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知道自己是谁
为此狂叫
被某个人引向自己
引向那已经陌生难辨
不能自己掌握的目标
这是对人生目标的绝望
——魏宁格
第一章
雨已经不间断的下了快一个星期,准确说来是六天零十四或十五个钟头,时大时小的雨。日期刚刚进入秋季,酷烈的夏日不久前才拖曳着热浪蒸腾的尾巴心有不甘似的走开,还没走远,因为炎热的余威尚在,离开时的姿态笨拙又狼犺,像跛了一条腿的灰熊,看着其黯然离去背影,甚至有些让人为之心生不忍。不久秋季随之优雅的翩然而至,一起来的还有雨。似乎一场永不止息的雨,时而迷迷蒙蒙,时而雨疏风急,时而暴雨倾盆,暴雨之后一转又是绵绵细雨,天空则始终不肯放晴,因而使得这座南方城市终日笼罩在厚沉沉的黑色雨云之下,空气湿腻腻的。站在阳台上朝下望去,楼下排列成行的棕榈树被雨淋得枝叶低垂,绿化带上的花草红疏绿稀,地上落叶堆积,一片狼籍。在阴雨凄风之中,显得格外失落、颓丧、虚无,让人不由联想起上个世纪如可怕瘟疫般在美国大肆流行的“垮掉的一代”的滑稽形象。远处马路上几个独身过客撑着雨伞匆匆移动步履,偶尔缓慢驶过一辆亮着雾灯的小汽车,引擎发出沉闷声响,车轮接连碾过马路积水,挡风玻璃上雨刮刷卖力扫去滴落其上的雨珠,路灯低着脑袋发出昏黄色光亮,周围店铺的霓虹灯不约而同褪去了几个色度,相比往日要暗淡许多,尽管如此,其纷杂的色彩依旧近乎炫示般的闪烁不已。此刻,正值即将落下夜之帷幕的暮色时分。
七点的钟声甫一响起,原本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出神的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坐了起来,其实什么也没能想起。尔后,又像是等待出窍的灵魂回归本体般木然不动的呆坐了一会儿,如此茫然若失了十几秒后,意识才开始逐渐恢复,此刻我的大脑里一定有个类似计算机加载图标样的小圆圈在转动不止,从百分之一开始,很快来到百分之五十,在此短暂卡顿了一下后又继续下去,顺利地来到百分之九十九,熟料就在这只差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却差点功亏一篑,数字仿佛定格一般不再继续增大,同时传出咔咔、哐哐、呲呲的杂音,几个小字弹出,请稍等,加载图标继续转动,数字却久久不再变化。终于页面陡然改变,一行小字出现——意识加载完毕,请启动。
我转动脖颈儿,以适应刚启动的意识程序,确认一切无误。一如既往的不怎么好使,毕竟已颇有年月,硬件老化,软件又没能及时更新,任谁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待多少能理清思绪后,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叹罢,端起茶几上喝剩的半罐啤酒一口气喝干,随后在茶几上将易拉罐拍扁,扔进瑟瑟缩缩蹲伏在墙角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垃圾篓里。接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掐掉过滤嘴噙在唇上,拿起烟盒旁的火柴,擦燃火柴杆点上香烟,吸上一口,经肺部循环一圈后徐徐吐出白色烟雾。吸了几口后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阳台前,立定后稍一犹豫还是一把拉开了玻璃门,夜晚的冷空气立时迎面扑来,多少有些砭人肌肤的秋夜寒风,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嘴叼香烟走上阳台。夜幕已完全落下,我双手抱臂,斜风轻送细雨点点滴滴拍在脸上,香烟很快被雨淋灭,我抿紧嘴唇咬了咬腮帮,费力的吸一口气朝阳台外吐出烟头。
每当这样的夜晚,心情总是莫名的低落。秋季的雨、夜晚以及星期日,这三者的不期然而遇,便像产生了某种不良反应似的,拖拽着我的心不住的往下沉去,沉去,沉去。使得我原本就谈不上愉快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简直就像一辆从陡坡上疾速滑下且刹车失灵的自行车,而我除了端坐其上把紧车把外,就只剩下眼睁睁看着自己无可救药的向山坡下滑去,最后无可避免的落得个车毁人伤的下场,每次想到这,我都觉得异常悲哀,因为,对于此种结局,我除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下来外,其它的全然无能为力。徒呼奈何而已!
这样的夜晚,每每让我想起曾猝然被幸福的洪流裹挟的那些日子。或许,那仅仅只是情节生动,细节逼真的假象,是出于自己凭空的臆想。然而我的心毫无疑问为之久久、久久地悸动过,而且现在也还在为它悸动着。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来着?我再度踏上记忆的幽径,循着来时的道路往回忆的森林深处走去,不需特意注目搜寻,不用留心翻拨路旁草丛。它极为醒目的矗立在记忆之路上,一座堪可称之为富丽堂皇的建筑,这是倾尽了我全部心血的建筑物,在我贫瘠的人生旅途上,这座建筑物是仅有的可值得稍作驻足的场所。
最先浮出脑海的是一小块淡红色瘢痕,至今,虽然已经有十五个年头没目睹过这一小块粉色伤疤,但我依然可以在纷杂流动的记忆图像中敏锐的将其一把攫住,异常鲜明的疤痕,比粉红色要略微深上一点的红褐色,有小拇指甲盖大小,位于她的右侧脸颊,颧骨稍稍偏下点的位置。
要想起她的脸,就必须先细细思虑一会儿这块小小的疤痕,仔细回想这疤的形状轮廓,等到其形状被彻底把握住以后。再想想它又是怎样随着她的情绪变化而增减翳于其上的色泽,情绪恬淡时泯然又差之毫厘的归之于周围肤色,喜悦时比樱花稍淡的红色,悒郁时的黯淡和气恼时的嫣红,而使我感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则是当她被莫可名状的焦虑所困扰时,那疤痕就会显出带有过分苍白的阴翳。
随着疤痕活灵活现的出现在我眼前,鲜活的程度仿若她此际正与我相向而立,似乎只要我伸出手即可如愿触及。到此,她的面庞便自然而又有些突兀的极其清晰的显现出来。
鼻翼上端的一小粒黑痣,启齿欲言又忽而戛然的娇美嘴唇,似乎在思索什么感伤情事的郁郁眼眸,笔直流泻的柔顺黑发,哦,对了,发卡是必不可少的,这是她的标志性配饰,她是那么的喜欢戴发卡,无论何时何地见到她,都能在她脑袋上发现一两枚发卡。那时候,我也送过她很多形状大小颜色不一的种种样样款式的发卡,每次送她发卡,她都显得很开心,所有发卡她都不偏不颇的给予同等分量的珍视,哪怕有些样式不怎么好看、做工不算精良的发卡,她也都对其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进而,连她的惯常表情都开始生动起来,她总是先微微侧一侧脑袋,随即绽出一张粲然嫣然的笑脸,就什么话题没完没了的絮絮不休。然而有时候紧接着却又突然变脸般露出一副索然漠然的神情。每当这时候,我们的谈话便即告终止。
她也并非是因为讨厌我才作出这样的脸色,实际上,那个时候,包括我在内的周围所有同龄人几乎都是以这副灰暗冷淡的脸色示人。何以如此,具体原因不得而知。大概是那时候我们总是被不知名的焦躁、迷茫、烦闷,来日大难的忧虑以及许多其它违心背愿的不如意搅扰着,让我们初经人事的灵魂感到疲惫不堪,心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脸色自然跟着越来越难看。现在想来,那无非都是些庸人自扰、无事生非的莫名情绪罢了,甚至还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聊况味。
在长空如水的静谧夜晚,倘若能做到足够专注,抛除全部的思虑,无思无想的轻轻竖起一侧的耳朵,合拢眼皮,凝神静听,就可以捕获到从遥远星空中悠然传来的一曲动人乐章,那是星星演奏的夜曲。美妙、舒缓、安谧的乐调穿过漆黑辽阔的太空,逃离黑洞的引力,越过星河的鸿沟,绕过炙热的恒星,再灵巧的躲开彗星长长的尾巴,不远万里传入听者的耳中,轻柔的震颤着耳洞深处的鼓膜,似有若无的乐声使得倾听者心神俱静、万念顿消。
那时候,我和她时常在夜半时分相偎相依地坐在马路边的花坛上仰望星夜,彼此默无一语,潜心聆听在各自耳中回荡的乐声,随着演奏的推进,我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朝夜空伸出手去,大大的张开五指,试图将其纳入掌中,无疑我一次也没能成功,音乐实在过于微弱,古希腊神话中的某位神灵做过这样的断言——乐声如果太过幽微,是无法被人捕捉到的。诚哉斯言。
我的指尖一无所触,在半空中僵住,每当这时,她就也跟着伸出纤柔的小手,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凉的,还在轻微颤抖着。乐曲被我们的握手所打断,星星们顿时停下演奏,夜空随即沉入恬静的沉默中,它们无声无息,静默的高悬于十万亿光年外的宇宙纵深处,虽众星璀璨,却又全无声息,就连它们的呼吸声都似乎不闻于耳,夜空深邃且死寂。
“别去碰它们,让它们就那么静静地待着好了,你这样会吓到它们。”当最后一个音符也在耳中消弭掉之后,她轻声说道。
“想把它们演奏的音乐永久的保留下来,用留声机或录音机之类的机器。这样,我们想听的时候就可以轻易听到了,只消按个开关即可。”我说。
她扭过脸,定定地注视着我,满脸的惊愕,随后说道:“真那么想?”语气中带着少许的责备。
我无言以对。心里开始懊悔,瞧瞧我都说了些什么!
“你呀!”一转,她的脸色变得晴朗起来,食指在我额头上戳了一下,“何必故意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呢?”
我扭转头,望向她原本站立过的地方,只见满世界的火树银花、光影斑驳,而阑珊灯火下却空无一人。安究竟去哪里了呢?
那个曾经紧紧依靠在我身旁的漂亮女孩儿到底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至此,关于安的记忆便随之纷至沓来,霎时间几乎要从脑袋里满溢出来,头脑里的储物柜被粗暴的一脚踹翻,所有与安相关的过往如翻腾的海浪在大脑中连天迭涌。
安那时曾问过我一个问题来着。安提问时郑重其事的神情,一板一眼的语调,词与词之间微妙的连接与停顿,思索措辞时严肃认真的模样。时至今日,我仍能像播放电影特写镜头般地在脑海中推出。
然而,遗憾的是,我没能及时地给出答案。
彼时,由于安出口的问句委实奇妙非常,而让我短暂的陷入了小小的惊骇中,一时间竟想不出作答的话语,便只好以沉默应对,而一经沉默,则相当于无可挽回的将问话送入无底的黑暗深渊。之后,哪怕我想出了无论怎样精妙的答语也都已然无济于事。更让我倍感痛心的其实还是,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安的那个提问。
我因为自己的沉默,始终心怀歉疚,这歉疚像一片永远不会消散的乌云始终投射在心头的阴影,对其视而不见并不怎么难做到,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我都忽略了它的存在,只要将心变得麻木,再合起眼皮,那阴影也就自然而然地消泯在眼前浓稠的黑里,可是,一旦睁开眼睛,麻木的心再度涌入温热血液,阴影就会立马赫然曝露出来,醒目的就像宣纸上滴落的一滴红墨水。
那个时候,我该回答安才对。只是,何以会荒唐到如此地步呢?
说到底,不管怎样的回答其实都无关紧要。可惜的是,那个时候的我没能弄明白这点,安希求的是我的回答,而不是标准答案,况且那问话也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标准答案。如果那时候我能立即回答安的问话,我肯定会比现在轻松上许多。想必安也会对我感到心满意足,长期以来由歉疚为材料构建成的十字架也将不再那么沉重的压在我后背上。或许。
我缓缓举起胳膊用食指轻轻抚摩安脸上的那块疤痕。
“不觉得这是我脸上的缺憾?”安问道。
“很漂亮。”我说。
“没有这块疤,也许我会比现在要更漂亮一点,一点点。”
“要是没有这块疤,也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喜欢你,对你的爱会减少一点点。”
安动情一笑,一抹淡淡的绯红如薄纱般拂上脸颊。
“实话来的。”我补充一句。
“知道!”安回说,然后将脑袋依靠在我肩膀上。
可问题是,安真的相信吗?
蓦然回神,安脸上的那块疤痕已转移到了我心上,不痛亦不痒的疤痕,一开始,我还抱有几分期盼,指望它能多少给我带来一点昔日温情的余韵,让我能够借此回味起当时的快乐,毫无疑问这会使我的心获得极大的宽慰。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抚摩疤痕的手指像摸到冰块似的传来冰冷僵硬的触感。
记忆诚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出现错乱,可能会略失公允,甚至于大为偏颇。尽管如此,她所给予我的爱情,给我带来的温慰与幸福,我还是能不假思索的肯定下来,一度强烈地摇撼着我全副身心,整个的——近乎彻底摧毁又再度将我重塑。
那个十九岁美丽少女,是怎样与我相对站立,怎样轻轻启齿,语声又有多么温柔,时而展颜轻笑的模样,稍带抚媚的眉目,干净澄澈的眸子,被清风吹起的几缕秀发。这一切,已如飘浮的游云般消失在了远方天际,曾投影于我心底的鲜明阴影在刺目的日光猛烈照射下消散一空,再难寻觅。我试图抓住记忆的尾巴,乞盼它带领我再度体味那已然逝去的爱情,可记忆这东西总是过于狡猾,像聪慧机警的地鼠,怯怯的从青草地里探出灰不溜秋的小脑袋,警惕地四处张望,稍一有风吹草动,就迅疾地钻回地洞深处。
记忆的数量过于庞大,有时又会令我感到惶恐不安,因为,与安相关的庞杂且极度类似的记忆片段总是会不可避免的在某些时刻相互混淆起来,像两张重叠的胶卷,冗杂混乱的记忆储备在相当程度上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困扰。明明清楚记得是夏天发生的事,可记忆的背景板中却有着皑皑白雪;确乎是朝暾初升时安对我说的话,可又总是伴随着夜风的萧瑟声一道传入耳中;两个人的约会里似有第三者的插科打诨。甚至在有些时候,我都不太敢确定在脑海中连翩浮起的画面究竟实有其事抑或仅是错乱的记忆所产生的幻象。并且,有的记忆又十分模糊。但是,有一点是毋庸怀疑的,不管如何模糊还是错乱的记忆,其中也必然包含着某种坚硬的内核,这内核温煦的像冬日里的暖阳,不甚强烈却又实实在在的一直温暖着我。至今不忍让你孤单离去,因而始终对你念念不忘。
安的离开使我明白一个道理,未必每个人都能幸运的在蓦然回首时都有一个静伫在灯火阑珊处默默等候的人。
细细弯弯的月亮悬挂在靛蓝的苍穹上,大朵的云团在风力作用下缓慢地朝西南方移去。透过云朵的缝隙可以窥见其后熠熠生辉的繁星,灿烂的星河下隐隐群山蜿蜒着优柔的曲线。我周围飞动着几只萤火虫,它们拖曳着似明欲灭的微弱光亮来回翻飞,在夜空中留下纵横交错的光的轨迹,不知是什么草的叶片在轻风中飘摇,不停地摩擦我裸露的双臂。耳畔萦绕着风的低吟,远处隐约响起河水淙淙冲击河岸的细碎声音,此外再不闻任何声息,既没有鸟的鸣叫,也没有昆虫的聒噪。我置身在这漆黑的旷野中,带有些微凉意的夜风拂面而过,我深深吸了一口沁人肺腑的寒冷空气,其中夹杂着泥土的腥味和青草的特殊清香,微茫的星光与不甚明朗的月光相互交织,眼中所见一色晦暝。
风轻柔地掠过我冻僵的脸,煽动衣襟,贴近耳畔,展现出无限的柔情,怀着某种好意,轻轻地向我诉说着什么。我当然知晓清风的情意,可是,在风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我就已经拒绝了它,它所要讲述的话语,无非是劝我早些离开这荒无人烟的旷野,重回纷乱嘈杂的繁华市井。然而对此,我所能做的唯有全然置之不理,因为,我所希翼的东西只有在凄凉的荒野中才有可能寻找到。倘若回归世俗,那的的确确会让我舒坦上不少,泯灭于人的洪流中,不安的心也将会得到平复,但是,倘若我一旦这么做了,就等于是放弃寻找,丢掉那曾久久温暖我的心的宝贵之物,为了不让心彻底僵冷下来,对风的深情厚谊我只好将其视而不见。
多年以来,当时间以连贯而优雅的身姿迅疾地向身后跃去,残留在我手中的关于爱情的标本也随之逐渐风化褪色,在一番细细审视之后,我开始感到一阵剧烈的惶恐,如果最终我手中一无所有什么也不再剩下,我又用什么来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谓的:无邪的、神圣的爱情。这爱情曾一度被我紧紧攥在手心。不过,话又说回来,纵然,就算手中的爱情标本安然无恙原封不动的永远存留下去,又能有多大意义呢?我不知道,然而这已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说到底标本这玩意不过是一具残骸罢了,包含在里头的东西少之又少,况且所能包含的仅仅只是事过境迁之后的朦胧意象,同时这意象正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层一层的淡薄下去,要不了多久,剩下的大概就只会是一张空白。
关于安的一切,我竟全都保存在这样的残骸里,曾经自以为万无一失,现在看来,无非徒劳无功的无谓努力罢了,在这刹那间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
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刻骨铭心,永远也不会忘记,只是已经想不起来了。
“或许,现在还不能决定什么,等多少……”安说着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少许倦怠的神情。紧接着又找补似的朝我好看一笑,安的笑里带着几许勉强意味儿。我当然知道,那是由她不安稳的心以及纷纭复杂的思绪所使然,而不是对我感到厌烦的缘故。其实就连安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是啊,”我连忙接住话茬,“谁也没让你立即决定什么嘛!毕竟我们有的是时间,大可以慢慢悠悠的等下去,多长都没关系,别着急。”
“真愿意等?”
“没问题的。”
“多久都可以?”
“嗯,我想大概不成问题,没有任何现实性因素在后头催逼我们,所以,无论多久都没关系。”
“可是,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呢?”
我默然无语。是啊,到底等什么呢?
“不过,你这么说,可真是太叫我高兴了,我心里很是感激,真的。”安语气很轻的说道,然后嫣然一笑。
这张笑脸究竟消失到哪里了呢?
我闭上眼睛默默思索着安的笑脸,沉思默想之中,安的笑脸仿佛活了过来,这笑意离开她的脸庞游曳在我的脑海,像徜徉于地中海身形曼妙的海豚,灵动又优美。我扫除全部念头,只为了能让这笑脸更长时间的留存在我思绪之潮的浪尖。这笑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到近乎实在的程度,仿佛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到,指尖可以缓缓的滑过它光滑的肌肤,真切感受到这笑里蕴含着的炙烈情意。
思绪至此,我不禁悲从中来,我确乎可以无数次的在脑海中回想起她的笑脸,细味安当时的心境。可是在现实中,我却再也无法亲眼目睹。
我理解不好,安说的——还不能决定——所指的具体是什么,记忆中我从未要求安答应或向我许诺什么,也没问过安任何需要深思熟虑后才能做出回复的重大问题,何况那时候的我们也没什么重要事情可考虑。
当安对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仅仅只是把它当作一个美丽少女的多愁善感或无谓情思,所以我的应对也自然极其草率,我本应更认真一点,保持耐心细细询问下去,但遗憾的是,对于安的内心世界,我关注的太少,知道的也太少。毫无疑问这是我的问题,因为就算安总是紧闭心扉,宁愿任由纷纭错杂的思绪在她脑中驰骋、一刻不停地扰乱着她的心,也死活不愿意向我袒露什么,我都应该尽我所能地去尝试和努力,尝试进入安的内心,探寻长久以来困扰她的究竟是些什么事情。但我却没那么做,一次也没试图那么做过。
我或许是安唯一可能将紧闭的心扉稍稍打开点缝隙的对象,对于安混乱的头脑,我很可能无能为力,但也许可以多多少少给她带去些许宽慰,说不定这正是她当时迫切需要的。
安头脑中那些叠涌而出的杂乱思绪,如果非要找个人倾诉一场的话,那么,又将舍我其谁呢?然而,我却没尽到本该属于我的责任,不知道为什么,彼时的我根本没想起要去探究安复杂的内心世界。我所思所虑的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以及对未来的忧惧彷徨,而这又恰恰体现出了我的懦弱。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相比于纠缠在安头脑中的难题,我所考虑的那些东西全是些鸡毛蒜皮的无聊事情,根本无需思虑,何况,根本就是些哪怕想破脑袋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消事到临头时顺其自然即可,可是我却被这些无足轻重的庸人自扰占去了大部分的精力,从而使我忽略了身边这位整天愁眉紧锁的美丽少女。
直到十五个寒暑轻身掠过,从世界尽头里出来的那天深夜,我躺在那断崖前的草地上,注视着高悬在夜空上的无数星辰,心一下子被狠狠地击中,霎时间眼泪夺眶而出,因无可追悔的绝望而生出的哀恸将我一击倒地,我恍然醒悟,原来安所忧虑的是一件多么严峻的事,在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里,安一直被一道可怕的黑影紧紧追逼着,她久久苦寻摆脱这黑影的方法,但又终归无计可施,那黑影始终如影随形。
安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或许几度想要干脆作罢,放任自流,可终究不甘心。黑影追随着安,而安从未妥协,不甘任其摆布。
有很多次,安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想把这黑影的秘密告诉给我。但我表现出的漫不经心、我的懒散一次又一次促使安打消这一念头。为了摆脱黑影的纠缠,想必她已经绞尽全部的脑汁,也拼尽全力做过几近殊死的抗争,可怜的是,依旧无济于事,最终无望的放弃努力,无奈的归之于命运的必然结果。
想到这,我陡然间难过的不能自已,无可慰藉的伤感如同傍晚时分的落日,带着强烈的宿命感——一切早已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