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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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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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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兵连载

乱世下的生命体

——读张贤春长篇小说《神兵》(代序)

吴金伟

张贤春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神兵》,以红三军进入黔东建立革命根据地和黔东“神兵”参加红军为背景,讲述角口农民不堪压榨拉起“神兵”反抗官府最终在红军引导下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对历史颇感兴趣的我,为先睹为快,便找来阅读,看完后,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青龙坝》不同,这一次,他将笔墨转向更靠前的历史,勾勒出一幅末世乱象下的芸芸众生相,同时,融入傩文化、龙文化、民俗风情、地理产物以及乌江、洋山河峡谷岩溶地貌等自然景观,使这部小说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和极强的可读性。

“神兵”既然是农民起义的队伍,这样的队伍就注定有着中国传统农民起义的特点。官府滥用民力,横征暴敛,吏治腐败,法外敲诈,农民不堪忍受,揭竿而起。《神兵》把这样的一些特点淋漓尽致的展现了出来。

小说一开始就是阎科长在蔡家祠堂口若悬河地讲述国内形势,国军围剿红军节节胜利,前景一片大好。阎科长的讲话还没完,有经验的民众对他的心思早已猜中。政府官员进村开会,每次都没有好事,不是拉兵,就是派款。果不其然,官府前途虽然光明,但眼下还有点困难,因而要增加捐税。民众去年秋冬才交,开春又来派款,可见派款之频繁,让民众不堪忍受,更为愤怒的是,交上去的钱财大部分让官员挥霍私吞了。

除了派款,还要拉兵。俗话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两项在国民政府都齐备了,不仅要民众出钱,更要出力,出少了还不行。

苛政已然让民众无法忍受,官员的暴行更是将这种愤怒的情绪引向了顶点。阎科长刁难冯保长,利用职务之便,行风流之事,其行径龌龊至极。保警队中队长薄士文凶狠残暴,强奸杨三荷,打死其母亲。民众遭到政令和官员的双重欺压,没有经济,没有尊严,民不聊生。正所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造反成了民众的必然选择。

“神兵”与红军的融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般地看,一支军队要加入另一支军队,有以下几种情况:一,被打投降;二,走投无路;三,志同道合。此三种情形,第一、第二种较为容易实现,唯独第三种,不能一蹴而就,需要不断磨合。“神兵”加入红军,以第三种情况为主,兼有第二种情况。

“神兵”拉起来后,顺利打下县城。红三军侦察连长贺夏关及时进入县城,通报信息,让“神兵”退出县城,避免与黔军劲旅正面交锋,挽救了“神兵”。“神兵”对红军的第二次认识,可以说是由蔡大地与夏进秋完成的。两人潜入泉口,了解到红军与民众秋毫无犯,且刷的政治标语与“神兵”提出的口号有相通之处,加深了蔡大地对红军是一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的认识。随后贺连长又设身处地为“神兵”考虑,劝“神兵”放了被夏进秋绑架来的薄开贤。“神兵”答应送药材给红军,双方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有了共识。最后,“神兵”遭到追击,红军不辞辛劳,解救“神兵”。“神兵”感受了红军的诚意,认识到只有加入红军穷人才有出头之日,因而,决定加入红军。

“神兵”参加红军,固然有其迫不得已的一面,但最为根本的原因,是红军是一支革命的队伍,他们有理想有追求,“神兵”加入红军,从一支农民起义的队伍变成一支革命的队伍,其意义得到了升华。

《神兵》不是随便杜撰,随意编造的故事,它有严格的历史依据。它是以红三军进入黔东建立革命根据地和黔东“神兵”参加红军为历史背景,将虚拟的角口“神兵”融入历史大环境中,其历史进程与《黔东苏区永放光芒》(中共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委党史研究室编)《红三军在德江》(中共德江县委党史研究室编)以及《黔东北神兵》(德江县政协文史委编)《德江县志》等书籍的记载相符。

《神兵》的思想见解也是深刻的。它深刻地反映了角口“神兵”从起义到参加红军的整个过程,强烈地冲击了国民党的腐朽统治。作者是本地人,加之对当时的历史相当熟悉,因而对当时的社会状况,风土人情,规章制度都十分了解。阅读过程中,常常有身临其境之感,能够真切感受到当时的社会冲突,阶级对立的尖锐矛盾。同时,《神兵》也并没有避讳农民阶级自身的矛盾。“神兵”在加入红军之前,目标并不明确;夏进秋与蔡大地的矛盾无法调和,一个是要从反抗中捞取好处,一个要反抗到底,翻身做主人。

乱世之下,人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他们又会做出怎样的一种选择。他的生存状态与选择决定了这个人的命运。

《水浒传》中,梁山好汉都是被逼上梁山的。没有哪一个人天生就愿意去造反,去当土匪。当基本的生活无法维持,尊严被剥夺,人们就会做出选择,是愤而怒起,还是苟且偷安?《神兵》中,蔡大地、杨三荷、夏进秋都面临这个抉择。

蔡大地,他是贵州陆军崇武学校毕业生,加入黔军,官至警卫连长,深得军长赏识。黔军内斗,后来兵败,他心灰意冷,卸甲归田,有“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味道。但乱世之下,岂有完土。回到家乡后,国民政府横征暴敛,吏治腐败,他决定拉起“神兵”来对抗。蔡大地是拉起“神兵”的始作俑者,他富有才气、正直且思想开阔。民众虽然愤怒至极,可是,如果没人挑头,他们也只得默默忍受。在所有的乡人中,蔡大地也是能够拉起“神兵”的唯一人选。杨培年等人懂得傩戏,懂得做法,他们不会拉起“神兵”,因为他们的智慧无法将“神兵”武装起来。蔡大地四处联络,巧借仙姑法力,拉起“神兵”。蔡大地不相信法力真能使他们“杀不进,砍不进,一刀砍个白印印”,他只是要利用“法力”将民众聚集起来造反。“神兵”一旦拉起来,他就开始训练他们,使他们具有战斗力。蔡大地知道,黔军忙于内争外斗,一时顾不及他们,可以使他们得以暂时的安全,但对于“神兵”的未来,他没有谋划,总不能生生世世亦军亦民吧,其实,他也无法预料,天下大乱,各种军事组织此起彼伏,那是当时的一种大势。

杨三荷是《神兵》中最具传奇性的人物。她与母亲被诱骗到警队驻地蔡家祠堂,她遭到薄士文玷污,母亲被枪杀。在哭诉母亲的过程中,她神志不清,蔡大地因之说她是神仙附体,群众信之。杨三荷被尊称为仙姑,她是“神兵”中至关重要的人物,是“神兵”的魂。众人信奉她,才愿意聚集起来。杨三荷是个悲剧人物,但在那个乱世下,她却用自己的方式活着,且活得有模有样。她并没有因为外在的不幸而自暴自弃。夏进秋认为除了他没人愿意娶她,便打她的主意,但她却不愿意。她不是嫌弃夏进秋贫穷,而是觉得他人品不佳,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她喜欢蔡大地。她很勇敢,敢于向蔡大地吐露心声。她愿意嫁给蔡大地做小,说明她封建思想浓厚。杨三荷是封建文化下活得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方面有赖于那个乱世,让她做了仙姑;另一方面,是她独特的性格,作为一名女性,敢于牵头造反。

夏进秋在“神兵”这支队伍中是最为反面的,他的所作所为完全从私心出发。他参加“神兵”,不仅仅是为了抗捐,还有报薄士文掴耳之仇;参加“神兵”后,私自与国民政府官员谈判,企图在其中谋取一官半职;蔡大地、仙姑都要加入红军,他怕有去无回,坚决不同意,在拒绝交枪中误杀蔡大地之妻。他的私心完全淹没了道德,他第二任妻子难产,接生的问他舍大保小,还是舍小保大,他说舍大保小,他的抉择并非从生命的角度出发,而是觉得妻死可续,儿子不一定能再生。如此一个自私自利的人,难怪人们传说他设计陷害了他的第一任妻子。

除了蔡大地、杨三荷、夏进秋外,《神兵》还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如阎科长的凶残,薄士文的野蛮,薄士武的睿智,杨国虎的粗莽,杨培年的向善,张洪飞的天真,等等。“神兵”描绘了乱世下一副从下到上,从民众到县衙官员的众生相。他们在血雨腥风的社会上你来我往,或欺凌,或顺从,或对抗。一个个艺术形象生动丰满,一个个细节精准可信。

人是最具有主观能动性的生命体,当灾难降临,不同的人会选择不同的方式来求生。蔡大地、杨三荷等人不堪官府欺凌,揭竿而起,与官府对抗,无疑是一曲斗志激昂之歌。但乱世下人的选择终究无法预料生命的前程。蔡大地、杨三荷参加红军,最后都死在抗日战争中了。在今天,民族主义被不断提起,爱国主义成为民族精神的核心,蔡大地、杨三荷、薄士武等人的死亡方式或许是那个时代下最好的选择。

小说是一门综合艺术。历史故事自然能够成为好的小说素材,好的历史故事是历史小说创作的前提和基础。但仅有故事,有人物还远远不能构成历史小说。小说毕竟是文艺作品,除了要有故事,生动的情节,丰满的人物外,还要有好的结构。

《神兵》是一部故事性极强的小说,其故事结构自然顺畅。

上世纪三十年代,农民组织“神兵”起义在铜仁境内遍地开花。《神兵》要写出那个时代的起义过程,历史风貌。毫无疑问,涉及的生活面是非常广阔的,而且内容复杂,线索繁多。如果采取多线条复式处理方式,很容易写得眉目不清,焦点分散,甚至主次不分,犯喧宾夺主的毛病。《神兵》精心构思,较好的处理了结构方面的问题。

《神兵》采取单线条的方式,以角口“神兵”的发展为主线,其它“神兵”适当穿插。小说提及的“神兵”起义不单是角口“神兵”一支,在德江境内,还有稳坪“神兵”,其规模比角口“神兵”大,甚至有比蔡大地、杨三荷等人更加传神的人物张金殿。其它县,如务川、沿河、印江、思南等县“神兵”也不断涌现。但作品没有展开祥写,而是当有事件交织,人物往来的时候,适当穿插。作品始终以蔡大地、杨三荷领导的角口“神兵”与国民党腐朽统治的主要矛盾为线索,主次分明,详略得当。这样,既然交代了背景,从而也达到以点带面,点面结合的效果。

《神兵》结构的另一特色是张弛有度,舒卷自如。《神兵》从“神兵”的兴起一直写到“神兵”加入红军,情节跌宕起伏。其间,既有剑拔弩张,硝烟弥漫,也有温情脉脉,旖旎风光,更有相传千年的神奇的傩戏,三者交替出现在小说中,使得整部小说看起来既引人入胜也不让人疲倦。

小说开始写官军在蔡家祠堂威逼百姓捐税、抽壮丁,阎科长、薄士文等人胡作非为,戕害百姓。正当你觉得警队等行为不堪入目,让你头脑混乱时,小说笔锋一转,写蔡大地去夏家寨。一路上乡村风情让人迷醉,一层层梯田,黄绒绒的小花,呢喃的燕子,还有老人的山歌,一下子让人松弛下来,顿觉清爽。小说中,这种紧张与轻松的场景替换比比皆是。蔡大地、杨三荷带领的“神兵”遭到追击时,在极为紧张的情况下,小说穿插了洋山河的奇特风光,优美的传说,读起来令人如痴如醉。

另外,小说融入民俗风情,比如傩戏,洋山河等,都比较注重方法。在傩戏、洋山河风光上,着重从人物语言写来。适当情节,增加素描。比如,小说对傩戏的写法,先是通过冯保长对薄士文的讲诉,进而薄士文亲自观看傩戏表演,直接描写;对洋山河风光的描写亦是如此,先是通过带路人张金举的口叙,“神兵”退到洞口后,又增加直接描写。多角度多主体的描写,避免了单一式介绍的枯燥,使傩戏的奇妙,洋山河的奇特风光跃然纸上,情节逼真,令人神往。

张贤春是介入现实很深的作家。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青龙坝》到他的杂文集《傻人傻话》,再到他的中短篇小说《镇长今天二十八》《张劲传说》《案情》《斑马线》等,每一部作品都在现实主义的范畴内。《神兵》虽然是历史题材,但依然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只不过《神兵》的现实是过去的现实。

作者拥有什么样的历史观会直接影响一部历史小说的成就。而历史观,也会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古典小说的历史观主要是“历史循环论”“宿命论”“时势造英雄”。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又强调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上世纪90年代以来,历史观在发生改变。《神兵》中,自然也有统治阶级与广大的贫苦大众无法调和的阶级矛盾。但通读全篇,作者显然超越了狭隘的阶级观点,更多的是从人性和文化的立场为视角,从而超越历史,突出文学的价值。

作品主人公蔡大地固然英勇多智,品格坚毅,但作为德江县首富的地主阶级薄开贤也一诺千金,诚实守信,他答应报答“神兵”不杀之恩,便在有“神兵”被国民党抓捕后千方百计的营救;统治者中有残暴的阎科长,人民大众中也有狡诈的夏进秋。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薄士武在国民党军队中官居要职,但从他与父亲的谈话中,他更加认同红军的施政纲领。在许多文学作品中,所谓地主的儿子抛弃原有的优越生活,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神兵》不然,他写了薄士武,写出了那个时代的青年矛盾与困惑,一方面认同敌人的施政纲领,一方面又不愿放弃已有的生活条件而与敌人拼来拼去。这是我在《神兵》中看到的一个闪光点,它预示着国民党统治的不合理性,同时,它也从反面验证了“神兵”参加红军必然性。

张贤春的写作从现实始,我敢断言,他的写作也必将以现实终。他几乎不写个人的感受与感悟,也不会写乌托邦似的虚拟世界。他的情怀被现实紧紧地咬啮着,并蕴藏在现实的呈现中。正因为如此,他对现实的把控就显得深沉有力。他本人在基层政党机关工作几十年,对现实有许多独特的创见,因而表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也就不足为奇。

文学评论家雷达说:“纵观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不难发现,六十年来,真正有生命力、经得起时间淘洗的作品,大都是坚持了现实主义精神,具有勇气和胆识的。”所以,我们也不难发现,为什么张贤春对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情有独钟。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可以正面关照历史。“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不忘过去,才能正视当下,开创未来。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神兵》中的反抗是人面临困境的抉择,更是人性的自由舒张。书中的主公人蔡大地返乡,因为兵败了,他不愿在投在敌方下吃窝囊饭;回家后,他不愿受官府的霸蛮从而组织民众起来对抗。从这一点来说,《神兵》具有永恒的意义。

《神兵》可能是张贤春最为费心的一部著作。他的其他作品写当下,有可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或者道听途说的,或凭空想象的。但是《神兵》这个故事,以上方法都不适用。他花了大量时间查阅历史资料,将史实和真实的地理环境融进想象的故事中。

作者以全知视角写来,千头万绪,风俗风情,有的地方依然穿插得不是很自然,有些地方依然略显繁琐、生硬。纯粹从小说的角度看,《神兵》或许还有不少瑕疵。但作为一部历史题材的小说,其功效也不仅仅是小说那么简单。《神兵》告诉我们,在黔东北这块土地上,在德江境内,有独特的傩文化和风景区;曾经有那么一支队伍,他们敢于反抗残暴;曾经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为抗日而牺牲。《神兵》警示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可以知兴衰的历史之镜,因为忘记就等于背叛。

(原载2017年第二期《贵州作家》,2017年5月5日《贵州政协报》,2017年第三期《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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