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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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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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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三章 气恨恨攻山讨姨太 怒冲冲挺身斥夫婿

贾知县一心二心想娶吴海云做四姨太。迎亲的轿子刚刚走到虎头山下,就被山寨里的强盗打个措手不及,不但抢走花轿中绳捆索绑的新娘子,就连贾知县的性命,也差一点丢到虎头山下。虎头山寨的强盗来势凶猛,贾知县无力招架,顺着山坡滚到山下,才捡回一条性命。他不顾跟随而来的轿夫、乐队、衙役和民壮,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回到后衙,惶恐不安地坐在一张油漆得锃光瓦亮的太师椅里,魂魄都飞出去几里地,好半天才缓过气,才回过神。他张着两片厚厚的紫嘴唇,想吆五喝六,总也发不出声音。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好像有几百根鼓槌,在他的肚皮里乱敲。

大太太鞠唯芹端过来一碗百合莲子羹,放在贾知县面前的茶几上,不耐烦地看了贾知县一眼,就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了。她知道,贾知县正在极度沮丧的时候,如果不合时宜地多说一句话,不招来一顿拳脚,也会招来一顿臭骂。

贾知县心神不定,看着飘在莲子羹上面的乳白色炊烟,过去那种见荤腥就尝的胃口,完全没有了,过去那股品美味尝佳肴的心情,也消失殆尽。近几天才布置好的新房,在他的眼中,也变得破败不堪,连梁头上棚着的檩条椽子,都变得像阴雨天压在头顶的乌云那样黑。涌向他心头的那股窝囊,像沉重的大山一样,一直压迫着他的中枢神经。

贾知县名叫贾金业,原本是京城里一个操刀屠户的宝贝圪塔。那些被帮手们摁在案板上的猪羊,一个个在他父亲的屠刀下,失去性命。贾金业槽儿里吃食,橛儿上搔痒,在猪羊被宰杀时的惨叫声中慢慢长大,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这也真是,好人伴菩萨,孬种伴假神。在街头巷尾瞎混日子,鲶鱼找鲶鱼,蚂虾找蚂虾,癞蛤蟆专找癞蛤蟆。他和那些街痞子,二混子沆瀣一气,朝天终日,随心所欲地逛街嬉戏,肆无忌惮地寻衅滋事。父亲用挣来的条金锭银,给他捐了一个知县的位置。自从到虎山县上任以来,他年年都向府衙禀报,说他管辖的虎山县区域,年年风调雨顺,增产增收,老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府衙里的知府,也年年向京城奏报,说虎山县的知县贾金业,满脑子装的都是善治一方的才能,把虎山县治理得物阜民安,天下太平。

贾金业还在京城的时候,就娶了一房夫人,名叫鞠唯芹,是京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来到虎山县之后,又续了二房姨太太。二姨太殷俊丽,是县城里一个商户家的小姐。三姨太朱水仙,则是从县城东街口一个烧饼铺子里强娶来的。后衙里已有三个夫人了,但贾金业还不满足,偏偏又看上远离县城的保长吴克宏的女儿吴海云。

令贾知县没有想到的是,在迎娶吴海云的半道上,遭遇虎头山寨强盗打劫。不但失去许许多多陪嫁的衣物钱财,连新娘子也被抢走了。贾知县心疼的,并不全在抢走一个吴海云,而是被抢走的衣物钱财。贾知县认为,妻子是晾衣架上的衣帽鞋袜,今天脱掉这一套,明天再换那一套。金银财宝可是他的口中食,咽不到肚里,总感到不是自己的,更不能白白顺风飘失。新娘子被抢走,他可以寻找机会再物色。那么多陪嫁的衣物钱财被抢走,还到哪里去找啊!贾知县想到这里,好像割掉心头肉一样,心疼得将要吐血。

姨太太被抢走可以再娶,陪嫁财物被抢走可以再寻,更严重的是,这件事若被府衙里的马知府知道,虎山县强盗作乱的罪责,贾金业着实担当不起。轻者丢官卸职,严重一点说,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出现打家劫舍的强盗,瞒着上级不去禀报,那就是纵匪作乱,更是逃脱不了的罪责,可能还要落个性命难保尸首难全的下场。府衙里的马知府,在上边,够着和京城里的官员说话,在下边,也有任意处分县级官员的权力。要是得罪马知府了,将来的境遇,还不知道是丢官削职,还是蹲监枭首呢。

贾知县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大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大睁着双眼,眼前却一片黑暗。他越想越头疼,越想越气恨,越想越沮丧,越想越害怕。强盗不灭,心病难愈。他要趁虎头山寨的强盗还未成为气候的当口,前去剿除,以免给他带来更大的祸患和灾难。

想到这里,贾知县情不自禁地向门外看看,从黑暗里看到门外不远处的望京楼,脸上呈现出一丝阴冷的笑容。他回过身,皱起眉头,出神地盯着茶几上那碗百合莲子羹。出现在贾知县眼中的,这哪里是一碗百合莲子羹啊,分明是剿匪成功后的虎头山景。羹汤里的百合,分明是虎头山寨强盗被屠戮后的头骨;羹汤里的莲子,分明是虎头山寨强盗被屠戮后的尸体。这时的贾金业,剿灭虎头山寨强盗的狠颈儿涌上心头,端起茶几上的那碗百合莲子羹,稀里哗啦,没几口就灌进肚子里了。

“谁在门口呢?”

一个小衙役正从门前走过,贾知县回过神,急忙喊住小衙役。

小衙役听到贾知县呼唤,突然间吓了一跳,急忙折转身,来到贾知县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说:“大老爷有何吩咐,小的立马去办。”

“快,把陈师爷喊来后衙,老爷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小衙役抬头往贾知县身上丢了一眼,答应一声“是”,就迅速跑出去,脚不点地地去叫陈师爷。

贾知县去吴家湾子招亲,陈师爷难得一时空闲,也不去县衙理事。昨天夜里,去县城十字街万花楼的揽翠轩中消遣一个晚上,回到房中,已经瞌睡得睁不开眼睛。一觉醒来,太阳早已晒住屁股头。他本打算趁贾知县还未回城之机,再到街市上闲逛一圈。正当他出门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说,贾知县回城了,四姨太非但没有娶回来,反倒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杀得屁滚尿流。他想立即去给贾知县接风洗尘,斟酒压惊。可又静下心来一想,这个贾金业,平时里两只眼睛只朝天上看,不往地下瞅,也没把他这个县衙师爷放在眼里。于是,他也不急着去见贾知县,在房中转了一圈,顺手取来一本书,就坐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一边悠哉悠哉地喝着茶,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一边摇头晃脑地唱出声音。

“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弛或张。”

陈师爷还没有完全进入书中的意境与哲理之中,小衙役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陈师爷,陈师爷,贾大人回城,让你立马去见他。”

“你个小鬼头,慌里慌张跑进来,就不怕脚下无根,绊住石头,栽你个仰八叉。没看见我正读书吗,大呼小叫咋呼啥,是衙门里失火了,还是家里头招贼了。”

陈师爷见小衙役忙不迭地跑来,明知道贾知县这时候叫他,肯定有要紧的事情。他却偏偏故作镇静,向上欠欠身子,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又咳嗽两声,这才乜斜着眼睛,看了小衙役一眼,装腔作势,来了个明知故问。

“贾大人回城,立马招你去见。”小衙役站在陈师爷的房门口,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语气显得更加急迫。

“知县大老爷这么急着叫我,是让我当司仪,给他主持婚礼的?”陈师爷的明知故问中,带有十二分讥诮的语气。

“师爷有所不知,知县大老爷昨天去吴家湾子迎娶四姨太,在那儿住了一夜,天还没亮,就早早启程。本来是高高兴兴的事儿,可是,事不凑巧,偏偏在半路上遭遇强盗。新娘子被抢走了,衙门里的弟兄也死伤不少。贾知县从半山腰滚落到山沟里,才侥幸脱身,回到县衙。这不,贾知县刚喘过气,就风急火燎地要见你。你还是快点儿去吧。耽搁久了,你知道知县大老爷的脾气。”

听罢小衙役的话,陈师爷心里有所顾虑。贾知县娶亲未成,反倒吃了败仗,狼狈不堪地回到县衙,正有气没处发泄呢,怕不是拿他陈师爷当出气筒吧。

陈师爷不急不躁,嘿嘿冷笑几声,才故作恼怒地斥责小衙役。

“知县大老爷下乡娶亲,是一件天大的大喜事,全衙门里大小官吏,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个小小的衙役,着三不顾四的,咋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相信,这样的霉气会找到知县大老爷头上。你去告诉知县大老爷,就说我正在处理公务,等忙完手头上事儿,立马去见他。”

“师爷老先生,今天这事儿,可不是寻而无常的小打小闹。贾知县从吴家湾子回来,四姨太没有娶回来,反倒被强盗打得鼻青脸肿,心情沮丧,丢了魂似的。你快去见他吧。他一定有要紧的事儿和你商量。他有气正没处撒呢。你去到后衙,说话要小心,行事要谨慎,千万别往枪头上碰。”

“我喝过几大缸墨水,天文地理,星相卦术,啥事儿不懂?话该咋说,事儿该咋做,我心里明镜似的,用不着你教我。你先去吧。告诉知县大老爷,说我马上就到。手头的事儿就先不管了,只听知县大老爷吩咐便是。”

小衙役在师爷门前愣愣神,勉强答应一声“是”,然后一转身,没趣没味地离开了。

陈师爷向门口看看,开始整衣束带,精心打扮一番,然后,捋捋下巴上的几根胡须,这才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向后衙走去。

一见陈师爷来到,贾知县就急不可耐地迎上去,把迎亲路上遭遇的窝心事,向陈师爷述说一番,末了还喘着气说:“陈师爷,你是县衙里的管事儿人,无论啥事儿,我都听你安排。今天这事儿,你得给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既能讨回四姨太,又能顺手牵羊,消灭虎头山寨的强盗,保住虎山县不出意外。”

陈师爷不慌不忙地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往贾知县脸上瞄了一眼,然后又向门外看了一阵,才回过头,把目光盯在贾知县的脸上。

“知县大老爷,别怪我说话不好听。那天从吴家湾子回来,我就给你说,甭因为一个乡下姑娘费心劳神了。天下的美女千千万,拴到裤腰带上,一捋一大把。一个堂堂的七品县官,还怕纳不来妾?吴家那姑娘,是朵盛开的玫瑰。我早就听说过,她从小就练了一身好武艺,要是娶来当姨太太,那可是个扎手的货。她要是哪一天不顺心了,灰头土脸地和你干起仗来,你拿她能有啥办法。我看你主意已定,就没有再劝你。现在可好,黄鼠狼没打着,倒惹得一身骚;硬骨头没啃着,倒掰掉一颗牙。不是我说你,这些时,你东跑西颠,忙里忙外,姨太太没娶回来,反被强盗劫去了。这不是明摆着,自己费心劳神做熟一锅饭,刚刚闻到香气,偏偏就让强盗抢去吃了。”

陈师爷的话,带着嘲讽和埋怨的成分,一字字,一句句,传进贾知县的耳朵内,就像锋利的箭镞,直刺贾知县的心。神情沮丧的贾知县,就像塞了一嘴咸盐,越品越不是滋味。感到在这个节骨眼上,陈师爷对上司所遭的劫难,非但不同情,不安慰,反倒幸灾乐祸。

“别说了好不好!我叫你过来,是听你发牢骚说怪话的吗!事情闹到这一步,你这个当师爷的,不给我出主意,想办法,我还没埋怨你,你就连讽带刺挖苦我。这能是县衙里师爷该说的话吗!”

听了贾知县的训斥,陈师爷不但没有收敛退缩,反而嘿嘿一笑说:“大老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件事儿搁在谁头上,谁都不好受,更何况堂堂一个知县大老爷呢。要我说啊,娶亲这件事儿,一只手拍到箱子里,就不要再声张了。要是传扬出去,满县城里人都知道了,一准会闹出更大的笑话。要是马知府知道了,接下来的事儿,恐怕更难办。”

贾知县听了陈师爷的话,眼珠子一瞪,气狠狠地说:“我要你来,是让你想想办法,替我出出心头这股气。虎头山寨的强盗不马上消灭,让上边知道了,我一个堂堂的县太爷,面临的是个啥的结局,你不会不知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要是我倒了,你这个师爷,还咋当下去!”

“知县大老爷要消灭虎头山寨的强盗,我看也不是抬手就成的事情。你想想,山寨里聚集那么多强盗,他们手里的刀枪,都不是摆设,更不是耍把戏闹着玩儿的。短兵相接,刀枪见红,那可是掂着脑袋玩命的事儿。能剿灭虎头山寨的强盗,那就万事大吉了。不但能平息一方匪患,还可以瞒过上司。要是剿灭不了,那可是偷鸡不成,反而折损一把米啊!这事儿传到外边,县城里的老百姓,听听只是听听,拿县太爷也没有办法。万一府衙知道了,会有啥结果,你应该知道。”

“前走一步是狼窝,后退一步是虎穴,打又打不得,避又避不得。依你说,接下来的事儿,我该咋办?”

“大老爷,我只不过是县衙里的师爷,说白了,是棋盘上的一个卒子,任你随心支使,信手调拨,不管啥事儿,只能说说劝劝,万事还要听你安排。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叫我咋做,我就咋做。你的主意,是息事宁人呢,还是大动干戈?只要你哼哼鼻子,我跑断两条腿,丢了这条命,也心甘情愿,决无怨言。”

“不消灭虎头山寨的强盗,我连饭都吃不出味道,觉都睡不安稳。不扫平虎头山寨,这股子气,我就咽不下去,也消除不了。只有消灭虎头山寨的强盗,才能够瞒天过海,不被上司追查。”

“大老爷,你主意一定?”

“我主意一定。要保住虎山县不出漏子,必须消灭虎头山寨的强盗。麻烦你替我跑一趟,让贺捕快立马来见我。”

“既然大老爷主意一定,我就去禀报贺捕快。大老爷有啥想法,等贺捕快来了,就直接和他说。知县大老爷,我得把丑话说到前头,这次攻打匪寇,不管有啥结果,你都不能怪罪我这个小小的师爷。”

陈师爷说罢,也不管贾知县的反应如何,就不管不顾地退出去了。

不一会儿,捕快贺亿孝就悠哉悠哉地来到后衙,坐在贾知县面前,微笑着看贾知县的表情,好像刚才出现的事情。与他贺巡捕并没有什么相干似的。

“知县老爷,你找我来,是和我商量攻打虎头山寨的事儿吧!刚才,陈师爷已经给我说了。我来问问知县老爷,攻打虎头山寨的强盗,你将作何打算,如何安排?”

“咱虎山县地盘,向来风平浪静,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强盗。虎头山寨的这股强盗,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占据着那几个山头,想来也成不了气候。趁着他们还没有壮大起来,趁早把他们消灭了,一来能泄我这心头之恨,二来吗,也好向府衙交代。”

贾知县翻眼看看贺捕快,说话的声音很低沉。

“知县老爷,依我看,虎头山寨的那些响马,并不是流窜而来的土匪,而是占山为王的强盗。这么多年以来,天旱无雨,庄稼欠收,老百姓连温饱都保不住,无可奈何,为了活命,才聚集山寨,打家劫舍,免遭饥饿。知县老爷,你也知道,人被逼到绝路上,不管啥事儿,都能干得出来。要消灭虎头山寨的强盗,只靠这一班民壮,也不是轻易而举的小事儿。知县老爷,你是咱虎山县的一县之主,老百姓的父母官。这件事儿草率不得,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你一个执枪弄棒的捕快,领兵打仗,本是你分儿内的事儿。一提到剿匪,咋就婆婆妈妈不利索!今天下午,你必须出兵,趁贼寇立足未稳,把他们消灭了,咱都会有好日子过。不然的话,上司怪罪下来,就连你也难逃干系。”

贺捕快清楚地知道,他手下的那些民壮,都是从民间派充而来,既缺乏严格的军事训练,又有一些老弱在内,哪里是山寨强盗的对手。如果攻打虎头山寨,既消灭不了山寨里的强盗,还会白白地搭上性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手下的那些民壮,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

“知县老爷,既然决意要攻打虎头山寨的强盗,那我也只有服从的份儿。出战之前,当着知县老爷的面,我得把话撂明。攻打虎头山寨,消灭强盗,我一不争功,二不图名,三不要利。你也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一个小小的县衙巡捕,额头薄得像层纸,千万千万,不能闹出笑话,更不能落下把柄。”

“你只管领兵打仗,其它的事儿,都由我担着。就是把天戳个大窟窿,我都替你补。你总该放心了吧。”

听了贾知县的话,贺捕快没有再吭声,心里头如吃了绿头大苍蝇,翻肠倒肚,也想不出个阻止贾知县的办法。

眼看到口的山鸡,半道上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抢走,贾知县这只山猫,说什么也不会善罢甘休。当即就督促贺捕快,领着县衙里的民壮,浩浩荡荡地向虎头山寨进发了。

贾知县身材虽短,胃口却大。他要一箭双雕,一石双鸟,一举攻下虎头山寨,消灭山寨里的强盗,夺回被抢去的美人吴海云,泄一泄他心头的气恨,消一消他满腔的恼怒。

贺捕快领着手下的民壮,刚刚逼近虎头山寨,太阳已经移到西边的山顶上了。风,也好像害怕刀枪剑戟一样,不知道躲到远远的什么地方去了。几片白云,一动不动地漂浮在碧蓝色的天空中,好像走累了的远征人,懒得再身前迈动一步。

整个虎头山寨,静寂得令人发指。山峰,一个个像睡得正香的狮子,连眼睛都不睁一下。山上的橡树,发黄的树叶吊在枝头上,也好像正在睡眠,连身子也不摇动一下。就连山坡上的蒿草,虽然身体半枯,仍然顽强地支撑着,像一个个熟睡的婴儿。

贺捕快让民壮停下来,向山头寨里望了一阵,回转身看着贾知县,不无担忧地说:“知县大老爷,看这大山里静悄悄的,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里面一定有埋伏。小心没大差。咱还是小心一点儿为妙。闹不清山寨里的情况,就顾头不顾脚地进攻,要吃大亏。”

听了贺捕快的话,贾知县不以为然,眼珠子一瞪,几乎要掉下来一样,怒声怒气地说:“恁这些领兵的,胆子没有针尖大,一听说打仗,就缩头缩脑,变成乌龟了。山寨里就几个蟊贼,也没长三头六臂,能有多大能耐!趁他们还没有防备,快快给我攻打。攻下山寒,夺回四姨太,活捉了匪首,消除了匪患,大老爷我重重有赏。”

“知县老爷,看这形势,强盗已经作好了充分准备,知己而不知彼,万万不能贸然攻山啊。我虽说官职不大,可也是弟兄们的领头雁,决不敢拿弟兄们的生命赌输赢啊。”

贾知县求胜心切,哪管贺捕快的苦口婆心,又恶狠狠地瞪了贺捕快一眼,不屑一顾地说:“就恁这些酒囊饭袋,平日里耀武扬威,大话吹破天,到了用兵的关键时刻,就胆小如鼠,不往前攻,只往后缩。你既然不能领兵打仗,就去一边站着。攻打虎头山寨,大老爷我亲自指挥。”

贺捕快还要上前劝阻,刚愎自用的贾知县,仍然一意孤行,也不管头青脸肿,把手一挥,虎势汹汹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国家出力的时候到了,都给我提起精神,鼓起勇气,拿起刀枪,攻入虎头山寨,捉拿匪首,夺回四姨太。”

民壮们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可奈何,只得举着长枪,掂着大刀,护着盾牌,心惊胆颤地向山上摸去。他们不知道,去到虎头山寨,迎面刺过来的长枪,劈头砍下来的大刀,能不能饶他们一条性命。

越往前走,两边的山势越徒,山寨里仍然静得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贺捕快感到头皮发痳,马上下令停止攻山,回身拦住贾知县,再次提醒说:“知县老爷,山寨里的强盗,肯定作好准备了,不能再贸然攻打,还是停下来,看看山寨里的情况再作决定。要不然,一路上不能总这么安静。万一中了强盗的埋伏,全军覆没不说,咱俩都难逃厄运。”

“你这个人哪,白吃了几十年干饭,前怕狼后怕虎,真不是领兵打仗的料儿。小小的几个蟊贼,只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哪能有啥军事才能。还没见着贼寇,就把你吓成这样儿。真要遇上强敌,还不望风而逃!不要再犹豫了,快快攻入山寨,消灭了强盗,活捉了匪首,我向府衙给你请功。”

贾知县说罢,对贺捕快的阻拦不管不顾,仗着人多势众,硬是勒令随行的民壮,大张旗鼓地往山寨里冲。

刚刚走了没有几步,山头上突然发出一声呐喊,说时迟,那里快,许许多多奇形怪状大石头,像三伏天骤然落下的冰雹一样,顺着陡峭的山坡,纷纷往山路上滚落。石头碰撞山体的响声,就好像半空里的炸雷一般,山崖上的岩石,全被震得瑟瑟发抖。

民壮们猝不及防,夹在两山之间,躲又无处躲,藏又无处藏。不是伤了臂膀,就是折了胳膊,再不就是断了大腿,更有的碎了脑壳。死去的,没了气息;受伤的,呼爹叫娘。

取胜心切的贾知县,突然之间,被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惊呆了。这个平时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贾金业,看到飞蝗一样迅猛而下的石头,惊得目瞪口呆,吓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满脑袋中嗡嗡作响,满胸腔里嗵嗵乱跳。他万万没有料到,几个小小的蟊贼,居然提前布好阵仗了。他心中一急,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顾不得眼前身后的一切,急急忙忙躲进一块巨大的岩石背后,望着从山上飞速而下的一块块大石头,大张着嘴巴,也喊不出一句话。

民壮们本来就不愿意来虎头山寨和强盗交战,仓猝之间,遇到飞天而降的大石头,一时间失了魂,丢了魄,一个个像突然被轰散的羔羊一样,四处乱蹿乱撞,都想找个妥帖藏身的地方,避开那些追魂索命的的大石头。

一阵大石落过之后,山道两边的山头上,突然出现许许多多个人头。他们以山岩作屏障,齐齐地站立在那里。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山顶上传过来了。

“贾金业,你个贼子。虎头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才相聚山寨,权且活命。并不像街面上谣传的那样,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杀人越货的强盗。俺这些兄弟姐妹,原本都是善良的平民百姓,有血有肉有感情,知恩知义知礼节,常年出力流汗,辛勤劳作,却衣食无着,受苦受难。要有一线活下去的希望,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俺这些兄弟姐妹,都是娘生爹养的,不是梁山泊聚义的英雄好汉,也不想做犯上作乱的土匪强盗,只想求个太平盛世,不再受欺凌,活得有尊严。前面的路就是再窄,只要能扁扁身子过得去,俺就不会相聚山寨,背上土匪强盗的坏名声,也会像千千万万个忠臣良将一样,为民办事,为国出力,效忠皇上。如若刀枪相对,不管是山寨里的兄弟姐妹,还是衙门里的衙役民壮,非死即伤的,都是无辜的儿郎。”

贺捕快听了山上传来的洪亮声音,快步走到贾知县跟前,想规劝贾知县,回心转意,收兵回城。

“知县老爷,你听到了吧。山寨里的这些人,是被逼无奈才上山落草的。官府衙门,可不能把他们当敌人对待。你还是静下心,好好想一想,怎样才能治理好虎山县,怎样才能让老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再铤而走险,怎样才能在虎山县境内,不出现这样的事情。还是退兵罢战吧。这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他们会掏心掏肺,拥护大老爷的。听我一句劝,退兵吧,别再打他们了。”

贾知县做梦也没有想到,虎头山寨的这股蟊贼,竟然作好打仗的准备了。上午娶亲,刚刚走到这里,就被打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他气愤不过,前来讨战,又是出战不利。再这样打下去,眼看天就要黑了,强盗在山上,对这里的山势了如指掌,而他领来的民壮,还在山下,对这里的山势又不熟悉。再打下去,肯定还会像上午那样,吃了败仗,灰溜溜地逃回县衙。

贾知县正在埋怨思索间,山头上那个洪亮的声音又传过来了。

“贾金业,你是虎山县的父母官,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都是你辖下的子民,还尊称你是大老爷。你已经有三房姨太太了,又要强夺硬娶。你知道,吴海云是一个大家闺秀,她根本就看不上你,更不愿意嫁给你。可你不管头青脸肿,硬要娶她为妾。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知道,就你那副德性,不把吴海云娶到手里,决不甘心。现在,吴海云就在山上,她要给你说几句话。你把耳朵里的驴毛薅出来,好好听听,她是咋想的,又是咋说的。”

听完那个洪亮的声音,贾知县还没有反应过来,山头上就传来吴海云的声音。

“贾金业,你个老狗听好了。姑奶奶就是吴家姑娘吴海云,你要娶的四姨太。就你那副长相,打麦场里的石磙戴个帽,都比你高出半截身子。就你那德性,杀猪场里的屠夫放下屠刀,心底都比你善良。你身为一县之长,不想着造福一方,偏偏依权仗势,欺压百姓。后衙里已经有三房姨太太了,还淫心不死,见到一个光光的,就想霸为已有。你真是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流脓,坏到一点儿好地方都没有了。我吴海云,是堂堂正正的大家闺秀,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贱姑娘。一辈子就是嫁不出去,也不做你的姨太太。你要真想娶四姨太,就拉住恁那老娘拜天地吧。”

原来,吴海云被掳到山寨之后,寨主严景信不但没有兴师问罪杀掉她,反而得到一个女头领白剑萍的百般安抚和照顾。午饭,吴海云是在山寨里吃的。粗粮野味,饥肠辘辘的吴海云,在白剑萍等人的陪同下,却感到格外香甜。午饭之后,在演武场里,吴海云又给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将学到的武艺表演一番。她要在离开虎头山寨之前,在诸位兄弟姐妹面前,展示一下身怀的绝技,不能让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小觑自己。她把白剑萍递给她的那双雌雄宝剑,上下翻飞,点扫劈刺,舞得呼风风来,招雨雨至。连续几个翻身跳跃之后,才收住剑法,来个鹤立亮相。那种气贯长虹的威势,博得诸位兄弟姐妹一阵欢呼喝彩。

贾知县前来讨战,在白剑萍的陪伴下,吴海云如一只矫健的雏鹰,立在山顶上,怒气冲冲向贾知县喊话。

听着吴海云的话,贾知县气得眼睛一瞪一瞪的,胡子一噘一噘的。当着那么多衙役民壮的面,好像哑巴一般,傻愣愣地站在山道旁,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话。

看贾知县傻了一样地站着,贺捕快嘿嘿冷笑几声,故意迈开脚步,来到贾知县面前,不无讥讽地说:“知县老爷,你看到了,也听到了。吴家姑娘不愿意嫁给你,你也不要一相情愿,总想吴家姑娘了。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事不顺。就是强着把吴姑娘娶回去,她也不会服服帖帖和你过日子。知县老爷,先回县衙吧。你看看,太阳快要落山了,手下的弟兄们,中午连饭都没吃好,又忙活大半天,早已经饿了。要是不赶快返回县衙,天一黑,强盗冲下山来,截住弟兄们痛杀一阵,吃亏的还是手下的弟兄们。我手下就这几个兄弟,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要是这些弟兄们真有个不测之患,皇上追究下来,你也无法自圆其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如今这世道,讲理的怕不讲理的,要命的怕不要命的。可别小觑山寨里的蟊贼,他们都是些亡命徒啊。”

贾知县恶狠狠地看了贺捕快一眼,怒声怒气地说:“依你说,我这一趟就白来了?恁这些吃干饭的,都是些瞎驴瘸马,酒囊饭袋。平日里吆五喝六,耀武扬威,到了用得着的时候,偏偏像缩头乌龟一样,打八百鞭子,也往前爬不了一步。”

贺捕快看贾知县毫无回衙的打算,背过脸,看着西方天空中飘浮的白云,长叹一声说:“为了一个姑娘,闹腾得整个县衙都不得安生。要是府衙知道虎山县出现强盗,上报给皇上,皇上若是追究下来,看你这七品县官该咋处理。我手下的弟兄们丢了命不要紧,知县老爷你这头上的乌纱,恐怕也要挪到别人的头上了。”

贺捕快的话,好像是对贾知县说的,也好像是对天而言的,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得很伤感,也很痛心。

贾知县看看贺捕快,抬起头,再看看山顶上密密麻麻站着的强盗,也长长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说一千,道一万,堂堂一个知县老爷,连个小妾都娶不了,在虎山县的地面上,还有啥颜面!”

“依知县老爷的意思,非要把山寨攻下来不可?要这样的话,我也就不顾弟兄们的身家性命了。为知县老爷娶一个不值得的姑娘,丢掉性命也不要紧。只要皇上追究下来,你能保住弟兄们的性命,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督促手下的弟兄们,上山夺取那个姑娘,押回县衙的知县老爷拜堂成亲。”

贾知县又看看贺捕快,再看看山顶上的强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长长地唉叹一声,蠕动着嘴唇,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就让身边的一个民壮帮助他,爬到马背上。

贺捕快看贾知县要回衙了,没有再说什么,把手一挥,说:“弟兄们,眼看天就要黑了,仗,不可能再打下去。只有等明天一早,再来攻打山寨。为了知县老爷能夺回四姨太,都先回去,养精蓄锐,准备明天前来作战。”

民壮们听了贺捕快的话,纷纷收起刀枪,慌慌张张地向县城撤退。

第二天,贺捕快来向贾知县请示,要不要再去攻打虎头山寨。

贾知县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头也没抬,眼也不睁,再一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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