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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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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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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兵》连载

第一章 增丁加捐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暮春壬戌日,黔东北德江县高山区角口乡的乡长、保长、甲长和知名人士,集中在第一保蔡家祠堂大院,聆听县政府军事科阎科长讲话。

祠堂大门已关上,火砖高砌的院墙内外,站着县保安警察大队第一中队第一分队三十六名荷枪实弹的保警兵。他们身着黑色警服,头戴黑色白箍大盖帽,脚杆上缠裹着白布。德江县内没有驻军,去年初冬前来德江清剿神兵的黔军,消灭了境内大部神兵,入春后便陆续开往黔桂边境,驱赶攻占贵州境内的广西军去了。维护地方治安、围剿小股土匪、打击零星神兵等军事任务,落到了保警队身上。

此时,站在正殿过厅前檐下方桌后的县政府军事科阎科长,晃动梳着背头的脑袋,大声讲着国内形势。头上悬挂的“蔡氏家祠”匾,似乎随时有可能掉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

阎科长唾沫横飞地说:“上前年的9月18日,日本人以飞机大炮和精兵强将侵占我国东北三省后,还在步步紧逼,妄图灭亡中国。政府为了统一领导抗日,已发布《告全国同胞一致安内攘外书》,要求抗日必先剿匪,攘外必先内安。匪未剿清之前,决不能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的处罚。

去年初以来,共匪红军假借抗日之名,试图借机北上,要求政府停止进攻、保证民众的民主权利和武装民众,停战议和,一致抗日。这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痴人说梦。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缓兵之计,理所当然遭到了蒋委员长的断然拒绝。”

坐在方桌左边的税务科金科长和右边的保警大队中队长薄士文,微笑着连连颔首。

阎科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去年十月以来,蒋委员长调集上百万大军,第五次围剿盘踞在江西的共匪中央红军。国军在他的亲自指挥下,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捷报频传,共匪红军各根据地遭到重创。离我们贵州最近的湘鄂西根据地,已被国军收复。敌军已从一个军团缩编成了一个军,几万人的部队,现在只剩三千来人四处流窜,这三千来人中,还包括妇女、儿童和老弱病残。”

情绪激昂的阎科长讲得眉舞色飞,人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只是觉得他说的这些东西,离大家太远了。他所提到的人,大家一个都不认识,所提及的事儿,与大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大伙儿权当是听了一回说书。

不少人也在思忖:今天把大家集中到这里来,不可能只是为了讲国内形势、讲日军与抗日武装,讲国军与抗日武装,以及国军与红军这些打仗的故事给大家听。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每次政府官员进村开会,都没有好事,不是派款,就是拉兵,只是每次的理由不同而已。今天来了这么多保警兵,十有八九是为了传说中增加捐税和扩抽壮丁的事。

阎科长好长时间没有喝水了,终于停了下来,端起搪瓷缸,咕噜咕噜喝干了里面的茶水,放下缸子时,还将缸子侧过来看了一眼。

第一保冯保长急忙从身后的桌子上提来白瓷茶壶,斟满阎科长的茶缸,又将金科长和薄士文的茶水一一续上,再提到并排坐在两人两边条凳上的县政府夏文书和乡长身后续水。

阎科长声音开始放缓,变得有些沉重:“各位乡邻,我们受县党部主任、保警大队大队长、县政府钱县长委派,将大家召集起来,一方面是要大家了解全国的形势,做好宣传,不信谣,不传谣,相信蒋委员长率领的国军,一定能够将共匪红军彻底干净地消灭掉。另一方面,我们目前也面临着严峻的形势。刚才我已讲过,为了加快进攻共匪红军,国军将士牺牲较多,上峰要求各地补充兵员。特别是盘踞在湘鄂西也就是湖南和湖北西部的共匪红军,虽然被消灭了大部,但余部正在向四川东部逃窜。据可靠情报,他们即将进入四川省重庆市东南的酉阳、秀山、彭水一带,这一带刚好与我们贵州毗邻。上峰判断,他们很可能流窜到黔东北,我们德江和后坪、务川、沿河、松桃、印江各县,首当其冲。”

说到这里,阎科长吊人胃口地转换话题,说:“共匪红军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你们知道吗?我在这里实话告诉大家,他们是一群长着红眉毛绿眼睛,认苏俄为祖国,视同胞若仇雠的人。他们不讲人伦,以烧杀为政策,以劫掳为主义,每经一地,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物就抢,见长得胖的小孩就煮来吃,胁迫壮年男子当土匪。

他们奸杀女人,就像日本鬼子一样,不分年老年少,不分未婚已婚,不分良家妇女还是窑姐儿叫花子,稍有反抗,就会被杀死。他们不分穷富,共产共妻,是一群伤风败俗、无恶不作的土匪强盗。如果让这群人打到我们这里来,我们的财产将被抢光,房屋将被烧光,妻女将被奸杀。

为了保卫我们的家园,支持政府军队围剿他们,也为了参加政府军队将他们消灭在外地,根据上峰命令,在此期间,捐税将暂时增加,征兵的比例也要暂时扩大。具体要求,由金科长和薄队长向大家宣布。”

阎科长的话音刚落,院内黑压压的人群开始骚动。“我就知道没有好事儿。”“说什么打击日本鬼子,消灭红匪,完全是在找借口,增丁加捐才是真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像蜂子朝王,嗡嗡不断。

“肃静!肃静!”阎科长高喊着,议论声却一浪高过一浪。

“砰!”突然一声枪响,人群霎时鸦雀无声,大家循声望去,只见薄士文中队长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头上黑色白箍的大盖帽帽檐已偏到了左边太阳穴上,鼓眼像铜铃,朝向天空的手枪枪口,一缕白色的轻烟正在飘散。一声猫的惨叫传来,霎时,一只白猫从围墙大门上的瓦脊上跌下,掉在门边,肚腹上鲜血汩汩外流。众人回头时,薄士文吹了吹枪管说:“叫你喵、喵、喵,喵你妈那个屄,吵得老子心烦!”

院内四周和石阶上的保警兵,端着枪,趁此机会狐假虎威,对着院内人员左右晃动,像是寻找射击目标一样。

金科长站起来侧身拍了拍衣襟,不阴不阳地说:“这三月间春暖花开,天气不冷也不热,我看有的人就不要像冬天那样发抖了,有的也不用像六月间那样出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嘛。县政府已经考虑到你们这里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捐税可以交大洋,大洋从以前每年每人交两块增加到五块;也可以用烟土代替,以前每人交二两的,现在交五两。大洋烟土都没有的,还可以交大米,一斗米抵一块大洋,但得自己挑进县城去交割。”

“金科长,去年秋冬才交,本来就没有什么收入,哪有大洋?现在正是春荒时节,地里的油菜才谢花,麦子刚抽穗,洋芋只有尺把高,苞谷才起鸡公尾,谷子刚下种,多数人家吊起锅儿打咣咣(当锣敲),哪来大米?鸦片也才起花苞,哪得烟土上交?”一位穿长衫的年轻人诉苦道。

“这个你问我,我问谁?”金科长打断长衫人的话。“你自己想办法!”

“听贾区长说,去年上交的都被政府官员私分了。贾区长还说,你们增加这些,是为了填补上年的亏空……”

薄士文左手摘下警帽往桌上重重一甩,露出头上顶着的“两片瓦”,右手往桌上一拍,桌上的茶缸震得抖动起来。他随即左手提枪,冲长衫人走去,下石梯时鞋跟挂在梯沿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待他在长衫人面前站稳时,立刻恼羞成怒地挥舞右手,连扇了长衫人几耳光,长衫人顿时鼻孔喷血,将胸前的长衫洇湿了一片。

他指着长衫人的脸骂道:“你爹是不是当过神匪?老子怀疑你就是神匪!你杂种狗日的装冲,你知不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你想当出头鸟老子今天成全你,把你该交的那份翻倍交上来。如果不服,那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长衫人后退一步,低下侧分的头,从荷包里摸出半张土纸掐碎,塞进鼻孔止血。

阎科长问乡长:“那个穿长衫的是谁?”

夏文书抢答:“我们夏家寨的夏进秋。玉溪小学高小毕业,在角口乡公所旁边教私塾,没有参加过神兵。我们这里参加神兵的不多,参加神兵的神将,都被官军抓去枪毙了,现在没有人敢当神兵了。”

乡长证实了夏文书的说法。

阎科长抬手下压示意金科长坐下,翻手招薄士文:“薄队长,你上来讲讲。”阎科长抬头面向众人说,“大家不要听谣传谣,政府官员并没有私分去年的捐税,而是拿出一部分支援了两批进城暂驻的军队,一部分被贪生怕死的前任赵县长挥霍了。听说神匪要攻打县城,他就弃职逃跑,带走了一些,余下的都被打进县城的神匪分给穷光蛋了。

“现在政府财力空虚,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最为重要、最为迫切的刚才我已讲过,还是为了保障黔军保卫贵州不受邻省军阀侵犯,为了支援黔军布防阻击共匪红军入黔,为了保障大家生产生活安宁。新来的钱县长,做人公道正派,做事清正廉洁,处世周全稳妥,大家一定要相信,我们会将好钢用在刀刃上,每一分捐税都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他还未讲完,薄士文已来到身边,打断了他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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