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吕裕的头像

吕裕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5/28
分享
《宛如夜空》连载

第二章

周日午后,我坐在书桌前研究星期四中午才接到的一桩委托。然而,脑袋混沌的如同一团浆糊,精神萎靡,困意十足,仿佛被中世纪女巫用特殊滤纸过滤掉了四分之一的灵魂,整个人陷入茫茫然不知所谓的痴呆状态。大脑不能发挥作用,身体又困倦不堪,哈欠一个接一个打得没完没了,眼皮也没办法完全撑开,视线又不能聚焦。我佝偻着脊背坐在椅子上,右手握住一支写秃了头的二号铅笔,左手掌支撑着侧脸。强打起精神又看了一遍来我事务所的那个男人所求助之事的简略记录,记录上只写有关键信息,他口述,我挑重要的记在便签薄上。他的妻子在三个月前突然消失了。是消失,不是失踪,当然也不是指死亡。

“滤纸,”我想,“哦,不不,不是什么滤纸,是消失的妻子才对。没有那样的滤纸,世上哪都没有能过滤灵魂的滤纸,何况我又不是溶液。灵魂正好端端的存续在我身体里,不消担心,三魂俱在七魄齐全,管哪家子灵魂的事干什么!眼下有正经工作要做,委托人消失的妻子可比我的灵魂重要得多。”我自言自语的咕哝了一阵,接着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扭了扭身体端正坐姿,挺直腰板,左右转动脖颈,颈骨发出一连串“咔咔”的清脆声响。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脊背又随之弓了下来,兀自呆坐了几分钟。最后,决定先将工作放一放,用这样的精神状态别说调查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的线索,就连最简单的四则运算恐怕都搞不清楚。

我所从事的工作不容许出现一点纰漏,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忽或漏洞,都有可能因此前功尽弃,就像方向稍稍出错的指南针,即使算不上缘木求鱼,也会远远地偏离正确方向,后果自然不言而喻。也不单单是我个人徒劳无功白费劲这么简单,上头也将视情况之恶劣程度而做出相应惩罚。

我扔掉手中的铅笔,将便签薄合起,收进左边第二层抽屉里。然后伸了个懒腰,靠在椅子上扭头看向窗外,时值盛夏,烈日当空,天空晴得一丝不苟,气温直逼四十度,一个热不可耐的下午,身上汗津津的,我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窗边向外探出身体,半空中热浪翻涌,行道树冠在酷烈阳光的烘烤下叶片全向下耷拉着,远方墨绿色的群山连绵起伏,与山顶相接的是几团厚实的白色云絮,再往上是洁净的一尘不染的长天碧空,电线上一只鸟雀也没站,往常总能在电线上看到许多黑色小鸟,今天不知道一股脑儿都飞去了哪里。静得有些异样,我忽而想起,似乎昨天还在窗户外的行道树上大声鸣噪的知了,今天不知何故突然偃旗息鼓不吭一声了,莫非死了,又或者被哪个小孩儿抓走也未可知。我在附近几颗树上大略搜寻了一会儿,没见到有知了的踪影。我就那只自从入夏以来一直搅扰我清静的知了的结局思索了片刻,对知了来说究竟是直接死了的好?还是被小孩儿抓去的好?这两种情况那个要好些?死了自然是一了百了,可被小孩儿拿去,受尽折磨,最后免不了还是一了百了,这么看来还是自己死了要来的好些,起码免得遭罪了。

看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色,就那只知了的下场思考了一阵儿后,我离开窗户走进厨房,准备烧开水冲咖啡。等水开的时间里,我屈起手指在灶台上敲击出并无节奏的声响,忽然觉得,此刻非常适合听点音乐,边烧水边听音乐,不坏、不坏,我点了点头,默念道:“嗯嗯,绝妙的搭配,就像豆腐脑和酸醋,内裤和插座板。”

于是,我走到客厅,打开收音机,稍稍旋转调频钮,伴随着哧哧啦啦的信号杂音,收到了第一个广播频道,一个女人用腻腻歪歪的声音唱着我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我试着听了五秒钟,因为始终清不清她唱的歌词,便旋转到下一个频道,这次是个声音低沉的男子正在大展歌喉,没有犹豫,我立即将频道调回到女人那里,同时也懒得再找下去,再拨弄下去不等找到心仪的频道,水就先开了也不一定,不管什么歌曲,只要有点动静用来打发时间就已经很好了,在男声和女声之间,自然是要选择女声,倒是与唱得好坏无关。

第一个女人很快唱完,接着唱起的是一个音色粗旷的男人,我躬身拄在灶台上,看着壶口喷出的缕缕稀薄白气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喝掉一杯咖啡后,不知是因为心理原因还是实有其效,确实感到精神了许多,我又倒了一杯,端到客厅茶几上,顺手关掉收音机,坐到沙发上,我头枕椅背,定定注视着头顶上方的一小块天花板,的确清醒了不少,脑袋不像之前那么昏昏欲睡了。也许喝完第二杯咖啡,头脑就清醒到可以去工作的程度也说不定。

自星期四那个男人委托我寻找其突然消失的妻子已过去了整整三天时间,有关男人妻子的种种事项以及消失前昔的各种表现——无一可称得上异常。据男人自己说,妻子消失前与往常毫无二致,所以才会对妻子的消失感到非常震惊——都已经做了详细的了解。我差不多已经可以确认其中不会有任何遗漏的地方,除非男人刻意隐瞒什么,不过他大概不存在这么做的理由。

从小我就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么说好像是在自我吹嘘,不过可以换一种听起来不像自夸的说法,我从小就是一个内向敏感的人,说法诚然褒贬有别,但意思差不多。何况自从事这份工作以后,细心又成了处理问题的首要条件,原本就保有的事事留心的习惯和不懂就问的向学态度,再加上我始终擅于观察一些不起眼的灰暗角落,又总是怀着希望能够从中发现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因为我始终坚信,阴暗中的事物远比阳光下的要有趣的多,正如那句古老的箴言所说——阳光之下无新事。所以要想满足猎奇的心理,也只有向黑暗中投以目光。而所有这些性格因素,又在工作中,得到了极为有效的强化训练,现今,我已经能以这方面的专家自诩,绝不是在自吹自擂,有这个自信,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认为自己完全具备这样的精良素质。

可就在我已经纤毫无遗的了解男人妻子消失前的表现和生平信息之后,三天时间里,整整三天时间,我居然未能发现任何可称之为线索的线索,简直一点眉目都没有,因而此际我才会这么的无精打采。作为我,当然是非常希望能够尽快帮男人找到消失妻子的音讯,工作职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我跟他有着几乎相同遭遇的缘故。

三年前,我的妻子不告而别,留给我的只有一张叫我不要找她的字条。所以我对男人抱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而非高站岸边双手抱臂保持着与己无关仅仅出乎善意的恻隐之情。三年前,我真切的体会到妻子的离开所带给我的创痛,她的离去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精神恍惚心灰意懒。很长时间困在被抛弃的阴影中无法走出,时至今日,每当想起妻子,我的心还是会猛地抽紧。

我交叉双脚搭在茶几上,背靠沙发仰头注视天花板,思绪漫无边际的四处飘荡,很快再次来到那个男人身上,也就是我现在的委托人。他的模样——怎么说好呢?无论多么宽容的看去,也都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倒不是说他长得难看,男人的相貌虽不特别英俊,但也算得上清秀干净,五官比例也不赖,三十七八岁的年纪,举止有度,说话得体,见到他的第一印象我就觉得他的职业要么是律师要么是教师再不就是医生,肯定是这三者之一,结果却都不是。值得一提的是他说话的方式,时不时会从嘴里蹦出一两个英语单词,我倒并不反感说话夹带英语单词,只是他的发音有些古怪,听起来让我很不舒服,不过传情达意倒是不成问题,只要与他稍微谈上几句,就能明显感觉出来,一开始我以为这家伙是日本或韩国人,要么就是长期待在国外刚回国不久,最后才知道竟也不是。

男人干的是跟电脑有关的工作,在公司里是个不大不小的中层领导,负责研发软件还是其它什么,男人抛出几个专业术语(都是英语)来解释他的工作。对电脑我所知甚少,所以没弄懂男人的话,不过对男人所从事的具体工作内容我并无兴趣,对他的委托也不构成妨碍。让我疑惑的只是他那奇怪的说话方式,尤其是独特的英语口音,莫非是因为整天跟电脑打交道使然?

他说话的方式奇怪固然奇怪,说讨厌也够讨厌的,但还都忍耐得下去。让我尤为厌恶的不是他说话的方式,而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其它什么。具体说来即——市侩气,浓重的市侩气,简直呛人。

此外他的精神状态和衣着打扮也一言难尽,头发过长又没有好好打理,白发的数量过多,下巴倒是刮得干干净净,可是有一条三厘米长的新鲜伤口,细细长长,虽然已经不再往外渗血,显然是今早刮须时不小心弄伤的,此外,瘦得也有些过分,颧骨高高耸起,眼窝凹陷,左边太阳穴上有根血管一直在微微跳动,身上的衬衫松垮垮的,衣领也没折好,尺码大了一两号。不难推测男人是因为妻子突然消失而深受打击,由此一蹶不振,身体消瘦,精神萎顿,才落得这么一副可怜相。

对于这个男人,我既讨厌又怜悯,讨厌的是他的俗气、市侩,怜悯的是他的遭遇。我就此为难起来,到底是该讨厌他多些呢?还是同情占上风好些呢?这两种心理经过一番短暂的博弈后,我认为还是抱有同情为好,起码在道义上理应如此。

当我们的谈话结束时,他原本晦暗的双眼,忽然投射出一道令我不悦的希翼之光,劲头十足地盯视着我,用慎重恳切的语气一字一顿问我,是否一定能帮他找到妻子。

尽管我没有多大把握,但还是向他许下保证。

我本想含糊了事,这种事情谁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没有,公司也没有,谁都没有。可为了能让男人安下心来,在身体彻底撑不住垮掉之前给他投射点希望之光,所以我在毫无信心的情形下给他做了一个肯定的答复,这意味着,往下我不得不全力以赴,想方设法要找到他失踪的妻子,承诺一经出口,就必须尽力兑现不可,倒不是说我有季布的品行,而是我已然骑虎难下。我犯了一个严重地错误,一个公司三令五申绝对不能触碰的红线。

喝罢第二杯咖啡,我强打起精神,准备回书房再好好研究一下简略记要,可刚从沙发上站起,略一踌躇,忽而又没了研究事件记录的心情,精神是有了,已经从中世纪巫师那里成功夺回属于我的四分之一的灵魂,可却失去了兴致。记录已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十遍,仍然毫无所得,未能从中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记录要是多少有点价值的话,那也应该早就被我敲骨吸髓般吃干榨净了。

我想,实地走访一趟恐怕是有必要的,首先去他家里看看,兴许能调查出点什么。我打算跟男人通个电话,约定时间,好上门拜访。星期四男人来事务所的时候给我留有一张名片,我翻了翻裤子的前后口袋,里头空空如也,连一片卫生片都没有。随后才想起这几天早就换过好几条裤子,又走到卫生间,从脏衣服堆里捡出这几天穿过的裤子,挨个掏摸,可还是不见半张名片的踪影,只掏出了几张零钱和一包卫生纸,名片应该不会弄丢,我纳闷起来,大概还留在事务所的办公桌上,没带回来。既然找不到名片,那打电话的事只好作罢,等星期一到事务所找到名片后再跟男人联系也为时未晚。

我再次坐回沙发。可心却怎么也惬意不起来,不能坦然享受这片刻的空闲,说到底,根本舒心不起来,心莫名的发慌发紧。

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这都是因为我贸贸然对男人作出承诺的缘故。干我们这行的,不要说在刚刚才了解情况的时候,就是到了事情即将水落石出而又尚未真相大白的之际,也不能轻易承诺委托者什么。要时刻保持着慎而又慎把一切都往坏处想的悲观心理,谁也不会知道在真相呼之欲出只差临门一脚的最后时刻又会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出来横生枝节,从而使前期的所有努力付之流水,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这种情况实际上并非没有过,从业三年来,几乎每个季度我都会碰上那么一两次。尽管如此,我仍算幸运的,至少相比于那些资历远比我深、经验更加丰富的同事来说,他们早已对此类前功尽弃的无用功见怪不怪了。就我所知道的一位入行已八年之久的老员工,这位仁兄简直可以说饱经磨难,刚开始干这工作的前两个月,他就倒霉的遭遇了连续七单业务全告报废的惨痛经历,两个月的东奔西跑最终却一无所成,我可以想象出他当时内心遭受了怎样的挫败,不过此人最终熬了过来,时来运转之后便捷报频频,现今他已是深得领导器重的行业人才。

心理上的悲观,态度上的积极,腿脚上的勤快还有最重要的头脑的运转要灵敏,是干我们这行的几个必备条件,缺一不可。缺少其中任何一个因素,都很难在这行当里长期生存,如果没有悲观的预期,接连几次遭遇失败,势必会对心理造成不小的冲击,很可能由此消沉;倘若没有积极的态度,则原本可以顺利解决的事件恐怕也将铩羽而终;假如腿脚懒惰,则更要不得,很多细弱游丝却极其关键的线索要在不辞辛苦的一遍遍奔波中才能发现;如若脑袋混沌,终日迷迷糊糊如宿醉的酒鬼,这就更不用说了,此种人连马桶都坐不稳。虽说不用齐集“潘驴邓小闲”这五种要素,可十分光中起码得有七八分才能见效。

就算以上条件全部具备,也还是总会有突发事件的干扰,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会提前对可能突然杀出的意外有所防备,从而保证尽量妥善应对。但,还是那句话,万一遇到搞不定的情况,那谁也没办法,这时就只能向委托人详细解释清楚,态度谦恭且面带遗憾地告知他们:“抱歉,我无能为力。”然后再加上一句旧时代郎中惯用的一句口头禅——令请高明——即可从容抽身、万事大吉。

委托人纵然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全然拿我们没办法。少部分人自然免不了大发一通脾气,说几句难听话,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最后还是不得不忿忿离开。不过,就算他们说的话再怎么不堪入耳,我们也会忍受下来,绝不回一句嘴。当然,大多数人的表现都还算和善,他们一开始会丧气的垂下头,现出失望的模样,程度深的可能会是绝望,嘴唇略微翕动几下,想说什么终而还是闭了嘴,待心情多少平缓些后,缓缓起身离座,犹如电影中的慢镜头般转身向门口走去,只留下一个看起来异常落寞的背影如封闭房间中的一缕淡淡烟雾久久飘漾。倘若连我们都没办法,只能放弃的事情,通常来说就意味着毫无希望可言了。我们会替委托者难过上半个钟头或三分钟,继而开始释怀,整理好情绪准备开始接受下一单委托。实习医生可能会为病人的不治而亡感到异常难过,老医生则不会。

所以,假使从一开始我们就对委托人许下必定成功的许诺,就等于将主动权交到对方手上,而将我们放在了较为囧迫的位置。甚至很可能会被委托者以此要挟,这是万万不可的,是这行当里的大忌,因为一旦打的保票被某种能力之外的事物破坏后沦为一句空言时,势必会对公司声誉造成严重损害,而且还是没办法挽救的损害,任何一位员工都无法对一家成立已有数十年之久、职工不知几何的大型企业的受损名誉负责,谁都担待不起。试想一下,这个世上可有哪个医生会在手术前向患者家属拍胸脯保证一定万无一失的?任何一个医生都不会作出这样的承诺,也没有哪个医院允许医生这么干,哪怕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但我却这么干了。

我因为一时心软对男人做出了像是有十足把握的许诺,却又不能为他找到消失的妻子,这肯定会成为一把刺向公司声誉的利剑,我无异于授人以剑柄。强烈的担忧使我心里异常忐忑,虽不至于忧心如焚,但到底很不是滋味。更况且,通过几日来对简略记录的仔细研究,我差不多可以判断,男人妻子消失的事件本身一定相当复杂,其中迷雾重重,睁眼不见五指,我已然开始预感到事态的发展必将朝着不可掌控的方向滑去。如果男人的品格高尚——看起来不像,市侩气十足的家伙能有什么高尚品德可言,搞不好是个无赖也说不准——或许不会怪罪于我,也不会追究未能然诺的责任,可这种可能性着实微茫。再者我终归不能过高期许别人的德行,何况再看看男人因妻子消失而搞成这副神形俱损的可怜样,一旦到了穷途末路所有幻想都破灭的时候,难免不穷极无赖,拿我撒气,捅到公司高层那里,我指定玩完。再说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并没有多好,前面已经说过,他身上有让我心生厌恶的什么,市侩气或别的。

仅没能实现一句口头上的承诺,放在这世上无论哪个地方,其实都无关紧要,但在这儿不行,男人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向公司进行一次简单的投诉,就足以为我招来骇人的灾祸。

如果公司的声誉因我而受到损害的话,我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想就算是最轻限度的责罚也绝不仅仅丢掉工作这么轻巧。

公司有着远远超乎大众所认识的普通大型企业的势力。国内的公司仅仅只是一个分部而已,总部在国外,据传背后有不少财团支撑。最初由几个知识分子牵头成立,知识分子这种无用的家伙无论什么时候都成不了气候!然而不知为何,很快就有大量资金涌入,有干净钱自然也有不怎么干净的,据说发灰的部分占比很高,奇怪的是从没人敢对其进行调查,背景深厚可见一斑。靠着源源不断的钱,公司迅速发展壮大,全世界各地到处开设分部,招纳员工。在有的国家是合法的,可以在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的运营,甚至还积极缴纳税款,不过这仅限于一些制度落后,社会混乱,官员腐败堕落,人民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国家里。在情况与之相反的一些国家里当然不合法,不过,幸运的是也并未遭受过严重打击,可能因为经营内容从没有触犯法律的缘故,内部管理严格,员工行事低调,上上下下全都遵纪守法,犯法的事一概不干。新员工入职审查,有过前科的一律不要,还会做心理测试,有暴力倾向和自控力较弱者全部拒之门外,能够看得出公司为了存续下去,是何等的小心翼翼。虽然公司的营业范围都很荒唐,但没有一种是法律明令禁止的。虽然不犯法并不代表就一定合法,但既然不干坏事,也不损害其他人或集体利益,又是战战兢兢地生存在光亮稍暗的灰色夹缝之中,下水道老鼠一般的角色,似乎没必要急于扑灭干净不可。但我却不这么认为,在这清平和谐的社会、昌明隆盛的国家里,这样一群灰色人物必定不可能永远如此生存下去,公司完蛋是早晚的事情,因为光明终将普照整个世界,届时,这家只能活在阴暗里的公司势必要失去生存空间。所以我也没把这份工作当成终身事业来干,离职不过是时间问题。之所以不立即辞职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薪水高,高得简直离谱,甚至于我自觉配不上;二是工作清闲自在,工作内容也有趣,可以听到、见到许许多多的奇谈怪事,满足我的好奇心。因为这两个原因,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这家公司里工作了三年之久。

丢掉工作对我来说,惋惜固然值得惋惜,但若说恰合心意其实也未尝不可。因而我担心的不是被公司开除与否的问题,而是更紧要的我个人的安危。以公司的能力,要让我这种人大吃苦头,未免太轻而易举。而且我逃无可逃,天涯海角,无论哪里公司都能找到他们想找到的人,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公司干的就是专门找人这类活计,除非我能以非自然的方式逃走,这一来,公司或许不一定能找到,然而,毫无疑问我并没有这个能力。

诚然我孑然一身,孤独一人,也没有任何牵挂可谈,但也还没豁达到不畏生死的程度,尽管这个世界糟糕的一言难尽,但我依然非常依恋。虽说倒也不至于致我于死地,可要让我异常狼狈,陷于无立锥之地的窘境对公司而言不过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已,无论如何我都不愿站在公司的对立面,我自身实在过于渺小无力。

贸贸然对男人做出承诺,除了因为相同的遭遇和对男人的同情外,当然还有对事件本身的轻视所使然,最初我以为,不过是一个妇女因某事失踪罢了,寻找失踪的人,是我们的能事,我们只要找到人即可,至于女人愿不愿意重回丈夫身边,那就不是我的事儿了,我管不着,也轮不到我管,我也不想管,公司没有负责解决家庭矛盾的业务。现在看来,我想得过分简单,忽略了隐藏在深处的麻烦。当我细细研究过这次事件后,才多少意识到问题的棘手程度非比寻常,男人的妻子不是失踪,而是消失!每读一遍简略记录,就愈觉得事件扑朔迷离,距离事件的真相也愈见得遥不可及。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追悔晚矣,唯有尽力而为,剩下的听凭天意就是,大不了丢掉这份高薪水的工作,就算公司难为我,真到了无处容身时再另作打算不迟,反正我孑然一身,事到眼前时总有法可想。

我从沙发上站起,去厨房又倒了一杯咖啡,这时的咖啡已经变温,我一口气连喝了两杯。深感不安的心稍稍缓和了下来。我想,或许换一种角度去考虑,我的感受就会完全不同也未可知,不要考虑自身得失,存粹只为委托人着想,为了帮他找到消失的妻子而拼尽全力。这么一来心里的感受就会好上了许多。我对自己说道:“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行为本身并不存在什么问题,轻易许诺也是出于善意,出发点是高尚的,违规也是无可厚非的,安下心好了。真到了受责罚的时候只管安然接受就是。”

我将空了的咖啡壶和用过的杯子放进洗涤槽,堵上漏水孔,打开水龙头,水面随着哗哗作响的流水声平稳抬升,直到完全淹没咖啡壶,我关掉水龙头,壶底剩有的咖啡残液被清水冲刷,棕褐色的咖啡溶液姿态优美的漾进清水里,原本无色的自来水开始有些浑浊起来,我定定的站在盥洗池前,悄然注视着波纹逐渐趋于平静的水面,许久、许久。

回顾往昔,稍作总结,可以从中吸取一定的教训,大学时的一个同学嘲笑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经验主义者。

“经验主义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将脑袋完全闲置下来,一切全凭以往的经验去处理就行了。”他说,我点头认同,于是他接着说:“前提是记忆力得好,好到不得了的地步才行,不然就会有大麻烦。”我再次点头认同,他颇为满意,继续道:“天下只有黑色的乌鸦是你们的金科玉律,驼盐袋的蠢驴是你们当中的杰出代表……”听完他的话,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不跟任何人发生任何争执,是我坚守的人生信条之一,不管对方说什么,一律表示同意。

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份普通公司职员的工作,老老实实的干了七年之久,即心无旁骛又漫无目标,这一说法不无矛盾之处,但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我头脑清醒的浑浑噩噩了七年时间,在占据着人生的十分之一的时光中,我是在一家毫不起眼、业绩持续亮红灯与破产永远只有一步之遥的小公司里打发过去的。想来颇觉奇妙,一家奄奄一息的小公司,居然能在行业不景气中长期苟延残喘,幸运的躲过了倒闭潮,而且还抵挡住了规模更大的公司的屡次挤压。我曾怀着不大不小的恶意期盼过公司倒闭的消息,只要公司一完蛋,我就开始新的起码像模像样点的生活,结果却是我没能熬过它,到了实在无法忍耐的时候递交了离职报告(在妻子离我而去的第二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辞掉工作)。而且直到现在,这家公司也没有关门大吉,仍旧以半死不活的状态好端端的存活着,这点尤为令我惊叹不已。

但我可不是个尸位素餐的公司老油条,从我离职时老板再三挽留并且答应可以加些工资这点来看,说明我干的完全符合老板心意。毕竟该干的工作量一分不少的按时完成,工作时心里只想着工作,领导要求加班的时候也全无怨言,业绩虽不亮眼也还过得去。因此,领导对我很是满意,认为我工作认真负责,为人敦厚稳重,没有什么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好高骛远的想法。而实际上,我不过是为了能够融入社会,为社会所容纳罢了,一不求升职二不奢涨薪。那段时间(七年里)我的的确确很好的混进了社会里,怎么说好呢?一眼看去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可我仍然时不时的觉出我与社会之间存在着格格不入的龃龉感,不甚明显,却又很难视若无睹。

那种相互抵触的感觉怎么也无法消除,我混迹在寻常的生活中,努力尝试与其他人正常交往,和同事之间和睦相处,不讨好领导却又让其颇感满意。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彻头彻尾的麻木不仁。不久我就认识到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像死尸一样活下去,直到很久远以后的将来,等一切终了时,还可以给我来上一场地地道道的葬礼,念上一篇内容空洞却言辞华丽的悼词。

但是,我终究没法忘记,我是与世间大众截然不同的人,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异能力或杰出的才华,相较于寻常大众显得超凡脱俗,并非如此。之所以说与别人存有差异,仅仅只是我是个失去了人生目标的家伙,没有目标的人是相当可怜和麻烦的,他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行进,在茫无人烟的人生荒野中,在无何有之乡,在广漠之野,一不小心弄丢了人生前进的方向,而不得不被迫站在原地孤单彷徨,时时刻刻的不知如何是好。试着想象一下好了,偶有旅人行色匆匆地从身旁经过,你不管是出于好奇亦或想向他寻求摆脱迷惘的援手,举手打了个招呼,大声问道:“我说你这是赶着去哪里呢?”

“那边!”他手指前方,看也没看你一眼,本以匆忙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遥远的彼处与此方有着相似的荒凉,野草萋萋,灌木丛生,四处裸露着巨大的岩石,那边可能还不如这里,你倍觉疑惑。

“那边有什么?让你赶得这么急?”你望着他已经与你有些距离的背影更大声的喊道。

“傻瓜蛋,那是……”你依稀听到这么一句回应,后面的话语已稀薄难辨。你好奇的更厉害了。

很快来了第二个人,你抓住时机赶紧问道:“那边有什么?”

“白痴,”那人走得气喘吁吁,“那里有财富、权力、爱情、荣誉、地位、幸福,以及你所渴望的一切。”他大喘粗气断断续续的吼道。

“哦,”你恍然大悟,明白过来,然后,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还不如这里呢!”

“傻鸟!”他略一停下脚步,像看因得了皮肤病而掉光毛的狗似的瞥了你一眼,满是怜悯的眼神,继而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迈出匆匆步履,走远了。

第三个人经过你面前时,你不失时机的再次提问:“那么多人都去追逐,等你赶到那儿,难道还会有剩?”

“那些人是不可能得到的,只有最聪明、最勇敢的人才能得到,毫无疑问我正是这种人,比他们要强得多,他们起得虽早,不过是替我先探探路罢了。”第三个人自信的说道。

你还想问些什么,可他也已经走远了。

你依旧逗留原地,想等第四个人出现,再向他提问。可第四个人过了很久也没走来,你决定不再等,苦等没有意义,等到了又能如何?于是乎,你便也稍事整顿,随后开拔上路,踏上了到那边去的征途中,你心里其实并不想去,只不过是出于无事可做的无聊才随波逐流的。

我就是这样,为了不继续彷徨,为了不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为了不做他们眼中的傻鸟,我混入了追逐财富、爱情、权力、荣誉、地位和幸福的海市蜃楼的远征军中。路途不算好走,带刺的荆棘划破了我的皮肤,路中突起的石块多次将我绊倒在地,泥泞的污水坑陷进我的鞋,但我终究没有停下脚步,不情不愿的一步步往前挪去。而这一切,都在以妻子离开为节点而戛然停止,我不再赶路,不再装出一副与大众无异的模样,从混迹的社会中抽身退出,再度开始不知所措的彷徨,露出了傻鸟的本相。

虽然如此,但我绝非一个不正常的人,从我自身角度看来,我一直如此坚信。很长时间我是抱着这样的信念生活下来的,也一度认为这将会成为我终身无法动摇的人生信条,即——我绝不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直到……

或许,我更适合生活在火星、木星、海王星或月亮上。但不管我生活在哪个遥远的星球上,也一定是个纯正的地球裔,且带有相当醒目的地球人才具有的特征,这点火星人只消一眼即可看出,“这小子肯定是地球来的。”与大众有别这点倒是千真万确来着,可跟火星人相比,我仍是个百分之百的地球人,本质上相比于火星人,我与地球人之间的差异实际上小得微乎其微。

有人评价我愚蠢,也有人觉得我机敏,更多的人则认为我既不机敏也不愚蠢,不过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公认我有些古怪。“哪里有问题?”他们说:“具体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不太正常。”

“你最正常!”我反唇讥刺道。

“自然。”

“那里正常?”

“方方面面!”

“鬼扯。”

“你身上无时无刻不给人以虚无、失落、颓丧之感,一个垮掉的家伙。但这也不是你让别人觉得不正常的原因所在,虚无、失落、颓丧的人不算少见,大伙其实都是在似垮非垮的状态下生活着。你的不正常体现在其它方面,说不上来的某个地方。”

我默不作声。不得不承认,诚哉斯言。

类似的对话,几乎每个跟我认识的人都曾重复过那么一两次,多者达三四次,更甚者次数多到记不清的也有。

可是去他妈的。我一点也不虚无、颓丧和失落,我只不过是个顽固到无可救药之地步的宿命论者。我坚信,与我有关的一切早已注定好了,所有抗争都不过是必然归于徒劳的无谓挣扎。仅此而已。

由于听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令我倍感腻烦。很多时候,我都想跳起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狠狠摇晃,逼问他说出我到底哪里不正常。当然,无论如何我都不能那么做,那一来无疑显得我更加不正常。由此一个新的疑惑从心里冒出,我不明白,难道一把跳起来掐住别人的脖子,就是所谓不正常的行径吗?我只是迫切的想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到底哪里不正常罢了,而让我怒不可遏的,是他们居然说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来。

有关自己不正常的谈话听得多了,我最初的信念开始动摇,我渐渐迟疑,“莫非真的有点不正常?抑或相信宿命是不正常的?”我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注目盯视自己的脸,心中默问道。熟料,镜子里的我竟以不易察觉却又无法将其忽视掉的轻微幅度上下点了点头。于是我逐渐确信起来。

自此,我便开始用一些巧妙的方法,将自己可能表现出的异状尽力掩盖起来,覆于其上的是我用来蒙混别人的正常幕布。就像斑驳的桌面需要覆盖上一层色彩鲜艳的桌布那样,丑陋的女人要用化妆品来遮掩,臃肿的身体套上各种衣服以免肥肉外溢,这几个比喻自然不很恰当。因为,如此比喻是对我的轻微侮辱,相比于伤痕斑斑的桌面和奇丑无比的面孔以及令人不适的肥油,我的不正常绝对不恶俗,即使大大方方的曝之于光天化日之下我亦毫无畏惧,本也无足畏惧,没有任何值得畏惧的什么,激不起别人的嘲笑、惊异、啧啧称奇、指手画脚或怜悯等等的情绪涟漪。也许当我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把我最不正常的地方展现出来之后,路过的人们甚至不会多看上一眼,即便有几个细心且无聊的好事之徒放慢脚步瞟上我几眼,也一定在两秒钟后心无所感甚至多少有些失望的恢复原有步频走开。我的不正常之处不足以使他们为我逗留超过三秒钟以上的时间。可就这种程度的不正常,却让每个跟我有过交往的人都得提上几次不可。

他们绝非故意使我难堪,也不怀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恶意,他们大都出于偶然间的兴之所至,随口脱出。他们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具有基本的道德素养。比如在妓女跟前从不骂鸡,太监面前不提鸡巴,只有当着跟他们一样的人的面时才无所顾忌的什么都说来着。正因为他们知道,聊起我的不正常不会让我觉得窘迫,所以他们才一次又一次的谈论不休。事实也的确如此,我根本不在意,但却难免不心生厌烦。

再者“不正常”这个词汇终究不是什么褒义词,老是听人在耳边议论自己,心情总归多少会受到些影响。所以,我不得不用一层厚厚的“正常幕布”将我自以为不正常之处巧妙的遮盖住,然而事与愿违的是往往弄巧成拙,到最后徒然落得个心神俱疲,此外便一无所获了。

漫无目标地寻求上进,不知所谓的努力是我在那家小公司里的真实状态。彼时,我有一个正常的妻子,我们两人合力构建了一个正常的家庭,为维护家庭的良好运作,长期维系与妻子之间的和谐关系,我必须要以工作的努力和上进之形象示人,也只有这样才会被社会接纳。因为家庭势所难免的要依附于社会,倘若一个家庭中的某一成员是个不为社会所容的人,那么连带着整个家庭都会惨遭社会的驱逐,进而使家庭失去赖以存活的土壤,最终无可避免的走向死亡。

在妻子尚未离我远去的那七年时间里,我始终任劳任怨的干着哪怕用显微镜也找不出多大价值的工作。无非是在原始森林里清扫落叶那种性质的活计,将落叶从我负责的那一小片土地上用扫帚“刷刷刷”的清扫干净,那些犄角旮旯扫帚使不上劲的地方则弯腰捡起,叶片随扫随落,树叶随落随生,永远扫不净,地面永远薄薄的落着一层死去的叶子,我因之得以永远有活干,永远保有这份内容无聊透顶的工作,用以维持我的生活所需,以及可以和妻子相偎相依的融入社会。那种工作的意义从何谈起呢?即使让能论证出白马都不能算作是马的诡论者来指出我所从事的工作的价值所在,公孙龙子想必也要在抓耳挠腮沉思默想之后才枯词穷的无言以对。

这无疑是对生命的巨大浪费,不可原谅的自我摧残。每当我出现这样的念头时,我都会大感惊惶,心底浮起一种味道怪异的罪恶感,像吃多了过期的菠萝罐头似的。不过转念一想,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有科学家的头脑,没有艺术家的才华,没有企业家的黑心和才干,没有作家的撒谎成性和厚颜无耻。我一无所有、一无所长,可骄傲的地方一处都没有,无论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我的所有能力(如果有点的话)所有特长(如果同样也有点的话)只需最大限度的张开拇指和食指,凑上去测量一下,就会可悲的发现,全都不超过一榨之长,多可怜啊!一个凡庸到极点的人。

诚然,我也并非一无是处,只是说要用我最为出彩的地方和那些杰出人物两相比较一下的话,那我自以为还过得去的优点就顿时显得黯然失色、不值一提了。那我还有什么好愧疚的呢?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干什么不管身处何地,都一样的要浪费时间,白白消耗生命罢了。总而言之,就是我的时间廉价的出奇,售卖不出什么好价钱,清扫落叶虽是浪费生命,却也与我的才干相配。不必满心不悦,更不消觉得委屈,鸡司晨犬司户,如此一想,一瞬间心安理得了起来。问题的关键在于能否正确认识自己。我当然早已里里外外一角无遗的屡次审视清楚了自身的全部,并且做出了合理的估量——我生来就不是什么卓逸不群的人。

明白了自己的平庸以后,再怎么没价值的工作我也照样能干得热火朝天,再怎么辛苦的活计也能从中找到乐趣,再怎么枯燥乏味的劳作也都照单全收。不打折扣,不讨价还价,有时居然也能出色的完成分派给我的任务,使得老板欢喜、同事佩服。不过,纵然偶尔表现突出,也绝不居功自傲,我也已经说了,我是个彻头彻尾麻木不仁的人,本就对涨薪升职毫无兴趣,又加上冷静的认清楚了自我价值,并且时刻提醒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被社会接纳罢了。所以,七年时间里,我像死了一般勤勤恳恳无知无觉。

走上这条道路,我没有可后悔的什么,因为这是我自己自愿选择的(其实从此以外,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备选项,更糟的当然不少。),站在最初的岔路口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犹豫就迈出了第一步。对于走上这条路之后会发生什么,将来会遇到什么,最后又会到达哪里,我心里自然一清二楚,谁也没逼迫我非走这条路不可,也没有人干扰我做抉择,一切存粹出自内心。

踽踽前行中,眼光锐利的同伴开始看出我的漫不经心,质疑声随之而来。

“说是说不太好,总觉得你哪里不太正常,跟我们有些不一样。”同伴满脸疑惑的说道。

我的装相卓有成效,但仍偶有懈怠,不经意间的咋露本色,也有时又用力过猛,让人看出了明显的刻意,我承认,我远做不到滴水不漏,不过,已然可以了。做到这种程度我已心满意足,觉得我不正常又有何妨呢?我不是被社会接纳了吗?虽算不得如鱼得水,但也有滋有味,还要奢求些什么呢?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不是那块料。因为倦怠或疏忽而出现的纰漏时或有之,可那不过仅是无伤大雅的美中不足罢了,不用为之耿耿于怀。

“我难道不是和你一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努力工作,渴望加薪盼着升职。”我回应质疑者。

“话是这么说,可感觉上总有些怪怪的,你好像少了点什么。”质疑者如是说道。

我笑了笑,搪塞过去。

看出我不正常的自然还有妻子,在所难免的事。

所有人一致认为我不正常。 只有我觉得我很正常,只是我的正常与他们的所谓正常的标准稍有偏差罢了,而这点不起眼的标准性偏差远不足以称之为不正常。

“我们认识几年了?”在一次和妻子结束爱抚后。我们相拥相偎躺在床上彼此温存之际,她挑起话头。

“八年吧!”我在心里数了数年头。

“刚认识的时候我读大三,你读大二,现在我已经毕业七年。”妻子脸贴我的胸口点了点头。

“前面几年还好,几乎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具体是哪个时间节点我记不清了,好像意识到的时候,你突然间变得有些……”妻子蓦地合拢嘴唇,止住话语,从我怀里抬起脸定定注视着我,眉头稍稍聚拢一下,又马上舒展开。妻子不愿皱眉,担心加深皱纹。少顷接着道:“怎么说呢?”

“不太正常!”我说。

“也不能说不太正常。”妻子又一次停了下来,她在思考措辞,想用更委婉的说法表达出来。

“就是不正常!很多人说起过来着。”

“哪些人?”

“同事、朋友、同学等等。”

“不生气?”

我摇头。

“一点也不介意?”

“鸿毛入水,不激微波。”

“那我也不乐意听,我是你的妻子嘛!哪个女人乐意别人说自己的丈夫不正常?换做是谁都会不高兴的。”

“你不也这么说?”

“我没那么说。说你不正常。”

“总归一个意思。”

“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是你的妻子呀!明白吗?无论如何我始终站在你这一边。”

我沉默下来。

移时,妻子道:“对不起,请原谅我。”

“哪里就到这种程度。”我笑道。

妻子挺直脊背从我怀里离开,直勾勾的看着我,眼神莫可名状,几秒钟后,她扑进我怀里,手臂环抱着我,手指用力的扣在我后背,指甲陷进皮肤,痛感袭来,但我没有制止她,我也伸出双臂回抱她,默默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和肌肤的滑腻。愈发觉得我当初选择的道路是何等的正确。

我并拢左手食指和中指顺着妻子的脊骨来回摩挲,光滑细腻的皮肤之下包裹着骨节棱棱的脊椎骨,我试着一节一节的从颈骨开始数下来,数到一半时就彻底搞混,摸不出脊骨的分结点。不过,我的手指仍顺着滑下去,直到最后一节,在尾椎骨那里,我的手指绕着尾椎骨来回画圈,几圈以后,指尖压在尾骨上,使劲摁了摁,坚如磐石,根本压不下去,动都不动一下。

那本该是人类长尾巴的地方,我不由想到。很久以前,人类刚开始进化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屁股后头拖着一条长长的漂亮尾巴,人人如此,谁也不例外。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一律长有一根性感、灵活、有力的尾巴,男人的尾巴强壮粗硬,女人的尾巴优雅柔软,上面或许会覆盖着一层毛发,也可能光溜溜的一毛不生,究竟是长毛的尾巴好还是秃毛的尾巴好,二者中哪种更适合人类?我判断不出。从审美角度出发,柔软蓬松的一根松鼠似的尾巴或许会更好看,不过光溜溜裸露着皮肤的猪尾巴似乎也不坏!可细想之下又好像哪种都不怎么适宜。从实用性方面来看,尾巴会有什么用处?驱赶蚊虫,奔跑时保持平衡,社交活动时做出相应的礼节性动作,抑或可以用于情感的表达。想象不好,作用少得可怜,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也正因为无用,所以才会惨遭退化。人类还长有尾巴的时代,一定是个相当出色的时代,不坏,肯定不坏。

如果妻子身上现在就长有一条充满活力的尾巴,摇摇摆摆,像离开水的黄鳝般扭动不已,我不晓得自己会兴奋到何种程度。至少此刻,我一定正在爱不释手的捋着她屁股后头的尾巴,而不是索然无味的摁着光秃秃的尾巴骨。

妻子松开紧抱着我的手臂,向自己背后伸去,抓住我的手。

“别摁了。”妻子说道,然后将我的手拉了回来。

“尾巴,一根漂亮尾巴。”我不出声的低喃了一句,一定奇妙无比。

我大学毕业和妻子结了婚,此后两人平平静静的一起生活了七年。期间风平浪静,像样的争吵一次也没有,彼此感到不快倒是偶有发生,但那只不过是转眼就会被抛到九霄云外的轻微摩擦,谁也不至于为此挂怀于心,谁也不会揪住不放,半个钟头或几个钟头后两人十分默契的将其扔到脑后,重又回到相互理解、彼此信任的良好状态中。

工作日的早上,妻子准备好早餐,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一起吃完,之后同时出门去往各自的公司上班。晚餐则由先到家的那个准备,大多数时候,晚餐都是妻子做。当我从公司回到家的时候,饭菜基本已经在餐桌上摆好,热气蒸腾,温馨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房间则在周末清扫,和妻子分工协作,打扫厨房,清理卫生间,倒垃圾,清扫沙发底,擦拭桌面橱柜等等,一星期一次,一次一两个小时即可搞定。

除了几件必须要相互协同的事项外,两人几乎保持着平行线似的关系,双方各不干扰,也概不多问对方什么。只管闷头干自己的事,既不影响也不阻挠对方,需要帮忙时则只需开一开口就能得到对方尽可能的协助。不过,这种情况一般很少发生,妻子不是那种随便碰到一点小问题就大发牢骚,一通抱怨后将麻烦甩给别人的人,在应对所有她力所能及或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时,她都一律严肃认真地对待,一丝不苟的拼尽全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开口求助。这一性格不光对外人如此,对我也如此,印象中妻子似乎从来没主动提出要我为她做什么的请求。

妻子与我恰似两条铁轨,虽然永远不会重合,但却通往同一方向,在前进的过程中彼此心照不宣,有着近乎古典意味的“不相闻问”,却又并不是两相疏离。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紧紧相拥,用对方的体温相互温暖,而这段距离则是我们为各自心中的空白所预留下的一片绝不可少的间隙。无论怎么努力,这间隙都无法被消除,这是一道仅有卡片厚度的空白,然而却始终存在,而且势必将要永远存在下去,既不能被压缩得更小,更不可能彻底将其消弭掉。在很多时候我清楚的察觉到她因寒冷而微微瑟缩的身体,于是我将她搂得更紧,可依旧不起作用,体温艰难的穿过那道空隙,等传到她身上的时候早已变的微乎其微,那聊胜于无的暖意对她而言无非是镜花水月般的点点安慰。对于她那因过于寒冷而不停颤抖的身体,我无能为力,她似乎也理解我,因而自始至终从没怪过我。

说到底,她所渴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我所希求温暖的对象也从来都不是妻子。我们如同寒冬腊月里因故落单的两只不同种类的孤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自然而然的主动靠拢在一起,彼此都或多或少的带着点退而求其次的无奈心理在冰天雪地的酷寒旷野中相互依存。或许,所谓婚姻,到头来都是这样。

这一切正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得到了吗?我想是如愿以偿了的,至少在七年之久的时光中我与妻子波澜不惊的共同生活了过来,这当中好像一次也没因为想起安而难过。有关安的庞杂繁复的记忆一次也未能触动过我的心,尽管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不过,这就足够了,完全足够了,毋需多想,毋需遗憾,更不可吹毛求疵,尤其是对生活,更不可生出美中不足的念头。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