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女孩子,对生活自然有憧憬。所以,当母亲来告诉她,已经为她物色了一个男孩子的时候,孔二姑娘不仅感到有些意外,还感到有些哀伤。姐姐是二十岁才结婚的,她完全可以学姐姐的样子,她又没做好出嫁的精神准备,一点也不急于离开家去过不同的新生活。
姑娘家内心里,那种对生活的朦胧的期待,母亲当然是明白。但在孔夫人心里同样明白的,是这期待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贵族家庭与平民家庭不同,贵族家庭处事得讲礼节、依规矩。因此,贵族女孩实际上只能长居深闺,不似平民女孩,可以有些肆无忌惮。除了在有节日的时候,贵族女孩可以外出凑凑热闹外,与青年男子相识的机会不多的。所以,自由恋爱是属于平民的幸福。对贵族女孩来说,再等待,也就只是在等待,不如干脆直奔婚姻的主题而去。
崔杼在孙林父的陪同下来到孔达家里求婚。消息是贴身小婢女跑着来告诉她的。小婢女的年龄与孔二姑娘相差不大,她很为孔二姑娘兴奋,就仿佛是准备过元宵节一样。有很大可能性,她是要随孔二姑娘陪嫁过去。所以,她的兴奋也是可以理解。
孔二姑娘则比较平静,她是一种矛盾的心态。要说高兴,她还不曾见过那男孩,不觉得这是个值得高兴的理由。要说不高兴,也没有道理。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情,而且,她亦相信父母是真心为自己的幸福着想,所以,她是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高兴还是不高兴。
小婢女问孔二姑娘:“想去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的吗?”
孔二姑娘说:“有什么好看的。”
小婢女说:“好看的!他就是你的未来呀。走。我们可以在窗外偷偷瞄一下。”
小婢女拉起孔二姑娘的手说。
她的兴奋的心情是抑制不住的,很有感染力,亦就勾起了孔二姑娘的好奇心。女人的未来,确实就是在自己所要嫁予的男人身上。女人没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她的身份也不需要她去自食其力。那她的未来,是光明的,美好的,还是怎样的一副样子呢?确实就是在他了。
她们离开孔二姑娘的闺房。孔家的府第是比较大的,从住房到客厅有一段距离。所以,当她们快到客厅那间屋子时,经过茶水间,刚开始的兴奋退了潮,孔二姑娘就胆怯了。姑娘家总应该有点儿矜持,偷偷从窗口的缝隙中往里瞄,不够雅观。
小婢女说:“那我去。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回来再跟你说。”
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小婢女就松开了孔二姑娘的手。她是个小机灵,在茶水间里端起茶水,借口要为客人斟茶,就走到客厅里面去。
崔杼这次到孔达家里来,是认真的,就是直奔主题而来的。《礼记·昏义》说:“昏礼。下达纳采。用雁。”同时载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崔杼这次来就是行“执雁之礼”,代表吉利,不是空手而来。
孔夫人对他是满意的。她对崔杼说:“我们这个女儿,你庄叔很宠她,视若珍宝,若他日你返回齐国,怎么办呢?”
崔杼说:“若有那天,当然是与我一同回齐国。我不会抛弃她,不会亏待她。请相信我也会如珍宝般珍惜她。”
如能回齐国去,这当然是好事,齐国是大国,若国家有征召,他不仅可以恢复名誉与地位,还有条件可以有一番大作为。当然,齐国与卫国虽然相邻,一次往返,路途还是很遥远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女人也就是嫁谁跟谁的吧,孔夫人主要是为了要他一句承诺。
孔达对崔杼说:“以后的世界,当然是你们年青人的世界。我只是想说,若汝留在卫国,望尽心为卫国效力;若汝受召回齐国,请信守今日之诺言;若他日卫齐两国不幸兵戎相见,亦毋忘今日姻亲之善。”
崔杼郑重地承诺了。
男女婚事,男方如果不向女方家人行求婚的礼,只是征得女孩同意就结婚,就有点拐骗人家女儿的味道。向女方的家人求婚,其意义,也是给女方家庭一个承诺吧。尽管未来的事情,谁也保证不了,但态度是应该要有的。而纳吉用雁,这一习俗在广东地区至今仍然流传,只是用鹅代替了大雁。因为在广东地区,大雁不好找的。有趣的只是在英文里,大雁与鹅用的是同一个单词。
小婢女为他们逐一斟过茶,还偷偷地瞄他们各人的神情。孔夫人虽然对她跑过来斟茶感到诧异,这本来不是她的工作任务。但孔夫人也是明白人,知道她是来为女儿侦察情况的,也没责怪她。小婢女斟过一轮茶后,就迅速离开客厅,回到孔二姑娘的闺房。
小婢女又拉起孔二姑娘的手,依然是那样一种激动的神色。小婢女说:“你听我说,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吗?”
孔二姑娘问:“这我怎么知道?”
小婢女说:“你猜。”
孔二姑娘说:“不猜。”
小婢女说:“他就是那种,很君子的样子。”
看来,她觉得挺好的。
孔二姑娘说:“哦。”
小婢女又说:“就是很帅气的样子。我猜你一定会喜欢他的。庄叔和夫人对他都很满意。我看得出来。在给他们斟茶的时候,我还特别留意观察了他们每个人。”
当然,如果他们不满意,又怎么会接受他呢?
小婢女的激动,还是再次感染了孔二姑娘。毕竟是女孩子吧,虽然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听听别人的赞美之言,也是可以鼓舞自己面对未来的信心的。
孔达和夫人一起来找女儿,告诉她崔杼求婚的事情。女孩子的婚姻,父母作主,在他们就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这有很多好处,至少,也是为她找一个好归宿。
孔二姑娘说:“你们都同意了?”
孔夫人说:“他是一个很不错的青年,前程远大,虽然是从齐国流亡过来的,但他在齐国是有身份的,来到这里,也受到国君的重用。”
孔达说:“他的父亲,对我们卫国还有再生之德呢。”
他这一句补得有点要命了。
孔二姑娘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话语间似乎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孔达的意思是想要说明崔杼不仅自己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他的家庭也是一个很不错的贵族家庭。女儿这突然的一问,还是把孔达给问住了。因为在他心里,确实也还是有一点别的意思。他作为一个执政大臣,当然要为卫国的未来着想。他比较看好崔杼,想着将来他若得回齐国,也是有利于齐卫两国发展友好关系。只是没想到女儿这么敏感。
孔夫人安慰女儿说:“你父亲的话,他的意思,当然是认为崔杼适合你的意思。而不是别的其他。”
但孔二姑娘却突然悲伤地哭泣起来。这也是一种莫名的忧伤。嫁一个男人意味着要随他离开自己的家庭,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和他过亲密无间的生活。将来还要跑到齐国那么远,将来是否也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命运感到这样无能为力呢?这些想法都是让她感到恐惧的。
孔夫人扶着女儿的肩膀,把她搂在怀里。
孔达是看不得眼泪的人,女儿突然哭起来,让他感到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哭的?他似乎想发脾气,如果不发脾气的话,他可能也会陪着掉眼泪。孔夫人朝他摆手,让他离开。孔达感到不理解。大女儿出嫁时也没有这样哭的。这不是好事情吗?不过他没说什么,还是离开了女儿的房间。这事情,让作母亲的去解决吧。她当然是会有办法的。
按《周礼》,“凡嫁子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这规定相当明确,就是婚礼不能奢华,甚至可以说是要相当的简朴。但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的需求不断增大,也慢慢就突破了这一标准,婚礼渐渐奢华起来。
孔达大女儿在出嫁时,场面就是相当隆重的。孔达是个比较古板的人,自律性高,严守国法。但也是没有法子,因为娶儿媳妇的是孙良夫,他坚持认为要这样,也就只能这样。这事当然是男家作主的。
这次略有点不同,虽是男家娶亲,崔杼的亲人不在这边,婚礼就由孔夫人主办了。她不是第一次嫁女儿,经验还是有的,但孔达吩咐她,场面不要太豪华,相对简朴些就行了,这就让她觉得难办了。
孔夫人说:“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不是亏待了我们小女儿吗?”
两个都是孔夫人的心头肉,亏待哪一个都不好。
孔达说:“这次跟上次不一样,国家刚刚遭受天灾,百姓正是蒙难之际,我作为执政大臣,如果在这个时候大摆个人喜事,难免会让人觉得像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孔夫人也就只好发挥她的女人的天赋,尽力去把这件事情操办好。
孔达要嫁女。这是朝中大事。大家都为他贺喜。但孔达万分抱歉地告诉他们,由于今年是灾年,就不想大办了。
众大臣们都说:“怎么能这样呢?还是应该要正常举办,至少也是冲一下喜。”
尽管大家都觉得大办没问题,但孔达是一个固执之人,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九头牛的力气拉不回头。或许,这也是他内心的一份骄傲。
最后,还是卫穆公说:“该做的事情,还是应该要做吧。婚姻是人生的重大事项,讲些规矩仪式,也是对婚姻本身的尊重。”
虽然孔达说婚事不大办,卫穆公还是对他有所赏赐贺喜,在迎亲日前十多天,还特别给他放了大假,让他好好准备。
到了出嫁这天,孔二姑娘的心情是感到甜蜜的。虽然就要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到另一个陌生的环境生活;虽然在此后,她就要成为崔家的人,名字也会改成崔孔氏。当然,这并不是性别歧视,那时的姓名文化不成熟,男子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取名方式。就像崔杼祖上原名叫吕季,也就是第四个儿子的意思,得封崔地后,就改为崔姓,叫崔季子了;虽然由于灾情的关系,她的婚礼简朴化了。但在这个她自己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的时刻,只要能有父母充满爱意的珍贵祝福。这不就可以了吗?就仿佛是连起了一条无形的纽带,在心里与父母的爱永远连系着。
但是,卫穆公的使者却突然来到他们府上来。他是来宣孔达上朝的,说是朝中有紧急事务,也没说得清是什么事务,反正就是紧急事务,国君需要他立即上朝商议。这让孔夫人尴尬了,孔达上朝处理公务,这结婚的流程怎样往下走?
新娘子知道这消息后,平静的内心泛起涟漪,她感到十分失望,也是有些忐忑不安,似乎像是有些不祥的预感一样。没有父亲当面给予的祝福,这婚还怎么结呢?小婢女连忙给予她安慰。幸好大姐也回来帮忙了,也在身边安慰她。
孔夫人问孔达:“那怎么办呢?”
孔达无奈地说:“国君有急事召见,这是不可推辞的,只能过去了。”
孔夫人说:“女儿会失望的。我们等你回来再继续?”
孔达想了一下。说:“还是按程序走吧。还能怎么办呢?该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就继续往下做,没必要耽搁时间的。”
他就是这样一种脾性。决定好了的事情一般不轻易改变。这恐怕也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了。时光不等人,不能把已选好的吉时良辰给误了。
但在孔达要随使者离开时,孔夫人拦住了他。
孔夫人说:“你为女儿祝福几句再走吧。”
孔达同意了。
孔夫人就把流程适当地调整了一下,看着时辰对了,就让大女儿把一对新人带到孔达面前,接受父母的祝福。新娘子按习俗要求的那样,头上盖着红头巾。
孔达说:“你们长大了,组织自己的家庭。诗云:‘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未来的日子,还很漫长。生活中也会有许多挑战,为父的,始终给予你们最美好的祝福。为父亦相信你们有幸福、美满的生活,琴瑟和鸣,儿孙满堂。”
孔达说完之后,孔夫人也祝福了几句。
孔达用的是《国风·周南·樛木》,以葛藟缠绕樛木比喻婚嫁,祝福一对新人的快乐幸福。这首诗在当时,也就是婚礼进行曲的地位了。孔达尽量做得坦然些,避免给人像是在敷衍行事一样的感觉。之后,才随使者上朝去。
到了朝堂上,见到除了一众卫国大臣之外,还有宋国大夫华椒在堂。卫穆公见到他来,很高兴,也有点抱歉。
卫穆公说:“要打断你的休假。实在也是事情紧急,需要上卿回来作决定。”
他虽然放了孔达大假,却不知道他是在哪一天行的婚礼。这次急召孔达上朝,也确实是因为事情重要,需要他来做决定。
时在宋卫曹三国边境地区,一大片的区域内出现了虫灾,曹国的灾情尤其严重。此前曹国曾派使者到卫国来,希望能低价购买一批粮食救援灾民。但卫国的大臣们担心若灾情进一步持续,会影响到卫国自身,都比较谨慎。后来,曹国又派使者到晋国和宋国请求援助,华椒这次紧急来聘问卫国,就是想谈谈联合救援曹国的事情。
华椒说:“曹国那边出现了比较大的问题,有不少灾民跑到宋国这边逃难,相信跑到你们卫国这边来的灾民,应该也有不少。据说已经没法子生活下去了,在严重的地方,已经有成片的饿殍出现。”
卫国的大臣们还是比较谨慎,尽管客观上有需要,并非说是劳民伤财,但卫国自身国力不强,逞强不得。华椒认为从卫国这边运粮食到曹国,路途较为方便,他希望卫国能尽快赈济曹国,以解燃眉之急。当然,最好他们这几个受灾国家,能够共同协商一个联合赈灾方案。所以,华椒也特别想请孔达能尽快启程到清丘会盟,商量具体的事项。
听着大家不断地发表各自的见解,孔达感到不好下决定。救急济难的道理大家都懂。虽然卫国受灾情的影响相对是没有那么严重,但要去援助曹国,也是很难预料后面灾情会怎样发展。而且,朝中的阻力也是这么大的话,是需要慎重行事。
华椒说:“晋庆郑曾说:‘背施无亲,幸灾不仁。’卫国与曹国相邻,且路途相对易行,若不施以援手,这与行恶又有何差异?当然,单凭宋国或卫国一国之力,是难以做好这件事情,所以我们才要联合起来,共同承担责任。”
周朝施行的是仁政。对各诸侯国而言,仁就是最高的政治目标。但政治又是现实的,落到具体情境,就需要有更多的现实主义考虑了。但华椒说他们几个受灾国大家联合起来救灾,这还是可行的。
孔达说:“曹卫相邻,曹民虽非卫之国民,但亦周之臣民。秦百里奚曾说:‘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若邻居缺食,拒绝赈济,非仁也。”
华椒说:“我们宋国也一样会履行自己的责任。如果卫侯同意,我与曹国及晋国已约好,在清丘举行盟会,请庄叔启程,我们这几个受灾情影响的国家,共同商讨应对灾情之法。”
联合赈灾是必要的。大家共同承担国际责任,这可以有。只要不是卫国独力承担救援责任,不是由卫国负担主要责任,大臣们也就没有太强烈的反对意见。卫穆公也不再犹豫,答应先给部分粮食援助曹国救急。至于最终的责任分担,就等孔达参加会盟之后回来再落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