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鬼天气,要热死人了!”
莘伯呼呼地喘着气,舌头像他心爱的阿豹一样吐了出来。
阿豹是他身边的一条狗,的确是狗,一条忠诚的狗。它闻得出忠奸,很多时候,阿豹能像巫史一样,告诉莘伯一些未来不可知的事。
当然它不会说话,但它的鼻子能代替话语,阿豹的表达甚至更直接。
莘伯想:“我可以代替它发言。不像巫史,说出来的话总是模棱两可,使人疑神疑鬼;重要的是,他未必能像阿豹一样,或者说由我来解释这神的旨意,而不是一次又一次不能领会我的意志。”
阿豹吐着舌头,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上,像莘伯一样喘着气。
莘伯喊了一声:“把冰盆端上来!”
凌人走上前说道:“我叫人马上去取冰。”
在闷热的天气里,凌人负责为他降温。早在先一年寒冬,就已准备,因为这时的冰块最为坚硬,不易融化。他会监督奴隶、农民到水质好的地方凿采,藏到预先准备好的冰窖里。
冰窖都建在阴凉的地方,深入地下。用麦草与芦席铺垫,把冰放到上面之后就覆盖糠、树叶等隔温材料,然后密封窖口,待来年取用。
莘伯说:“省着点,这热天还得几个月,不要到后边正热的时候又没了。”
凌人说:“这请您放心,今年不会缺的。每年基本都有三分之二的藏冰会融化,所以藏冰量是所需使用冰量的三倍。今年不同,您刚刚被封为 “伯”,以后咱们有莘国就有了更大的自主权,也有权利干涉他们那些小部落的内政了,他们只能称作“后”。去年大寒的时候,我特意让人贮藏了四倍的冰!全是从水质好的地方采来的。”
阿豹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声,凌人吓了一跳,他知道阿豹在发怒,它一个畜生又懂得什么?偏偏莘伯总认为它会给我们有莘国启示。
莘伯笑了,笑声里听得出苦涩:“伯?我这个‘伯’算得上什么?你还是没有阿豹懂我。”
凌人不由有些生气,暗道:“我还比不上你的狗吗?那就让狗每年给你采冰降温吧!”
当然这话可不敢说出口,躺着的这个人才是莘伯,在有莘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每个人都必须执行他的意志,否则,他有权处死任何一个人,不管你是贱民(奴隶)还是平民,甚至贵族都不能违抗他的旨意。
凌人咳嗽了几声,脸应该在发烫,于是挥了挥手,门外进来两名宫里的贱民,凌人吩咐:“你们去冰窖里抬两块冰!”
他亲自取来两个陶盆放在莘伯身旁,陶盆上拙劣地刻着一轮日,正从树顶上方升起,那树,肯定是生命神树——太阳树——扶桑。
莘伯没有看他,只是把手放在阿豹的头上,轻轻摩挲着,喃喃自语:“有莘氏也算是夏王朝开国以来名门中的名门,禹王的父亲鲧,不也娶的是我们有莘氏的女人吗?作为夏王室的姻亲我们何等威风!然而历代夏王,对我们有莘氏是何等的负恩!从我继位起,一直都是‘后’,现在封我为‘伯’,又有何用!这河水往南走就我们一个氏族,往东一走就是你们夏邑,我又能干涉哪国的内政?我直接越过夏王去干涉他们吗?我这个‘伯’哪有葛氏这个‘伯’、昆吾氏这个‘伯’威风,他们就在‘后’国的环绕中,才是真正获得了你们夏王室干涉他国内政的特权!”
凌人对莘伯感到同情,同时对夏王室的不公正也感到愤怒。
贱民把冰块抬了进来,凌人叮嘱他们小心,不要碰碎了陶盆:处死他们事小,他们不如一头牛那样有用,但不能让正在怒火中烧的莘伯降温才是天大的事!
几步开外就能感觉到冷气袭来,凌人舌下生津,口中有了唾液;莘伯不再呼呼地喘气,呼吸开始悠长;阿豹的舌头似乎也缩了回去,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围着陶盆打着转,嗅来嗅去。
莘伯的目光却盯住了陶盆上的图案:“日,扶桑?!”
2
扶桑生长于东方之海上,是一种极具灵气的神树,后羿射日不就是站在扶桑树上的吗?日是从生长扶桑树的地方升起,夸父逐日,不也就是朝着扶桑树生长的方向奔跑的吗?
扶桑,那可是神木啊!
桑树能生出什么?那就是太阳!从桑树上生出来的孩子那又是什么?
“太阳神天降我有莘之地,有莘氏将统领天下!”这个话并没有说出口,莘伯还是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他很快又发声了:“把桑树里生出来的那个孩子抱上来。”
那孩子刚被找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脱水。莘伯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真的令人感觉到丑陋——又有哪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或者是风度翩翩的少年刚生下来的时候,不是一个很丑的婴儿?
但他会变,他会生长,他是新的生命,是我们有莘氏未来的希望。他出现在我的梦里,或许是上天的警示,也许他真的是什么圣人——虽然看起来并不像。
辛庖带着一个侍女走了进来,侍女的怀里躺着那个婴儿。他已经不再虚弱了,只是当阿豹又一次吼叫起来,他哇哇大哭。
莘伯皱了皱眉头:“他为什么要哭?你没给他喂吃的吗?让喝点肉汤,要么灌一点蜂蜜水,不要饿着了。”
辛庖说:“那可都不妥。刚生下来的婴儿喝了肉汤,会拉肚子的。蜂蜜也不行,烧心,有些大人都不能喝的。只能让他喝五谷汤上面那一层汁液,要么就是羊奶,这个好。当然,最好还是给他找个乳母,让他喝女人的奶水。”
莘伯说:“那你为什么不给找?让你照顾他,该怎么做你自己去做就行了——桑树到底是怎么生出孩子的?”后边的话,他是问凌人的。
凌人瞠目结舌,不知所云,结结巴巴地说:“或许是有人把孩子放到那儿的……”
“我们去看看。”莘伯伸了伸懒腰。
太阳掉进山坳,也有了风,不是那么燥热。凌人、辛庖跟在车后,幸亏出了莘邑倒不是很远,便见到了那片桑林。只是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队伍——桑树里生出来孩子,谁不想看个稀奇呢?尤其是莘伯感兴趣,莘民更是蠢蠢欲动,放下手里的斧锛、扁担、筐子,赤着脚一路跟来了。
阿豹冲在最前面,它是不需要领路的,它知道那个婴儿的气味,找得到那棵桑树。要是距离远了,他就翘起腿在树根上撒泡尿,后边的人跟上来了,它又开始奔跑。忽然,它对准一棵桑树,急于表功似的地狂叫起来。
凌人说:“应该到了。”
那个宫女跑到跟前来,看了一看,回头告诉莘伯,就是这棵树,
莘伯看到那棵桑树已经基本枯死了,上半截不知去向,粗大的树干中间是空的,刚好放得下一个婴儿。
莘民开始沸腾了:“这是祥瑞!太阳神降生在有莘之家!”
莘伯心里一动:“民心不可违啊…...”
他吩咐辛庖:“黄昏在邑外举行宴会,除了贱民,凡是知道消息的所有人都可以参加。”
人群里又是一阵喧哗与骚动,所有人欢呼雀跃。
我已等了很久。帝孔甲、帝皋的时代我就在等,一直等到了这第十六代夏王发。
这是一个有能力的王,绝不宽恕臣下的骄横跋扈,致力于为庶民谋德政。他总算有眼光, “莘后”也变成了“莘伯”,然而昆吾氏却怨恨不已:“你这边缘的有莘国,也配称‘伯’?”
为了打倒有莘氏,昆吾伯一直向帝发的世子履癸示好——帝发一旦驾崩,继位的一定是王子履癸,那个时候看你们有莘氏还争得过我们昆吾氏吗?
3
莘伯当然知道昆吾氏怎么想,就像昆吾氏应该知道莘伯的想法一样。
“但你们没有祥瑞。”莘伯嘀咕着。
他命令凌人:“把这截空心桑木收拾一下,带回宫里,它能生出孩子来,一定不是普通的桑木,或许这就是传说中能生出太阳的扶桑!”
人群又是一阵欢腾:“有莘氏要兴盛了!”他们叫嚷着,希望看看这个孩子,这个奇迹,这个神子。
辛庖低声请示过莘伯,大声说:“主君宣布,黄昏时分开始,将举行晚宴,宫里会拿出美酒让大家畅饮,你们现在可以去狩猎,大兽一只,小兽两只即可,不要滥杀,先得手的就去东门外等候!”
莘民跳跃而去,回家拿来弓箭,三五成群,分头行动,不一会儿,纷纷回来交差,有的提着野雉、野兔,有的扛着鹿,更多的是野猪。
莘邑外,桑林边,一片开阔地,莘伯、啬夫、大理、凌人以及后宫的女人们坐在桌前,桌上摆着筷子、爵、钵、碗、盆。
其实,从史前时代开始,原始部落的人们采集野果,在经过长期的储存后发霉,形成酒的气味。经过最初的品尝,他们认为,发霉后果子流出的汁水也很好喝,于是,酒,产生了。
不过,当时只有贵族才有饮酒的特权,平民难得一尝。
在原始社会,我国酿酒已很盛行,远古时期的酒,是未经过滤的酒醪,呈糊状和半流质。这种酒,不适于饮用,而是适合食用,故食用的酒具一般是食具,如碗、钵等大口器皿。
夏朝时期,酒文化十分盛行,有一种叫作“爵”的酒器,是我国已知最早的青铜器,在中华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古云:“杜康造秫酒”。杜康贵为夏王朝的第六代君王,能够亲自酿酒,可见当时人们对酒的重视程度。
夏人于十月在地方学堂行饮酒礼:“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友斯飨,日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此诗充分展示了夏朝酒文化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至于筷子,是由禹王发明。相传大禹在治理水患时三过家门而不入,进餐一般都在野外。时间紧迫,急欲进食,烹煮食物时汤水沸滚无法下手,就折树枝夹肉或粉粢(米饭)食之,这便是筷箸最初的雏形。熟食烫手,筷箸因运而生,这是合乎人类生活发展规律的。
古籍《韩非子•喻老》载:“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商朝时,制作筷子的材质已极为讲究,有的贵族甚至以象牙为箸。夏末的筷子,虽不十分讲究,却也流行开来,毕竟进食方便。
这些贵人的桌前,一溜排开用木杆搭成的支架,依次堆垒成垛,方便平民们围坐烧烤取食,地上的罍里装满了美酒。
罍为盛酒的器皿,形状像壶。《诗经 周南 卷耳》:“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怙。
莘民纷纷赶来,等待莘伯一声令下,便点火开始晚宴。
篝火晚会是民间一种传统的欢庆形式。在远古时代,人们学会了钻木取火之后,发现火不仅可以烤熟食物,还可以驱吓野兽,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于是,对火产生了最初的崇敬之情。
后来,人们外出打猎满载而归,互相庆祝获得了丰厚的战利品,傍晚,在用火烤熟食物的过程中,互相拉手围着火堆跳舞以表达自己喜悦愉快的心情,这种欢庆的形式就是篝火晚会。
而今晚的宴会更有意义。
莘伯亲自举办,为了庆祝太阳神降生在有莘之家!
4
辛庖这个时候最辛苦,忙前忙后。
平日里照顾宫里诸人的饮食起居,习以为常了,但是像今天上千人的晚会还是头一遭举办,难免有些纷乱——要是四万多有莘之民全部赶来,那可怎么得了!
好在只是莘邑附近的人知道了消息。
点火之后,这里沸腾了。
喝了美酒的人们,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手拉手围着篝火舞蹈起来。动作虽然简单,却是很有节奏感,嘴里也喊了起来,后来汇成了一句话:“太阳神,太阳神,降临在有莘。”
从茹毛饮血的时代走来,他们的骨子里便懂得弱肉强食的道理,尽管他们讲不出来,但他们的确懂得。
现在天降一位圣人或者英雄在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能够守卫他们的家园,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哪一位莘民不是发自肺腑的欢乐呢?
每一垛都有人在翻转着,也有人往上面涂一点盐巴,再抹一点酱。猪肉开始焦黄,猪油也渗了出来,掉落在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香气远远第传了开去,令人垂涎欲滴,连阿豹也忍不住跳来跳去地大声叫唤了。
莘伯走上前,割了一块肉扔给阿豹,阿豹凌空跃起叼住,嗷嗷直叫——太烫了,肉掉落在地上,它又扑了过去。
莘伯哈哈大笑:“喝酒!吃肉!”
他不发言,又有哪个人敢第一个动手吃喝呢?
除了阿豹。
当然,阿豹不是人。
“英雄、圣人、神!”莘民越来越欢乐,憧憬这他们未来的家园,要土地,要奴隶……
熊熊火光照亮他们的脸庞,这是他们欢乐的海洋,他们向往着明日的天堂。
凌人和辛庖被深深地感染了,举起酒爵,向莘伯道贺。
可是他们惊讶地发现,莘伯脸上的喜悦消失了,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
“他在担心夏王知道后不悦。”他们想。
然而他们猜不透莘伯的心思。
莘伯当然也担心夏王的不悦,但是这位天降的圣人、英雄,莘民心中的神,那棵桑树里生长出来的婴儿更令莘伯感到不安。
尽管一开始他是喜悦的,不然,何必要举办这样一场盛大的宴会呢?
但这位桑之子令他不安了——你是有莘之地的圣人、英雄,莘民心中的神,那么以后,我的子孙该怎么办?难道要你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凌驾于他们之上吗?
我的尊严又何在?
莘民在尽情欢乐。
阿豹又叫了起来。
它在暗示我:“不可过于宠爱这个婴儿,他的出现,也许是要终结我在有莘之地的权威!”
“不可以,绝不可以赐予他尊贵的身份,他只能是一个贱民,是我的、我的子孙的奴隶!他的子孙,也应该是我的、我的子孙的奴隶!他可以是圣人,可以是英雄,甚至他可以成神,但他必须为我有莘国所用,在我有莘国治理下的随便什么圣人、英雄,抑或是神……”
他把一块肉扔给了阿豹:我赐予你食物,你必须完全听命于我,绝不可以凌驾于我的权威之上!
他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把这个婴儿想象成了一匹白马,而自己是这白马的主人,骑在马背上,用皮鞭抽打着它,风驰电掣一般,驰骋在夏邑,那是帝发的,王子履癸未来的土地上。
昆吾伯,葛伯……
莘民们一个个走上前来,虔诚地摸一摸桑之子的手,而这个婴儿似乎有圣贤的风范,吃饱了羊奶,好奇地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一群前来膜拜自己的人,嘴角仿佛挂着不可捉摸的微笑。
这让莘民啧啧称奇,惊叹不已:“这的确是神之子,生来就不同凡响!”
忽然,他又哇哇大哭起来——他的手紧紧抓住了一位姑娘的手!
一片哗然,下边传来惊奇的声音:“这不同寻常,神子的心思又有谁琢磨得透呢?”
辛庖看到这姑娘,脸色不由大变。
凌人走上前去,想拉开婴儿的手,但他抓得死死的,拉不开。
莘伯亲自过去,说道:“放手吧,孩子,我们该回去了。既然你紧紧抓住一个女人的手,那我赐你一个名字,就叫‘挚’吧!”
桑之子的手松开了。
莘伯指着辛庖说:“我命他成为你的父亲,遵循我的意志,抚养你长大,但我不会赐予你高贵的身份,所有的路要靠你自己来走!”
婴儿的哭声停止了。
5
宫外跪了一名女子,说是想看一看神子。
一名宫女报告给莘伯。
莘伯挥了挥手:“以后不要再叫他‘神子’,他已经有了名字,叫做‘挚’。”
他心里隐隐不安,听到“神子”两个字,便觉得很不舒服:“你去告诉她,在莘邑,哪个人不想看一看挚,随便来一个都允许你们见,难道我的宫里是你们可以随便进出的吗?”
不一会儿,宫女又返回了:“她不肯走。她说昨晚神子……挚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她喜欢这个孩子……她生完孩子不久,自己的孩子没了,愿做挚的乳母。”
人的境遇是多么的神奇,很多时候一个小小的心思、一个小小的举动,命运就改变了。
莘伯问这名女子:“你为什么愿意为奴?毕竟你是自由民啊。”
女子低头回答:“家贫难以生活,自愿入宫为奴。”
莘伯说:“我可以给你家里一亚甲,你也可以选择要一些粮食或是桑麻,但你不能要太多,我会按公平的价格给你。”
亚甲是夏商时的货币,十朋为一亚甲,值五百。
……
于是,挚有了乳母,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悉心照料自己,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他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或许就是那一截桑木,然而,婴儿都是从桑木里长出来的吗?
有了乳母,他长得很快。
当然,更多时候,他得跟着辛庖。
凌人喜欢自己,小孩子也看得出来。
莘伯或许也喜欢,他的眼神总是捉摸不透。
奇怪,我怎么会是桑树里长出来的呢?
阿豹太凶了,不过,它似乎老了。
从记事起的挚大抵懂得这些。
然而,辛庖和乳母才是最喜欢自己的人,他们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喜欢我。
假如,假如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们是一家人,我该有多快乐……或者,我还会有一个妹妹,像清那样的妹妹;像月那样的妹妹也不错。
作为一个孩子,有时他难免会这样傻想。
清是莘伯的女儿,他们会在一起做游戏。月呢,她的母亲在宫里,她和母亲一样,每天也会来宫里。
孩子的世界里,还没有尊卑高下,他们是简单的白色;长大了,掉进了染缸,或者会是五颜六色。然而,儿时的玩伴面前,往往还会是一个简单的白色,无论你到了多么衰老的时刻。
这是他的童年,像所有孩子的童年一样,快乐,无忧无虑,虽然也有缺憾,但这不妨碍他的快乐。
蓝天白云,桑林,湖泊,庄稼,菜园,小河,牛、羊、马在吃草,鸡在找虫子,阿豹又在叫——上一只阿豹死了,很是奇怪,为什么要死?这一只为什么也要叫做阿豹?桑林的东边是大河吗?太远了,以后要去看一看……嗯,得好好琢磨一下,辛庖做的饭很是可口……他还会采药……
天黑了,满天的星光,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河,那里一定都是熠燿(萤火虫),要不然怎么会一眨一眨地呢?如果我也抓很多很多的熠燿,放在屋子里,那会很亮的……
宫里有大烛、庭燎,应该是明亮的。
而这里好黑……
他闭上了眼睛,只要一眨眼,他就会睡着的,再睁开眼睛就会天亮……
商代的甲骨文中未见灯、烛之类的字样。西周时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出现的“烛”,应是最早的照明用器的记载。
以手执持已被点燃的火把,称之为烛;放在地上用来点燃的成堆细草和树枝叫做燎。
置于门外的燎称大烛,门内的则称庭燎。
6
一只鸟在聒噪:“挚,快起来!到东边去,那里有大河,很大很大的河,这儿所有的水都会流到那儿去!”
小鸟也会说话吗?可是它真的是在说话,它说,大河就在桑林的尽头,在那儿可以看日出。
我不就是在那一片桑林里生出来的吗?那条河真的很大吗?它的水也是清澈透亮,喝起来甜甜的吗?
挚还在犹豫,小鸟倏忽飞走了。
揉揉惺忪睡眼,挚连忙爬起来,跟着小鸟,往东方跑去。
一抹晨曦的惊艳、绝世绚烂。太阳醒来了,天边泛起红光。旭日露出小半边脸,红光更加强烈,耀眼,它使劲地往上爬,最后轻轻一跃,跳到了空中,万道光芒照耀着广袤的有莘国。
日出之美,胜在宁静。日出之灿,美在人间。
光芒射向湖面,微风乍起,细浪跳跃,搅起满湖碎金。 千万缕金光像利箭一样,穿过树梢,照射到林中的草地上。
小鸟身上也罩上了庄严的光芒,它飞呀飞,挚追呀追,追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那里有茂林修竹,千株松柏;鹤在鸣叫,凤在起舞;於菟摆尾,金貘长啸。又看到林中白鹿的身影若隐若现,林外两只大象在耕田。东边果然有条大河,激流涌动,蜿蜒南去,河边有只小船,小鸟飞上了船头。
挚连忙跳上去,拿起树枝,使劲划呀划,想划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可是到了岸边,却看到悬崖绝壁,奇峰怪石,争奇竞秀,插入云霄。山里古藤翠蔓,奇花不谢,灵禽玄鹤,寿鹿仙狐。
小鸟往上飞,挚也往上爬。
一抹尘烟,缭绕、聚积、簇拥,云遮雾绕,使人有飘飘然乘风逸飞之感,挚便升了上去,来到了日边。
一位白胡子老者站在日边,挚连忙跑过去,老者送给挚一套衣裳,玄色,没有纹饰。又给了挚一只玉虎,质地致密细润,颜色晶莹剔透,玉虎的腹部刻着一个字,依稀是“伊”。
“这是什么意思呢?”挚难免要追问,他也想知道,这位老者是住在日里的吗?
雾却越来越浓了,老者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不见了。
小鸟跳上跳下,还在喊着:“挚,快起来,快起来……”
挚猛然睁开眼,又赶紧闭上,清晨的日光洒满他的屋子。
他有点奇怪,我究竟去了哪里?
屋外一只小鸟叽叽喳喳。
他伸开手掌,不由大吃一惊,掌心里赫然有一只玉虎,玉虎的腹部刻着一个字——“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爬起来,去找辛庖。
辛庖听了挚的话,笑了:“你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可是当他听了挚描述的衣裳,笑容凝固了:“他送给你的是玄端和玄冠,那是国家的法服,天子平时的燕居之服,诸后祭宗庙也会穿。他们早上入庙,叩见父母穿这种衣服。挚,你可能真的是桑之子,神子,将来会是圣人、英雄。”
“我只是个没父没母的贱民罢了,”挚感叹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没有父母的身世让他多愁善感。
“不,一定有的,你现在不知道罢了,或者他们还在到处找你。”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抛弃,扔在一段空桑里。”
“有可能你是真的是桑之子,桑可是神木!不管现在怎么样,将来你会不平凡。”
“或许是吧?”挚将信将疑,他伸开手掌,“这个该怎么解释?”
辛庖又笑了:“这还用解释吗?哪一个孩子的玉掉了,被你捡到了。”
挚确信自己没有捡到。是清?月?她们悄悄塞给我的?这个“伊”又是什么意思?
解释不通。或许我该到桑林的东边去寻找答案。
一生一梦,梦里梦外皆如烟,有着虚无的美丽,有着诗般的朦胧,有着诗般的惆怅,又有着不可捉摸的玄机。
这是挚这一生里第一次做梦。
7
阿豹在叫,挚知道,要么是莘伯,或者是清。
莘伯每次见到自己的时候,总是无法琢磨地笑——不管怎样,他是清的父亲,他给了我名字,他让我有了养父养母。
阿豹先冲到挚的脚下,嗅来嗅去。
“昨天刚刚见过的,今天又要嗅一嗅,它怕忘记了我的味道。”挚想 。
来的是清,月陪着她。
月的母亲一直都在陪清的母亲,现在,月要一直陪着清,这是清和她母亲的命运,也是月和她母亲的命运。
人一旦来到世间,就已注定了自己的高低贵贱,这都是命运。“就像我只能躲藏在一截空桑里,然而还是被找了出来,又来到了宫里。”
挚又伸开手掌:“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偷偷塞了一只玉虎?可真是谢谢了,我很喜欢。”
清和月就如梦里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这是什么呀?我们可不知道什么玉虎!”
既然她们也不知道,那么这梦是真的了:“可是梦里的老者送我的明明是衣裳,为什么我没有看到?醒来手里多了一只玉虎?这个 ‘伊’字,嗯,好了,我就姓‘伊’吧,从此以后,我就叫做‘伊挚’!我也有了自己的姓!”
“绝不可以!”辛庖咆哮如雷,“你如果要有一个姓,也得跟我的姓,你得叫 ‘姒挚’!你怎么可以自己给自己一个姓?你怎么能姓‘伊’,难道……?”
伊挚说:“您是我的养父,从来没有让我跟您的姓,现在上天要我姓‘伊’,这恐怕……”
辛庖沉吟不语,最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莫非真是天意?”
清和月等不及了:“我们一起出去玩耍吧。”
辛庖告诉伊挚:“今天是你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明天起,你得在厨房里帮我了。”
伊挚拍手叫好:“清和月也一起去吗?”
“她们不会去的,清要去学习宫里的规矩。”
“那月呢?”
“月要陪她。”
“我去求莘伯。”
“不用去,这是莘伯的旨意,也是你的命运,你得听从命运的安排,不是吗?”
……
“我得穿过桑林,去东边看一看,以后,也许没有机会了。我得待在厨房里。” 伊挚想。
他和清、月,还有阿豹,溜出了宫里。
桑林边,茅草屋,屋旁一座石磨。屋里的墙上挂着鹿皮,还有弓箭。
一位老人坐在这阴暗低矮的屋子里,碗里是酒,钵里是肉,他喝一口酒,吃一口肉。
“你们三个,是宫里的孩子吧?听说宫里有一个桑树里生出来的神之子,你们认识吗?”
清和月一齐指着伊挚:“他就是喽!”
老人激动起来了,抓住了伊挚的胳膊:“是你,真的是你!你是那个桑树里的孩子,呵呵呵……”
他笑得把屋顶的尘土都震落了,伊挚却大叫起来:“你弄疼了我!”
“你的母亲,她好吗?”
“我没有母亲,我是桑树里生出来的。”
“哦,对对对,我问的是你的乳母。”
“嗯,她还好吧。”
老人的眼里有了泪光,他猛喝了一口酒,呛得直咳嗽:“好,好得很,伊姑……你们去玩吧,不用怕,这一片有我在呢,凶猛的野兽都被我用这弓箭射死了,要么就远远跑开了。你们只会看到牛羊,或是鹿、兔,当然,也能看到鸮,它会抓老鼠,不过白天它的眼睛看不到,它喜欢在晚上出来……”
清问,刚才那个人说什么“伊姑”, “伊姑”是什么?
伊挚和月都在摇头:“会不会是一种什么动物?”
阿豹叫了起来,伊挚说:“或许是他的狗吧,听这名字,应该是只母狗。”
“难道不会是一个女人?这明明是女人的名字。”月大声说。
……
8
林外的晨雾早已散去,艳阳高照,晴空如洗。
桑林里还有薄薄的雾气,看不到,但能感觉到一种触摸不到的若隐若现的东西在缓缓流动,向上升腾,仿佛羊奶倒进了河水里,经水一冲,稀释得很淡,很难发现,但你知道,一定有羊奶。
这雾也是如此,往远处看,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静谧的林子里,听得到脚踩在土地上的声音,飞鸟惊走,野兔逃逸,都是那样清晰。
日光被扯碎,从缝隙里漏到地面上,柔柔地。
阿豹不安分地跑前跑后,一会追赶野兔,一会跳跃起来想要抓住小鸟。它总是不能成功,又一次一次地尝试,乐此不疲。
它的确凶猛,矫捷地像一头豹子,奔跑起来,身上的毛似乎根根竖起,波浪一般随着颠簸起伏,追赶猎物时,目光如狼一样凶残。
忽然,它中邪似的放慢了脚步,缓缓地,缓缓地,匍匐前进,最后如一只温顺的小猫轻轻趴在了地上,不再发出一声,静静地望着远处,眼神中竟流露出温柔缠绵。
三个人诧异地循着它的目光望去,这一看,不由都惊呆了。
前边是一片开阔地,中央微微凸起,那是一座土台,四周被桑树围了起来。
淡淡的雾色里,一名女子舞动着身姿,水蛇一般扭来扭去,一边扭,一边褪下衣裳,直至丝绸一样柔韧与精致的肌肤完全呈现在桑林里,充满了诱惑与暗示,犹如女神的妩媚,摄人魂魄。
一名男子从桑树后走了出来,已然如女子一般赤裸着身躯,舞动着双臂,一步一步舞向女子。
桑林里,舒卷着爱的声息,荡漾着爱的欲望。
他们舞到了一起,阳光知趣地笼住了他们,为他们套上一道圣洁的光环。
女子舞动着,翘起玉臀,左右摆动着给了男子;一会伸出一条柔软的腿向前,男子揽住,两个人贴在一起;男子躺了下来,女子坐在上面,依然舞动,一刻也不停歇。
他们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似在品尝琼浆玉液,又如沉醉而似醒非醒。
男子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女子在嘤咛呻吟。他们越来越柔软,像两条水蛇般纠缠在一起,许久许久……
三个人,一条狗,被这诡异的一幕摄去魂魄,心神荡漾,忘记了挪动脚步。
阳光越来越耀眼,雾气越来越稀薄,那女子轻轻掠了一下秀发,把它拢到身后,以便露出脸庞,享受男子似烈火的吻,极尽缱绻。
这一张秀美的脸,刚好对着三个人的方向,清不由“咦” 了一声: “挚,那是你的乳母!”
伊挚这时也看清了,那个男子就是辛庖,自己的养父!
他们在搞什么鬼名堂?
伊挚除了惊骇,还是惊骇,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