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荀林父反思邲之战失败的原因时,他总是自责,自己当日战斗意志不坚决,是重要败因,当日先縠虽然擅自率军过河,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但他作为主帅,若能够根据己方这一情况变化,及时坚定战斗意志,而不是一心想与楚国媾和,晋军或许是不会失败的,至少赵朔的下军,不至于会这样损失惨重。
士会并不完全同意他的想法。也包含有安慰他的意思。
士会说:“用兵谨慎,虽不能致胜,亦无可厚非。先縠擅自过河,置晋军于被动位置,此是首因;魏锜、赵旃等将,虽然骁勇,却不听军令,盲目逞能,致全军不能步调一致,是直接原因。将帅不和,有令不行,军令不畅,才是晋败主因。”
士会认为是先縠的任性拖累了大家,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意见,也是代表了军中一部分将领的观点。
荀林父获晋景公特赦免于死罪后,一直就在考虑怎样才能带领晋军从邲之战的失败中重新站起来。他虽然不想继续去追究谁之责任,但士会所指出的问题,是相当关键的,他必须要恢复晋国在中原的霸主地位,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这就是他此后人生的唯一任务,不能完成这个任务,他会去学习子玉的榜样的。
荀林父说:“我们要让晋军恢复元气,须整顿军纪,重树令威。”
士会说:“这事要从根源上的整治开始,而且越早实施越好。”
荀林父让士会尽快草拟一份整军方案。士会也不负期望,很快就完成好了这项任务。
荀林父认真地研究了士会的整军方案及实施规划,整体来讲是十分满意的,但方案要从源头起整治,难免就要把先縠作为首要整治的对象。荀林父对这点则不赞成。他爱先縠之勇猛,而且念及先縠的祖上,先轸、先且居以及其父先克数代人对晋国的贡献,他与他们都做过同事,还有先轸之弟先蔑,也就是先縠的叔公,也都是同事,再加上先縠,他与他们家四代人都做过同事,这是有点伤感的故事,所以,他不想过度问责于先縠。
士会说:“但若要从根源整治,先縠是绕不过的。若不从根源上整治,那么,我们这次整军行动,恐怕就不能达到要求,满足不了我们所需要的。”
荀林父说:“国君既然能让我戴罪立功,那么,同样的机会,也是可以给予其他人的。他毕竟也是一位年青人,虽然莽撞,但勇气可嘉,而且先辈为国奉献,应该要给他机会。”
士会说:“年青不是逃避责任的理由,他先辈的光荣是值得钦佩,但要纵容那种无原则的任性,别人也会有不同意见的。”
荀林父问:“是谁?”
士会说:“有很多人,都那样说。”
士会具体并没有说出是谁有不同意见,荀林父也没有再问,他也知道军中持这一意见的将领,人数不在少数。就在这时,曹国大夫来访,希望晋国能约盟救援曹国。这事还没来得及处理,宋国大夫华椒来访,宋国也是受到本次灾情影响的国家。但华椒是来报告萧国被楚庄王灭亡的消息,希望晋国协助出兵报复。
他们都很忙,这些事情也都很重要,需要他们及时处理。
萧国对晋国并不重要,但宋国是晋国的重要盟国。晋国对萧国被灭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要有所反应,但晋国刚与楚军签订停战协议,不可能马上就撕毁了,现在也不是与楚国直接发生冲突的时候。
荀林父想到了先縠。若想他免于被追责,还是要戴罪立功才行,这样才可以堵得住其他人之口。
先縠说:“我们不需要直接与楚国动武。当初陈国太子妫午逃到晋国来,受我们友好款待,但在被楚子迎回陈国为君后,翻脸就不认人了,背晋亲楚。宋国去惩罚陈国,就能起到报复楚国的作用。”
他的建设还是很实际的。而且一箭双雕,荀林父十分欣赏他的这个建议。
荀林父对华椒说:“陈国友楚背晋,行为不仁不义。宋国可以此为由讨伐陈国,晋国虽不直接派兵,但会全力提供支援。先縠将军也会全力协助。”
大国做事,讲究名正言顺,晋国直接出兵伐陈没有借口。尽管要制造借口也不是难事,但现在荀林父的首要任务,还是整治晋军,暂时不宜发动战争。而陈国与宋国相邻,宋国发兵讨伐,不仅方便,还能以陈国背叛晋国为理由。陈国加入楚国的南方同盟,显然是危害了以晋国为侯伯的中原同盟的。
这样确实能报楚国灭萧国之仇,尽管宋国没有灭陈国的能力,但至少能出一口闷气。但华椒仍有一点担心。
华椒说:“以宋国目前的力量,恐怕不足以独立讨伐陈国。而且宋国也是刚受天灾,难以倾尽全力。”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要发动战争去攻击另一个国家,没有绝对的优势兵力,风险很大。晋军目前并不宜大规模出动。士会就出了个主意。
士会说:“宋国可约盟卫、曹两国,组成联军。晋国给予全力支持。”
曹国虽然兵力有限,大概有八十辆战车,它至多只可以派出四十辆左右。但卫国的实力不弱,有四百辆以上的战车,至少也可以派出二百辆,加上宋国自身的力量,宋国至少也可派出三百辆战车,他们如能组成联军的话,攻打陈国是绝对的优势。但卫陈两国是传统盟国,一向友好,华椒担心卫国未必愿意出兵。
华椒说:“孔达这个老头,性格固执,对讨伐陈国一事,他很可能会阻扰。”
先縠有点不屑地说:“如果他还是那个老样子的话,我们就用实力强迫他。”
先縠血气方刚。年青人思考问题,有时是会冲一点的。
士会则老到些。
士会说:“你可以先约盟讨论赈灾的事,曹国灾情严重,他们十分需要,这事情涉及到你们三国,确实也需要解决。然后,再在会上提出组织联军伐陈的事。”
对于孔达,晋国人是了解他的。当年他被囚禁在晋国的时候,荀林父就见识过他那种死认理的劲头,不会变通的。而且,孔达在成为卫国执政以来,卫国就始终保持着一点独立自主的倾向,与晋国的关系不是那么融洽。
他们就制定了这样一个方案,以赈灾的名义,由宋国牵头组织盟会。华椒把盟会地点定在宋国边陲清丘,这儿是他的食邑所在地,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在这里约盟,既方便他组织,也有利于融合大家的关系。晋国会派先縠参加会盟,他的任务主要是协助制定打击陈国的军事方案。
晋景公同意他们的方案。虽然晋国刚刚经历失败,军队还需要时间恢复信心。但他们必须要对楚国的扩张有所反应,如果晋国对楚国的行径没有对等反应的话,那晋国的霸权就会逐渐被楚国消蚀掉,这在晋国是不能接受的。
华椒与荀林父约好了会盟的日子后,就派人去通知曹国,他自己亲自到卫国邀请孔达参加。碰巧遇上孔达嫁女,还影响了他们家婚礼的进程。不过,时间也确实是赶的,不仅人命关天,赈灾济难急不可缓,兴兵伐陈一事华椒也是不能等待了,萧国被灭,这是宋国之巨痛,宋国上下憋着一肚子怒火。还好,孔达没有计较,依然热心支持参加赈灾盟会。
孔达在儿子及女婿崔杼的陪同下,随华椒一起来到清丘。清丘这里美景迷人,孔达忍不住赞叹,华椒自豪地向他们介绍自己建造这处府第的思路,虽然不无炫耀的成分,但如此美景看在眼里,孔达心情还是满好的。在他们走下马车后,孔达发现曹大夫和先縠出来迎接,这让孔达分诧异,他原以为是宋国来主导这次联合救灾的。
华椒解释说:“曹国派大夫出使晋国,请求救援,所以,晋国也派人来参加盟会。”
晋国是侯伯之国,派人来参加盟会也是理所当然。但先縠是武将,经济方面并不熟悉,晋国派他来参加赈灾盟会,是要派出军队参加救灾的意思吗?孔达觉得这比较奇怪。
盟会还是由华椒来主持。
华椒说:“夏季的蝗灾对我们三国造成很大影响,尤其是曹国,农田颗粒无收,灾情持续,亟需救援。”
曹大夫介绍了一下曹国目前的情况。他说:“我们赈济灾民,每人每月派粮一斗,但由于灾情持续,曹国存粮将尽,百姓缺粮情况日渐危殆。”
先縠说:“今天我们会盟,就是为了共同对抗灾情。”
周朝施行仁政,定有五礼,分别: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周礼·春官·大宗伯》记:“以凶礼哀邦国之忧。”凶礼不是单指一般的吊唁哀悼,而是指在遭遇到灾难时,政府的应对措施,主要就是恤荒、赈灾和劳问这几件事情。因此,恤荒赈灾本是各诸侯国日常政务之一,大家对联合救灾一事是没有异议的,意见也相一致。
但作为具体措施,涉及到各诸侯国间的责任分配,难免就会有些扯皮了。比如,各国应该援助多少粮食给曹国,粮食的作价怎样计算,因为各国的货币也是不相同的,各国分配的任务指标又是多少,曹国又应该如何减税散利,促进国内富贵家庭捐献财物赈济灾民的具体措施等,每一条,每一个细节,都有研讨空间。
大家都要维护各自的利益,不过,大方向是一致的,虽有扯皮,也只是细节问题,能够解决。所以,盟会还是进行得很顺利的,在协议文本敲定后,孔达如同是放下了担子一样,就内容来说,他相信卫国的大臣们不用担心救援曹国会损害卫国的利益了。
孔达感慨地说:“为四邻之援,结诸侯之信。曹卫宋相邻,恤荒赈灾,救国之艰急,济民之殄病。仁所以为民,亦是使命也。”
华椒说:“我们互相救助,以行仁政,也是各国百姓之大幸也。”
他们为各国灾民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是必须要有的,也是责任所在吧。
先縠说:“昔文公问箕郑如何才能救灾。箕郑说:‘信用’。这说得十分到位。也就是君心有信用,名分有信用,政令有信用,民事有信用。如此,贫而不惧;富者,敢藏出如入。希望各位大夫恪守承诺,尽快实施。”
华椒也说:“何谓仁?若不守信用,仁何在?”
曹大夫说:“曹侯之前已有减税,显贵家庭也纷纷解囊赈灾。我们承诺的部分,亦将加大力度进行。”
当然了,有了协议还需要信守诺言,切实执行才有效。
先縠之言本来没问题,也就是正常的发言。但孔达却对先縠反感,孔达一向重视子女教育,在意栽培年青人,要求他们注意礼仪,他带儿子和崔杼出来,也是为着让他们多见识一下。但他觉得先縠为人嚣张,不像一个贵族年青应有的态度。仁政本就是周朝政治的核心,箕郑只是晋国的一个大臣而已,他的观点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了吗?但碍于先縠是晋国大臣,自己又是客人,否则,他可能会反驳先縠的。要说人生的道理,孔达自己经历丰富,也更有见识。
但先縠是代表晋国而来,没有点儿霸气那怎么成?
华椒说:“陈友楚背晋,不守信用,非仁也。我们恤病讨贰,救援曹国,亦应同心协力,讨伐陈国。”
华椒的发言让孔达意外地吃了一惊。
孔达问:“华大夫何出此言也,本次约盟不是说好了是恤病赈灾,为何成了恤病讨贰呢?”
先縠说:“这并不矛盾。如何救灾?信用二字必不可少。陈国背信弃义,破坏了各国之间的互信,善恶不分,好坏不分。正是灾祸之源。我等须恤病讨贰,以彰显仁义。”
孔达说:“这断不可行。”
先縠说:“怎么就不可行呢?陈背叛晋国,讨伐理所应当。曹大夫,我说得对吧?”
曹大夫说:“大国仁义,讨伐贰心,理所应当,没有信用的保证,一切盟约有何意义?”
孔达说:“当日我与华椒言,曹卫相邻,交通方便,本次会盟,恤荒赈灾,共渡难关。讨伐陈国,不是本次会盟主题。且陈国乃卫国盟友,若讨伐陈国,是卫背信于陈,卫不参加也。”
孔达是固执的。态度明确,而且坚决。
先縠威胁说:“孔大夫,你知道的,晋国会以强大的实力作你们的后盾,讨伐陈国是势所必然,但你若阻扰,只怕他日大国会来追责。”
孔达说:“先君有约言焉,若大国来讨伐,我愿意为此去死。”
曹大夫劝孔达说:“行善与罚恶,这不矛盾。且恤病讨贰,替天行道,亦是本盟应有之义也。”
由于孔达的坚决抵制增加讨伐贰心这一条,宋国主持的这次清丘之盟的最后结果,是不欢而散。《春秋》记载了这次盟会,但没有记载与会的卿的姓名,这是由于没有正式签订盟约的缘故,这次盟会没有最得成功。虽然如此,盟会结束后,各国还是履行了自己的口头承诺,相关的救灾物资,亦是陆续地送到了曹国。
虽然卫国不参与,但宋国与曹国仍是组成联军,共同讨伐陈国,先縠随军出征。陈国向卫国求救,卫国派兵救援陈国,崔杼亦随军出征。卫国军队的突然出现到来,打乱了华椒的部署,也挫败了先縠欲借此战建功之心,由于军力没有绝对优势,宋曹联军唯有撤出陈国,伐陈讨贰之举无功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