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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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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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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美芹的百合花》连载

第二章

终于,束美芹还是坐在了那辆半新不旧的轮椅上,被母亲沈兰英推着一起出了门。出门前一天的晚上,她几乎整夜都没能好好合上眼,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一会担心街坊邻居们见到她后会用一种嫌恶的眼神打量她,一会又满怀期待地渴望着见到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她记不清有多久没出过门了,不过差不多也得有大半年了吧?她害怕出去,每次出门前都会跟沈兰英拉锯很长时间,而每次从外面回来后又总会毫无例外地跟沈兰英冷战很久。她受不了那些把她当作怪物的目光,哪怕那些人实际上对她抱持的是一颗怜悯的心。她不需要任何的怜悯,不需要任何的同情,更不想被当作怪物任人围观任人评说,只要不出门,随着时间的流逝,总有一天,人们会慢慢把她遗忘,可一旦她又出现在街头巷尾,势必会重新引起人们对她的关注,让她无处可逃,更无法摆脱命运对她的桎梏。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成为了她想要冲破一切阴霾的唯一的力量,她想找到那双手,她想通过那双手得到她渴望已久的答案,那便是她究竟该何去何从,究竟该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生活,去走完这条让她尝尽了艰辛滋味的人生之路?

那个本该没有百合花的季节,右半身偏瘫的束美芹,在阳光遍洒的午后,遇见了手捧一束百合花,微笑着向她迎面走来的林正旭。那是一束雪白雪白的百合花,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林正旭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坐车轮椅上的她突地嗅到了一股浓郁的百合花香,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她几乎想也没想地,就颤巍巍地举起了那只没有力气的左手,企图挡住他的去路。林正旭压根没看见她,捧着百合花自顾自地走了过去,很快便消逝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是他,是他,就是他,她费力地掉转过头,望向身后替她推着轮椅的沈兰英,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堆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词汇,额上早已渗出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汗珠。越着急越慌乱,眼睁睁看着林正旭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远去,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能用一句连贯的话,来准确地表达她内心想要表达的意思,沮丧失落到了极点。她不能就这样与他失之交臂,可她说不出来,她无法让母亲从她着急忙慌的表情中读懂她的心意,于是她只能抬起无力的左手指着林正旭离去的方向,不停地朝沈兰英费力地努着嘴眨着眼睛。

百——百——合——百合——百合花!她终于清晰且连贯地喊出了百合花三个字,又落下举起的左手,使出吃力的气力不断拍打着轮椅的扶手。百合花——妈——妈——百合花!束美芹蹭一下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一把甩开母亲伸过来扶她的手,摇摇摆摆地躬着颤巍巍的身子想要走下轮椅,想要去追逐那个手捧百合花的男人。沈兰英在惊异于女儿突然生出的巨大的力量的同时,几乎想也没想地就立马把她重新按了回去,不,决不能让女儿再看到百合花了,就算冒着被女儿再次不理不睬的风险,她也决不会任由女儿再次走进那段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回家!沈兰英迅速推着轮椅离开了人声鼎沸的街道,千算万算,她也没有算到镇上居然开起了一家很有规模的花店,那家花店的花都是从云南空运过来的,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应有尽有,所以本应开在夏天的百合,会在这个季节出现在这里,也便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了。百合花是女儿的梦魇,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却偏偏记住了这该死的百合花,怎不惹人懊恼?难道这就是命运?是女儿怎么也逃不过去的命中注定吗?滚他妈的命中注定!沈兰英退休前,在清溪镇中心小学当了将近三十年的语文教师,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压根就不信什么命运,也从来都没向所谓的命运屈服过,可眼下她却真的被命运这两个字击中了心底最薄弱的地方,她害怕,她恐惧,她担忧,女儿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难道老天爷还不肯就此放过她吗?究竟,女儿前世造了什么孽,才要在今生遭受这么大的罪?妈祖娘娘,求求您,求求您了,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轮回有因果,就把一切都报在我身上吧,可千万别再折腾美芹了啊!

我——不——回——去——不——回——去!病后十年,束美芹第一次在出门后竭力抗拒回家,甚至不顾路人对她的侧目,愣是一再企图从轮椅上爬起来或是跳下去。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把围在脖子上正好挡住嘴巴的丝巾奋力扯了开去,她声嘶力竭地冲着沈兰英把百合花三个字一次又一次地吼了出来,无论如何,今天她一定要看到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还有那张她想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脸。坐下,你给我坐好!沈兰英怒了,她拼命压制着束美芹,脚底像抹了油一样,推着轮椅飞快地朝前跑去,不管怎样,她都不能让女儿陷入更大的悲伤之中,悲剧已然发生,剩下的痛苦,就通通由她这个当妈的来承担吧!百——合——百合!束美芹竭力反抗着母亲,这是她唯一接近那双手的机会,不管母亲态度如何,她都必须站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看他到底长了一张怎样的脸。

他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她就是想见他一面,哪怕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她也决不在意。你们看吧笑吧!我不就是右半身瘫痪了嘛,不就是嘴巴歪斜了嘛,有什么的?事实上你们也不见得好到哪里,不是吗?她瞪大那双视力模糊的眼睛,左顾右瞻地打量着路边那些看她笑话的人,在心里愤懑地咒骂着,你,你,头都秃了,还好意思站出来看一个脑瘫后遗症患者的窘相吗?还有你,背都驼成什么样了,跟电视里演的刘罗锅也相去不远,你凭什么嫌恶我嘴巴歪在一边?丑怎么了,丑陋是罪吗?如果不是那场意外的脑溢血,她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吗?她曾经也长得如花似玉、鲜妍靓丽,她曾经也是大家艳羡钦慕的对象,为什么只是一场灾难,就把她拥有的所有美好都通通收回了呢?她并不奢望能够重新站起来,更不奢望可以找回丢失的容颜,她只想找到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当面问一问他到底是谁,问一问他和她的渊源,难道,这一点小小的心愿,大家都不能尝试着满足她一次吗?

对沈兰英来说,百合花和百合花背后的那双手,就是老束家的一个梦魇,说什么她也不会由着女儿的性子,去揭开那个潘多拉的魔盒。那么多事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为什么偏偏记住了最不该记住的?沈兰英满脑子一团糨糊,乱得厉害,她怕了,真的怕了,或许冥冥中真有造物主这回事,否则又该如何解释女儿异乎寻常的行为呢?回到家后,一连三天,束美芹都没跟沈兰英说过话,也没再下过床,一日三餐都是老束侍候着她吃的。小年夜那天晚上,沈兰英首先打破了沉默,从外面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款羽绒服踱进女儿的卧室,满脸堆笑地望着一脸不高兴的束美芹说,快,起来试试新羽绒服,艳红艳红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束美芹瞥了母亲一眼,赌气地迅速掉转过头,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大气也都不吭一声。什么新衣服羽绒服,对她来说都是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可别指望她这么着就跟她和好了!

闺女,还生妈的气呢?沈兰英拿着羽绒服转到女儿面前,话都还没说利索呢,气性倒还跟从前一样,这是打算一辈子都不理我了吗?束美芹盯着沈兰英轻轻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可话刚到嘴边,又愣是给咽了回去。这气性可真不小!沈兰英呵呵笑着,天天给你做牛做马,倒养出个仇人来了?边说边伸手挠了挠女儿的胳肢窝,小没良心的,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这么气我的啊?束美芹被母亲挠得浑身痒痒,一边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一边抬起左手抵挡着母亲下一波的进攻。笑了?笑了就算和解了啊!沈兰英轻轻扶着束美芹坐起身,又好几天没下床练习走路了啊,欠下的后面都得好好给我补上啊!妈——妈——束美芹满怀委屈地盯着沈兰英,晶莹的泪水盈满了那双依旧清秀动人的眼眸。前几天不是练得挺好嘛!沈兰英不无心疼地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只要肯放下心里的包袱,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束美芹依然叭嗒叭嗒地掉着眼泪,哭得伤心又委屈,母亲哪里能够明白她的心思,而今她变成这副鬼模样,就算能劲步如飞又如何?从第一次躺到手术台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被社会抛弃了,又为啥非要她做什么劳什子的康复训练?终生躺在床上,和拄着拐杖走路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同样是丢人现眼,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折腾来折腾去?现在,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计较了,她只是想搞清楚自己和那双手的关系,否则就算死她也会死不暝目,可母亲为什么就偏偏不能理解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呢?

你的日子还长着呢,闺女!沈兰英一边扶着束美芹下床,一边帮她穿上那件崭新的红羽绒服,禁不住叹口气说,你以为我爱替你操这份心?你就是来讨债的,我跟你爸前世欠了你的,不把这债还完,你能放过我们吗?我也是铁了心了,欠你的,要还就在这辈子通通还给你,我可不想转世投胎到了下辈子还要受你折磨。妈——束美芹低下头,仔细打量着身上的新衣服,伸出手这儿摸一下那儿摸一下,看得出,她嘴里虽然说不要,可心里还是着实喜欢得很。瞧瞧,咱闺女底子好,皮肤白,穿上这大红的羽绒服,就是比别人家的姑娘漂亮俊俏得多!钱——钱——束美芹歪着脖子比划着向母亲问询价格,满脸都是对母亲又为她乱花钱的怪怨。你管它多少钱呢,穿上好看不就行了!沈兰英弯下身替束美芹拉平了衣角,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爸的工资,加上我的退休金,还有你爸出去搬砖头赚的钱,足够你治病吃药和咱全家的吃喝拉撒了。

沈兰英一直没有告诉女儿,为了帮助她做康复治疗,他们早就把能借到钱的亲戚朋友一个个的通通借了个遍,不仅欠了一屁股债,就连平常吃饭买菜的钱都还是美芹的外婆时不时地瞒着她舅妈偷偷塞的,而这件羽绒服更是她用卖血的钱换来的。束美芹生病的这十年,在女儿面前,很多事都被沈兰英瞒了个水泄不通,即便告诉了她又有什么用,让她跟着着急上火吗?女儿的这个病是受不了任何刺激的,所以能不说的绝对不说,能说的也得几经掂量后觉得合适了才说。沈兰英缓缓直起身子,轻轻拉过女儿干瘪萎缩的右手,紧紧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尽管心里早就翻江倒海地涌起无数澎拜的浪花,但脸上却依然挂着风轻云淡的微笑。你好了,我跟你爸这块心病才能落地,你一天不好,我们就一天安生不了。沈兰英轻轻吁口气,我们也不指望你恢复得跟从前一样,但至少你得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前提下学会自己走路,只要能走路了,我们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着为你的下半辈子犯愁了。

母亲的话,束美芹一字一句地都听进了心里去。下半辈子,她哪还有什么下半辈子?她的下半辈子早就断送在十年前那场突发的脑溢血手里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脑溢血,也搞不懂脑溢血到底是种什么病,她只知道这场病的结果是可怕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几乎在一夜间就变成了一个连她自己都生厌的怪物。她心里早替自己的下半生做好打算了,如果爸妈都先她而去,她就摇着轮椅去投河,一了百了。除了爸妈和外婆,没有一个真正愿意靠近她的人,她就是这个世界的毒瘤,是这个世界的垃圾,勉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母亲总是无法理解她厌世的心情,母亲总是渴盼着有一天她能够不借助任何的外力自如地行走,可母亲又哪里知道她根本就不想走出这个院子,甚至连自己的卧室也不想迈出一步?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她失去了一切,健康,美丽,热情,活泼,就连笑容在她身上也变成了一种极度奢侈的奢侈品,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将来,替那莫须有的下半生着想?

你会好起来的。沈兰英盯着她语重心长地说,比起从前,现在的你已经很棒了,不仅能自己下床,还能自己用左手吃饭,衣服也能自己慢慢折腾着穿了,这可都是看得见的成果,再努力一把,离最后的胜利也就不远了。胜利?这种胜利对自己来说真的有意义吗?既使自己能够像从前一样行走自如,这萎缩的右手萎缩的右脚,和歪在一边的嘴巴,都还能恢复原样吗?不能。她对自己的状况一直都是心知肚明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可以在不借助任何外力的前提下,行动自如地走路,可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想要的太多太多,可大多都无法兑现,一切都是梦想,空想,镜中月,水中花,遥不可及,光能走路根本就不能让她的日子变得好过,不是吗?沈兰英伸手捋了捋垂覆在她额前的头发,耐心地开导她说,美芹,咱们已经努力这么久了,可不能半途而废,就这么放弃了啊!你太年轻,很多道理都还没弄明白,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懂得什么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了。束美芹盯了母亲一眼,在心里默默嘀咕着,好死不如赖活?她恨不能现在就去死,这样活着有多累,母亲真能体会得到吗?

她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是为了不让父亲母亲失望,不让他们再为她经受巨大的痛苦,所以她把所有的委屈与难过都和着泪水咽进了肚里。她真的还有希望吗?她几乎可以把自己的未来从头看到尾,一辈子都平淡无奇,没有惊喜,没有奇迹,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也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更没提什么人生伴侣了。一场重病,早早地就给她的人生判了死刑,以后的以后,她的生活永远都不可能会拥有欢喜快乐与欢声笑语,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比死还要让她觉得无望,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值得期待值得她为之不断付出各种努力?没用的,她已经被世界抛弃了,再多的努力也只是无谓的挣扎,又何必总是一天天的自欺欺人下去?

瞅着身上那件艳红艳红的羽绒服,她眼前又蓦地闪现出那束雪白雪白的百合花,还有那双有着修长手指的漂亮的手。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她一直在等那束百合花,等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出现在她面前,可母亲却不能理解她的心思,甚至粗鲁地干涉了她想要抵近那双手的愿望,尽管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那么做,但还是意识到母亲在刻意拉远她与那双手那束百合花的距离。她不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她只知道那是自己病后保存得最好的记忆,除此之外,她几乎把什么都忘了,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那束花那双手在她曾经的生命历程中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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