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您喜欢……乳母吗?”
伊挚把一块牛肉扔进甗(yǎn)里,吞吞吐吐地问道,火光映得小脸通红。
甗是一种烹饪用的厨具,后作为礼器流行于商至汉代。造型分上下两部分。上部用以盛放食物,称为甑,甑底是一有穿孔的箅,以利于蒸汽通过;下部是鬲,用以煮水,高足间可烧火加热。商代甗多为圆形,直耳,侈口,束腰,袋状腹,腹下设锥足或柱形足,器体厚重。商早期花纹简单,晚期多用兽面纹装饰。
辛庖不作声,默默地剁下一大块牛肉,半晌才说:“好好干活,这里面门道多着呢。”
“我知道……可是……乳母很好,不是吗?”
“你一个小孩子又懂得什么?”
一段木柴可能受潮了,燃烧的时候噼里啪啦地响。
“您不也是一个人生活吗?母亲生孩子的时候死了,您一直都是一个人……”伊挚终于鼓起勇气,“你要是喜欢乳母,你们应该在一个屋子里生活!”说完这句话,他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
“住口!这个话永远不要再给我说!好好钻研你的厨艺!想一想你的刀子到底能用多久!拙劣的庖人才会不到一个月就要换刀!你这才四五天,已经弄折一把刀了!”辛庖没有回头,对着一块牛肉大喊。
“他不敢看我的眼神,他在心虚,”伊挚想,“他一定喜欢乳母,可是,他为什么不娶她呢?”
这件事,他就是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答案的。
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了答案,会怎么想呢?他不知道,他关心的这两个人,与自己有多大的关系,甚至自己的命运也早已由这两个人决定。
他只是有些难过。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在他幼小的心里,早已把这两个人当做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希望他们在一起生活,当然,还有自己。
一对夫妻,一个孩子,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家。
当他心目中的父母,只能是两个家庭的人,他心中这个理想的家便支离破碎,他永远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永远是一个没有家的孩子。
“为什么活着?活着为了什么?”这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思考的问题,可他竟然思考了。
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证明我活着?或者说,我活着到底能做些什么?萝卜垛成块,白菜切成片,使牛的肉骨分离,把大酱涂在煮好的肥肉上?
这一生就在厨房里度过吗?看看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多么辛劳凄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能让他们生活得快乐一些吗?可,我又算得上什么?不过是一个贱民,一个奴隶,什么桑之子,神之子,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只是幸运地在宫里,不用挨饿罢了!
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到底能做些什么?挚啊,你这个没父没母的孩子,你这个未来的庖人,你的命运在砧板,在尖刀,在鼎簋豆壶,在牛羊鹿兔。高处飞的,低处爬的,地里长的,水里游的,都应该在你的刀下,变成一道道菜肴,让人们来享用,让他们的味蕾有一次次无与伦比、新鲜美妙的体验,这就是你的命!
清,有她自己的生活;月,也有她自己的生活。辛庖呢?乳母呢?凌人呢?莘伯呢?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我,一个未来的庖人,应该安分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挥起了刀,舞动着,是一曲穿越3600多年的古老民谣,化作千年不朽的有莘国传奇。
他的眼中黯淡了碌碌世人,桑林大河,只留下牛和羊,刀和砧。
时空漩涡里,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他裹在一团刀光雪花里,块、片、丁、丝,纷纷落下;鬲、甗、鼎、鬶在沸腾,火光,照亮了他,在三千多年的沧桑石壁上留下舞动的身姿。
一个人的生活一旦有了目标,玩物而生愉悦,沉迷其中,孜孜以求,那会怎样?
那会产生奇迹。
2
伊挚在想,刀为什么会钝呢?即使是高明的庖人的刀,使用寿命也仅仅一年,而技术一般的庖人更是月月换刀。很少有人去想为什么,只是感叹这把刀质地可不怎么样啊!
哪怕在厨房里,也是有大学问,当你留意一个细节,这个细节里就有了哲理。经过无数次的观察,千百次的思索,伊挚心下了然:把骨头从肉里剔除的时候,刀与肉骨不可避免地有了接触,刀在进入的时候有阻力,这个阻力每一次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每一次的微不足道叠加到足以损毁一把刀的时候,这把刀的使命便宣告终结,尽管它心有不甘,还是被无情地扔出厨房,回炉重熔。
不论是牛羊,还是鸡豚,在一般的庖人眼中,无非就是完整的牛羊鸡豚,在伊挚的眼里,它们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头、项、四肢、五脏六腑,每一种动物的每一个器官都是不相同的,但每一种动物的每一个器官又都有各自的特点,无非就是肉包骨头,或是筋脉相连,既然如此,它们的内部肌理筋骨便有理可循。只要依顺着这些动物本来的结构,顺着它们的肌理结构,劈开筋骨间大的空隙,沿着骨节间的空穴使刀,那么刀的使用寿命便会大大延长。
技术高明的厨工每年换一把刀,是因为他们用刀子去割肉;技术一般的厨工每月换一把刀,是因为他们用刀子去砍骨头。那么我呢?我要让我的一把刀伴我终生,不用更换!
1300多年以后,有个叫做庄周的人,无意中听闻伊挚的这番见解,钦佩不已,作了一篇流传千古的《庖丁解牛》,那种至高境界令无数人神往。伊挚解牛时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在庄子的笔下描述的如此美妙: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说他解牛手所接触的地方,肩所靠着的地方,脚所踩着的地方,膝所顶着的地方,都发出皮骨相离声,刀子刺进去时响声更大,这些声音没有不合乎音律的。它竟然同《桑林》、《经首》两首乐曲伴奏的舞蹈节奏合拍。
只不过在文章里,一个虚构的“庖丁”取代了伊挚;而桑林,是古时一种大型的、国家级的祭祀活动的场所,性质与祭“社”(土地神)基本相同。直到春秋的墨子时代,“桑林之祭”仍是万人瞩目的盛大祭祀活动。“桑林之祭”所用的乐舞,也就沿用其祭名,称为《桑林》了。
《桑林》之舞既强劲有力,又轻捷灵巧,而且音乐震撼人心。又有多少人知道,桑林之舞最初的时候,其实就是青年男女在村野树林举办爱情嘉年华,借桑林围筑春台而狂欢的自由欢爱、自由交合的浪漫之舞呢?
“上古之民,情窦初开。发之于性,止之于礼。男女匹配,本性天然。同居不佻,并游不狎。及其长成,联姻嫁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婚礼始成。”由此可知,桑林之舞并非古人不遵礼,而是淫而不乱,类似于后来的试婚。
而伊挚解牛,解出了桑林之舞的曼妙缠绵,岂止是视觉的享受?或许辛厨和乳母的桑林之舞给了他灵感,使他能够“目无全牛”。
一个庖人,出神入化的鬼斧神工,淡去了屠宰现场的血腥,抑或是对供养其生灵的敬畏?
有些东西你看不到,但它已在悄然发生变化。
在有莘国的厨房里,血与火的淬炼之后,食神已然诞生。他的一把解刀,用了整整五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他舞于美食的制作时,辛庖偶尔会露出惊异的神色。
辛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这个仅有十三岁的少年,在食物制作的领域已远远超越了自己。当今之世,恐怕找不到第二了。他不拘于古法,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自己尝试,大胆创新而有所发明。
除了辛庖,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的变化,莘伯、凌人、清、月,甚至乳母,他们都不知道。
直到西泉干涸的那一天,这个少年如他离奇的出生一般,又一次震动了有莘国,这次甚至惊动了西河——夏王朝的中枢所在。
3
西泉在桑林以西,为有莘氏的人畜提供生活用水,从他们记事起,这眼泉水一直都是咕嘟咕嘟地往出冒,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然而有一天,它忽然哑了,先是水流变小,接下来不再出水,直至干涸。干涸的那一天,顺河走上来几个被烧焦了的人——除了牙齿,遍体通黑。
其实他们就是黑色人种,但当时的人并不知道。
在商代侯家庄遗址考古过程中,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且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祭祀坑,里面出土了大量的人类遗骸;考古学家在清理祭祀坑内 938个作为祭祀用品的战俘遗骸并对其分类研究时发现:大约有 30个祭祀遗骸的头骨类型,属于典型的蒙古人种;有 34个祭头骨类型于大洋洲黑人人种;有2个祭头骨带有明显的高加索人人种特征,也就是我们今日所说的白人人种;有50多个祭头骨类型,带有爱斯基摩人特征。
有莘国的百姓愤怒了:正是这些不洁的人导致了西泉的干涸,他们踏上这片土地,给我们有莘国带来灾难——难保东泉不会干涸?湖泊似乎比以前缩小了很多!水就是生命之源,他们要断掉我们的生命之水!必须用他们来祭泉!
当时人们知道使用船只渡河,至少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但还不足以漂洋过海。这些黑人怎样踏上华夏族的土地,来到有莘国,至今依然还是个迷。
但他们的确来了,就像刚刚跑出了火堆,黑得那么真实。或许他们是一群敢于探索,渴望开发新领地的人,来到这片土地,好奇心还没有满足,就面临着灭顶之灾。
一群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已经包围了他们,手持棍棒、木矛,弯弓搭箭,虎视眈眈,束手就擒之外,他们别无选择,除非愿意万箭穿身。
他们大声地替自己辩解,希望得到饶恕。
没有人能听得懂,也没有人愿意听他们在说什么。即使有一个黑人略懂华夏族的语言,没等他开口,已被一片咒骂声淹没,紧接着四肢朝天,分别被捆绑在一根根长的木棍上,被两个人抬起来带走。
辛庖有了任务,他需要把龟甲上残留的肉渣皮筋等去除,清洗干净 ,然后晾在通风、能被太阳暴晒的院子里。龟甲很快干燥,辛庖精心再做一定的处理。
龟甲整治好了,莘伯命人用火烧炙,使龟甲裂出焦纹。这次莘伯不会听阿豹的,它大呼小叫,窜来跳去,也引不起莘伯丝毫的关注。
莘伯这个时候听巫师的。巫师把自己打扮得像鬼一样,所以人们愿意相信,他具有和鬼神对话的能力——事实上他哆哆嗦嗦地似乎是刻意的颤抖,令人对他的能力坚信不疑。
莘伯有的时候更愿意相信阿豹的直觉,但这样的祭祀活动,巫师比阿豹似乎更能胜任,莘民们也愿意听巫师的。
如果要他们听一只狗的话,他们觉得鬼神不会答应。
龟甲裂开了,巫师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他在根据裂开焦纹的纹理来判断吉凶。
他闭上了眼睛,因为鬼神不会轻易现身,他要在冥冥的意念中接近鬼神,让他们发声,给自己启示。
而他自己,便是鬼神的代言人,他要把鬼神的启示传达给民众。
很长时间的沟通之后,他又一次全身颤抖,大汗淋漓,睁开眼睛的时候,宛如大病一场般地虚弱,他呻吟着传达了鬼神的意见:
这几个烧焦了的黑乎乎的人,因为他们被鬼神诅咒了的奇特长相,在他们出生的那一刻便已触犯了有莘之地的鬼神,他们必须作为祭品,献给这些鬼神,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童,都应该让鬼神享用。
否则,西泉的水,将永远不会从有莘国的土地上溢出来。
这些人的命运已被决定,他们似乎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着什么,流露出深深地恐惧,就如濒死的人一般——他们也的确濒临死亡——可是,鬼神真的需要他们,民众也需要他们,让他们走上祭坛。
有什么比鬼神不愉悦,不再保佑、庇护他们更可怕的事呢?
不取悦鬼神,鬼神便不再庇护、保佑,生命之水将会干涸,地里长不出谷子和麦子,莘地的牛羊犬豕不会交配生育,鹿兔鹰鸟远走他方,这是莘民们绝不会忍受的事情。
所以,他们必须死!
4
他们必须作为祭品,如同牛羊犬豕一样,成为牺牲。
他们无望的颤抖,以及深深的恐惧拯救不了自己,一把锋利的刀将会割开他们的喉咙,把血流在樽或是鼎里——鲜血能使鬼神更为愉悦。
他们身上的肉,很多时候还会像牛羊肉一样可以食用,被一口一口地吞掉,甚至都不用在甗(yǎn)鼎中烹制。假如巫师认为鬼神更喜欢完整的祭品,他们将会在鸮樽或是后母戊大方鼎里完成使命。
早在蒙昧的时代,人们以采集及狩猎天然产物为生,生产力水平极低。为了生存,他们不但吃野兽,也会吃敌人甚至同胞。这种情况一直到了新石器时代中晚期因种植业的发达才逐渐消失;但古老血腥的习俗仍保留在人们的生活中。
夏商之际,正是由游牧的生产方式向农耕种植业为主过渡的重要时期——夏,不过是一个部落联盟形式的国家;而商,本来就是一个游牧民族。其实商并非华夏族,而夏反而是一个正统的华夏民族。
《礼记•祭统》载,“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这是夏商时代,尤其到了商代,天、地、神的观念,已经很明确,祭祀天、地、神灵,成为原始宗教的核心内容。天被看成是自然万物和社会的最高主宰,只有通过祭祀才能上达天意。流行的“人祭”和“杀牲”多以真人真兽作为祭品,而以俑代替祭品的尚不多见。
奴隶主把抓到的俘虏或奴隶残酷的杀掉用作人祭,有的砍头,有的火烧,有的宰割,有的活埋,有的剥皮,甚至剁成肉酱,有的还在他们的头上刻下铭文,以此作为宗教仪式上的牺牲,奉献给祖先和神灵——无论是祭祀祖先神灵,还是举行别的宗教活动,包括这祭泉。
用人作为殉葬品或是祭祀用品,在今天来看无疑是非常残暴血腥的。而在当时,王朝与氏族、部落与势力之间的战争不断发生,树立统治威望及获取财富成为最重要的目的。频繁的战争带来的大量的战俘,而当时的人们又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这些的俘虏以供役使;于是,大量的俘虏被杀害用作祭祀的牺牲。
夏商交替之际,这种风俗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好在随着商代文明的进步,从早商到晚商时期,用人祭祀的风俗明显呈减少的趋势。根据学者对殷墟有关祭祀甲骨卜辞的统计:早期用人作为祭品的有5418人,未有记录人次的祭祀247次;中期用人作为祭品的有1950人,未有记录人次的祭祀189次;晚期作为祭品的有75人,未有记录人次的祭祀29次。
这些不幸踏上这块土地的人,因为天赐与他们的黑色皮肤,成了完美的祭品。
待宰的羔羊,惟有绝望与泪水。
他们所遭遇的一切,还会被刻在龟甲或是兽骨上,深埋于地下。
或许是从仓颉时代走来的文字在彼时书写的不便,夏商交替时代人们的基因里厌倦了遗忘,所以必须要以这种方式铭记曾经发生过的、一些沾染了血迹和有关鬼神的事。
5
伊挚的心揪得疼,腹中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他哀求地望着辛庖,扯住了他的胳膊,不要……
辛庖用力甩开他的手,低声说:“你走远一点,这样的场面你竟敢阻拦,你不要命了吗?”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是长得黑罢了,只是长得和我们不一样,但那不是他们的错!对于同类,你真的下得了手?”
“我不去做,难道要巫师去做吗?难道要莘伯亲自动手吗?走开!”
……
“你看到民众兴奋的眼神了吗?你要剥夺他们在鲜血和杀戮中带来的快乐吗?你知道违背民意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杀!杀!杀!”
兴奋地看客们呼喊着,喊 “杀”声一浪高过一浪,这些祭品的恐惧,更是激起了他们渴望血腥与杀戮的欲望。
伊挚已然明白,这是民众的呼声,自己无力拯救。尽管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他也知道民众的力量足以毁灭一切。
一个烧焦了的人倒下了,一道血柱迎着日光,激射而出,继而落了下来;殷红的血从切口汩汩地流出,祭品的四肢还在抽搐,民众的喊杀声更为歇斯底里。
每一刀的刺出,都给了他们极大地刺激感,他们需要这样的血腥,来愉悦鬼神,愉悦自己。甚至有人故意靠得很近,希望那鲜血能溅到自己的身上,脸上。他们伸出舌头舔去血迹,饶有滋味地品咂着。
四个烧焦了的人倒在血泊里,血应该还是热的。
下来就该那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了。
他似乎已不再恐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泪水缓缓地流了出来,脸上的灰土冲出两道印迹。
他跪了下来,仰面朝天,口中念念有词。
是放弃求生的欲望,坦然受死,还是在祈求他们的神灵的庇佑?
它无疑是一只羔羊,然而羔羊的眼泪能改变它被屠宰的命运吗?
这个少年是那么年轻,来到这个世界仅仅十个年头,生活的美好滋味尚未品尝,转眼之间便是牺牲。
死去的几个烧焦了的人里或许有他的父母,他在目睹自己的族人被锋利的刀割破喉咙,然后同样的命运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
那几个先死者,在临终之际,有没有与这个少年目光相对?他们的眼神里交流过怎样的信息?他们的内心有过怎样的波动?断然不会静如止水,那又会是怎样的心事如潮?
人死后,灵魂会上天。
他们的灵魂在上天的路上,是喜悦还是悲苦?眼中有没有含着泪水?
伊挚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冲出了人群,夺去了辛庖手中的刀!那把刀上,还在滴着血。
莘伯站了起来。
民众的声音停止了,所有人都在看着伊挚,这个仅有十三岁的黑瘦少年。
他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没有一件祭品会在这个重大的祭祀仪式上逃过一死,也没有人在鬼神即将享用祭品之前,夺走他们的食物。
然而今天,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伊挚颤抖着,他把带血的刀举了起来:“这把刀不该刺向这个少年!”
莘伯愤怒地咆哮:“你真的以为你是日神转世吗?你真的把自己当做了神之子了吗?不知死活的少年,没有我命人收留你,你早已死在一截空桑里!喂了鹰,要么填了狼的肚子!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难道我不能用你来祭西泉的神吗?”
辛庖一阵巨大的眩晕,差点站立不稳,他跪了下来:“这个少年,不是鬼神选用的祭品,用他来代替,恐怕西泉的神不会接受……”
莘伯哼了一声:“你最好到镜鉴里看一看自己,然后再仔细看看这个‘神之子’!”莘伯的话里含着讽刺。
中国的镜子产生于夏商时代,为铜铸造而成的铜镜。这种镜,一面磨光发亮,一面铸刻花纹。因铜镜主要用于照出自己的面容,故也叫“鉴”或 “镜鉴”。
辛庖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低声说:“他是神之子,我们曾为神之子举办过盛宴,太阳神天降我有莘之地,是神在庇护有莘国……”
莘伯冷冷地打断了他,接着仰天哈哈大笑:“神之子!好一个神之子!”
这时民众里有人喊道:“他的确是神之子!桑树里生出来的孩子,不是神之子是什么?”
莘伯看了这个人一眼,那是个老人,精神很矍铄,一身猎户的打扮,但自己并不认识——有莘国四万多人,自己怎么可能一个个都认识?有的人即使见过,也未必记得住。
伊挚却认识他:桑林边,茅草屋,屋旁一座石磨。屋里的墙上挂着鹿皮,还有弓箭,这位老人坐在阴暗低矮的屋子里喝酒吃肉。
这位老人继续喊道:“神之子不能死,杀死神之子,神会降灾给有莘氏!”
6
乳母在人群里也喊道:“不能杀死神之子!”
民众总是容易被煽动,舆情很容易被一个敢于开头的人带着走向另一个方向。
一件事有人开了头,便有人并不经过大脑思考而响应。
一群人跟着喊:“不能杀死神之子!不能杀死神之子!”
辛庖趁机劝谏莘伯:“民意不可违。挚不该死,让他自己动手处理这件祭品,为自己的无知赎罪。”
莘伯脸色铁青。
伊挚却喊着:“放过那个少年!放过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睁开了眼睛,仰望着伊挚,那是一种愿意死一万次报答的感激——他应该略懂这里的语言。
那一刻,阳光正好跃出桑林,映照在他黑乎乎无辜的脸上,竟如有神的光芒笼罩。
他的皮肤很黑,而他的牙齿很白,每一枚牙齿上似乎都有一轮日的光芒,灼向每一个人的眼睛。
没有人再喊 “杀”,尽管他们渴望一次杀戮,可突如其来的奇异景象,让他们有理由相信,神之子希望这个烧焦了的少年活着,这个少年也有活着的理由——他的嘴里吐出了无数的日,挂在他的白玉般的牙齿上。
凌人也是心中一动,又想起了自己十岁的儿子,对莘伯说:“看来这件祭品神并不满意,所以借挚之手拯救他,您看……”
莘伯转向巫师:“给鬼神的祭品,可以更换吗?”
巫师瞑目颤抖,与鬼神交流之后,传达了他们的旨意:“这件祭品,已经不能令我愉悦,但你们得用一头牛来替代,而且你们得在日中之前完成。否则的话,西泉的水还是不能溢出地面。”
辛庖说:“日中前?怎么可能?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把一头活生生的牛做成神喜欢的牺牲。”
神喜欢无知的人们把血肉在樽里烹煮,自己享用之后,可以让民众食其遗惠,但完整的牛骨架和有刻辞的龟甲得深埋在自己喜欢的地方。
夏时的占卜活动,已很盛行。在商朝甲骨中,一般都在前辞内,先锲刻占卜时间,贞人名称,而在夏朝时期,则标明占卜的种类,几乎每版都有。
伊挚缓缓拔出了自己的刀。
这把刀已用了整整五年,依然雪花般明亮,似是新铸,然而新铸之刀又怎有这般锋利?
这头牛在众人眼中,依然是一头牛,伊挚的眼中,已然是成千上万不同的关节筋骨零碎组织,有它自然而然的纹理,理所当然的结构,自己只需顺着它与生俱来的细微缝隙,将刀划过,仅此而已。
没有人说话,空气凝固了,他们被眼前看到的惊呆。
这怎么可能?
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得到一具完整的牛骨。
这头牛方才还是鲜活的生灵,沉重的脚步,憨厚的神情,灵活地甩动着尾巴,驱赶着冒犯自己的虻。
转眼之间,它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只不过换了一副模样——一具牛骨站立在那里,成了神喜欢的牺牲。
欢声雷动。
这不是人能做到的。
如若不是神眷顾的神之子,又有谁能做到?
伊挚身上被光芒笼罩。
一个精灵,一个神话,一个精灵刚刚完成了一个神话。
莘伯霍地站了起来:如神所愿,这个烧焦了的人免他一死,但他必须成为一个贱民,执行我的意志,为我所用,我也有权决定他的生死。
而挚,他顿了一顿,神明的指示:他的使命在厨房!
莘伯努力地克制了胸中的怒火:“你个挚,用一条贱命让我损失了一头牛,五条贱命也换不来的牝牛!”
如果不是祭祀仪式没有完成,他定会拂袖而去。
据学者考证,这次祭祀的地点在今天的岔峪村。因为伊挚曾在此解牛,所以古时也叫䣝(tú)邑。
《诗经·韩奕》中有句诗:“韩侯出祖,出宿于䣝。”意思是:韩候外出祭路神时,在一个名叫䣝的地方住宿过。
假如伊挚真的曾在此解牛,那也是数年之后的事了,绝非此次亮相。因为此时的伊挚,是个仅有十三岁的少年,尚未见过大河,他的生活圈子,仅限于大河以西七八里的莘邑一带……
7
解牛之后,伊挚明显地感觉到了莘伯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在此之前,他能感觉到莘伯对自己的提防,只不过被他的微笑掩盖。黑熊被救之后,这种提防更是难以遮掩。
黑熊便是那个侥幸逃过一死的那个烧焦了的人,他们给了他一个叫做“黑熊”的名字。
自己以前住的地方,是先由地面向下挖成一个方形的浅坑基槽,然后将坑底夯实作为地坪,在坑的周围用泥土堆筑墙壁。房门向南,光线很好,门口堆有土门坎,房内迎门靠后墙的地方用泥土堆筑着一个低矮的长方形土台。地坪和土台分别用细黄泥涂抹了一层,更加平整舒适。房间的四周墙壁上,还挖有梯形的壁龛,可以放置杂物。
但是莘伯说:“你应该照顾黑熊,所以应该和黑熊住在一起。”
伊挚尽管也是贱民,但一直是平民的生活。
解牛之后,他真正开始自己的贱民生活。他和黑熊住进了地穴式房屋,阴暗而潮湿。
最大的家具是土床,两个人就挤在这张床上。另外也有火灶、灰坑、席子。
见到阳光,是一种奢望,除非你爬出自己的房子。
据专家介绍,从商代殉葬的许多奴隶的尸骨看,他们都曾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这与其恶劣的居住环境是分不开的。看来,奴隶们在遭受着奴隶主贵族们残酷压迫的同时,也在忍受着这些落后房屋的“慢性”折磨。
对于这种变化,伊挚并不后悔,毕竟,这世界有一个黑熊,我让他活了下来……他差点成了牺牲。
尽管那次解牛,自己献上的牺牲,有莘的泉神很满意——西泉的水比莘地连同西河所有女人的奶水加起来还要旺得多,源源不绝。
所有人都相信,伊挚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除了莘伯。
民众的欢呼令他妒火中烧,他甚至决定让这个少年永远地离开莘地——这是伟大的武观(大禹的孙子,启开创夏朝后,受封于此)留给我的,没有人能在我的土地上挑战我的权威。
至少得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点教训!
但是他没有了机会,至少现在没有,因为奇迹长了脚,沿着大河向南一路流传,在合适的地方它拐了个弯,又向东飞去,西河不平静了。
帝发的意志:“朝贡的时候,那个桑之子必须来!”
甚至他让关龙逄亲自来接这个少年——既然这个少年是神之子,那么他就该留在西河,永远不得离开——神之子怎么能生活在有莘之地——一个远离夏王朝中枢的地方?
莘伯一万个不情愿,他说:“这个少年我已经离不开他,习惯了他烹制的饮食——他有敏锐的味觉,水只要经他尝过,就可以轻易地说出是哪里的水,即使是把西泉的水和东边河里的水混在一起,只要他的舌头一尝,马上可以分辨出来。当然,不仅仅如此,我要说的是,他的厨艺更高……”
“既然如此,那他更应该留在西河伺候帝发,不是吗?”关龙逄轻轻一句,就让莘伯无话可说。
“绝不宽恕臣下的骄横跋扈”,想到了帝发,莘伯不由发憷,他只能低低地叮咛伊挚:“你应该留意世子履癸……”虽然他并不想和这个少年多说,但一想到他将待在夏邑里,或许每天都可以见到帝发与世子履癸,不由地又和他亲近起来——至少他是我们有莘国送给夏王的人……
“我可以带黑熊一起去吗?”伊挚问。
莘伯正要开口,关龙逄看了他一眼,大声说道:“你可以带一个任何你想带的人。”
古代有善养龙者,故有豢龙氏,关龙逄为古豢龙氏的后代。
莘伯对这位耿直的豢龙氏后裔有畏惧之心,支支吾吾半天,却不敢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