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山寨的寨主严景信,原是大山里贫穷人家的儿子,被财主逼得无处安身,来到虎头山,自立山寨,领着一帮流离失所的贫家儿女,专门劫掠打此经过的不义之财。在虎头山寨,他和喽啰们在一起营生,同甘共苦,相互之间,以兄弟姐妹相称。
这天一大早起来,就有几个小弟兄前来报告,说陈得冰和周矩辉下山寻猎物去了。
严景信担心,周矩辉生就的火性子脾气,一出山寨就可能惹出祸事。听了这几个小弟兄的报告,他不知道山寨里要发生的,究竟是一场好事还是一场坏事,就走出龙虎厅,急急忙忙来到山头观看。
西北风吹得正紧,以摧枯拉朽之势,想把山坡上的残枝腐叶裹到深涧里。山上山下的空气,卷裹着一阵阵寒冷,就连山石也冻得瑟瑟发抖。太阳像一个患重病的老人,脸色苍白,刚刚艰难地爬上东南方的山顶,弟兄们已经抬着缴获的嫁妆和其它战利品,浩浩荡荡回山寨来了。一个大个子弟兄牵着一匹白马。马背上驮着的那团红,好像洁白的雪地里开着一朵红梅花。
龙虎厅,处在山寨最险要的地方,是虎头山寨头领们相聚议事的场所。严景信匆匆忙忙回到龙虎厅,刚刚坐定不久,下山打劫的弟兄们,就大呼小叫地来到龙虎厅前了。
那些弟兄们吵吵嚷嚷来到龙虎厅前,七手八脚从马背上卸下那团红,捧头的捧着头,扛身的扛着身,托腿的托着腿,不管那团红怎样挣扎反抗,还是把她抬进龙虎厅,才平平地放在地上。
严景信看得清清楚楚,被弟兄们抬进来的那团红,是一个绳索捆绑的新娘子。
新娘子挺身坐起来,很有敌意地看着坐在交椅里的严景信,嘴唇绷得紧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句话也不说。她想站起来,双腿却被绑缚得紧紧的,无论怎样努力,也站不起来,只得伸直双腿,直着身子坐在那里,大有不卑不亢宁死不屈的气势。
周矩辉抢前一步,向严景信施了一个躬身礼,说:“禀报严大哥,小弟们外出,本想弄些衣物粮食回来,谁承想衣物粮食没有弄到,却带回来一位出嫁的新娘。看看这新娘子,被一道道绳子捆绑着,不是逼嫁的,就是强娶的。小弟自从来到山寨,就见大哥独身一人,孤苦伶仃。还不如让这姑娘留在山寨,做咱虎头山寨的压寨夫人。”
陈得冰也上前一步,同样施了一个躬身礼,说:“严大哥,你整天为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操心受累,就缺一个压寨夫人。看看这姑娘,年龄不大,姿色也不错。我和周贤弟不谋而合,想留她在山寨,做虎头山寨里的压寨夫人。”
严景信看看周矩辉,又看看陈得冰,蹙起眉头,把目光凝聚在被抓来的姑娘身上,面色严肃而凝重,一句话也没有说。
面前被绑着的这个姑娘,稚气已脱,青春正盛,俊俏的脸上,充斥着难以遏止的怒气。虽然坐着,但腰板挺得直直的,傲岸不屈的样子,俨然一棵风吹不倒的大树,雷劈不折的翠竹。她不卑不亢,怒目而视,显示出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势。零乱不堪的头发上,晃动着缺胳膊少腿的翠珠银钿。被麻绳捆绑得七扭八歪的大红嫁衣,早已蹭破,露出些许洁白的棉絮,倒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又像朝霞中的一团红云。
严景信看着看着,心头禁不住产生出一种敬慕的感情。
新娘子断定,交椅上坐着的这个壮汉,就是山寨里的头领。她要看一看,这个虎头山寨里的头领,如何处置一个被抢来的姑娘。
坐在厅堂上的严景信,在新娘子的眼里,也不过十八九岁,倒是一个威严庄重的男子汉。四四方方的脸膛,粗粗重重的眉毛,两个黑眼珠中射出来的,是一种慑人心魄的光芒,那种惊人的穿透力,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人的五脏六腑看个清清楚楚。
新娘子看着看着,心魂已被严景信那两道犀利的目光摄走,脸上被泪水冲淡的脂粉中,情不自禁地涌上来一层红晕,嘣嘣跳荡的胸腔里,好像多了几只小兔。蓦然间,一股莫名其妙的羞臊,填满她的整个胸腹。她从严景信身上收回目光,低下头,把目光停在捆得酸酸麻麻的双腿上。
“陈贤弟,把姑娘嘴里的东西薅出来,我有话,要问问她。”
粗重的声音,从严景信口中发出来,传进新娘子的耳朵里,生硬中却含着几分柔情。
严景信的声音刚落,陈得冰马上答应一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去薅新娘子嘴里塞着的那团红绫碎布。
新娘子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闪。那团红绫碎布从嘴里薅出来,新娘子能够张嘴说话了。她连连吐了好几口唾沫,才稳稳情绪定定神,再次把目光投射到厅堂上坐着的严景信脸上。
新娘子感到奇怪,在她的印象中,凡是占山为王的强盗,都是些泯灭人性的货色,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凶狠残暴,无恶不作。可是,面前的这个匪首,倒不像她曾经听说过的凶神恶煞,也不像她心中想象的青面獠牙,而是有血有肉有鼻子有眼睛的一般人。
“既然来到山寨,就要懂得山寨的规矩。报上名来!”
前面坐着的山寨里的匪首,说话的语气,并非恶声恶气,威严之中,显露出来的,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庄重而严肃,还带着些许的柔情。
新娘子听了严景信的话,心中的敌对感马上就消失了。她不再有任何顾虑,抬头看着严景信,不卑不亢地说:
“本姑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家闺秀,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女子。我坐不改姓,站不改名。我生在吴家湾子,长在吴家大院,名叫吴海云。从小习武,练就一身好武艺。要是不被捆绑着,就恁这几个小小的喽啰,也不是我的对手。既然被恁抓到了,抢来了,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是杀是剐,是拘是放,都由恁自便。”
严景信听到姑娘出生的地方,蓦然间有些吃惊。待到姑娘说出姓名,严景信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面前站着的这个姑娘,竟是吴家湾子吴员外的女儿。吴家姑娘坐在面前,腰板挺直,不怯不颤,说话理直气壮,又不卑不亢。人们都说冤家路窄,在严景信眼里,面前这个吴家姑娘,虽是仇家之女,却不像有仇之人。
听罢吴家姑娘的话,严景信的心中,又增添了几分敬慕之情。
“大姑娘出嫁,本来是欢欢喜喜的事情,为啥绳捆索绑,这样狼狈?”
“大王不知,家里要我嫁的那个人,是虎山县的知县贾金业。他那长相,猪八戒背捆破套子,要人,没个人样,要货,又是个孬货。我一看见他,就恶心得想哕。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咋能嫁给这样的人。要不是贾金业骗我,俺爹逼我,衙役们再凶狠,我也不会被他们捆住,塞进花轿里。”
“如此说来,你是被逼嫁人的?你那个老爹,为啥要逼你嫁给贾知县?难道你是捡来的,抱来的?不是他们亲生的?”
吴海云看看严景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对着虎头山寨里这个陌生的山大王,她低下头,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不知道。俺爹是个山里的财主,在贾知县面前,腰杆挺不直,膝盖又瘫软,说话低三下四。为了巴结贾知县,硬逼着我做出嫁,做贾知县的姨太太。贾知县不单相貌丑陋,心底更肮脏,妖魔披张臭皮子,根本就不是人。他一个癞蛤蟆,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还想着吃天鹅肉。”
严景信看着吴家女儿吴海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产生出一种怜爱之心。他转过身,对身旁坐着的周矩辉说:“周贤弟,你去喊喊白大妹妹,让她来龙虎厅一趟。”
“严大哥,弟兄们把这小妞带回山寨,是让她做压寨夫人的。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叫白大妹妹来干啥?”
“你只管去吧,白大妹妹来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严大哥叫你去叫白大妹妹,你只管去就是。严大哥无论做啥事,总有他自己的考虑。”陈得冰白了周矩辉一眼,略显不耐烦地说。
周矩辉对陈得冰的态度很不满意,也同样白了陈得冰一眼,站起来,走出龙虎大厅。
“陈贤弟,我看这吴姑娘不卑不亢,一定是个有胆有识知事明理的人。从她说的话中,就听出她心有隐情。把她身上的绳索解开,咱和她慢慢叙谈。”
听了严景信的话,陈得冰走到吴海云面前,说:“你这姑娘,听好了。俺严大哥心底善良,对任何人都宽宏大量。既然来到山寨里了,当着严大哥的面,心里有啥话,只管说就是,有啥苦,直接诉就是。别有眼不识金相与,和俺严大哥作对!”
陈得冰说着,就伸手去解吴海云身上的绳索。
吴海云看了陈得冰一眼,趔了趔身子。
“吴姑娘,不要害怕。俺山寨里这些兄弟姐妹,都是贫苦家庭出来的,对你并没有恶意。给你松了绑,你有话,尽情说,慢慢讲。”
“村上人都说,占山为王的,都是土匪强盗,拦路抢东西,杀人不眨眼。我一个遭难的女孩子,落到虎口狼窝里,还能保全自身吗!”
“吴姑娘,你错看俺这些兄弟姐妹了。俺这些兄弟姐妹,本来就不是土匪,也不是强盗,都是心底善良的农家子弟。正因为得罪了土豪劣绅,官府衙门,才被逼相聚山寨,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苦日子。看你这样儿,就知道你遭难了。遭了啥难,说出来,俺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也可能有办法帮助你。”
听了严景信的话,吴海云不再敌视和反抗,但仍然存有戒心。陈得冰把她身上的绳索解开后,她活动活动筋骨,感到浑身上下,非常轻松。她原本打算,只要绳索一解开,就奋起拳脚,打倒围上来的强盗,逃回吴家湾子。可看看面前这些人,都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打倒强盗逃回家乡的勇气怎么也鼓不起来。
严景信所说的白大妹妹,名叫白剑萍。原本是大深山里一个猎户家的女儿。有一次跟着父亲进山打猎,遭遇来游山逛水的县太爷的公子调戏。她一怒之下,射伤妄图欺侮她的县太爷的公子,无处藏身,只得来虎头山寨当了女强盗。
白剑萍跟着周矩辉来到龙虎大厅,瞟了吴海云一眼,向严景信抱拳施礼,说:“严大哥,你叫我?”
“白大妹妹,刚才周贤弟和陈贤弟下山,把这个吴姑娘领回山寨来了。她好像有一肚子委屈,当着大家的面,也不好直说。你带她下去,要像亲姐妹一般照看。恁俩都是女孩子,有啥苦,有啥难,当着你的面,让她说一说,诉一诉。你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能难为吴姑娘。”
“请严大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善待她。”白剑萍回过头,对吴海云说,“吴姑娘,走吧。我也是个女的,你心里有委屈,当着我的面,只管说就是。不要害怕。虎头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是好人,决不会伤害你。”
白剑萍说着,就要领吴海云离开。
吴海云看了白剑萍一眼,仍有戒心地说:“既然被抢来了,就没想活着离开。是杀是剐,随恁的便,不要捣鬼。”
“你这姑娘,狗咬吕洞宾,咋就不识好人心!严大哥菩萨心肠,看你可怜,才让白大妹妹过来。当着大男人没法说的话,还不能和白大妹妹说吗!”
“别说了,周大哥。看样子,吴姑娘有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倒。我带她下去,好好问问她。咱能帮她,就尽量帮。要是确实帮不了,我想她也明白事理,不会责怪咱兄弟姐妹们。你说是吧,吴姑娘?”
“白大妹妹,你带她下去,好好和她说话。若真有难处,咱就尽量帮助她。”
“我知道,严大哥,放心吧。”白剑萍看看严景信,回过头,对吴海云说,“走吧,吴姑娘,咱俩都是女人,有啥话,就敞开胸腹,直截了当给我说。”
“给你说了,你能拯救我吗?”吴海云看着白剑萍,仍然站着没有动。
“你要相信,在俺虎头山寨,严大哥和兄弟姐妹们一样,见到遭难人,不伸手相帮,心里总有一块病。放心大胆跟我走吧,俺虎头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决不会伤害你。”
吴海云认真审视白剑萍一番,临出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严景信一眼。
白剑萍领着吴海云出去了。周矩辉看着严景信,有些愤愤不平地说:“严大哥,小弟来到咱虎头山寨,看你整天为兄弟姐妹们操心受累,连个压寨夫人都没有。今天也是碰巧了,恰好遇到这个姑娘。我和陈大哥,把她带回山寨,就是让她做你的压寨夫人的。可是你顾虑重重,总是拿不定主意。严大哥,弟兄们相处在一起,无论啥事,你向来雷厉风行。今天是咋了?倒像个娘儿们似的。是不是有啥心事?说出来,弟兄们披肝沥胆,也为你出主意,想办法。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弟兄们也在所不辞,决不当缩头乌龟。”
陈得冰斜眼看看周矩辉,说:“周贤弟,可不能这样跟严大哥说话。我和严大哥在一起共事儿,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知道严大哥的脾性,说话做事,慎之又慎,不考虑周全,就不会轻易下结论。”
“陈大哥,刚刚在山下,你不也说带那姑娘到山寨里,做严大哥的压寨夫人吗?咋就一转眼的工夫,就转风向了?你心里究竟是咋想的,明明白白说出来不就行了?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又唱白脸,你这脸,是十月的天,后妈的脸,说变就变吗?”
周矩辉很不满意陈得冰的做派,瞪着陈得冰,说出的话,就如刀枪一样锋利。
“你看看,你看看,严大哥,这可是你亲眼看着的,不是我和周贤弟闹别扭,而是周贤弟和我过不去。严大哥,弟兄们相聚在一起,同打虎,共吃肉,不论你说啥,俺都顺耳顺心地听。可周贤弟呢?动不动就发脾气,使性子,给大哥找难堪。这兄弟情分,难道就是这样吗?”
“你!……”
“好了好了,都是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遇事好商好量,咋能一说话就吹胡子瞪眼睛。”严景信立马站起来,制止他们说,“周贤弟,当初咱相聚虎头山寨,可不是来当土匪强盗,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你知道,咱这些兄弟姐妹,都是被逼得没法活了,才来山寨里相聚。一介草民,得罪了绅士,惹怒了官府,能保住性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管到啥时候,都不能忘了,弟兄们都是被迫无奈才聚首山寨,寻觅活路的。”
“周贤弟,严大哥把话得这么清楚。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明白?”
周矩辉听了严景信的埋怨,又听了陈得冰带有嘲讽意味的问话,胸中熊熊燃烧着的那团烈火,突然间泼了一盆冷水,吹来一阵冷风。他猛然间变了脸色,不满地乜斜陈得冰一眼,非常生气地说:
“陈大哥,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这样做,图的是啥?这几年,我看着严大哥朝天终日为兄弟姐妹们操心受累,身边没个作伴儿的。无论冬夏,都孤零零一个人,凄凄苦苦熬日子。没有看看那些当官的,三妻六妾不说,光丫环使女都成群结队。我就领来一个姑娘,严大哥娶她做压寨夫人,也违不了法,犯不了罪。看看这姑娘,捆着绑着塞在花轿里,不是婆家抢亲的,就是娘家逼嫁的。与其让她嫁给不愿嫁的人,还不如留在山寨里,做严大哥的压寨夫人。她要是能留下来,我看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也坏不了严大哥和咱山寨兄弟姐妹们的名声。”
陈得冰看着周矩辉,心里来气了,脸由白变红,由红变紫,腾地站起来,怒声怒气地说:“周贤弟,那天,严大哥劫法场救你来山寨,你才死里逃生,保住性命了。在山寨里时间长了,你胆子就大了,连严大哥都要顶撞!”
周矩辉也霍地站起来,气呼呼地说:“谁说我顶撞严大哥了!我这是为严大哥的终身大事着想。”
太阳的光芒直南直北地照进来,在龙虎厅的门口,照出一片白。龙虎厅里紧张的气氛,突然升温,真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起风了。挂在枝头上聊聊几片渐渐变黄的树叶,被冷风吹落枝头,在山腰里打着旋儿,一会儿向山腰上飘散,一会儿向山谷中飘落。
周矩辉确实是个打铁的。他出生在一个铁匠世家,从小跟着父亲走街串巷,招徕生意。每到一个村庄,就在村头垒起炉灶,建起锻台,为村民打制做饭用的菜刀,补缸用的铁锔,刨地用的抓钩,敛土用的铁锨。
当时,年幼的周矩辉,个子低,力气小,挥不动铁锤,父亲就让他拉风箱。卧在炉灶边的那只大风箱,活像一只大牛犊。周矩辉细瘦的胳膊,随着风箱杆的一拉一推,练得粗壮而有力气;细瘦的两腿,随着双脚的前走后退,也练得粗壮而有力气。他的小脸,被炉膛里蹿出的火苗,烤得黑不溜秋。经过几年的磨难,在周矩辉身上,过早地显现出大男人的成熟和壮实。
在走东村串西村的脚步声中,在风箱的吧嗒吧嗒的响声中,流走的是岁月,迎来的,却是周矩辉健壮的体魄。周矩辉长大了,听从父亲的指点,抡起大锤,把放在铁砧上烧得彤红彤红的铁锭,打得变形改状。
一年前,父亲刚刚在一个村头的大杨树下垒好炉灶,刚刚在灵宝焦村和官军打过仗的一支军队,恰巧从村中经过。
那些扛着长枪挎着大刀的军人,一看到打铁的,就纷纷围上来,要他父子两个,给他们锻打突了尖的长矛,缺了豁的钢刀。父亲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周矩辉父子俩,从日上三竿到日落黄昏,从日落黄昏再到繁星满天,从繁星满天再到东方破晓,整整一天一夜,不知道给那些军人锻打出多少杆长矛,多少把大刀。等到军人们整装出发的时候,他们才停下来休息。
父亲困了,周矩辉也困了。在一个麦秸垛旁,父子俩一躺下来,就进入梦乡。乌云是怎样扑上头顶,遮住阳光的,周矩辉根本不知道。冷雨是怎样从空中飘下来,落在父子俩身上的,周矩辉仍然不觉得。直到有人把他从铺着的麦秸上掂起来,周矩辉才被惊醒。
出现在父子俩面前的,是一队凶神恶煞般的白盔白甲。
就这样,父子俩都以通匪的罪名,被关进监狱。没过几天,年迈的父亲被拉出去过堂,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周矩辉后来才知道,他的父亲因抵不过严刑拷打,惨死在滚钉上。连尸首都被扔进深山,喂给虎狼了。
在黑暗的牢狱里,周矩辉想哭,却哭不出眼泪,想喊,却喊不出声音。黑暗,侵袭着牢房的各个角落,也侵袭着周矩辉的五脏六腑。
刚刚过了两天,牢头就给周矩辉送来最后一顿饭,并小声告诉他,上刑场的时候,不要怯懦,要挺起胸膛,威武不屈地喊出来,“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这样一来,二十年之后,你就会重降人间,再做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子汉。
牢头走后,周矩辉在黑暗的牢房里,想念父亲,悲叹命运,仇恨暗无天日的世道,整整一个夜晚,都没有合眼。
也是命不该绝,在押往刑场的路上,周矩辉被虎头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劫了法场,救出性命。周矩辉就跟随严景信,来虎头山寨当了强盗。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
周矩辉没有妻室,无牵无挂无连累,入伙虎头山寨,兢兢业业杀贪官,赈饥民,一心一意跟随严景信艰难度日。
为了报答严景信的救命之恩,周矩辉经常傍在严景信身边,不允许任何人做出任何对不住严景信的事情。他凭着一颗赤诚的心,在距龙虎厅不远处的一个陡峭的山崖向阳坡,用他打造的枪头,撬开一块块岩石。花费整整三个月的工夫,不知道磨损多少个枪头,才为严景信开挖出一个温暖的窑洞。
周矩辉是一个知恩必报的人。他敬佩严景信的为人,同情严景信的遭遇,总想找一个漂亮的姑娘,做严景信的压寨夫人,让整天为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操心受累的严大哥,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相伴的人。
谁料想,当他把吴海云带回山寨之后,严景信不但没有心思娶吴海云为妻,而是让白剑萍把吴海云领出去了。似乎一瓢冷水,把周矩辉一颗火热的心,浇得冷冰冰的。
严景信把目光聚集在周矩辉身上,非常严肃地说:“周贤弟,不是我埋怨你。一看到你领回来的姑娘,心里就有一股子气。你也没有想想,眼下在咱山寨里,兄弟姐妹们不是缺吃的,就是少穿的。尽管勒紧腰带,省吃俭用,在这荒山秃岭上,也免不了挨饿受冻。现在,让一个陌生的姑娘留在山寨,别说她不愿意了,就是她心甘情愿,我也不忍心让她跟着咱吃苦遭罪啊。”
周矩辉不以为意地说:“严大哥,你把这事儿想得过于严重了。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铜塑的金刚,泥做的心肠。既然把姑娘领来了,就得让她有个归处。常言说,买得起马,备得起鞍。虎头山寨里这么多兄弟姐妹,饭稀饭稠,也不在乎多一口人,多一张嘴。咱揭竿为旗,相聚山寨,也是咱兄弟姐妹们的缘份。当大哥的,是兄弟姐妹们的领头雁啊。山寨里的大事小事,哪一件不靠你撑腰掌舵,没有夫人压寨,连个相伴说话的人都没有。有衣没帽,不成一套。古今以来,大凡山寨里的大王,哪一个没有压寨夫人。可你孤零零一个人,到啥时候,才能不单身啊!”
“周贤弟,你不知道,我本来是有妻子的,咋能停妻再娶呢?”
“严大哥,你总说有妻子。我被救上山寨,这么长时间了,咋就没有见过呢?现在,嫂子在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别说了,我不愿回想过去的事情。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的。陈贤弟,你和周贤弟都先退出去吧,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静静心。”
严景信说罢,向周矩辉和陈得冰摆摆手。
“严大哥,小弟听你的,现在,我和周贤弟就退出去,你一个人在这儿,好好静静心吧。全山寨的兄弟姐妹,全靠你撑腰作主呢。”
周矩辉和陈得冰,感到严景信的心里头,一定窝有无法明言的愁思。他俩刚要出门,白剑萍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严大哥,刚才,我把吴姑娘领到寮棚里,和她谈了许多话,知道她遭遇不幸,是一个值得可怜的人。”
严景信把目光聚到白剑萍身上,说:“她都给你说了些啥,能告诉我吗?”
白剑萍坐下来说:“严大哥,吴姑娘说,她是吴家湾子吴员外的女儿。前些时候,虎山县知县贾金业,到吴家湾子视察,蓦然间发现吴姑娘有些姿色,就要娶她做妾。吴姑娘誓死不从,无奈贾知县兽性不灭,非要强娶。姑娘的父亲吴员外,也没有办法。就这样,吴姑娘被贾知县的手下,捆得结结实实,塞进花轿里。刚刚走到虎头下,就被周大哥和陈大哥领到山寨里来了。”
严景信听后,沉吟了半晌。
真真实实,这个被劫来山寨的姑娘,就是吴家湾子吴克宏的女儿。想当年,就是那个吴克宏,抢走严景信的妻子赵淑芹,又是那个吴克宏,派人来追杀,逼得严景信走投无路,才来到虎头山,背上强盗的恶名声。还是那个吴克宏,把好端端的严家毁了,把严家父母也逼得逃离家园,一直没有音信。
严景信做梦也不会想到,周矩辉和陈得冰抢回来的,竟然是仇人吴克宏的女儿。是杀是放,严景信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就凭吴克宏将严家逼得家破人亡这一点,严景信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吴海云。可是,回过头来再想想。作恶的是姑娘的父亲吴克宏,吴海云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内情。现在,如果不清不楚地把吴海云杀掉,虎头山寨里,说不定就多了一个冤死鬼。心底良善的严景信,决不会莽撞行事,把一个无辜的女孩子送上断头台。此时此刻,严景信下不了这样的狠手,也无法下这样的狠手,更没有理由下这样的狠手。
如果释放吴海云,这姑娘可能会重回吴家湾子,把事情的原委原封不动告诉她的父亲吴克宏。吴克宏若是依靠官府前来报复,虎头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死伤的可不止十个八个。到那时候,这么多兄弟姐妹,无缘无故地血染山岗,就连吹来的山风也要哭泣,耸立的山崖也要喊冤。
就是吴克宏没有能力攻打虎头山寨,半道上抢了贾金业的姨太太,贾知县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随时都有可能来虎头山寨寻衅报复。贾金业若是来报复,领来的可不是一兵一卒,而是成群结队的衙役民壮。山寨里的兄弟姐妹,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到那时候,虎头山寨被团团围住,想突围都很困难。短兵相接,刺刀见红,官府里的衙役民壮血洗虎头山寨,这么多兄弟姐妹,可能就会变成冤魂。真要闹到那一步,他严景信,在兄弟姐妹们面前,就是一个罪人。
严景信想到这里,思虑重重,显得优柔寡断。他紧锁眉头,看看欲走又留的周矩辉和陈得冰,最后把目光落在白剑萍脸上。
“白大妹妹,你和吴家姑娘谈了很多话,对她的了解,可能比我还要多。你说说,咱该咋对待吴姑娘?”
“严大哥,我看你平时说话办事,雷厉风行,干脆利索。今天咋就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我和陈大哥领她来,就是要她做山寨里的压寨夫人。你就是看不上吴姑娘,也决不能放她回去。她能留在山寨里,做了压寨夫人,也能助严大哥一臂之力。要是她坚决不和咱兄弟姐妹一心,咱就结果她的性命,以防出现难以预料的祸事。”
还没等白剑萍开口,周矩辉就嗡声嗡气地说。
严景信听罢周矩辉的话,感到这位性情耿直的打铁汉,说的也不无道理。
“弟兄们把这个姑娘带回山寨,很多事儿还没有弄清楚,就贸然决定是杀是放,也未免太草率了。”
“严大哥,你说得很对。我看吴姑娘也不像恶人,还不如留在山寨里,过一段时间再说。要是她能和严大哥一心,就让她做压寨夫人。要是她坚决不和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一心,到时候再杀也不迟。你说呢,白大妹妹?”
陈得冰说着,把目光落在白剑萍脸上。
白剑萍看了陈得冰一眼,两腮微微一红,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咱兄弟姐妹,只是说说各自的看法,给严大哥一点儿建议。是留是放,还须严大哥一锤定音。通过和吴姑娘的一番交谈,我也看出来了,这吴家姑娘,心底还是善良的。她对那些坏人坏事,深恶痛绝,对受苦遭罪的善良人,都很同情。留她在山寨里,也未尝不可。要放她回去,我看绝不可能。恁都想想,她被五花大绑塞进花轿,要是不被劫来山寨,就是抬进县衙,能甘心情愿做贾知县的姨太太吗!要是放她回家,她那个员外老爹,不还得把她送进县衙,让贾知县欺负吗!况且,吴姑娘还告诉我,她自幼习枪练棒,练出一身好武艺。以我看来,还不如留她在山寨里住下,教兄弟姐妹们一些武艺。等到风波过去了,是走是留,再征求她的意见。她要是实在不愿意留在山寨里,咱也不能强人所难。”
“白大妹妹真不愧是女中豪杰,想得开,看得远。严大哥,听愚弟一句话,就留这姑娘在山寨暂时住上几天,也让她看看,山寨里的兄弟姐妹,究竟是人们常说的响马,还是逼上梁山的英雄。”
陈得冰的话一出口,周矩辉就坚决不同意。他看了严景信一眼,转回头瞪着陈得冰说:“陈大哥,你吃了灯草,说得轻巧。她做了严大哥的压寨夫人,万事都好。要是放她回去,招来的祸患,还不知道有多严重呢。我就一个观点,要么让她做严大哥的压寨夫人,要么杀掉她,免得遗留后患。”
“周贤弟,自从你来到虎头山寨,严大哥就很敬重你。可是你呢,往往说的话,做的事儿,都不投严大哥的心意。严大哥还没拿定主意呢,你就把话说完了,还让严大哥咋做决定呢?咱这虎头山寨,是严大哥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陈大哥,小弟我上山以来,也很敬重你。可你……”
白剑萍看周矩辉动气了,连忙站起来打圆场。“恁这两位哥哥,平日里不争不斗,总是和和气气的,可就是一遇到事儿,就像火镰碰石头,不蹦出几道火星子,总是消停不了。遇到事儿了,好好坐下来商量不行吗?非要闹得脸红肚子粗!再难解的纥繨,哪会有解不开的时候。”
严景信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站起来,把手一挥,说:“都不要再说了!听我说几句!”
陈得冰和周矩辉相互瞪了一眼,不再争吵,几乎是同时看看严景信,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就不要再争执了。恁几个还不知道,我姓严的和吴克宏,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冤有头,债有主。无缘无故,也不能把仇恨撒在这个女孩子身上。”
“严大哥,你……”严景信刚刚说到这里,周矩辉就忍不住了,满腹的牢骚,想要暴发出来。
严景信摆摆手,止住周矩辉,说:“周贤弟,不要急躁嘛,听我把话说完。我原本是有妻子的。我的妻子,那年被吴克宏抢走了,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放吴姑娘回去,并不是感情用事,放虎归山。我要让她回去,亲口告诉她那个混帐的老爹,说我严景信有朝一日,一定去报夺妻之恨。”
“那我再去问问,这吴姑娘究竟是咋回事。常言说得好,不论啥事,小心无大差。放吴姑娘回去不回去,咱还得谨慎从事,考虑得周全一些才好。”
白剑萍说罢,看了严景信一眼,又看看陈得冰,转身走出龙虎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