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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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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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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忱的生活(第一部)》连载

第八章

农历八月的天气相较七月凉爽了许多,如果不是走得急,身上都不会流汗。可是今天陈家墉却由不得不急,因为他要去金山大道和西城八路交汇处的崮源监狱接他父亲,他甚至都有些等不及了。

如果不是去接父亲,赶往那个令他屈辱的夺去他父亲自由的高墙大院,他的内心应该是高昂的,志得意满的。因为今天他从那七百块钱中抽出一百块钱,置办了一身行头:一套灰色的西装,一双锃光发亮的黒皮鞋。人无底不壮,有底则气扬。穿着这样一身崭新的衣装,简直不要太帅气。就算说最谦卑的话,别人也能感受到你的自信和力量。一想到从今往后就能和刑满释放的父亲呆在一起了,一种久违的喜悦由然而生。两年之中,他的心里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满满当当,如同鼓起的风帆。

走到监狱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家墉蓦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一截砖墙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大铁门。不用问一定是他哥陈家旺,妹妹家钰已经写信告诉了他,让他和大哥一起在监狱这儿见面。他已经两年多没和大哥见面了。

上次见面还是他探家回家,不过那时他正在生病,但凡生人都不敢照面。大哥虽然不是生人,但是长时间在外边当兵,乍一回来还是有些陌生,开不了口。

“哥——”家墉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那个身影缓缓地回转过来,家墉不由地心头一热,眼窝里的泪水像西岬河畔上的泉眼,滋拉一下子就泉满了。人的内心在外人面前总是坚硬如铁,而在亲人面前则柔软似水,温情和美。

“哥——

“家墉——

四目相对,在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定格在了那一瞬间,任何语言任何表白都是多余的。这一定是一个慢镜头的动作,在他们各自的面前不断地播放着,惟有紧紧地拥抱才能准确地表达兄弟二人真挚的感情。

陈乔山的大小子陈家旺,在漳州当了三年的汽车兵,最后入了党,复员回来了。今天他就是来接他爹回家的。如果中秋节前他不能复员回来的话,就该是家钰来接他爹。可是大哥一回来,自然就不需要一个女娃娃长途跋涉,抛头露面了。

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陈乔山手里提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帆布书包,从大铁门里缓步走了出来。他抬头往天上看了看,觉得那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以致于两只眼睛都不够使唤的。蓝天和白云仿佛是两块锦缎,被一条条太阳的光线缝合在一起。

陈乔山低下头来,左右看了看,家旺和家墉两个小子站在不远处,正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他看着他们,嘴角抖动了一下,两行热泪从他的脸上流淌下来。

“家旺,家墉——”他喊着他们俩的名字。

他没想到,他们两个会同时出现在他面前,心中的诸多哀愁一下子被这重逢的喜悦驱散了。

“爹!”兄弟俩齐声喊道,一齐走上去,搀扶住身体有些站立不稳的陈乔山老汉。

陈乔山的身板虽然和这兄弟俩的身板差不多,但他毕竟老了,又在监狱里圪蹴了两年,腰明显地弯曲了。

“出来了,总算出来了。”陈乔山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回转身,望着那戒备森严的高墙大院。

家墉拉了拉爹的胳膊。说:“爹,听说从里边出来的人,不能回头看,不吉利。”

“有啥不吉利,都是些邪气、怨气、戾气,只有多看几眼,才能把它们看透。”陈乔山久久地望着那扇大铁门,以致于太过专注,身体竟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走吧爹。”家旺招呼着。

“哎。”

从崮源城回到陈家圩子,也就一百里路,却要倒腾三班车。先坐公交车去长途汽车站,从长途汽车站坐长途汽车到崮阳县城,从崮阳县城坐公共汽车到西岬河镇。从西岬河镇再步行二里路,穿过岬嶱桥,才能回到陈家圩子。

一路上,陈乔山老汉的内心五味杂陈,感慨万千。他的思绪随着汽车轮子的转动漫天飞舞,滚滚向前。等到他们爷仨回到陈家圩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家旺娘见到陈乔山,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出溜下来了。

“哭啥,这不回来了嘛。”陈乔山说。

“娘,不哭,今天是中秋节,团圆的日子。”家钰劝解她娘。

“不哭,不哭。”家旺娘拿袖子擦了擦两眼。

饭菜早就准备好了,鸡鱼肉蛋全有,家钰还烙了好几个大油饼。从陈乔山老汉开始,依次落座。久别重逢,酒是不能少的。家旺让他娘也喝一点。家旺娘说:“我也能喝?”家墉接过来说:“当然能喝。”家旺娘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立刻拿巴掌往嘴边扇着,嚷道:“辣死了,哎呀辣死了。”说什么也不喝了。

家旺娘问陈乔山:“这两年在监狱里都干些啥?”

陈乔山说:“除了被限制人身自由外,其他的跟在工厂里打工差不多。只是吃得相当不好,水煮萝卜水煮白菜经常的事,其他的倒也没什么。总之就是睡觉吃饭干活。”

“要是这么说,也没啥担忧的。最近西岬河出去了不少后生,上海福建广东的都有,一年半载都不回来一趟,至多往家里打几回钱,地里的肥料孩子的学费倒是耽误不下,就是回不了家,跟蹲监狱也没啥区别,就是不由人呐。”

酒喝到一半,陈乔山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盒,又从烟盒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再把纸包一层一层地剥开。他的动作越慢,全家人的注意力越专注。

“这是啥啊,爹?”家旺好奇地问道。

陈乔山也不说话,从一层一层的纸片里取出一沓子人民币,一共八百块。

“哪来这么多钱?”家旺娘瞪大了眼睛。

“监狱里腌咸菜,挣的。”

“腌咸菜?”

“就是干活,出工。”

陈乔山说罢,一阵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不笑了,低下头去。

月亮升起来了,淡淡地,像是被水浸过了似地,又大又圆,悬挂在空中。

陈乔山对家旺和家墉的景况非常满意。家旺从部队上复员回来,不但学了驾驶技术,还纳新入了党。在西岬河村,有马家堡的马致力把持着村支两委,旁人想入党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更别说一个放火犯的儿子了。家墉也不赖,等过两年毕业了,再找一份工作,也算圆满。当然这一切都归功于家旺娘,是她把这个家操持成了这个样子。尽管他不在家,家里家外的事仍然安排得井井有条。

“你复员回来,有啥打算?”陈乔山问家旺。

“我想到河滩上安个磅秤,收瓜。”

“不急,先去趟何家洼,看望一下你那未来的老丈人,打问清楚你和他家丫头思余的亲事,听听你老丈人咋说。”

“呃。”

“家墉你在学校……

“挺好,爹,我出去采访,一下子挣了七百块钱。”

“啥采访能挣七百块钱?”

“就是帮人家写报道,发表在报纸上的那种文章。”

家旺娘听了,唏嘘不止。

“娘,人家那钱都不叫钱,润笔费一甩手就是五百。”

“二哥,啥是润笔费?”家钰追问。

“就是好处费。”

陈乔山灌下一口酒,说:“家墉,写稿子挣钱爹不反对,就是好处费不能要。”

“咋不能要,爹,用咱们西岬河的话说,叫钱买的身子饭买的活。人家给钱,就是要咱把稿子往好里写,咱又不是白拿这钱。”

“那也不能要,快给退回去。天上不会掉馅饼,真要是掉下来了,砸不着人也得糊人一脸。”

陈乔山虽是一个庄稼汉,在儿子面前说话还是有一定威严的。家墉当然不能跟他爹犟嘴,但他也绝不情愿把钱退回去。

“爹!给好处费的那个江经理,他说他没给过。”

“他为啥说没给,这世上还有这样的道理,明明给了人家钱说没给。”

家墉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我说怎么着,砸不着人也糊人一脸吧。”陈乔山转头问老婆子,“马致高没到咱家找事吧?”

“没有。”

“没有就好。”

陈家墉离开饭桌,从书包里掏出一条围巾,围在娘的脖子上,说:“娘,这是给你买的围巾。”

“家墉,你小子行啊。”家旺夸赞道。

“你也不赖,给咱爹倒腾了一双军用棉鞋。”家墉把一本有关种植技术的书放在哥哥的手上。

家旺接住家墉给他的书,翻了翻,说:“家墉,给我买这个干啥,我又不种地,再说我这初中毕业的水平——

“哥,你是个农民,你不种地你干啥?”

“我——,还没想好呢,想好了再告诉你。

“家钰,这是你的手提包。”又转过身去,“爹,这是你的旱烟袋。”

“都不许接,都是好处费换来的。”陈乔山一声呵斥,把大家镇住了。

“他爹,多少是孩子的心意。”

“不干不净。”

“一不偷,二不抢,咋就不干不净。”陈家墉受了委屈,喝了一碗粥,躲到东院墙的樱桃树下凉快去了。

本来是一个久别重逢,团团圆圆的日子,不曾想因为陈乔山的执拗,一桌子团圆饭只吃了一半就结束了。就连家旺的娘,这个从没进过学校大门,一个字都不识的农村妇女,都能看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陈乔山训斥儿子训斥得有点过了。可是碍于他刚从监狱里回来,心情或许不大好受,谦让着他。

“你们都看着我干啥,好处费就是好处费,不干净就是不干净。”

陈乔山老汉不能不这么说,因为他认为这是他这个庄稼把式这一辈子坚持的原则。无功不受禄,这是从古至今人人都明白的一个道理,怎么能让家墉这孩子一踏上社会就变成一个不劳而获追名逐利的市侩之人呢。可是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对自己的言语过于武断而担心家墉没法承受。于是从桌子上拣起家墉给他新买的烟袋杆,掐了一把烟丝按进去,划一根火柴点着了,吧唧吧唧吸了两口,待烟袋锅上冒出火红色的苗儿,端在手上朝家墉奔去。

家钰看见爹用二哥给他买的烟袋杆点起了一锅烟,说明他已经接受了二哥送给他的礼物,于是也把那个手提包抓在手里,左右端详着,欣喜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陈乔山在家墉身边蹲下,慢悠悠地说道:“爹虽然识字不多,但也不是个糊涂的人,爹不是嫌你收那五百块钱的好处,而是担心你一踏上社会,忘了咱陈家的本份。外边的钱再多,不该惦记的咱一分也不惦记。”

“我知道了爹,回学校之后,我就去找江经理把那五百块钱还给他。”

“好,家墉长大了,是个大学生了。”

陈乔山把烟灰磕在地上,起身朝堂屋走去。

家墉望着爹的背影,喊道:“爹,给你买的烟袋不是光让你吸烟的。”“那是啥?”陈乔山疑惑不解。“是让你捌在裤腰上好看哩,出门的时候显摆哩。”“这熊黄子!”陈乔山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嘿嘿笑了两声。

庄稼人有庄稼人的人生道理,虽然简单,虽然朴素,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执着、实在,没什么弯弯绕,粗看起来傻乎乎地,但是仔细一琢磨,或许还有一些可爱哩。

陈乔山就是这样一个庄稼汉,他虽然刚从监狱里出来,但他绝对和那些作奸犯科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他现在非常后悔一怒之下点了何秉坤家的大棚。现在从监狱里出来了,他觉得首要的是如何面对何秉坤一家,不断反思,引以为戒。他不光要求自己这样做,还要求他的三个孩子,家旺、家墉、家钰,也能深刻反省,从中得到一些人生的经验和教训。

进入九十年代,农民家中的谷仓都已经装满了,再也不用为吃不上饭而犯愁了,可是仅仅种植粮食作物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农民兄弟日渐增长的消费需求,因为手里的钱不宽裕,什么事情也办不了。而种植蔬菜这种附加值更高的经济作物,不仅满足了城市餐桌的需求,也给农民兄弟带来了倍增的经济收入。就在陈乔山在监狱里服刑的这两年,西岬河畔的蔬菜种植面积扩展了许多。就连何秉坤,一条腿还不灵便,其大棚的种植规模也增加了一倍。

但是菜种得多了,销售就是一个大问题。不过不用担心,精明的生意人已经注意到了贩卖蔬菜的丰厚利润,纷纷开着卡车来到西岬河镇收购蔬菜。挂着花儿的黄瓜,青绿鲜亮的菜椒,红灯笼一样的西红柿,刚从田间地头里抬出来,就被装上大卡车,运到城里去了。久而久之,陈家圩子、何家洼聚集了许多前来收菜的客商,渐渐地形成了一个热闹的蔬菜收购市场。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陈家圩子和何家洼的一些聪明人,买来一杆杆磅秤,往河边、桥头一放,就开始帮着那些菜商收菜,一上午的功夫一车菜就收齐了。那些菜商从腰里掏出一沓子百元大钞,塞给帮着他们收菜的聪明人,其中就有陈家圩子的景俊发,何家洼的何思贤、何思垛兄弟俩。马家堡的人只能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们陈家圩子、何家洼的人凭什么一个钱的力不出就大把大把地往兜里捞钞票。

西岬河滩涂上的这个蔬菜收购市场,马致力背着手在岬嶱桥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心里想,如果能把这些收菜的客商拉到马家堡去,在马家堡建一个蔬菜收购市场,那钱不就哗哗地往马家堡流了嘛。于是他召集村支两委开会,议题只有一个,就是在马家堡建一个正式的蔬菜收购市场。

马致力的理由非常充分。马家堡是西岬河镇的驻地,镇上的各个部门都在马家堡,并且集市也设在马家堡。那些来到西岬河镇收购蔬菜的老板们,无论是住宿还是办理现金业务,都非常方便。对于卖菜的农民来说,就更便利了。卖完瓜菜,顺便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回去,也不用再单独跑一趟马家堡了。

可是马致力刚一说出口,就遭到了何思贤的反对。何思贤的理由也很充分。长期以来西岬河村的各种好处都被马家堡的人占了,陈家圩子和何家洼什么也没捞到,这不公平。其次如果市场设在马家堡,车来车往,必然交通拥堵,出不来进不去,不利于蔬菜的收购和运输。最重要的是岬嶱桥上这个自发形成的蔬菜收购市场,并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要不为什么一开始不在马家堡形成这样一个市场呢。就像一株禾苗,如果把它移栽到不适宜的土壤,就有可能死掉。市场也是这样,如果硬把它搬迁到马家堡,那些客商不来收购瓜菜了怎么办,岂不是白白糟蹋了一个市场。

马致力没有办法,又召开党员会进行动员,要知道在西岬河村马家堡的党员占据多数。谁知让马致力大跌眼镜的是,马家堡的马老爹在最关键的时刻竟然投了弃权票。马致力怎么也没想到,马老爹早已被何秉德暗地里收买了。

马老爹膝下无儿,只有两个闺女,就算市场搬到马家堡,他的两个闺女也不能到市场里安个磅秤,沾不上光。何秉德略施恩惠,马老爹立马倒戈,放弃了自己的权利。

哎,如果再这样继续拉锯战似地拉下去,就只能召开全体村民大会了,把这件事情交由村民们投票表决。但是马致力就算是猪脑子也不会这样做,因为西岬河村共分三片,相比较马家堡,陈家圩子和何家洼无论在地域面积还是人口数量上,都占有绝对的优势。

马家堡、陈家圩子、何家洼的这场拉锯战,消耗了时间和精力,损伤了彼此的乡党情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搞得村子正常的工作都没法开展。因为参与这起利益纷争的各方,其实都是西岬河村的一些头面人物,像支书、村主任、会计这些人,以及这些人背后的小团体,本身他们就担负着村支两委的工作,一旦为蔬菜收购市场摽上了劲,哪还有心思过问集体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北边的岩上镇瞅了个空子。

岩上镇的驻地岩上村,和西岬河村的一村三片的格局不一样,岩上村就是岩上村,是一个整体。这个村子的支部书记姓张,叫张金贵,也是多年的老党员老书记了,一言九鼎。他看中了蔬菜收购市场这块肥肉,跟镇上一申请,岩上镇就把这个建设项目报到县里,县里很快就批复了。没用半年,市场建起来了,取名岩上镇蔬菜批发市场。

岩上镇蔬菜批发市场是建起来了,可是很多收菜的客商还是奔向陈家圩子和何家洼,因为他们只需向替他们收瓜的那些村民支付一点点费用就可以了,而到岩上镇蔬菜批发市场收购瓜菜,除了支付收购费用,还要向市场交纳一大笔管理费,划不来。

张金贵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客商往陈家圩子和何家洼奔,急得抓耳挠腮。

岩上镇的蔬菜批发市场建起来后,马致力的心里更急了。一边是岩上镇蔬菜批发市场初具规模,虎视眈眈,一边是陈家圩子和何家洼的滩涂蔬菜收购市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感情前后都没他什么事啊。

马致力眼馋啊,伙同马致高一起去找马致文,愤愤不平地跟马致文说:“你是从马家堡出去的,怎能眼瞅着白花花的银子往陈家圩子、何家洼流呢,你就不能给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可想,马家堡地势高,何家洼地势低,能不往他们那儿流嘛。”

“你是这个镇子上最大的官,这种厚此薄彼的话也能说得出口。”

“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多年马家堡总是高高在上习惯了。相反陈家圩子和何家洼就能放下身段,礼遇那些外来的客商,所以人家才找上门去。要是搁在马家堡,这些客商早被马家堡的人挤兑跑了。”

“老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还是不是老三。”

马致力、马致高和马致文是亲兄弟仨。在外边,马致文是西岬河镇的党委书记,是西岬河镇最大的官。可是在家里,却不得不敬着两个哥哥。尤其马致力,他们家的那个大侄女司马兰,嫁给了项国平,在漳州汽车二团,团级军官,了不得。虽然现在转业了,但是人家进了税务系统,在崮源税务局担任副局长,分量重得很。(前段时间,就在项国平还在为工作单位犯愁的时候,安置办突然通知他,他被安排到了地区税务局,担任副局长一职。)

对于马致力的纠缠,马致文无可奈何。他既不能毫无遮拦地答应大哥,也不能把那些客商硬拉到马家堡去。最关键的,在崮源地区,还有一位从何家洼走出去的大官何秉正,他的儿子何小兵更不得了,是地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何秉正跟何秉德、何秉坤是亲兄弟,也就是说何小兵是他们的亲侄子。马致文能因为一个小小的蔬菜收购市场去得罪地委组织部长吗,显然不能。就算他的两个亲哥哥来求他,他也不能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冒这个险。

这时候马致高的大小子马鹏来了,这小子二十刚刚出头,愣头青一个。

马鹏是来找他大爷马致力的,告诉他大爷陈家圩子那边陈乔山的二小子陈家墉回来了。

他认定他们家的那棵朱砂桂就是被那小子偷走的,因为他到他家看过那棵朱砂桂,第二天就不见影了。到了第三天,他就去崮源上学去了。他去崮源上学得交学费,他家穷得那个熊样,一定是他把朱砂桂偷去卖了,交了学费。那棵朱砂桂值一千多块钱,正好够他交学费的。可是派出所的两个熊包白往崮源城跑了一趟,一点证据也没找到。

“派出所都没找到证据,你不要瞎说。”马致文说。

“三叔,你说朱砂桂哪去了?”

“我咋知道,我和你爹、你大爷还有事说,你赶紧走。”

“啥事啊还瞒着我?”

“我和你爹你三叔正商量如何把陈家圩子、何家洼的菜贩子弄到马家堡来。”马致力说。

“就这事,好办啊。”

“熊东西,你有啥好办法。”马致高训斥道。

“大爷、三叔,你们看,咱们就找两个人,趁着卖菜的时候,以他们的秤不准为理由砸了他们的秤。你想啊,咱们砸了他们的秤,他们还不动手啊,这一动手,咱们就说他们陈家圩子和何家洼的人联合起来欺负马家堡。等派出所的人一到,以他们没有手续开办市场,偷税漏税为由,把他们的市场取缔了。”

马致力和马致高一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瞪眼瞅着这小子,真没想到他能想出这么个歪门斜道。虽说是歪门邪道,听着却特别有道理。

“好,就这么办。”马致力一拍大腿。

“我就说嘛,你们大人动不动研究研究,有啥好研究的,干就完了。”

“去,说你胖你还喘上了。”马致力斥责道。

“哎,大爷,俺家朱砂桂咋办?”

“一棵朱砂桂值几个钱,这事要是干成了,我赔你十棵朱砂桂。”

“真的?”

“真的。我早就跟你爹说,捣鼓那些有啥用,你爹就是不听。”

同样打滩涂蔬菜收购市场主意的还有陈家旺。陈家旺复员回到西岬河村,看到岬嶱桥上的滩涂蔬菜收购市场十分火爆,只须往那儿放一台磅秤,就可以收购瓜菜,那些前来贩运蔬菜的客商就点给他们花花绿绿的钞票,哎呀这个买卖好。只不过他不像马致力,总想着让这个滩涂蔬菜收购市场小孩拉屎挪个窝。他打的主意跟景俊发、何思贤一样,只是想利用这个自发形成的蔬菜收购市场赚点儿钱。

陈家旺一大早就去找陈家远,和他商量安磅秤的事儿。

陈家远听陈家旺这么一说,立马同意,他早就蠢蠢欲动了。只因在陈家圩子,所有陈姓的人家,不同于马家堡与何家洼,他们两大家族每一个族群都有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而陈家圩子就不同了,惟一的一个陈慕白,进城当了工人,到现在也没回来过。陈慕白的两个儿子陈大力和陈大年也没回来过。他们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听说在崮源城也就当了一回工人,现在退休了,弄了一间杂货铺子看着,啥起色也没有,让马家堡、何家洼把陈家圩子一下子比了下去。

在西岬河村,说起来陈乔山祖辈上这一支子并不太旺,到了陈乔山这一代,能立得起门户的也只有陈乔山,还蹲了两年监狱。另一支子陈乔斌倒是个大门户,像陈家远、陈家继这一辈的后生有很多,但是没有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敞亮人,长期被马家堡的人瞧不起,在西岬河村一直抬不起头来。马致力宁肯发展景俊发做党员,也不发展陈姓的人入党。所以收购瓜菜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到他们呢。

现在陈家旺当兵复员回到了西岬河村,立马成了陈家圩子的主心骨。因为他在部队入了党,谁能拿他怎么样。眼下陈家旺又把他爹从崮源接了回来,去了后顾之忧,在陈家圩子更像一个人物了。

经过陈家旺这么一说,陈家远身上的热血腾地一下子起来了。景逸峰都能安磅秤,他们凭啥不能,说起来他们和景逸峰都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发小。于是立马和陈家旺一起把一个磅秤抬到岬嶱桥头上,开始招揽生意。

陈乔山听说陈家旺和陈家远抬着一台磅秤收瓜去了,他紧跑慢跑,跑到西岬河堰,一把将那台磅秤推歪了。

陈家旺见状,大吃一惊。“爹,你这是干啥,摔坏了咋办。”

“走,家走再说。”

“啥事不能在这里说,还把磅秤推歪了。”

“收瓜这事,咱不能干。”

“为啥不能干?”

“你没看见在这里收瓜的都是当官当将的嘛,咱一个平头百姓,不成。”

“我不信,他们能干,我凭啥不能干。”

“家旺,这事由不得你,咱家本来名声就不好,千万不要再添乱子了。”

陈乔山说罢,硬把家旺拉回去了。

“爹,你这是干啥,我是挣钱的,挣钱的你知不知道。”

“你想挣钱咱再想别的门路。”

“家门口挣钱的路子都不干,还想啥门路。”

家旺说罢,一下子蹲在地上,低着头,再也不起来了。

“家旺,爹知道,是爹没有本事,拖累了你,让你受了委屈。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去滩涂上收瓜,何思贤、何思垛也在滩涂上收瓜,你不是抢人家的生意嘛,人家更不会待见你。咱再想想别的辙,啊?”

说罢,陈乔山从身上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家旺,说:“拿着,买点东西去你丈人家看看。”

陈家旺恍了一膀子,说:“我有钱。”然后起身去了马家堡,买点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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