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思宗朱由检,是一个非常倒霉的皇帝。他登基的时候,大明的天下千疮百孔,病入膏肓,已经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了。他的前几任皇帝,给他留下的,是一个遍地疮痍的江山,动荡不安的社会。
崇祯皇帝登基没有多久,中原大地,连年的旱灾不但没有消停,却越来越严重。云彩好像失了魂似的,整天躲进大深山里不敢出来。不管是山坡还是洼地,不管是丘陵还是平原,黄土像久渴的孩子,大张着嘴巴,口里直冒白烟。播进土壤中的种子,得不到雨水的滋润,一颗颗渴死在干裂的黄土中。连路边的野草,得不到水分的滋养,直立的秆茎,也耗尽脂膏,匍匐在地直不起腰,抬不起头。青绿的叶片,由绿变黄,再由黄变得焦枯,似乎一出太阳,就会燃烧成一片烈焰。黄河两岸,连续几年颗粒无收,荒芜的土地上,一片狼藉。当权者不顾民众的疾苦,今天征粮,明天派捐,闹得老百姓怨声载道,挖了东墙补西墙,也应付不了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土豪们今天催租,明天逼债,压得老百姓生不如死,锅灶里冒不出炊烟。穷苦人逃荒要饭,流离失所,卖儿鬻女,无以聊生,不是饿死在路旁,抛尸荒野,就是冻死在寒舍,无棺入敛。那些胆大的,饿极困极,实在没有办法,不是偷盗打劫当土匪,就是占山为王当强盗。崇祯皇帝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头疼治头,脚疼医脚,补了东墙,又倒了西墙。面对残破不堪的江山,他有心治国,却无力回天,施展全身的解数,也没能挽救江河日下的局面。
还没有立冬,严酷的寒霜,凌冽的朔风,在满目苍凉的日子里悄悄来到人世。本来还存有一点温热的山石,摧残得冷如冰雕,好像一不留神,就会碎成冰块。从山岩间挤出的泉水,也像走投无路的穷汉眼中挤出的眼泪,贴着山根冻成一层冷冰。
这是一个昏天昏地的夜晚,缀在天幕上的星星,耐不住早来的寒冷,冻得直打冷颤。刚刚形成弯弓似的月牙,就被扯天扯地的西北风,刮进大山背后,瑟缩着身子,再也不敢抛头露面。
开门风,关门住,关门不住刮倒树,说的是白天的风。关门风,开门住,开门不住刮倒树,说的则是夜间的风。豫西大山里的人们,在干旱无雨的日子里,过早地进入寒冷的季节。一场接着一场的西北风,带着一股股寒气,顺着山坡,贴着山脊,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把干枯的大树枝条,吹得战战兢兢;把焦黄的小草叶片,冻得瑟瑟发抖。大明的朱氏王朝,建立二百六十多年之后,过早地扑来寒冷的空气。
太阳好像一位心存愧疚的老人,一大早,刚从东方山口处露出来,看到人世间民不聊生的惨剧,羞愧得像一个正发高烧的病人的脸,通红通红的。它一步一喘地向南山顶上爬着,好像被病魔折磨得有气无力,通红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投射到大地的一点点儿暖意,也被凌冽的朔风掳掠殆尽,也被寒冷的空气取而代之。
好久好久没有下过一场透墒雨了。贫瘠而干渴的土地上,满目荒凉,一片残败不堪的景象。山坡上的小草,缺乏水分的滋养,早已枯萎,有的折了腰杆,有的断了脊梁。在寒风的侵袭中,焦枯的秆茎颤抖得厉害,似乎一被吹倒,就再也直不起身子。山脚下的白杨树,原本青青的容貌,也褪去本有的颜色,好像临近去世的病人,变得蜡黄蜡黄的。一片片变黄的树叶,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体,打着旋,纷纷向山沟里飘落。山腰里的橡树,树叶虽然过早地干枯了,却死死地吊在树枝上,颤抖着身子,舍不得离开母体。只有山顶上的松树,在凛冽的寒风中,仍然昂首挺胸,不减当初的翠绿,顽强地和寒风抗争。
灌木丛中的山雀,立在干枯的枝条上,向苍天发泄满腹中的牢骚,聒噪的声音,顺着凛冽的寒风,飘向周围的各个山头。树杈间的乌鸦,向苍天痛述满腹中的饥饿,悲凄的声音,飘向邈远的崖顶河畔。远远的山坳里,传来虎狼的嗥叫声和猿猱的悲啼声。茂密的枯草丛里,时不时蹿出一两只野兔,像被猎人追逐着似的,慌慌张张地向远处逃窜。
顺山而来的寒风,卷裹着呜呜哇哇的吹奏声,在崇山峻岭中飘荡。本来是喜庆的乐声,却被寒风扯得断断续续,好似受冤者哀哀怨怨悲悲戚戚的哭诉。
随着乐声的出现,从山道的转弯处,走出来一支迎亲的队伍。
走在前边的乐队,由一些身穿红色短袄的鼓乐手组成。他们摇头晃脑地吹奏乐器,顺着曲曲弯弯坎坎坷坷的山间小道而来。几个吹唢呐的,两腮鼓起来,像充满气的鱼尿脬;两腮瘪下去,又显现出两个填不满的干坑。几个吹横笛的,都用大拇指托着笛管,剩余的八个手指,在笛孔上上下跳动,显得有些僵硬。几个捧竹笙的,手指在笙孔处来回摸索,好像要找回不慎丢失的贵重物品。那个敲梆子的,一粗一细两根木梆,好像脾性合不来的兄弟搏击打架,一碰一撞之间,发出啪啪响的拳脚声。
一匹纯黑色的骟马,驮着一个肥头肥脑的新郎。新郎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光景,圆滚滚的身体上边,安着一个圆滚滚的脑袋。顺在马肚子两边的两条腿,似乎是两段肉球组成的棍棒。一身大红色的衣裤,好似一块大红布兜,紧紧地裹着一堆肥肉。圆圆的脸盘上,镶嵌着一双细细的小眼睛。无论谁见了,总会有一种错觉,被误认为是屠夫把平放在案板上的肥猪肚皮上划出了两条刀痕。处在脸盘正中间的鼻梁,活像南瓜叶上趴着的一条大黄虫。厚厚的嘴唇,紫中泛乌,活像鼻孔下横着两条死泥鳅。微微上翘的嘴角,难以辨出是尴尬的自嘲,还是得意的微笑。
紧接着,八个红衣红帽的轿夫,抬着一个绿顶红幔大轿。不知道是走得累了,还是本来就疲惫不堪,脚步的迈动,显得有些零乱。那抬绿顶红幔大轿,在轿夫们脚步零乱的行进中,不是向左边歪,就是向右边斜,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倒向路边。轿子两边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丫环使女相伴。
紧随轿子后边的,是一些抬着箱笼的衙役。看起来箱笼很重,各个衙役非常吃力地走着,脚底板上好像长了肉刺,一跛一跛地走,走得又很疲惫,脸上冒出一些汗水。
迎亲队伍的最后边,是一队挎刀执枪的民壮。他们作为迎亲队伍的卫队,个个身穿铠甲,有的肩上扛着长枪,有的手里拿着短棒,有的腰间挎着钢刀,有的手里掂着铜锤,步伐虽然有些纷乱,但仍然不失护卫官家迎亲的赫赫威风。
这支迎亲的队伍,走在寂寥荒凉的山路上,格外显眼,也非常奇特。新郎骑在马上,总想显摆显摆自己的威势,但那些奏乐的,抬轿的,连夜奔波劳碌,无不显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那些抬箱笼的,做护卫的,精疲力竭,无不显得委靡不振。新郎急得喉咙眼儿里直冒烟,气得两只眼睛直冒火,一个劲儿催促走得快一些。他一路上骂骂咧咧,埋怨乐手吹奏的乐音像哭灵曲,轿夫们走路慢得像蜗牛爬。一路上,抬箱笼的衙役走得垂头丧气,丢掉了大堂上的威风,压阵的民壮乱了阵脚,失去了打仗时的士气。
刚刚来到一个陡峭的山崖下边,迎亲的队伍突然放慢脚步。唢呐声一停,横笛声、竹笙声,梆子声,也随即停住了。吹唢呐的,把哨片从两唇间抽出来,手抓铜管不知所措。吹横笛的,笛孔偏离下巴,十个手指全部僵在竹管上。捧竹笙的,也不再笙孔上寻找丢失的东西,连最基本的宫商角徵羽也不翼而飞。打帮子的,惊得目瞪口呆,把一粗一细两个木棒,一左一右搁在腰的两边。
“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吹!大老爷我娶亲,本是欢欢喜喜的大事,必须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这样冷冷清清,哪来的官家威风!”
突然而来的沉寂,新郎感到突然,感到莫名其妙。他心急火燎般要赶回县城,和轿中的新娘双拜花堂,享受花烛之夜的床笫之欢。猛听到乐声停了,乍看到脚步住了,骑在马上的新郎急忙耸耸身子,朝着前面的乐手怒声吼叫。
领头的民壮是一个长着络腮胡须的黑脸汉子,慌慌张张跑到新郎面前,喘着气说:“知县大老爷,已经来到虎头山地面。这里山高水险,前不挨村,后不接店,常有强盗出没,打家劫舍,杀人害命。弟兄们走到这儿,不得加倍小心,提防万一。”
骑在马背上的新郎,是虎山县的知县贾金业。他眯缝着两只小眼睛,四下里瞅了瞅,欠了欠显得臃肿的身子,若无其事地说:“胡说!大老爷我治县有方,整个虎山县境,朗朗晴空,向来风平浪静,哪里会有土匪强盗!胆小鬼,像你们这样,胆子还没有指甲盖大,左怕水右怕火,前怕狼后怕虎,怎么能办大事!快快吹打起来,加速赶路。拜堂成亲,必须赶在午时之前。误了吉日良辰,小心我治你们的罪!”
黑脸汉子听了贾知县的话,倒噎一口凉气,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走上前,再次提醒贾知县,这里是虎头山地面,时常有强盗出没作乱,走到这里,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可贾知县一意孤行,不管不顾,骑着那匹黑炭似的骟马,径直向前走了。黑脸汉子的忠告,只当作耳旁风,吹过去就吹过去了。那个长着络腮胡须的黑脸汉子愣在那里,昂着头,扬着脸,张着嘴,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继续提醒贾知县。
“弟兄们,有人送货上门了,下山接货去!”
就在黑脸汉子愣神的工夫,突然嗖的一声,就从山上射来一支响箭,差点儿穿透新郎的簪缨朱冠,紧接着传来一声粗犷的呼喊。
随着这声粗犷的呼喊,山头上呼啦啦一阵响动,许许多多强盗,一边高声呐喊,一边风卷残云般从山上冲下来。有的挥舞明晃晃的大刀,有的挥舞红缨长枪。喊杀的声音,简直是暴风雨中滚动的惊雷,震得山石都颤颤发抖。
突如其来的一阵呐喊,吓坏了那班乐队。吹唢呐的,倒抽一口凉气,腮帮子再也鼓不起来,再也吹不出吱吱哇哇的声音。吹笛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两个大拇指僵在那里,再也托不住笛身。吹笙的,随着耳朵内的一阵巨响,眼前飞来一大片白云,所有的指头都摸不到音孔。那个敲木梆的,挓挲着两手,两根木梆再也碰不到一起,碰不出啪啪响的节奏。
半路上突然遇到强盗劫杀,跟在轿子后边的衙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急急忙忙丢下肩上的扁担,撒开两腿,就四散逃命。只恨两条腿不够用,也不管山陡坡缓,连滚带爬,没命地往山沟里奔跑。
像洪水漫过山坡一样,虎头山寨的强盗呼喊着,截住那班挎刀执枪的民壮,奋起手中的各类兵器,像摘瓜切菜一般,把衙役民壮的脑袋,搬离肩膀。剩下那些胆小的,早已逃离战场,慌慌不择路径,各自寻找藏头避身的地方。
刚才还称强耍横的新郎贾金业,惊悸之中,丢了魂,失了魄,惊得瞪大双眼,吓得苦胆碎成八片。还没等他反应来,两个强盗就向他冲过来了。
那两个强盗,一个举着大刀,照准新郎贾金业的头颅,就往下劈。一个手执长矛,照准新郎贾金业的胸口,就往里刺。
挥舞大刀的那个,是个红脸大汉,名叫周矩辉,是虎头山寨的一个头领。长得五大三粗。高高的身材,足足八尺有余。宽阔的身板,壮实得如同一只老虎。四四方方的脸膛,飘着长长的乌须。浓浓的眉毛下边,两只大眼炯炯有神。他手中的那把大刀,在头顶挥舞着,疾如云天中的闪电。
手执长枪的那个,名叫陈得冰,也是虎头山寨的一个头领。长条身材,不及红脸大汉那样高,但也足有八尺。白白净净的面皮,如果不是在劫掠迎亲队伍里舞枪弄棒,人们一准认为,这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他手中的那杆长枪,也似一条蛇信子,上下飞舞,直舔贾知县的衣襟。
贾知县迎亲,刚刚还是风平浪静的坦途,突然间就变成短兵相接的战场。猝不及防的一场截杀,来得实在太快,太突然了。看到头顶劈下来的大刀,胸前刺过来的长枪,贾知县一阵惊惧,身不由己,冒出一身冷汗,原本红润润的脸庞,变得煞白。突如其来的变故,无论如何,贾知县也无法应对。面对周矩辉劈头盖脸砍下来的大刀,陈得冰风驰电掣刺过来的长矛,贾知县实在难以招架,吓得魂飞魄散,裤裆里湿了一大片。他想让后边的民壮前来护卫,可那些平时显得威风凛凛的民壮,早已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四下里逃散了。此时此刻的贾知县,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真正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步了。
周矩辉的大刀从空中落下来,没有劈到贾知县,偏偏把马背劈出一道血口子。黑骟马忍不住背上的剧烈疼痛,纵身向前一跃,就蹿出去好远。贾知县就像一团肉球,身不由己,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陈得冰一枪刺过去,贾知县就地一滚,陈得冰刺了一个空,人顺枪势,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山路上。
周矩辉见势,立马弯腰,刚把陈得冰拉起来,贾知县的衙役民壮,就纷纷围拢上来,把周矩辉和陈得冰,团团围在核心,伴随着震动天地的喊杀声,刀来剑往,直逼周矩辉和陈得冰的要害之处。
那阵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阴风惨惨。虎头山寨的强盗,一个个像猛虎冲下山岗,像恶雕扑下大地,冲进迎亲的队伍里,各自挥舞着顺手的武器,施展开看家的本领,越战越勇,越斗越凶。
那些护送贾知县的衙役民壮,被杀得晕头转向,呼爹叫娘,护得了头护不住身。身前身后,刀起如流光,刀落似闪电,一瞬间的工夫,不是劈碎了头颅,就是砍断了胳膊。不是掉了胳膊,就是断了大腿。身左身右,枪来如疾风,枪往似利箭。一眨眼的工夫,不是刺进前胸,就是戳进后背。他们有心保命,却无力招架,纷纷丢盔撂甲,落荒而逃。
贾知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眼前一阵昏黑,顾不上埋怨衙役的庸碌无能,也顾不上埋怨民壮的见死不救,还顾不上浑身上下摔得疼与不疼,更顾不上前面路宽道窄,坡陡涧深,就顺着山坡,像顽童踢飞的一个皮球,向山下翻滚。
贾知县滚着滚着,就碰到硬硬的东西,下落的身子也随即停住了。一块巨石,挡住贾知县下落的身子。他顾不得浑身的疼痛,急急忙忙爬起来,像一只被猎人追赶得无处藏身的受伤老狼,失魂丧魄地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边,大睁着惊恐的眼睛,四下里一瞅,又冒出一身冷汗。
身子下边,就是陡峭的崖壁。崖壁下边,就是干涸的山沟。如果不是这块巨大的石头挡住,贾知县这身肉疙瘩,一定会沉到涧底,像一块豆腐一样,摔个四分五裂。
身边的岩石缝里,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枯黄的野草和杂乱的树木。峭壁之上,带着几片枯叶的树枝随风摇摆,在贾知县的眼里,也成了青锋利剑,直向他的胸膛刺来。半空之中,脱落枝头的枯叶随风飘舞,在贾知县的心头,也成了黄铜镖枪,直向他的眼前飞来。荆棘丛中,每一根针刺,尖尖的,利利的,都好像一支长矛,齐刷刷向他的胸口刺过来,要把他的肌肤穿出千万个血窟窿。一丛丛荻子上,每一条叶片,枯枯的,黄黄的,都好像一把大刀,齐刷刷向他的头顶劈下来,要把他的头颅劈得四分五裂。就连满山坡的橡树上,每一根枝条,粗粗的,硬硬的,既像戈,又像戟,既像弓,又像箭,齐刷刷向他的身上乱刺乱射,要把他的浑身上下,射成马蜂窝。从每个蜂房里,都渗出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污血。
头顶的山道上、山坡上,都成了刀枪见红的战场。贾知县感觉到,强盗们手中寒光闪闪的腰刀,飞练一样的长鞭,离他是那样近,就好像在他的睫毛上舞动,舞得他眼花缭乱,惊得他毛骨悚然。山道上的喊杀声,如暴雨中的响雷,直钻进他的耳膜,吓得他魂飞魄散,唬得他心惊肉跳。
此时此刻,贾知县庆幸没被强盗抓住或者杀死,看看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前来护卫。惴惴不安中,贾知县感到孤单无助,孤立无援,神情沮丧地闭上眼睛,听着山道上震天撼地的厮杀声,再也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恨那些衙役,平日里依权仗势,狐假虎威,甜言蜜语,装腔作势,忠心表得恳恳切切,可是到了战时,却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全成了扶不上墙的稀泥,喂不熟的野狗。他更恨那些民壮,平日里操枪练棒,雄威赫赫,声势汹汹,大有千军难敌战无不胜的气派,可是到了战时,却不堪一击,全成了直不起腰的㞞包,硬不起骨的软蛋。他瑟缩着身子,不敢再看山坡上的厮杀,也不敢再听头顶传来的呐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想找一条速速遁去的道路,逃回县衙,保住一条性命。
山道上,寥寥可数的几个民壮,见强盗蜂涌而来,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一时间心慌意乱。要护住头颅,颤抖着的双手抬不起来;想夺路奔逃,颤抖着的两腿迈不开脚步。仓促之间,一个个抽出腰间的大刀,挥舞手中的长矛,硬着头皮,上前迎战。哪里料想得到,虎头山寨里的强盗,都是些不要命的硬汉,打起仗来,就连猛虎下山,蛟龙出海,也比不上他们的勇武。不一会儿工夫,那班顾命怯战的民壮,就被打得焦头烂额,屁滚尿流。死了的,躺在血泊中,没了气息;伤了的,倒在山坡上,呼爹叫娘。
兵败如山倒,军溃似堤崩。没有经过多长时间,虎头山寨的强盗,就打了一个大胜仗。打败了护送迎亲任务的衙役民壮,缴获了新娘子的嫁妆,还有其它一些战利品。
陈得冰收起长枪,来到花轿前,要看看新娘子的花容月貌,是不是长得沉鱼落雁,赛过天仙。
新娘子乘坐的那抬绿顶红幔花轿,已经歪歪斜斜倒在路边。前边的抬杆断了一根,大红的围幕也被扯烂。
陈得冰不看则已,及至来到轿前,立马收住脚步,顿时愣住了。新娘子已经滚出轿外。她双臂反绑,嘴里塞了一团红绫碎布。脸上的脂粉,已被泪水冲淡,显现出一道道泪痕。崭新的大红嫁衣已经蹭破,被一条麻绳捆得七扭八歪。大红的盖头,早已抛在路旁的枯草上。一头乌发蓬松散乱,头上的玉钿翠环,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折了腰际。一支凤簪,抛在一边,染上路中的尘埃。
新娘子看到陈得冰,很有敌意地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绳索的捆绑。可是,她无论怎样挣扎,也挣脱不开。她想说话,可是,嘴被一团红绫碎布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发出的只是呜呜呜呜的声音。
突然间,陈得冰的心头,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感。这是谁家的姑娘,出嫁成亲的大喜日子里,为什么被绳捆索绑地坐在花轿里。想必是她不愿意嫁给那个肉团一样的男人,家里人硬生生把她捆起来,塞进花轿里的。或者是那个肉团一样的新郎,强夺硬娶把她捆起来,生拉硬扯娶回家中拜堂成亲。
陈得冰想到这里,就想走上前去,把捆在新娘子身上的绳索解开,可又不敢贸然行动,就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真有些担心,万一把新娘子身上的绳索解开了,新娘子不依不饶,要和他拼命,那可怎么办?
这时的陈得冰,站在新娘子面前,左右为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矩辉掂着大刀走过来,看到轿前躺着的新娘子,不觉也愣住了。
那新娘子也不过十六七岁,长得还满标志。带着泪痕的面容,清俊之中,显现出无可奈何的愤怒。泪汪汪的大眼睛,透着几分哀伤,含着几分愤怒,又有几分水灵。
大姑娘出嫁,新郎官娶亲,两家人操办的,是同一宗情真意切的大喜事。一对夫妇的终身大事,不管是娘家人还是婆家人,都希望把喜事操办得顺顺当当,热热闹闹。娘家人打发闺女,虽然说有些依依不舍,却也高高兴兴地送闺女出门。婆家人迎娶新娘,为家里添丁增口,总是欢天喜地地迎娶新媳妇进宅。
令周矩辉费解的是,一般的大姑娘出嫁,都是羞赧中带着喜悦,喜悦中藏着羞赧,往往打扮得花枝招展,出人意料地俊美。可是,眼前的这个新娘子,怎么就绳索捆绑的,嘴里还塞着一团碎绫缎,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怒容。只有押阵随行的衙役民壮,没有护轿相送的娘家亲人。
周矩辉看着地上躺着的新娘子,大脑里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姑娘,如果不是娘家逼嫁的,就是婆家硬娶的。这姑娘的心中,一定有难以诉说的苦衷。无论怎样,他都要把这个新娘子带回山寨,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是逼嫁的,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就帮助这女子走出困境,并把她送回家中,让她重新选择合意的夫婿。如果是硬娶的,也要问清楚事情的根苗因由,为姑娘打抱不平,让她解除婚约,另择佳偶。如果这女子确实走投无路了,就劝她留在山寨,暂且存身,以待将来给她寻个出路。如果她不嫌弃山寨的艰难困苦,就劝她入伙儿,成为山寨里的一个姐妹。
周矩辉本来是一个打铁的莽汉,因为得罪官府,被判斩首。在押往刑场的路上,被严景信劫了法场。周矩辉获救来到虎头山寨,和山寨的头领严景信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共当,成了虎头山寨里一位好汉。填满他心中的,是如何报答严景信的救命之罪。周矩辉知道,虎头山寨的头领严景信,几年来一直单身独居,为山寨里的事情披肝沥胆,为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操心受累,就缺少一个压寨夫人。这样的绝色女子,如果愿意和严大哥结为夫妻,做山寨的压寨夫人,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他周矩辉也算报了严大哥的救命之恩。
“姑娘,出嫁的大喜日子,咋就绳捆索绑的,闹得这样狼狈?”周矩辉想到这里,看看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陈得冰,弯下腰,问躺在地上的新娘子。
新娘子在出嫁的半道里,突然遇到打劫的强盗,感到既侥幸又担忧。
她侥幸的是,如果被强盗劫了去,她就可以免去和不心爱的人结婚的遭遇。令她担忧的是,这股强盗劫她而去,不知道要干什么。在她面前摆着的,不死也要遭到侮辱。她看看面前站着的陈得冰和周矩辉,皱皱眉头,心中暗暗地想,只要强盗胆敢对她动手动脚,她就是拼着一死,也不受强盗的侮辱。况且,从小喜欢舞枪弄棒的她,早就练就一身好武艺,还没有派上过用场呢。可是,陈得冰和周矩辉两个强盗,站在她的面前,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怎么做,全没有立意伤害她的意思。
这时候,新娘子悬着的心略微放松一些,胆子就大了。她瞪着那双略带仇恨的眼睛,盯着陈得冰和周矩辉,显示出一种傲岸不屈的样子。
听到周矩辉的询问,新娘子有些好奇,本想向面前这个铁塔似的壮汉诉一诉自己的苦衷,无奈双臂和双腿都被绳索捆绑着,嘴里又塞着一团碎绫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心头冒火,喉咙里冒烟,拼力扭动着身子,呜呜呜呜,想要表白什么,却说不出任何言语。
新娘子有话没法说出,周矩辉感到,面前躺在地上的新娘子,一定有难以向人诉说的委屈。他想走上前,弯下腰,伸手去掏新娘子嘴里的那团碎绫布。
陈得冰见势,急忙上前一步,拦住周矩辉,提醒说:“慢着,周贤弟,小心她咬你。”
周矩辉愣了一下,回头看了陈得冰一眼,伸出去的手又连忙缩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躺着的新娘子。
此时此刻,周矩辉也感到有些棘手。在他看来,面前躺着的新娘子,可能就是一个遭遇不幸的烈性女子。
周矩辉皱皱眉头,回头又看看陈得冰,好像在征求陈得冰的意见。
陈得冰也看看周矩辉,好像在说:“下山打劫,遇到这样的蹊跷事,看看你有啥办法。”
周矩辉把目光从陈得冰身上收回来,回头向虎头山寨看了看,嗡声嗡气地说:“这新娘子身上,一定有别人不知道的故事。这样吧,陈老兄,咱先把新娘子带回山寨,看看严大哥有啥想法。是留是放,是杀是罚,让严大哥发落。”
听周矩辉这么一说,陈得冰感到正中下怀,就连忙接下去说:“周贤弟,还是你想得周到。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说得对,咱先把新娘子押回山寨,看看严大哥如何处置。”
“好!先把新娘子身上的绳索解开,领她上山。”
周矩辉说罢,向身后的兄弟姐妹们挥了挥手。
前来围观的几个兄弟姐妹,听了周矩辉的话,齐齐地答应一声,纷纷走上前,要解开缚在新娘子身上的绳索。
陈得冰急忙上前拦住,警告似地说:“慢着!周贤弟,咱还是小心一点儿为是。解开新娘子身上的绳索,万一有个闪失,都比害眼厉害。不能解,就这样押她回山。到了山寨里,再解开她身上的绳索也不迟。”
听了陈得冰的话,周矩辉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事太急躁,也太莽撞了。如果把新娘子身上的绳索解开,新娘子发起疯来,横竖不听他们的话怎么办。万事三思而后行,还是小心一点儿为妙。他上前拦住就要动手的那个兄弟,说:“听陈老兄的。不要解新娘子身上的绳索,把她连人带绳,搊上马背,带回山寨,让严大哥发落。”
一个大个子兄弟,把周矩辉骑的那匹如银一般雪白的马牵过来,看了周矩辉一眼,说:“周大哥,看新娘子这么标致,掳回山寨,当严大哥的压寒夫人好了。”
周矩辉看看那个大个子兄弟,把手一挥,说:“押回山寨再说。”
跟随而来的兄弟姐妹们,回头看看周矩辉,又看看陈得冰,不管新娘子怎样扭身挣扎,硬是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拉的拉,抬的抬,推的推,攚的攚,把绳捆索绑的新娘子,弄到马背上了。
那个大个子兄弟把马缰绳紧紧抓在手里,牵着那匹银色龙驹,向山寨的方向走去。其他的兄弟姐妹发一声喊,纷纷跟在新娘子后边,一边兴高采烈地走着,一边还不住地指指点点,七嘴八舌,高一声低一声嚷嚷着。
陈得冰和周矩辉,并肩跟在后边,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太阳,慢慢升高了,给大地投下些许温暖。山寨里打劫得胜的兄弟姐妹,抬着缴获的嫁妆和其它战利品,押着马背上的新娘子,浩浩荡荡,向虎头山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