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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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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书生》连载

第五章 私塾先生

1912年元宵节后,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颁布《剪辫令》:满虏窃国,易吾冠裳,强行编发之制,悉从腥膻之俗……今者清廷已覆,民国成功,凡我同胞,允宜除旧染之污,作新国之民,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净尽,有不尊者,以违法论。

当时,习惯势力、旧事物、旧观念,实在是顽固,社会上对没辫子的人,大抵是冷笑、恶骂和围观,老百姓是不愿剪掉辫子的,这成了一场不小的思想斗争。有豁达村人去县城贩卖蔬菜,老远看见在县城的城门口聚着一群人,有四五个胳膊上套着白袖箍的警察,有两个手里拿着大剪刀堵在城门口,警察身边有只大竹筐,里面放着剪下来的辫子。看那阵势,农民进城要被强迫剪掉辫子,豁达村人挑着菜挑子朝前凑凑,看见一个老农正跪在地上哀求,警察不管那么多,说,不要钱给你剃剃头。一个警察按住老农的后脖子,另一个警察“咔嚓”一下就剪下了老农花白的辫子,老农放声大哭。接着,警察指着豁达村人说,该你了,剪掉辫子好进城。豁达村人不由地“哦”一声,反应到快,一个急转身,吓得屁滚尿流逃回了豁达村,再也不敢去县城贩卖蔬菜了。

剪辫先从县城开始,慢慢向乡下推进。有天,剪掉辫子的秦先生给男娃上课,手里掂着一把剪刀,慷慨陈词说,南京临时政府颁布了剪辫令,同盟会员带头剪辫子,我们私塾学子要率先剪掉象征清王朝的落后辫子,以表拥护民主革命之决心。秦先生环顾一圈课堂,见学子们都鸦雀无声地盯着他,秦先生就开导学子们说,革命首先要开阔眼界,眼界决定见识,见识决定思想,思想决定行动,行动决定人生。眼界广者必成就大事,眼界狭者其作为必小。

男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由摸住了脑后辫子,生怕被秦先生“咔嚓”剪掉了。这时,乔勇忽地站起来说,先生,我要做眼界宽阔的人——我剪!说着,乔勇走上讲台,转过身,把背后辫子留给秦先生,秦先生手起剪落,“咔嚓”一声剪掉乔勇辫子,举起来,振臂高呼,革命啦!私塾外偷看的村人跺着脚骂,疯了,这个先生疯了!乔勇把头一甩,他脑后剪掉的头发像布帘一样甩动着,下面有学子捂住眼睛喊,丑死啦,我才不剪呢。乔勇站在讲台上不下来,一手指着俞希喊,我剪了,他也得剪!乔勇和俞希坐同桌。秦先生笑眯眯地看着俞希说,咋样?俞希学子,你俩同桌,他革命难道你不革命吗?俞希把两只胳膊伸到脑后,护着辫子说,我得回家问俺娘让不让剪,才行。

乔勇才不管那么多,他要过秦先生手里的剪刀,几个小孩已看出乔勇意图,蜂拥而上,把俞希摁在课桌上。乔勇揪着俞希的辫子,感觉手里油腻腻的。乔勇说,你辫子涂油了?俞希脑门顶在课桌上来回摆动,圆溜溜的脑袋像西瓜样滚来滚去说,俺娘早上才给我辫子涂过油。俞希话还没说完,他头上的辫子就被乔勇剪掉了。

没了辫子的俞希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扑向乔勇,俩人互相揪着对方留在脑袋上的头发在地上滚,滚到秦先生脚边的时候,秦先生跳起来,跳到一边,一个急转身拿起桌上戒尺,对着两人屁股打。这个打一下,那个打一下,边打边喊,松手,博爱友善,成何体统!这时两人都打累了。乔勇说,不打了吧?俞希说,我辫子咋办?乔勇说,是先生让剪的。

乔勇从地上爬起来,从课桌上拿起他的书袋,飞也似地一溜烟跑了。没了辫子,俞希总感到脑后空荡荡的,他走在村里街上,不少人都奇怪地看他,掩饰着自己的嘲笑。俞希在心里赌气说,我知道你们笑啥?一定是在说,咦?他的辫子呢?一些女人也在大声地议论他辫子的去向,一群肮脏的比他还小的孩子,脑后留着猪尾巴似地小辫子,跟在他后面像猪崽子一样“咦咦呀呀”地乱叫着。

剪辫事件发生后,村里几户人家把秦先生告到了豁达村祠堂,一致要求将秦先生驱除。豁达村族长叫俞凤昌,是俞希的本家叔伯,五十开外,眼下垂着两个肉泡,下巴上留着稀疏的胡须,着一身素净长袍,长袍外罩着一件玄色套扣背心,白袖口卷在外面。俞凤昌念过几年私塾,是村上除了乡医俞先生外唯一识字的人。每逢村里人需要明白诸如告示上的内容的时候,就要依赖族长俞凤昌的眼睛和嘴巴,他认识墙上告示里的那些字,还懂得那些字的意思,并能把那些字一字一顿地大声念出来。村人们离不开他,离开了他,谁愿意把告示念给他们听呢。

族人开会时,族长俞凤昌听见众人恶议秦先生,脸色变得苍白,他竭力镇定情绪,悄无声息地叹气。俞凤昌拿出老烟锅,捻一小撮黄亮绵软的烟丝摁进烟锅里,嘬着嘴唇含着烟杆,双手哆嗦着划着洋火,点着烟。然后“吧达吧达”不停地吸旱烟,吸完一锅,他嘬着嘴唇对准烟锅“噗”地一声吹出烟灰,把烟锅在青石地上敲敲,再捻着黄亮柔软的烟丝儿慢腾腾地装入烟锅,把时间消磨在众人的议论当中。众人纷纷望着族长俞凤昌,让他拿主意。村里看护祠堂的狗尾巴是个热闹人,四十出头的光棍汉,头戴瓦楞帽,一张干巴驴脸,两只眼睛大小不一,他跳出来说,秦先生和粗人一样下河洗澡,就是……败坏那个什么?狗尾巴想不起来是败坏什么,有人提醒他,他接着说,对,就是败坏风俗!立刻有人讥讽他,你个日浓货,又没娃读书,要说败坏风俗,你算头一个。人家秦先生是穿裤衩洗澡,你是光屁股洗,羞先人吧。狗尾巴涨红着脸辩解说,我是粗人,粗人和先生不一样。有人插话说,别扯远啦,秦先生剪辫开女堂就不说啦!别村私塾都教学生之乎者也,他教——算学,算学对庄户人家有用吗?有人立刻接着话喊,没用!

唯独,在村街上开药铺的乡医俞先生有不同看法,这个俞先生只会看病不会种地,他生性耿直,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有祖传治病手艺,坐堂就诊,兼营中药,他给人把脉看病,时常接济没钱看病的穷人,在村里很有人缘,也有一定威信。俞先生反驳说,你们不知道,那个算学好着呢。至于秦先生下河洗澡,难道在坐的洗得还少吗?众人不服,七嘴八舌议论,先生怎么能和粗人一样下河洗澡,没体统嘛。祠堂里乱哄哄的嘈杂一片,族长俞凤昌只是一个劲抽烟,神情严峻地看着祠堂里的人,他喝了口茶,慢慢咽下,清了清喉咙,大声说,秦先生是我请来的,就依大家的意思,把他送走!说完,族长俞凤昌再大喊一声,都同意啊不?村人们你看我,我瞧你,个个点头称是,最后一起回答,同意——。乡医俞先生表情失望地望着族长俞凤昌,嘴角抽搐着叹口气,摇了摇头,走了。

其实,族长俞凤昌是巴望有人站出来和乡医俞先生一样反对撵走秦先生,他本就不想撵走秦先生,只是不想惹口舌之争,便息事宁人地说,民国了,私塾先生越来越难找,好在县里开了新学,村里不论男娃女娃都去县上读吧。前些日子,咱祠堂商议了帮学制度,凡是咱村私塾的学子,考入县立高等小学堂都能从乡绅捐助的助学基金中获得帮学金,虽然不多,也聊胜于无嘛。还有,乔欣父亲在县衙做事,他在县城的宅院可以做为本村孩娃去县上应试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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