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来陕北之前,只知道蜀道难,来了陕北之后,才对贺师那句“上山容易下山难”深有体会。行至半山腰,双腿已经无力支撑,用手扶着人造的扶梯勉强向山下行走,另只一手撑着后腰,像极了孕妇。远远看去,贺师双手背搭着下山如履平地,也只有此刻,我才对平时懒在办公室不锻炼后悔莫及。勉强行走了一段,终于还是无力抬腿继续行走下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还没等到坐实就看见陆续上山的吴起当地居民,不得已礼貌性地站起来让路,反反复复的起身像极了原地做深蹲运动,索性一鼓作气,咬着牙向山下走去。
好一阵才挪到胜利山脚下的椭圆形门洞,却不见贺师的踪影,正要给他打电话,他边吆喝边打招呼从对过的马路小跑过来,只见他两只脚后跟儿踏着皮鞋的后跟儿,露出四分之一的脚。左脚穿着棕色薄袜,右脚穿着灰色薄袜,在太阳的照射下,袜子明显不是一个色儿,最不能直视的是,他居然把右腿裤边码到膝盖处,露出塞进袜子里的红色线裤,双手依旧背搭着,笑嘻嘻的走到我跟前,我正要讨论他的着装时,他从身后拿出一瓶水,递给我,说:“给,冰镇的矿泉水,一口喋下去,满克啷都是冰的,驹劲日塌蓝,快拿上,喋!”
(我之所以要把’喋‘字单独隔开,是因为当时他确实在语气上停顿了一下,用浓厚的陕北口音说“喋”,我想,这大概和“干”的意思是一样的。)
只见得他话音刚落,一把撕开瓶子,随手扔了瓶盖,瓶盖借助惯性被摔在硬硬的柏油路上,又反弹了起来,正好落在他右腿边起的裤边上,他低头看了看瓶盖,也没弯腰去拿,只是用力摔了摔腿,好家伙,瓶盖再次被摔了出去,还差点把拖鞋(哦不,这里应该是拖着的皮鞋)摔出去。然后他把矿泉水强塞到我手里。说了句:“喋!”
我惊讶的看着他,弱弱的问道:“是一口喝完吗?”
他眼瞅着我,可能是理解成“喝不完吗?”,随后伸手来抢矿泉水,我见状急忙用一只手推着他,另一手迅速把矿泉水倒进肚子里,果然如贺师所说,满克啷都是冰的。还别说,这样喝法,不仅解渴还能解暑。
(满克啷:音译,大意指整个消化器官,如肠、胃)
可能是喝的太猛,也可能是边喝边想刚才贺师抖腿甩瓶盖差点把皮鞋甩出去的画面,一下把冰水喝进气管里,呛住了,贺师见状上前帮我拍打着后背,干咳了几下,瞬间好了很多,随后两个人说笑着和胜利山渐行渐远。不曾想,这一别竟是最后一次和伟大的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落脚点的告别,没有任何的仪式和留影,现在想来,想必正如胜利山里的革命精神,不需要怀念在眼前,而是铭记在心里,那样才更长久。
行至到中街,肚子咕噜噜作响,在加上那瓶矿泉水在肚子里随着身体的摆动而来回荡漾,此刻的肠胃想必是干净的。便忍不住问贺师:“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吗?”
他侧头反问:“你爱吃什么肉?”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什么肉,家常便饭就好,最好是你们吴起本土特色美食小吃。”
贺师站着想了一阵,然后指着马路对过三楼说:“那就去那一家。”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看见对过三楼玻璃外闪烁着由方正行楷字体雕刻而成的五个发光字‘生鹏羊肉馆‘,在黑色背景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亮眼,他正要迈步过马路,我连忙拉住他问:“咱不是不吃肉,吃小吃吗?”
他瞥了我一眼说:“你懂个锤锤,那里边不管是装修还是美食,尤其是萝卜丝是我们县城数一数二的名吃,去晚了就没有咧,赶紧走吧,我老婆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咧。”
说完,他拉着我上楼,一走进楼道口,楼道右侧墙上悬挂着平时只有在纪录片看到的农家小调和农忙的照片,每一张照片像一副副逼真的户外写生画,有农民、农作物、家畜等,明显能感受到一股浓厚的乡村气息,行至三楼食堂门口时,被别致的迎宾形象墙所吸引,顿足观赏,形象墙上挂着各类农作物:辣椒、玉米、树根、干枯的树枝,在正上方射灯的微弱照射下,难以辨别其真假,禁不住想去触摸,正观赏时,门两侧的礼仪美女弯腰齐声喊道:“欢迎光临生鹏羊肉馆,祝您用餐愉快。”随后推开实木镂空门欢迎入内,贺师反倒大步走了进去,我连忙紧随其后,边走边四周环顾,果真如贺师所说,食堂装修遵照了吴起当地民居的风格,每个包间外观都打造成窑洞形状,窗户上糊着白皙的窗纸,窗纸上贴着复杂的红色剪纸窗花,在里边灯光的照耀下,宛如静态皮影一般,包间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从外向里用力推开能听到门柱和门扇的摩擦声,包间靠窗是一盘长约三米、宽约一米五的砖砌炕,炕正中摆放着一张看上去很复古的小方桌,方桌正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划痕,让我想起电影《龙门飞甲》里龙门客栈的那张江湖桌,方桌底下铺着圆形羊毛坐垫,炕长(zhang)正上方墙上挂着一幅长约两米宽约五十厘米的吴起民居油画,有黄土高坡、有弯曲的山路、山坡半腰有几孔窑洞,烟筒里冒着一缕青烟,由此推断,画者作画是在清晨。
贺师单手推开门,进门二话不说,只见他左手扯着右手的衣袖,右胳膊趁机从外套里挣脱了出来,随后右手朝着左肩膀往下反扒左手的衣袖,扒了几下没扒下来,又用力拽了几下,才算撕扯了下来,胡乱缠卷一通,顺手把外套扔在炕边窗台上。看他娴熟的动作,可以断定,生鹏羊肉馆他是没少来啊。
又见他两只手放在炕上,弯腰俯在炕沿上,屁股左右扭动,我站在他身后顺着他扭动的屁股往下看,只见他的右脚尖踩着左脚的后跟,左脚往高那么一提,脚便从鞋里抽出半截儿,然后用半搭拉着的左脚鞋和半露着的左脚的脚尖踩着右脚的脚后跟,做同样的动作,嘿,右脚也出来了,最后借助两只手臂支撑,一跃而起跪在炕沿上,左脚搓右脚鞋,右脚搓左脚鞋,两只鞋应声同时掉在地上,一只鞋正面朝上,一只鞋正面扣在地上,而且是谁也不挨着谁,我瞪足了眼睛看完了贺师这一通操作,再抬头瞧他,他坐在炕的正当中间儿,用双手使劲搓着一只棕色袜子,和另一只灰色袜子,然后使劲往回拉两条腿,端正地坐在羊毛坐垫上,像和尚打坐一般,腿盘的那叫一个圆呐。我站在地上看了好一阵,也没分清是哪条腿盘着哪条腿,他抬头扫描了包间四周,扫描到我身上时,拍了拍炕,对我说:“你杵在地上瞅啥了?赶紧把咳(hai)(咳:音译,陕北方言,是对布鞋、皮鞋、运动鞋的统称。)脱了,往上来坐。”
上炕之际,脑海里回想着他刚才拖鞋的动作,试了几下,鞋始终没踩下来,只得弯下腰用手把鞋脱下,整齐地放在角落,坐在靠窗户边上,慢慢脱下外套,叠整齐放在窗台上。贺师见状,不满的说道:“球的,来我们陕北虽然比不上位家客,必须坐中间,你往我跟前坐,我一哈好招呼你。”
我不解的问道:“什么是位家客?”
他自豪的说道:“在我们陕北,男活位家女活娘家,啥意思呢,意思就是男的进社会后打拼,除了靠本家亲戚外,主要靠位家人,位家人是谁呢,就是和你娘同姓的人,比如娘舅、姨娘之类。用你们南方人的叫法就是舅姥爷、姥爷、表舅、老表之类。女的呢,不能靠位家,靠位家位家会跑,靠树树会跑,得靠娘家人,比如亲姊亲妹亲弟兄。用你们南方人叫法就是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之类,不管男女,位家人在聚会场合上,受到的礼仪待遇最高,往往都是来得最晚,吃得最早,坐得最高,喝得最饱,那就是位家人无疑了。”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食堂的服务生拿着菜单走了进来,看了看坐在炕正中的贺师,又看看贺师旁边的我,一时间不知道把菜单给我们谁,轻声问道:“您二位,谁点菜?”
贺师指着我对服务生说:“你看昂,蛋娃,这是我从大城市领过来的顾客,没有我他吃不上咱们吴起最正宗的羊肉,没有我你们也接待不上外地人吃上你们的羊肉,对吧?你说你们食堂是不是得表示一哈诚意?”
服务生会意的笑了一下,歉意的回答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是百姓食堂,小本生意,只送小菜不送羊肉,谢谢理解。”
“送碗羊汤,让咱们外地来的亲戚尝一哈咸淡能行吧?”贺师吆喝道。
服务生回道:“羊汤和羊肉是一起的,您是要白羊肉汤还是黑羊肉汤?”
贺师连连摆手,不耐烦的说道:“好蓝好蓝,不送算蓝,你把开胃萝卜丝端上来两盘子,让我两把肠胃打开再点羊肉,这敢能行吧?”
服务生把菜单轻轻得放在桌子上,微笑回道:“好的,您稍等。”
等服务生走出门,贺师侧头对我说:“在吴起,吃羊肉前,必须先吃开胃菜,吃了开胃菜……”
我打断他的话,问道:“干嘛要点羊肉呢?现在都晚上九点了,吃点素食吧!”
贺师恼怒的说道:“羊肉是养生肉,吃了能驱寒,我们这是高原山区,你这一趟山下来,身体冷不冷?”
我回道:“确实有点冷。”
贺师问:“你看么,就知道你冷么,才领你到这来。是不是腿最冷?”
我回道:“胃冷。”
贺师问:“胃咋冷?”
我回:“冰镇矿泉水喝的。”
贺师一脸无奈的回道:“所以说么,你们这些年轻人仗着身体好,出点汗就喝冷的,这样不好,会伤害胃的。一会赶紧喋碗羊肉,吃进去就暖了。”
我低着头回想着那会从胜利山下来,贺师递给我的那瓶冰镇矿泉水……
(心想:那会让我喋冰镇矿泉水是为了解暑,这会让我喋羊肉是为了驱寒。)想到这,我抬头看着贺师,问道:“贺师,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贺师吃着萝卜丝头也没回的说:“你说么。”
“吃完羊肉能不能喝冰镇矿泉水?”我看着他问道。
贺师听完连忙放下筷子说道:“哎吆,好我的牛蛋了,要不说你是外地人了,吃羊肉喝冷水会起羊毛疔的嘛!”
我紧张的问道:“什么是羊毛疔?”
他又不耐烦的回道:“给你们外地人说不清,反正不要喝,实在想知道,喝一下就知道了。”
说完拿起手机拨打着电话:“喂,老管,在哪了?”
老管:“在家里了么”
贺师:“你婆姨在吧?”
老管:“你到底是问我?还是问我婆姨了?”
贺师:“哎吆,看你婆姨丑成那粪水,问她干啥了,你敢是咱们这个圈圈里‘气管炎‘患者么(气管炎:谐音妻管严),我们一有啥好吃的,第一个就想起你。”
老管:“你滚你达昂,有事说事,没事挂了,明天还要上班了。”
贺师:“明天周六,你上锤子班了?你上,到底干啥这了?”
老管:“婆姨想吃烤串串,我下楼给买点。”
贺师:“你昂,把你那个妈惯的要头不敢给脚,怂婆姨不长腿这?你这么个,我今天招待一个外地来的朋友,在生鹏羊肉馆了,你赶紧往过来走,咱简单吃点,吃完饭给家里打包点回去,你嫂子也等着吃着了,太晚回去挨骂了。”
老管:“哎,你个怂比我强不到那去!敢不喝酒吧?明天要陪婆姨娃娃去爬胜利山了。”
贺师:“我明天早早出车了,不喝酒,胜利山上冷的,我跟前这朋友爬了一趟胜利山,浑身冷的真是,不要去了,赶紧往来走。”
贺师边打电话说边看了我一眼,我美美瞥了他一眼。
老管:“爬个胜利山冷啥了?外地人也是皮薄了昂,”
贺师:“不说蓝,不说蓝,赶紧往来死。顺便把长腿叫上。”
老管:“呀,这(zhei)这(zhe)了么,估计早爬上酒桌了,你叫,呢前几天跟我借钱来,你也知道,我的钱一进家门就像交罚款,我跑球上给借了,长腿好像恼了,昨天给发微信都没回。”
(这(zhei)这(zhe):音译,意指现在这个时候)
贺师:“你情况我照上了,长腿不是那样的人,你赶紧往来走,我给打电话,生鹏羊肉馆,白豹川包间,速速的。”
“喂,长腿,上桌蓝吧?”贺师又拨通另一个电话说道。
长腿:“我当没球事干了,天天喝酒?”
贺师:“那你干啥这了?”
长腿:“昂,和两个朋友研究一哈老麻子文化。”
贺师:“白麻子还是绿(liu)麻子?”
(白麻子:暗语,意指玩捉老麻子喝白酒;绿(liu):音译,意指玩捉老麻子喝啤酒;)
长腿:“必须是白麻子么,绿(liu)麻子有球捉上的了?”
贺师:“好蓝,再不要么爷爷庙上放光,今天甘达照顾个外地朋友,在生鹏羊肉馆,忙忙往过来走,像你这种岁量人,把喝进去的扣出来再过来,听见蓝吧?”
长腿:“啥地方?”
贺师:“生鹏羊肉馆,白豹川。”
长腿:“那我过来,我朋友这敢冷场了么,走不成么。”
贺师:“球大点事,把你朋友叫上一起过来。正好我看人也差不多了,再不叫了。”
长腿:“昂,一哈过来。”说完挂断了电话。
贺师连忙又拨打过去,说道:“喂,你敢把没喝完的酒和菜带过来么,放哈浪费了么。”
长腿:“我知道了,这么个脏怂。”说完又挂断了电话。
我看贺师再没有拨打电话的意图,偷偷看了一下手表,好家伙,从他给老管打电话到长腿结束,叫人吃饭用了一个小时,服务生端上来两盘开胃小菜萝卜丝也已被他吃个见了底,我只是从他的口中得知,萝卜丝很好吃,算了,权当我尝过了吧。
贺师看了看左手手腕金光灿灿的铁镀铜手表,拿起菜单,冲着门口大声喊:“服务员,点菜。”
服务生拿着记菜单走进来,端正的站着,等候贺师的吩咐。
贺师对服务生大声说道:“你看昂,蛋娃,今天你有两个任务,第一呢,我点啥你按时按量给我往上来端昂。第二呢,我身边坐这位,看见蓝吧,文质彬彬、浓眉大眼的外地亲戚,大老远来咱吴起一趟不容易,你把他今天给我照牢,如果他在我们吃饭期间,到前台提前结了账,让我丢了人,我可要叫你老板了昂,钱你放心。今天这顿必须我请,就是我没钱一哈我两个朋友来也。”
听他说完,我笑着摇了摇头,再没做声。只见贺师前后不停的翻看菜单,像是在点菜等人,更像是在等人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