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湾子,在长达几百里的伏牛山中,是一个不太大的山村。
山里边的吴家大院,是村中首屈一指的大宅院。前前后后四进深的大院子,人丁却不兴旺。吴老太爷七十三岁下世时,只留下一个单根独苗吴克宏。
吴克宏生来身体就弱,总是病歪歪的。尽管如此,却改不掉好色的坏毛病。十六岁那年,吴老太爷就给吴克宏娶了一房妻子。那个姑娘叫郝梅,比吴克宏大两岁,过门没有多长时间,就患不治之症,驾鹤西去。续娶的二房太太杜艳霞,是戏班子里一个唱花旦的。一跨进吴家,就住在前院正房里。刚刚七个月时间,就生下一个男孩儿。吴家大院有了后人,吴克宏高兴得合不拢嘴,走路都跳着两只脚。满月未过,就给孩子取名叫吴海明。
吴海明从小就很聪明,全不像吴克宏那笨头笨脑的样子。他读书识字,大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杜姨太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在吴家大院,越来越飞扬跋扈。为了让儿子有一个接受良好教育的环境,吴克宏很早就送吴海明到府城读书去了。
离吴家湾子二里的邻村薛家堡,有一户贫苦人家,租种吴家的田地为生。薛家老两口,一生只养了一个姑娘,名叫薛玉娟。刚刚十五岁的年龄,就出落得花容月貌。吴克宏看中薛玉娟的美貌,淫火顿生,不顾薛家人的强烈反对,强夺硬娶,做了吴克宏的三姨太,住在二院正屋楼上。
吴克宏万万没有想到,薛玉娟这朵鲜花,却是个扎手的玫瑰。薛玉娟来到吴家大院,名义上是吴家的三姨太,但过的日子,连个服侍丫头都不如。不是打扫庭院,烧火做饭,就是砍柴薅草,推磨碾面。薛玉娟一看到吴克宏弯腰瘸脊的样子,就感到恶心,任凭吴克宏软磨硬逼,也不愿意和吴克宏同床共枕。吴克宏看着眼馋,想着心急,少有的几次肉体接触,都是在拳脚之后进行的。有杜艳霞的刻意温存,慢慢地,吴克宏对薛玉娟就失去温情了。
吴家大院有一个长工刘春宇。吴海云降生之后,刘春宇对薛玉娟关爱有加。吴海云懂事之后,刘春宇就经常带着吴海云,到山顶上嬉戏,到山凹里玩耍。
刘春宇的父母,都是农民义军的战士。农民起义失败后,他的父母就被县衙贬到吴家大院,做吴家的终生奴隶。刘春宇自打记事的时候起,就给吴家大院推磨碾面,放牛喂猪,割草砍柴。
还没有长成大人的刘春宇,就成吴家大院的壮劳力了。他喂牲口,犁山地,打柴割麦缮房子,没有什么活儿不会做的。他生性耿直,专好结交行侠仗义的玩伴儿。没过多长时间,刘家父母就积劳成疾,没隔一年,就撇下年幼的刘春宇,先后撒手西归。刘春宇子承父职,仍是吴家大院里的奴隶。
风风雨雨中,十八年过去了,刘春宇长大成人,八尺有余的身材,宽厚有力的脊背,黑里透红的脸膛,并且手能碎石,肩能扛鼎,吴家大院里里外外的脏活累活,全由他一个人承担。满满的一袋粮食,他像抓小鸡一样,一甩就撂上肩头。有一次在山田里锄草,赤手空拳打死一头野猪。从此以后,吴克宏对这个干活不惜力气的小伙子特别喜欢,无论是外出种地,还是回村修房,都让他领头打前阵。
一个淫雨濛濛的夜晚,刘春宇在后院柴房里劈柴,听到二院正屋楼上嘤嘤嗡嗡的哭声,初时还不甚在意。那哭声越来越惨,越来越痛。刘春宇不忍再听下去,就起身来到厨房,说是吴老爷饿了,要老妈子做碗面条吃。厨房里的老妈子看看刘春宇,什么也没有问,就做了一碗油汤面条。
刘春宇把那碗油汤面条捧在手里,谢过老妈子,转身出去了。
这碗油汤面条,刘春宇并没有给吴克宏送去,而是直接来到二院正屋门口,敲敲门,说是奉员外之命,特地给四姨太送吃的来了。
薛玉娟擦擦眼泪止住哭,打开房门,让刘春宇进去。她望着热气腾腾的一碗面条,半信半疑地说:“真是老爷叫你送来的?”
刘春宇满肚子长着一根直肠子,本来就不会拐弯抹角编瞎话,刚刚设计出的一套谎言,被薛玉娟当头一问,顿时飞到九霄云外,再也找不回来。吱吱唔唔的,无论怎么说,也没有把出口的话说圆全。
薛玉娟心里明白,把饭碗一推,说:“不用说了,我知道老爷没有这份儿心。老爷家大业大,心里头却比半夜里涌上来的阴云还黑,真不如恁这样没家没业没田产的人呢。”
薛玉娟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刘春宇使出平生里最好听的言语劝慰薛玉娟,说她毕竟是吴员外明媒正娶的三姨太,无论如何也在一个枕头上睡过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吴员外也不是没血没肉没心肝的人,一定还会有想起她的时候。待到冰消雪退之后,杨柳就有返青日了。他让薛玉娟好好等着,说不定哪一天,吴克宏回心转意了,她薛玉娟还是吴家的三姨太。
刘春宇劝慰薛玉娟,直劝到鸡鸣山寨,薛玉娟才收住泪水。
自此以后,刘春宇一有空就来劝慰薛玉娟。薛玉娟感到,刘春宇是她人生道路上唯一的知己。她把满腹的冤屈,当着刘春宇的面,诉了个声泪俱下。
薛玉娟好像一个在风雨交加的暗夜里行走的跋涉者,正当疲惫不堪的时候,忽然间看到一点微弱的灯光,她急急忙忙朝那点亮光赶去;又如一个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溺水者,正当精疲力尽的时候,猛然间发现一块舢板,她紧紧抓住那块舢板,再也不敢松开了。
不久,薛玉娟怀孕了。
刘春宇情知不妙,要给薛玉娟堕胎。
薛玉娟说什么也不肯,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气气吴克宏那条老狗,也气气飞扬跋扈的杜姨太。
刘春宇不敢再去接近薛玉娟,整天避得远远的,犁地便犁地,砍柴便砍柴。有时候半夜里寂寞了,实在熬不过去,这才偷偷摸摸地来到正屋楼上,和薛玉娟叙叙衷肠,透透憋在心里的话。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薛玉娟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吴海云。
吴海云的出生,给吴家大院带来些许欢乐。对于在屈辱中苦苦煎熬的薛玉娟来说,真如千年的枯木喜逢春雨,催生出希望的新芽。但她看着吴海云,虽然喜在心头,却又忧在腹中。
吴海云越长越不像大家闺秀,活脱脱一个风风火火的野姑娘。针织女工不喜欢,琴棋书画不热心,一连四进深的豪华宅院,也关不住她的身子。山喜鹊还没有醒来,她就跑到大街上,喊穷苦人家的孩子出来玩耍,直到日薄西山,看到家家关门闭户后才回家。一连换了三个丫环,也没能管住她。她不像父亲吴克宏那样懦弱,也不像哥哥吴海明那样喜爱读书习字,平日只有一个爱好,就是跟着刘春宇习枪练棒。吴克宏拿她没有办法,只得由着她的性子,让刘春宇教她些拳术棍法。
吴海云十二岁那年,刘春宇突然失踪了。
夜里,吴海云听见母亲嘤嘤嗡嗡地哭,哭得很伤心,就对母亲说,她要把刘大叔找回来,跟着他继续学武练艺。
白天打听,夜里期盼,吴海云登山头,望山路,风里找,雨里寻,一连好几个月,跑遍吴家湾子周边的山山水水,都没有发现刘春宇的身影,也没有得到刘春宇的音信。
没了师傅,吴海云学武练艺的志向并没有改变。练来练去,年轻轻的吴海云,就练出一股正气,路见不平,往往拔刀相见。还经常跑到大街上,教村里的孩子使枪弄棒。
没过几年,吴海明去府城读书,吴海云也长大了。吴克宏要吴海云和她母亲分屋居住。可吴海云死活不肯,仍然坚持住在二院正屋楼上。吴克宏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下来,让刚买来不久的李凤娟丫头陪伴。
老牛总想吃嫩草,老狗光想啃脆骨。吴克宏已经娶过三房姨太太,到了四十七八的年纪,仍然淫心不减,偏偏又看上佃户家的女儿赵淑芹。几次央媒说合,都被赵家回绝。吴克宏得不到赵淑芹,眼馋肚里饥,心急肝上火,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勾结官府,把赵家父亲抓进县城服苦役,活活累死在望京楼下。吴克宏加紧逼租逼债,逼得赵家母亲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赵淑芹也没能逃出魔掌,硬生生被抢进吴家大院。
赵淑芹性情刚烈,誓死不肯就范。自从来到吴家大院,只要吴克宏一靠近她,她就叉开五指,又抓又搲。吴克宏的前胸后背,常常被抓挠得伤痕累累,血糊淋漓。
吴克宏欲火烧心,气得眼珠子直突,却又无可奈何。吴克宏听二姨太杜艳霞的安排,把赵淑芹拉到后院,锁进磨房,逼迫她推磨碾面。折磨得她死也死不了,活着更难受,性情再烈的四姨太,也得乖乖就范。
无巧不成书,无缘不相逢,不聚不冒犯,不打不相识。虎山县知县贾金业下乡视察民情,偏偏看上吴克宏的女儿吴海云,一时心血来潮,硬要娶她做妾。
贾知县已经四十多岁了,改不掉的老毛病,就是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家中已经有三房姨太太了,他还不满足。县城东大街揽翠轩中的盛玛瑙,基本上成了他的专用官妓。除此之外,明里暗里,还不知糟蹋过多少良家妇女。
不怕官,只怕管。吴克宏本来不愿将女儿嫁给贾知县,无奈贾金业是一个七品县官,虎山县里的土皇帝,说出的话就是圣旨。贾知县叫他往东,吴克宏不敢往西;贾知县叫他打狗,吴克宏不敢撵鸡。贾知县京城里有靠山,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县衙里的大小官员,都要看他的脸色说话,看他的眼色行事。如果惹恼贾知县,甭说万贯家产要毁于一旦,就是肩膀上那颗脑袋,弄不好也得挪挪地方。
吴克宏害怕了,万般无奈,作为吴家湾子的保长,只有赔了女儿,挽回自己的平安。贾知县做了吴家的乘龙快婿,说不定还会给吴家大院带来福气呢。吴克宏让杜姨太去劝说半天,吴海云仍然咬定一句话,“死也不做贾知县的四姨太。”无奈之下,吴克宏拿母女之间的感情要挟薛玉娟,逼迫她让女儿就范。如果吴海云不嫁给贾知县,做母亲的也别想活在世上。
贾知县来吴家湾子迎娶,吴海云疼母亲,怨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肯上轿。几个力大的衙役,遵照贾知县的命令,把吴海云绳捆索绑,死拉活拽,塞进花轿,风急火爎般离开吴家湾子。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花轿刚刚来到虎头山下,吴海云就被山寨里的强盗虏去。消息传到吴家湾子,吴克宏有气无处撒,有苦无处诉,心神不安,坐卧不宁,不住地长吁短叹。薛玉娟哭天呛地,找绳子要系梁头上吊,拿菜刀要刎脖自尽。杜姨太冷嘲热讽,撇嘴唇斜眼睛,舌如利刃,将吴克宏的三代老祖宗都垫上了,挖苦得一无是处。整个吴家大院前后四进院子,好像六月里的雷雨天气,这边乌云难遮,露着蓝天,透着隙光,那边却轰雷闪电,刮着狂风,下着暴雨。
吴克宏气血淤胸,七天七夜都没有出门,经线一般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走到前院,吃饭如嚼泥,睡觉如过阴。一片树叶落下来,就吓得浑身打冷颤。只要一合眼,就会做噩梦。
漆黑漆黑的山涧里,吴克宏摸着崖壁往前走。月也不明,星也不亮,周围的空气像凝滞了一般,吴克宏的呼吸也好像窒息了似的。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想很快走出来。可是他越走,山沟越狭窄,只能容下他一个人,迈步也感到困难。两边的崖壁,立陡立陡,像两块夹板制成的活棺材,紧紧夹着他的身躯。
一个人影出现了,模模糊糊不甚明晰。吴克宏扯开喉咙喊,那人影也不张口回应。
那个人影近了,是郝梅,清俊的面容,病恹恹的身躯。她似乎走得很累,蜡黄的脸上挂着汗珠。她向吴克宏招招手,转过身,又艰难地往前走。
吴克宏像溺水的娃娃抓到一根稻草,死活也不敢松手。他紧追紧赶,总是追不到,赶不上。他走得急,郝梅也走得急,他走得慢,郝梅也走得慢,不远不近地在他前边,时不时还扭过脸来看他,向他招手。
两道悬崖挤在一起,堵住前边的去路。好像有人用绳子拉着一样,郝梅慢慢升腾着,不住回头看。不一会儿就飞上崖顶,反转身来向他招手。吴克宏手扒岩石,脚蹬岩棱,吃力地向上攀,整个身子悬吊在半空里。上边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东西可抓。他的手摸着光秃秃的石壁,急得心都涌到嗓子眼儿了。他想捞摸到一根救命的绳索,可摸来摸去,连一根裸露的树根也没有捞摸到。他喉咙里伸下手,嗓子里冒出烟,感到死亡的可怕。正在惊惧的时候,却不料脚下的石头活动了。脚一跐空,吴克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顺着山壁往下落。看看上边,郝梅向空中飘去了;看看下边,昏黑的沟壑深不见底。如果平身子摔到涧底,吴克宏一身的筋骨,就会碎成肉泥。
吴克宏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全身心都感到疲惫。窗棂外边,像泼了墨汁一样,黑得瘆人。聊聊几颗星星,鬼魅似的,狡黠地眨着眼睛。吴克宏失了魂,丧了魄,木呆呆地看着窗外,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迷迷糊糊间,吴克宏又沉入到梦境里了。
“快起来,快起来,杜家戏班来了,快,看戏去。”
随着喊声,一只手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吴克宏一看,三姨太杜艳霞正站在面前,催他快穿衣服。
吴克宏赤条条地坐在床上,被子摸不着,衣服找不到。床前也像他的身子一样净光光的。正当他着急上火的时候,杜艳霞抓起他的一只胳膊,向外一甩。他就像一具木偶玩具一样,被甩落大街上。他赤身裸体站起来,满大街的人,像躲避瘟神一样,轰地一声,四处逃散。吴克宏下意识地急忙蹲下身子,捂住两胯之间的黑补丁。
杜艳霞不由分说,扯起他就走。吴克宏身不由己,脚不点地,夹在杜艳霞的胳肢窝里,好像在半空里飞。
吴克宏停下来,杜艳霞却从身边消失了。向前边看看,依着山坡搭建的戏台上,杜艳霞正浓妆艳抹,在锣鼓丝弦的伴奏中,来来回回地扭,咿咿呀呀地唱,时不时还向台下飞个眉眼。
唱的什么戏呢?以前怎么没有看过?吴克宏正在纳闷,戏台上走出来一个人。好巧不巧,那人正是被关进磨房里的四姨太赵淑芹。赵淑芹怒目圆睁,和杜艳霞唇枪舌剑,你一言我一语,正不知唱些什么。倏忽之间,薛玉娟也出现了,联合赵淑芹,一同和杜姨太打起来。随着锣鼓的声响,吴海云也出现了,拿着一把红缨长矛,直逼杜艳霞的咽喉。
这哪里是在演戏,分明是吴家大院的一场闹剧。吴克宏想上台去帮杜姨太,可双脚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两条腿怎么也抬不起来。
“爹爹,快救我!快救我!”吴克宏定睛一看,吴海明跑过来了,一边快速地跑,一边急促地喊。
吴克宏伸手去拉吴海明,无奈胳膊太短,仍有一庹的距离够不着。
杜家戏班的杜老板来了,朝吴克宏嘻嘻笑了几声,骤然间现出一副狰狞的面目,恶狠狠地说:“你这无用的家伙,凭啥把我的孩子圈在恁家里!”
杜老板说着,不知怎么就把吴海明挎在臂弯里。吴海明也不挣扎,只冷冷地看着吴克宏。
“他是吴家的孩子,哪是你的儿子。”吴克宏急了,伸手想把吴海明拉回来,抱进怀里。
杜老板把吴海明扯得更紧了。生怕一松手,吴海明就会像一只纸鸢,顺着风势飘向高高的空中。
“走,到戏台上去,找杜艳霞说个明白。”
杜老板不由分说,伸出钢钳一样的手,抓住吴克宏,直往戏台跟前拽。吴克宏的那支胳膊,钻心一般地疼。
吴克宏刚被拉到戏台跟前,哗啦啦一声巨响,高高的戏台就塌了。长长的木杆,厚厚的木板,几乎砸到吴克宏身上。他激灵灵打个寒颤,猛然睁开眼睛,虚汗淋漓,把被褥都溻湿了,心脏扑扑通通,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摸摸身边,身边却空荡荡的。他突然翻身坐起来,惊惧地喊:“来人哪,来人哪!都到哪儿去了!”
杜艳霞在床的另一头躺着,折起身埋怨说:“你个冤家对头,折腾来折腾去,还叫人睡不睡觉!”
“娘子,不知道咋了,我一闭眼做噩梦,吓死我了。”吴克宏心魂不定地说。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叫门心不惊。你这样颠来倒去做噩梦,肯定是哪辈子做了屙血事,亏欠人家了。”杜艳霞翻翻身,嘟囔了一句。
“娘子,你快过来吧,有你在身边,我就不做噩梦了。”吴克宏仍然心魂不定,好像走进魔窟一样。
杜艳霞极不情愿地来到吴克宏身边躺下,说:“不是我不在你身边睡,你呜呜哇哇大呼小叫,叫我咋能睡得着。来吧,我搂着你,你就不做噩梦了。”
杜艳霞一只胳膊垫在吴克宏的脖颈下,另一只胳膊放在他胸前,像搂孩子睡觉一样搂着吴克宏。
黑漆漆的夜晚,寒风顺着山沟溜起来,刮得满山坳呜呜作响,像狼嗥,似虎啸,又如猿猱凄鸣,一声声从屋顶传过来,直往吴克宏耳朵里钻。
吴克宏听着,似乎山也在摇,地也在动。
不知怎么的,吴家大院里的房子坍塌一所又一所,眼看就要塌完了。吴克宏站在甬路上,眼睁睁看着房屋倒塌,好像傻子看猴戏,哪种是苦,哪种是甜,总也感觉不出来。最后,竟然连临街的那座青石大门楼也坍塌了。巍巍峨峨的吴家大院,瞬间变成一片废墟。
“都是这场风整的。”吴克宏埋怨着,似乎领悟到一些什么,唉叹一声,离开家,向街上走。
街面上黑黢黢的,光滑的石板路上,看不到一个人。连朝夕相伴的杜艳霞,也不在身边。吴克宏顿时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凄惶。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不觉走进大山里。
寒风凄凄中,面前的每一座山头,像狼嘴里突出的獠牙,不但挡着去路,还要把他咬碎嚼烂。他竭尽全力,想寻到一条出路,可是左转右转,总也转不出獠牙林立的大山。突然,前边横出一条河,拦住去路。河床里,黑黑的河水,打着漩涡,翻着波浪。河面上,只有一座窄窄的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他看到杜艳霞了。杜艳霞就在河对岸,仍像鬼魅一样,向他招手。
吴克宏不敢反顾,战战兢兢踏上独木桥,瑟瑟索索往前走。当他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杜艳霞偏偏不见了。一只恶狼出现在对岸,正张着大嘴等他。他心慌意乱,脚下跐空,直向河中坠落。
“救命!救命!”
“你着魔了还是招鬼了!呜呜哇哇折腾一夜,还让不让人睡觉。”
杜艳霞使劲儿把他推醒。吴克宏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太阳从东边的山坡上露出半个脸庞,冷冷地看着大地。
吴克宏看着从窗棂里射进来的几束阳光,头疼脑胀,神情沮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天,吴克宏像得魔怔一样,头也不想抬,眼也不想睁,门也不想出,事也不想做。饭到嘴里,好像一团泥。
正当吴克宏心绪难定的时候,贾知县指派的衙役来了,要带他去县衙受审。
吴克宏料到,这一去,无论如何也是野兔进狼窝,山羊入虎穴,轻则梃杖,打得皮开肉绽,从重处想,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遭遇呢。
薛玉娟哭得死去活来,一口一个埋怨。埋怨他平生作恶太多,现施现报,灾难说来就来了。
吴克宏被埋怨得心里烦燥,头上冒汗,眼里冒火,口中含冰。
杜艳霞一刻不离吴克宏左右,出主意,想办法,让吴克宏出逃避祸。
赵淑芹被关在磨房里,大骂吴家亏了八辈子良心,是祖上欠人家的,今日轮着他吴克宏偿还了。
整个吴家大院,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阴霾四起。
吴克宏六神无主,唉声叹气,搓手跺脚,计无所出,直在客厅里打转转。衙役们将他脖子上套上枷锁,押往县城去了。
贾知县升堂,威威武武。乌纱帽往头上一戴,活生生秃鹰张开翅膀;大红官服往身上一穿,血腥腥一滩殷红在大堂上翻涌。肥肥胖胖的五短身材,活像一只酒桶在公案后面滚动。当班衙役站立两旁,执杖壮威,虚张声势。
吴克宏一进县衙正堂,好像进入森罗殿一样,一股凉气,直透进心中,眼不敢睁,头不敢抬。那颗蹦跳着的心,犹如掉进冰窖里,热血急遽冷却,凝成一垞冰凌,浑身上下,不住地打寒颤。
站立两旁的衙役噢的一声嚎叫,吴克宏如抽掉筋骨一样,两腿打软,不由自主跪下去了。膝盖上磕碰的那阵麻木,直麻到大腿根。
“吴克宏,你可知罪!”
贾知县的声音,犹如头顶上一声响雷。吴克宏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
吴克宏颤抖着声音说:“知县大老爷在上,小人确实不知道,平白无故,咋就得罪你了。小女被劫,是山寨强盗作乱,说啥也不能怪罪小人哪。”
贾知县将下巴上的一撮黑胡子一噘,惊堂木拍得山响,说话的声音要震塌房梁。
“你可知道,自来迷有福,装迷可没有福气。你装啥糊涂!勾结山匪,对抗官府,这罪还算小吗?你这样做,难道不是密谋造反,反对皇上吗!”
“知县大老爷明鉴。小民就是满肚子长个斗胆,也不敢勾结山匪,和官府作对啊。”
吴克宏说话的声腔都走调了。
贾知县更加恼怒,惊堂木一拍,提高声音说:“要是你不勾结山匪,就虎头山寨区区几个流寇,难道有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你不愿意和本官结亲,也就明说。天下的俊姑娘千千万,难道还欠恁那一个丫头!好不该明里陪笑脸,暗里使刀子,让强盗半路打劫,抢走新娘子。祸到临头了,还在狡辩。来,拉下去,重打四十!”
贾知县把令牌往堂前一掼,两个虎头虎脑的衙役站出来,将吴克宏当堂按倒,抡起梃杖,一五一十打起来。
梃杖落到身上,吴克宏杀猪般地呼爹叫娘。梃杖之下,吴克宏的声音,先是撕心裂肺的嚎叫,一阵嘶哑过后,就呼不出声音了。
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吴克宏苏醒过来。睁眼看看,贾知县坐在大堂上,横着鼻子竖着眼,俨然殡人时阴魂桌上摆放的猪头。两边的衙役,比阎罗殿里青面獠牙的大小鬼魅还可怕。
吴克宏不敢再看,呻吟着闭上眼睛。浑身上下,像刀子割过一样,疼得钻心,摸也不能摸,碰也不能碰。
大堂审过,暂时收监。陈师爷送来饭菜。一盘水泡干菜,半碗玉米糊糊,一个谷糠掺米面团成的窝窝头。
吴克宏打从娘胎里生下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里受过这种罪。无奈饥肠辘辘,不得不勉强咽下半碗玉米糊糊。
“知县大老爷平时最爱寻花问柳。这次传讯,就因为娶不到恁的女儿,反而折了兵,损了将。你何不顺着风头赶快车,给他找一个温顺漂亮的姑娘献上来,顶替令爱的罪过。这样,你就能解脱干系,回家团聚了。”陈师爷凑近吴克宏身边,悄悄地说,是敬告,又是提醒。
吴克宏翻起眼皮,想想陈师爷说的也有道理。屈膝求和,投其所好,不是为了别人,主要是为了自己。
“只要知县大老爷能高抬贵手,饶我这一回,我一定给他找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只怕知县大老爷不肯,连骨头带肉都吃了。”吴克宏看着陈师爷,忧心忡忡地说。
“只要你肯使银子,我再从中调停着,不怕这事儿办不成。”陈师爷眼珠子轱辘一转,神秘兮兮地说。
“那好吧,我出十两银子,请师爷帮我通融通融。我回去,给他找个佃户家的女儿。”吴克宏狠狠心,咬咬牙说。
“你当是赶庙会买糖葫芦啊,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十两银子,你是想打发叫花子啊!这呀,拴住日头也说不成。”
“只要能让我回去,我出五十两。”吴克宏又咬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
“五十两,够填他知县大老爷的牙缝?咱不多说,要我去通融,至少也得五百两。”陈师爷看着吴克宏,噘着嘴说。
“这……”吴克宏心头的肉疼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甭这的那的了。”陈师爷打断吴克宏的话,“你要是不出到这个数,我就是有天大的本领,地大的能耐,也没办法在知县大老爷面前替你说话。你要是觉得在这儿待着舒服,就只管在这儿待着吧。就知县大老爷那脾气,打发得心里不如意,出不了十天半个月,就是铁打的骨头铜铸的肉,也叫你变成一滩泥。到时候,你就是给他座金山银山,他也饶不了你。仔细盘算盘算吧,我该走了。”
陈师爷说罢,弯腰收拾碗筷,准备离开。
吴克宏急忙拉住陈师爷的袍袖,低三下四地央求:“陈师爷,你别走。我出三百两。只要能活着回去,就是割我身上的肉,我也给他。”
“三百两?都啥时候了,你还讨价还价。看你的面子,传恁家的人,把四百两银子送过来,我到知县老爷面前求个情,放你一条生路。”
陈师爷私下里派了一个心腹衙役,怀揣私自造出的公文,第二天天没亮就启程,到吴克宏家里索要银子。
四年前,吴家公子吴海明就到府城读书了。吴克宏被抓进县城,家里没有主事的男人,只剩下几位太太看守大院。
女儿吴海云被逼出嫁,又被强盗掠去。思念与担忧,占据着薛玉娟整个心田。她茶不思,饭不想,哭得泪人一般,患上重病,卧床不起。
杜艳霞恼羞成怒,把一腔怨怒,全撒到薛玉娟身上。骂姓薛的是一颗丧门星,要不是她生了个风风火火的丫头,家里怎么也不会遭受这么大的灾难!
陈师爷派人来讨贿银,杜艳霞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丈夫的生死在人家手里攥着,不得不乖乖地取出四百两银子,交给陈师爷的心腹。
陈师爷在贾知县面前,并没费多少口舌,贾知县就转怒为喜,随即乘坐一顶四人轿子,带上吴克宏,绕道回吴家湾子去了。
赵淑芹被抢到吴家,简直就是凌花镜中的一条鱼。吴克宏这只馋猫,看着直流口水,急得噢噢直叫,就是抓不出,吃不到。吴克宏下定决心,把这条没法吃的鱼,送给贾知县。
贾知县来到吴家湾子,迫不及待地就要相看赵淑芹。吴家人猝不及防,连隐身躲避都来不及。
在大管家吴杨章的引领下,贾知县来到后院磨房前,隔窗一看,不由得恼羞成怒。他气恨交加,嘴唇乌紫,气势汹汹地来到正房客厅里,面对吴克宏,说出的话像刀子。
“想不到山里人这么刁滑。你吴克宏一介草民,狗屁钱都不值的人,也敢在老虎头上搔痒,戏弄知县大老爷!”
贾知县在磨房里看到的,并不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美人,而是一个推磨的女子。这女子好像长年在病态里泡着一样,面黄肌瘦,头发披散着,像一团乱麻,脸上似乎蒙着一层黄尘。浑身上下,衣服褴褛,在撕裂开的衣襟缝里,倒挂着许多谷草叶子。
在贾知县眼里,这纯粹是一个傻子在不停地推磨。吴克宏胆敢拿这样的人来糊弄堂堂的七品县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想把脑袋安在脖子上了。
二姨太杜艳霞机灵,一见贾知县发怒,就连忙走出来,双膝跪地说:“知县大老爷息怒,赵姑娘本来是个天仙美人,是她自己作践自己,才变成这种样子。我知道知县大老爷看不上她。这样吧,俺家前后四进院子,俊俏丫头有的是。大老爷若是相中哪一个,立马让她梳妆打扮,跟着大老爷回县衙。知县大老爷,你看这样好不好?”
贾知县盯着杜艳霞看了一会儿,才说:“吴家大院究竟有几个俊丫头,都到客厅来,我要挑一个如意的。她要是长得不美,做我的贴身丫环,岂不让人耻笑。”
杜艳霞答应着“好好好”,连忙让大管家吴杨章召集众丫头,到前院客厅里集合。
在吴家当丫头的,都是穷苦佃户人家的女儿,哪一个肯进狼窝去服侍恶狼!她们躲藏不及,一个个被家丁连拉带拖,赶到客厅,一字排开,像集市上估价待售的白菜萝卜一样,任贾知县品头论足。
贾知县贼眉鼠眼,眼光在丫环们的头上脸上、前胸后背瞟了一阵。他高不选,低不选,偏偏选中李凤鹃了。
李凤鹃是村南五里处李家岗李老汉的女儿,跟着吴海云当了好多年的丫环,刚满十五岁。她高挑挑的个子,清俊俊的脸蛋,弯悠悠的眉毛,水灵灵的眼睛,精巧巧的鼻子,红鲜鲜的口唇。李凤鹃站在客厅里,低着头,泪溢眼睑,更显得娇态迷人;靥出两腮,偏觉得凄楚可怜。惹得贾知县的两只小眼睛,直勾勾地转不过弯儿。
李凤鹃一听被选中了,当即吓得神志不清,昏死过去。家丁们一拥而上,揑脖子的揑脖子,掐人中的掐人中。
家丁们忙活一阵后,李凤鹃才苏醒过来。她看看贾知县的面孔,疯了一般号啕大哭,在客厅里寻死觅活,闹腾得沸反盈天。
吴克宏指使家丁,将李凤鹃连身子带手脚,严严实实捆起来,塞进一顶二人小轿,由两个轿夫抬着,飞也似地进城去了。
人们都说,儿是冤家女是愁。吴克宏因为养了一个女儿吴海云,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招来这么多的灾难。贾知县一帮人走了,吴克宏瘫倒在太师椅上,只感到四肢麻木,手脚冰凉,全身疼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