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1月18日上午,鄂西山区下起了暴雪。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鹅毛般的大雪弥漫了整个山野。光秃秃的树上,枯黄的草叶上,星星点点的吊脚楼上,到处是厚厚的积雪。举目四望,白茫茫的一片,像是一层厚厚的银绒毯覆盖着大地。灰蒙蒙的天空低矮得触手可及,天和地仿佛连成了一个整体。
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刺骨的寒风吹在人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堰垭高山上的红四军已转移至梅坪岩湾。岩湾有汪姓和邓姓两大家族,两大家族人丁兴旺,拥有两个大型晒谷坪,人们习惯称为“汪家屋场”和“邓家屋场”。
“嘎嘎(外婆),红军是不是坏人?”一个头缠“人字形”青丝头帕的小男孩,身穿无领滚边开襟棉衣,下穿滚边筒裤,这是典型的土家族服饰。他大约五六岁的样子,手中拿着一只小木马,依偎在外祖母的怀里,歪着脑袋疑惑地问道。
“孙宝儿,红军不是坏人,嘎嘎听说他们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哩。”说话的是一个60多岁的老婆婆,她是邓族长的姐姐,人们亲切地叫她“邓嫲嫲”。她头上缠着一条青丝头帕,身着青布左襟大棉褂,腰间围着一条宽大的八幅罗裙,脚穿一双深筒青布棉靴。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她温柔地抚摸着外孙的小圆脸,满眼怜爱地看着。
火坑屋里的木柴熊熊地燃烧着。这种“火坑”是用青条石嵌边的四方形,常见于湖南、湖北、重庆、四川、贵州的部分高山地区。它并不像北方那种生火取暖的“火炕”,世代居住在巴山、武陵山脉高山地区的人们生火取暖和烧水做饭全靠这种“火坑”。
祖孙俩正在火坑屋里说着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拐哒(糟糕,要坏事)!这回搞拐哒(糟糕透了,要出大事了)!”说话的是小男孩的外公。
“哪门(怎么)啦?”邓嫲嫲紧张地拄着拐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朝门外走去。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略显佝偻的老汉风风火火地跨进门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回搞拐哒!山下有一支部队正朝我们岩湾而来,可能又是来抓壮丁的。”
“嘎公(外公),我们快点躲起来!”小男孩刚说完,便跑上前拉住老汉的手准备往外走。
“快去岩湾通知贺军长,不然红军这次会吃大亏。”邓嫲嫲催促着老汉,一脸焦急的样子。
“邓嫲嫲请放心,山下来的部队是姜文周的前锋连,现在已进入我军的伏击圈,他们根本占不了我军的便宜。”话音未落,贺龙和他的警卫员已经掀开布帘,跨进了邓嫲嫲家堂屋的门槛。
“诶呀!是贺军长来了,真是稀客呀!老婆子腿脚不利索,不能起身给军长行礼,快到火坑屋里来烤火。”邓嫲嫲热情地招呼着。
“贺军长!山下黑压压一片,不知道来了多少人,我刚才正准备去给你们报信哩。”老汉忧心忡忡地说。他是汪姓家族的族长,大家叫他老族长,邓家与汪家世代联姻,两大家族的关系相处得很融洽。
“现在山下已经交上火了,估计姜文周的前锋连早就被我军和游击队包成‘饺子’了。”贺龙猛吸了两口草烟,扬了扬手中的烟斗,胸有成竹地说。
火坑里的木柴烧得很旺,梭筒钩上挂着一个黑黢黢的水壶,壶里的开水已经把水壶盖顶得乒乒乓乓响个不停。“贺军长,红军从来不拿群众的东西,也不惊扰我们老百姓。大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好军队哩!”老族长眼含热泪,继续说道:“我们两家商量好了,正好两家的晒谷坪离得不远,稍加修整后可以把两个晒谷坪连成一片。这样一来,你们就有练兵出操的地方哒。”
闻听此言,贺龙高兴地站起身来,忙不迭地向老族长表示感谢:“好哇!老族长为我军提供了练兵出操的地方,再也不用住在岩洞里了。”顿了顿,贺龙说:“老族长,感谢您和乡亲们的鼎力相助。”贺龙朝老族长和邓嫲嫲欠了欠身,转身和警卫员准备离开。
“贺军长,我知道您军务繁忙,喝一碗油茶汤再走不迟。”老族长上前拉住了贺龙的手,说道:“我知道红军的纪律严明......”老族长显得很为难,有些手足无措,口中嗫嚅着:“这是......这是我们土家山民的一番心意,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能喝到油茶汤哩......”
贺龙见汪族长一番盛情,心想:这土家山民热情好客,民风淳朴而剽悍。姜文周曾经几次三番想拉拢这两大家族的族长,妄图让族中的男青年为其效力......想到这里,贺龙和警卫员在火坑边坐了下来,朝老族长看了看,大笑道:“早就听说这油茶汤好喝,今天有口福品尝品尝哒!”
老族长乐呵呵地搬来一个炉子,不一会儿,火炉里的木炭就烧旺了。老族长往火炉上放一口耳锅,耳锅烧热后,先用猪油炸核桃仁、芝麻、黄豆、苞米花、花生米等食物,炸好后放在桌子上。等到油锅再次烧热,放一小把茶叶和花椒、生姜丝等佐料爆炒几下,往锅中放一瓢冷水后盖上锅盖烹煮。
待锅里的汤开始沸腾时,老族长便掀开锅盖,拿着一柄长木勺将茶叶和水搅拌均匀。盖上锅盖煮半个时辰,油茶汤就渐渐变得浓郁起来,往外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这时候再舀一勺猪油,倒入沸腾的锅里,只见油汁在锅里翻滚,一片橙黄色的油茶汤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起锅时加上少许盐巴进行调味,撒上大蒜和葱花,最后把茶汤冲进盛有油炸食品的碗中,这道滚热喷香的油茶汤就做好了。
闻着油茶汤的香味,警卫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说:“好香!”贺龙点了点头,道:“确实很香,没想到老族长还是茶道高手。”老族长听见贺龙和警卫员夸赞他的茶艺好,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用一个木托盘端来两碗油茶汤放在贺龙和警卫员旁边的茶几上,介绍道:“这油茶汤是我们土家族传统四道茶中制作最讲究,也是待客礼遇最高的一道茶。”
贺龙和警卫员听了老族长的介绍,不住地点头。老族长继续介绍着:“这油茶汤不仅做法讲究,喝油茶汤也很讲究。在喝油茶汤的同时,要连同茶叶和其它食物一同喝进嘴里。最好的办法是喝汤的同时不停地晃动碗里的食物,使其漂浮起来,然后才可以把油茶汤喝干净。”介绍完毕,老族长微笑地看向贺龙和警卫员,示意他们喝油茶汤。
贺龙和警卫员按着老族长说的方法,不一会儿便喝光了油茶汤,老族长一家见此情景,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他刚想说什么,忽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年轻的战士喊了一声“报告”后快步走了进来。他先向贺龙敬了一个军礼,又看了看老族长一家,然后弯下腰凑近贺龙的耳边准备汇报军情。
老族长搀扶着老伴正准备回避,贺龙站起身拉住了老族长的手,看着那名年轻的战士,笑道:“你有所不知,老族长不但邀请我们红四军在这里驻扎下来,还给我们送了几次重要情报,帮了我们不少忙哩!”听贺龙这样说,老族长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嘴巴张了几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那名年轻的战士马上反应过来,向贺龙汇报着军情:“军长,姜文周的前锋连中了我军的埋伏,败逃至红土坪方向去了。”迟疑了一下,问道:“王炳南团长请示,是否要追歼敌军?”
“告诉王炳南和战士们,穷寇勿追,迅速打扫战场,下午整队到汪家屋场集合!”贺龙站起身来向那位年轻的战士下达了军令,然后向老族长一家致谢,同警卫员一起大步走出了屋外。
原来,贺龙早在几天前就派人四处侦察了敌情,当他从老族长口中得知姜文周的前锋连要来偷袭红四军时,立即派出联络员往鹤峰和桑植搬援兵去了。贺英收到贺龙的求援信后带着游击队火速赶到了预设战场,等姜文周团的前锋连进入堰垭伏击圈后,贺英指挥游击队紧跟其后。这样,敌人就被红四军和游击队包围起来了。
战斗打响了,红四军战士首先向敌人开火,冲在最前面的敌人倒下一大片。敌连长掏出手枪接连毙了两个临阵脱逃的士兵后,敌人溃散的队伍又聚拢来朝红四军发起了反冲锋。这时,贺英掏出插在腰间的两把盒子枪,瞄准敌人左右开弓。红四军和游击队前后夹击敌前锋连,敌人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腹背受敌,慌乱间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伴随着一阵嘹亮的冲锋号,红四军犹如猛虎下山一般朝敌人射击。敌人哪里顶得住我军的攻势,眨眼之间便死伤了二三十个人,这时的敌先锋连溃不成军。敌连长正想组织队伍撤退时,一颗流弹集中了他的头部,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滚落下来。敌人顿时慌了神,一窝蜂似的溃散开来,再也顾不上什么队形,抱头鼠窜一般朝红土坪和七郎坪方向逃跑了。
红四军在打扫战场时,意外发现了滕树云和朱炳章受伤趴在雪地上装死,企图蒙混过关。战士们把这个喜讯报告给了贺龙,贺龙当即就骑上那匹高大威武的枣红马,如一阵风似的往山下疾驰而去。这匹枣红马的毛发耀眼亮丽,全身伴有冠状红色的斑纹,如同一片美丽的织锦在冰天雪地中摇曳。
当贺龙看到滕树云和朱炳章时,他们已经被战士们五花大绑了起来。贺龙当即决定在11月20日召开公判大会,并在公判大会上枪决这两个可耻的叛徒,全军将士们得到这个消息后欢呼雀跃起来。
贺英走马向前,说:“云卿,我们共产党是为了穷苦人民谋解放。目前,有些战士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革命,只有让他们明白革命的真正道理后,这支部队才会产生凝聚力。你想一想,以前跟着你的那些人为什么会偷偷溜走?为什么连招呼也不打?”
贺英看着贺龙没有说话,继续说道:“虽然你们刚打了一个胜仗,但是现在红四军的处境很艰难。如果不及时对这些战士们进行思想教育,这个队伍迟早就只剩下你这个‘光杆司令’哒。”
贺龙掐灭了烟斗中的草烟,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仍然没有接贺英的话。
“到那个时候,难道你一个人革命吗?”贺英追问。
“大姐,晚上我和前委商议一下,到时候你来开会!”贺龙一提手中的马缰绳,如一阵风似的朝汪家屋场疾驰而去。
晚上,贺龙召集前委陈协平、张一鸣、廖卓然等同志开会,前委同意贺龙对红四军进行整编。
11月20日上午,贺龙将部队集中到梅坪岩湾汪家屋场和邓家屋场,前委邀请了贺英参加这次整编。汪家屋场和邓家屋场外围满了老百姓,公判大会上,随贺龙一起进入会场的有游击队司令贺英,前敌委员会陈协平、张一鸣、廖卓然等同志。这时,四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押着五花大绑的滕树云和朱炳章来到汪家屋场的晒谷坪上。这两个叛徒面如死灰,身体如筛糠般颤抖着,围观的老百姓对这两个叛徒嗤之以鼻,口中忍不住叫骂几句。
贺龙站在汪家屋场的中央,朝晒谷坪外的老百姓们挥了挥手,操着浓重的湘西口音,道:“乡亲们!我们共产党是为穷苦人民打天下的,不是为了当剥削阶级,更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好!为了穷人翻身而革命的队伍我们一定要支持!”围观的百姓中也不知是谁这样喊了一嗓子。
“我也支持共产党!”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大声说道。
“我要送儿子去当红军......”围观的百姓们群情激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达内心对红四军的支持。
贺英、陈协平、廖卓然、张一鸣等领导和红四军战士看到围观的群众参军热情高涨,大家的脸上乐开了花。
贺龙挥了挥手,示意全场安静下来,说:“乡亲们,感谢你们对红军的支持!感谢你们对共产党的支持!凡是体能合格、能吃苦耐劳、不怕流血牺牲的各族青年都可报名参军!”
“好!散会之后我就去报名!”一个身着西兰卡普服饰的青年说。
“我也去!”
“我也去!”
“好!散会之后可以向王炳南同志咨询报名参军的相关事宜。”贺龙的话音刚落,围观的老百姓就齐声叫好起来。稍微停顿了一下,贺龙看了一眼滕树云和朱炳章,严厉地说:“你们辜负了党组织对你们的信任,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败坏了红四军的军纪,任何人也救不了你们。”说完朝下面招了招手,立时走上来4名身材魁梧的战士,押着滕树云和朱炳章走下了晒谷坪。
滕树云一边挣扎,口中一边呜呜哇哇地喊着:“周瑞姑,你害得我好苦,到了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你......”随着两声凄厉的枪响,这两个叛徒一命呜呼,围观的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滕树云临死前骂不绝口的周瑞姑是谁呢?原来她是堰垭梅坪的一个女土匪,平时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周围的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当贺龙率领红四军进入堰垭梅坪一带时,周瑞姑害怕红四军对自己不利,于是她带着几十个家丁前去迎接红四军,目的是查探红四军的底细。后来当她发现红四军给养困难,就和革命意志不坚定的滕树云、朱炳章二人勾搭在了一起。
一来二去,滕树云和朱炳章的事被贺龙知道了。贺龙非常生气,准备在第二天对两人进行批评教育,没想到他们竟然趁着夜色拖枪投敌了。滕树云和朱炳章投敌后,为了博取敌人的信任,甘愿充当敌人的马前卒。这次来堰垭梅坪偷袭红四军就是他们的主意,二人本想借这次偷袭红四军成功后能升官发财,不曾想自己在堰垭梅坪反被红四军击败,最后落得个被枪毙的下场。
“叛徒已经伏法,我们红四军的队伍也要进行整顿才行。目前,我们军中有人拉帮结派,有人居功自傲不服从管理,甚至还有人想上山落草为寇当山大王。这些隐藏着的危机我们要及时化解,否则会给我们的革命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贺龙说到这里,来回踱着步子,转身道:“这次整编要裁汰那些老弱病残和革命意志不坚定的人员,只要你们承诺不投敌,组织上会发路费让你们回家。”
屋场外的老百姓听了贺龙的话,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贺龙继续说道:“同志们,虽然红四军目前的处境很艰难,但我坚信这是一支拖不垮、打不散的部队。我们留下的这91个人,就像是91颗革命的火种,这支革命队伍肯定会发展壮大起来。毫不夸张地说,这次整编是中国工农革命军第四军建军史上的一个伟大转折点......”
红四军战士听了贺龙慷慨激昂的话语,一时间欢声雷动。贺龙宣布散会后,大步走下了晒谷坪,来到谷德桃的身边,说:“谷德桃同志,伤员和家属就拜托你照顾了。”
“保证完成任务,不会辜负组织上对我的信任。”谷德桃拍了拍胸脯,满心欢喜地接受了照顾伤员的任务。
谷德桃虽是女子,却生就一副侠肝义胆,巾帼不让须眉,人称“谷大姐”。贺龙在湖南桑植县洪家关竖起“讨袁护国”大旗时,谷德桃与丈夫邓仁山就是贺龙麾下的重要骨干。后来,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时,夫妇俩又毅然决然跟着贺龙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半年前,贺龙在石门战役失利后撤退至鹤峰走马坪堰垭一带时,谷德桃夫妇与哥哥谷德前探听到了这个消息,马上联络亲朋好友筹集军需物资支援红四军。一个多月后,由于工农革命军秘密交通员张善卿叛变,丈夫邓仁山惨遭杀害。谷德桃强忍着巨大的丧夫之痛,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下继续筹集军需物资支援红四军。敌人到处搜捕谷德桃兄妹俩,她和哥哥谷德前一同前往桑鹤边界加入了贺英的游击队,后来跟随贺英一起来到了梅坪岩湾汪家屋场。
临行前,贺英握住谷德桃的手,叮嘱道:“谷德桃同志,你到了慈利县官地坪后,要尽快找到谷岸桥和向虞卿,可以和他们一起搞一些枪支弹药......”
红四军的这次整编意义重大,影响深远,会后还成立了中共湘鄂西前敌委员会。贺龙任书记,汪毅夫、陈协平、罗统一、张一鸣、李良耀为委员,王炳南任大队长。整编的核心内容归纳起来共分五个方面:
第一: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
第二:前委和大队长以上职务领导干部的革命坚定性;
第三:队伍中党组织的建设和作用;
第四:消除队伍中的散漫和畏敌情绪,肃清队伍中的异己分子;
第五:革命的前途和方向。
两天后,卢冬生带着贺龙给中央的报告去宜昌向党组织作了汇报。为了探查利川境内的“神兵”情况,贺龙亲自挑选了两名精干的侦察员前往利川汪家营。
11月24日,应施(恩施)鹤(鹤峰)临时特委的请求,贺龙率领红四军从堰垭梅坪出发,前往咸丰、利川等地进行游击活动。党组织经过讨论后通过了贺龙的提议:同意改造和吸收利川、咸丰、鹤峰、建始和巴东几县的几支较大的农民自卫武装“神兵”来壮大革命队伍,以此打开武装斗争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