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些深刻的记忆也会慢慢模糊,就好像一副精美的画卷在岁月的侵袭之下慢慢泛黄,变的脆弱不堪。
今夜的见闻本应牢牢地隽刻在张逢春的心底,可是那种清晰好像转瞬之间就不复存在,如同一个巨大的存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剩下的只是一堆残破瓦砾,徒留人无限的感叹惋惜。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是一个夜晚,可又如同数十年一般的真真切切。
张逢春从黑夜之中醒来,柔和的月光从窗外透出来,照到他的胸膛上,可是他的眼神却显得空洞无比。
看来的确已经过了许久,狂风已经被平静的月光取代,嘈杂的声响与人群也消失不见。
这个时候,一股鲜活的记忆重新铺展在张逢春的脑海里,将人的思绪牵引到远方。
柔和的阳光,和煦轻微的风,沙漠里是少有这样好天气的。张逢春三人在旅店二楼一处有阳台的雅间,观赏风景,执杯谈天。
“哎,你这和尚怎么也爱喝酒啊?”李京华问道那番藏头陀,存心揄揶他。
番藏头陀答道:“小僧是西域人,西域僧侣与中原僧侣有所不同,青稞酒和马奶酒是常常喝的。”
李京华道:“那你们还做什么犯纪的事?可杀人放火,娶妻生子?”
番藏头陀正想要回答,张逢春先说道:“我虽然对西域佛教不怎么了解,可我知道天下佛教信徒都是以慈悲为怀,修持自身,况且柯摩大哥人也很好,你又何必讥讽他呢?”
三人在早先已经互相告知了姓名,番藏头陀本名柯摩真。
柯摩真道:“张兄弟体谅我。不过小僧也杀人,至今也杀了些许恶人。”
李京华本来要说自己不过是开个玩笑,可是这时候张逢春说道:“那些恶人有没有真心悔过?”
柯摩真回答道:“他们一击便死在小僧手下,没有人悔过。那些人做恶多端,都是些该杀的人。”
恶人作恶该杀,这是天公地道的道理,只是有些人确实还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张逢春在纠结他们是否真的该死,而柯摩真则行事果断,他扪心自问从未杀过任何一个不该死的人。
“你们为什么来这?”张逢春问道。
柯摩真道:“小僧要由此前往中原传经布道,与中原百姓广结善缘。”
“可是中原如今也已是寺庙林立,佛教徒众遍布山河大川,柯摩大哥怎么又来传教呢?”张逢春问道。
柯摩真道:“中原汉地佛教是显宗,我西域的教法为秘宗,多有不同之处。”
“那你为什么还要摔碗入伙呢,不直接前往中原?”李京华不禁心中有些疑惑。在他之后,柯摩真和张逢春都分别入了伙。
柯摩真已经不再喝酒,单手立起,口念佛号,道:“小僧在我师面前许下宏伟大愿,立志把我秘宗教义在中原发扬光大,否则便势不回还。我由西域来到此处,已历时三载。
昔日所乘的骆驼正值壮年,如今多番奔走劳累,已显老态。小僧见此于心不忍,将它放生了。没有了脚力,小僧不好行走,需要些许银两再买一只骆驼。”
“你走那么远的路,没有带钱?”李京华惊讶不已。
“倒也不是。只是小僧此番前往中原,不仅为了传道,更为了磨砺自身,由此方证大道,所以小僧来时,只带些必须的银两,干粮衣物、钵盂水袋,如此而已。”
李京华道:“我以前可没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不仅仅是没遇过,更是发自骨子里的震惊,怎么世上还有这种人?
可不正是有这种人吗?这世上有自私自利、一心为己的人,所以也有这种肯为了信念理想不顾一切的人。这就好像阴面和阳面,存在黑夜,阳光也必将泼洒。
“就仅仅这路途上就白白耗费你数年的光阴,这真的值得吗?”李京华道。
柯摩真道:“阿弥陀佛,小僧一生如此,无怨无悔。”
一些人若是伟大,有时候反而让人看不懂,摸不透,因为他不自私,不只是为自己着想。
“你呢,李京华?”张逢春问道。
“我?我就是出来玩玩,哪里有趣,我就向哪里去。”
张逢春道:“那你生活的一定很惬意。”
李京华道:“怎么这样讲?”
一个人在舒适的环境中若是不觉得惬意,那只怕他本就没有摆脱痛苦的泥潭。
张逢春微微一笑,说道:“难道只做开心的事还不够惬意吗?”
李京华好像有些苦笑,他说道:“可是一个人惬意的久了,也会觉得烦,觉得累。”
张逢春道:“那这又怎么讲呢?”
李京华说:“在我家乡那边有一种雄鸟,他年轻的时候常常在外面游荡,从来不帮妻子抚养自己的孩子,只顾自己玩乐。没过几年他就老了,他体验够了外面世界的冷酷无情和他的寒风凌厉,他就想要回家,想要儿女子孙环绕膝下的那种天伦之乐。可是当他到家里的时候,他的孩子就会把他往外赶,不认他这个父亲。他的心中羞愧难当,当即便撞向巢下的树木而死。”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以前每年都会看见这种场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总会发生。这种悲哀命运的乌云一代又一代的笼罩在他们身上,永远也没法摆脱。”
命运若是悲哀,纵然是可悲的,可若是这种悲哀延续到自己子女后代的身上,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更能折磨人的呢?
天若是有情,必然苍老。地若是有情,必然催断肝肠。
柯摩真这个时候说了话,“鸟已是如此,那人呢?”
“人!”
李京华好像有所感受,他说道:“只怕人不应该哭泣,而是奋起自身,与命运争搏。”
鸟的命运我们无法改变,可是我们自身的命运却牢牢的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我们是放逐,是创造,全都在于我们自身。
“你的命比这鸟苦吗?”张逢春说道。
李京华道:“没有。”
张逢春笑一笑,道:“我也没有。”
李京华也笑了。
我们未曾经历过深入骨髓的苦难,是该庆幸的。我们生的如同花朵,寒风未曾侵袭,便不应该多去空谈苦难,而应该在广茂的天空之下展现自身,创造自己的未来。
我想这正是张逢春的本意,人若是年轻,该是个年轻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