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士文瞪起铜铃般的双眼指着夏进秋说:“你个尖嘴猴腮的东西,你给贾开山捎个话,之前,他擅自建立武装,拥兵自重,政府没有与他计较,还任命他当高山区区长,但他依然阳奉阴违对抗政府,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搬弄是非,造谣生事,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他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他的好果子吃——老子不请他吃早饭,就请他吃夜饭!他不要认为自己身材高大就没人敢惹他,身材高大正好给新兵当靶子练枪。”
薄士文解开皮带和枪套,放到大盖帽边,左手叉腰右手食指指点着夏进秋和众人继续说:“全县征兵增税工作会议后,其他区乡都已行动起来,只有他贾胖子无动于衷。实话告诉你们,钱县长已安排我们分头带着保警队,前往抱着侥幸心理等待观望的地方。我们为什么带这么多人来这里?就是他贾胖子执行政府的决定不力,比如你们角口乡,连去年的捐税都还有人没交清。”
薄士文加重语气说:“我们这次来,就是十天之内在你们这个乡,一个月内在你们这个区,把该收的捐税全部收走,把该抽的壮丁全部抽走,交足者挂‘税清户’的牌子。去年未交清的,今年加倍处罚。对这次执行不力的区长、乡长、保长、甲长,调整处罚。县里选择从你们乡开始,你们说是杀一儆百也行,杀鸡给猴看也可以,反正一文不能少,一人不能漏!”
薄士文的兄弟薄士武在黔军任团长,父亲薄开贤是城区也是全县首富,这是他说话的底气。也是阎科长礼让他三分,以及他进入保警大队一年就能当上中队长的主要原因。
“空话我就不说了。”薄士文解开黑色警服扣子,露出里面的白汗衫,挥挥手道,“政府兵役的政策从原来的三抽一、五抽二,调整为二抽一、五抽三。也就是说,凡是家庭有两个成年儿子的,必须去一人当兵,有五个的,必须抽三人到部队;年龄从原来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扩大为十六岁至四十五岁。如果你们有人还没有听明白,就站出来。”
会场一片寂静,人们低着头,一只狗在祠堂对面山坡上紧两声慢一声地吠着,声音越过角口河传进人们耳鼓。
一位穿着黑色土布对襟汗衫的青年人问:“薄队长,我有个事儿。”
“什么事儿?”薄士文不耐烦地挥手,“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听说稳坪区木叶乡张金殿等人还在闹神兵,提出灭粮灭捐灭丁的口号,是真是假?”
“怎么,你想威胁我?”薄士文指着青年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敢。在下杨国虎。”那人回答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杨国虎?你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开会的?”
“我是代我父亲杨培年来的。”
“他人呢?”
“他给人驱邪去了。”
“驱邪?我看该叫他先把你身上的邪好好驱驱!”薄士文哼了一声,有些蔑视地问道:“你是不是也想投奔张金殿当神匪?”薄士文冷笑一声又说,“这个也不用你操心,只要黔军腾出手来,不需要我兄弟一个团,就他手下一个连,他们那些破枪烂刀就吃不消。你有没有听说过,攻打县城那些神匪去哪里了?是怎么死的?黔军才一个团,就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死无葬身之地了。张金殿不过是条漏网之鱼,他那帮乌合之众,是掀不起什么大浪的……”
薄士文称的神匪,是前几年兴起于黔东北的神兵。
神兵在德江与务川两县交界处兴起后,逐渐发展,攻打过务川县城,并影响到了德江县稳坪一带,攻击过在稳坪老场作短暂停留的黔军旅长黎刚的先头部队。获胜后,被众人歌功扬名,十里八乡纷纷学着办神坛、练神功,大多数以自然村寨开始设立神坛招兵,并影响到周边的印江、沿河、思南、凤冈各县。
凡是建立神坛的地方,地方大事都由神坛作主,佛主发令,好像政府一样,各区公所、乡公所也不敢向有神坛地方的老百姓派款征粮。神兵只要占领一地,就开仓济贫,将官仓和土豪劣绅的粮食分发给贫民百姓。地方官员接连向上报告:……一经传染神匪“灭丁、灭粮、灭捐”主张,任是至亲骨肉,不能劝止其入匪,故转瞬间,延遍四方,架空政府……请求速派军队前来进剿。
各地保警队无能为力,黔军先是派出营连建制的军队攻打,结果捷报频传的是神兵。之后黔军不得不派出成旅建制的军队进驻各县追剿。报载:驻军与各地神坛组织的神匪英勇作战,不怕牺牲,取得了节节胜利,黔东北各县神匪被消灭。其中,消灭德江神坛四十八个,共两万人,印江神坛十八个,共五千余人,沿河神坛十一个,共两千余人……
事实上,如果从伤亡角度讲,这种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神兵,只是被打跑了。黔军离开后,一些地方的神坛,死灰复燃。稳坪区木叶乡号称傩坛“开路先锋”的张金殿,重新组织的神坛就是其中之一。
薄士文说话时,发现正准备回话的杨国虎被身旁一位年轻人用手肘拐了一下,示意他不要答话。随即,薄士文与这位年轻人炯炯有神的目光相撞,年轻人身板挺得笔直,目光和嘴角里都暗藏一种轻蔑和不屑。
“你叫什么名字?”薄士文指着年轻人问道。
“蔡大地。”那人向前迈了半步,挺胸不卑不亢地回答。
“蔡大地?”薄士文一愣,转而讥笑道,“哦,知道,知道,你就是那个黔军的逃兵。蔡大地,蔡连长,幸会幸会!”
“不敢当,不敢当。”蔡大地的脸霎时红到了耳根。
蔡大地当年与薄士武从贵州陆军崇武学校毕业后加入黔军,深得周军长赏识,不久升任警卫连连长。周军长在率领黔军与滇军的争战中战败,周军长被子弹击中。蔡大地深知周军长的胸前背后系有护身钢板,但他却发现射中周军长的子弹是从左腋穿入的。子弹不是来自敌方,而是来自本军阵地!蔡大地不觉心寒。再想到“成者王侯败者寇”的古训,不愿改编到对方手下吃受气饭,遂解甲退隐贵阳城区。不久,在战友和父母牵线下成了家。年初世象更乱,蔡大地就携妻回乡,静观时局变化。
薄士文用双手捋了捋瓦片头,搔着后脑勺望了一会儿湛蓝天空中那几丝白云,忽然似有醒悟,嘻笑道:“你看,我都差点忘了,共匪红军就要打过来了,我们抽这些壮丁都是新兵,枪不会使,刀不会舞,不能立即上战场。如果有教官教会他们,那该有多好!摆着你这么好的教官不用,真是可惜了。”
“薄队长开玩笑了,我已离开部队四五年,早就生疏了。”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薄士文笑着对蔡大地说,“蔡连长就不用谦虚了。”转头对夏文书说,“把他的名字记上,他家有两弟兄,也符合抽壮丁的条件。”
蔡大地的脸由红变白,心想,糟了,人说祸从口出,今天自己是祸从肘动。他把头低了下去,盯着鞋尖,琢磨对策。
“蔡连长,”薄士文回过头来说:“像你这种学过军事的,我兄弟士武团长肯定欣赏。”薄士文脸上的讥笑消失了,有了几分敬意。
“薄队长说的话当真?”蔡大地抬起头来,脸上似有喜意,“这些年在外闲耍惯了,回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农活也干不成,也很想去部队混口饭吃。”
“这就对了。蔡连长是个明白人。我举荐你去我兄弟士武团长那里,保证能给你个连长干干。”
蔡大地抱拳谢道:“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定当涌泉相报。”他清楚,被薄士文盯上了,就不要想轻易逃脱,不如先麻痹对方,再想脱身之计。
阎科长目光扫视众人,趁机说:“大家听到没有?蔡连长刚才也谈到了当兵的好处。确实,政府对被征兵的人家是很关照的,不但自己去部队有饭吃有衣穿,还要发给相当于十块大洋安家费,另外还要发给每户征属稻谷千斤,每年还要给予慰问,在部队立功受奖提拔了,那更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如果在家与泥巴打交道,那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
无人回应阎科长,大家心里明白,被拉兵离家的人,除了吃穿不用家里的,那些安家费、奖励的稻谷、过年的慰问,过去是寻找各种理由克扣,这几年谁见了?也有些军属去问过乡长,乡长推区长,区长推县长。县长说征兵太多,政府目前困难,该给的一定会给,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军属提出折抵应交捐税,县长说,这不行,上面的政策是“收支两条线”,上交捐税,是对国家尽义务,是爱国爱党爱军,哪朝哪代都没有不交皇粮国税的规矩。而政府给军属的奖励,是荣誉。
农民们心里明白,就算阎科长说抽壮丁的这些“利”都兑现,也只是很小的“利”,很大的“弊”他却一点儿都没说。那就是一个个生龙活虎的青年,客死他乡,战死沙场,多数不能回到生养他们的故土,不能回到他们的父母亲人身边,甚至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