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罃和士鲂拜见周简王,禀告需要迎孙周回晋登位之事。
对晋厉公之死,周简王甚为叹息,晋厉公毕竟是一代明君,却得如此结局,令人嗟叹。不过,人死不能复生了。周简王召见孙周,勉励他,身为晋国国君,责任重大,须以仁政治天下。
论资格,孙周的兄长已行冠礼,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比孙周更有资格为君。但是,他们都不是晋厉公后裔,不是继承为君,而是被选任为君。单襄公认为他虽已成年,却不辨菽麦,这是失慧的表现,不宜成为晋国的国君。
菽就是豆子,麦就是麦子,国君本无需务农,是否能辨识它们,这很重要吗?在单襄公的观念里,这就是重要的。因为身处农业社会,又处在农业的时代,如果连最基本的农业知识都没有的话,怎样去理解自己所治理的国家,怎样去当得好一名国君?而晋国是周朝的支柱,晋国国君是直接影响到周王室生死存亡的重大利益的。
虽然不是说孙周就拥有了丰富的农业知识,但基本的东西他是懂的。单襄公对他是悉心栽培,谆谆教导。不只是基本的东西,还有现实政治的许多知识,他甚至亲自引导孙周下田耕作,体验劳作之苦,孙周也不似其兄对此极抗拒,所以,单襄公很早就称赞孙周贤明,算是造了一下舆论。
孙周随荀罃、士鲂返回晋,单襄公让顷公陪同他,因为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他再劳顿奔波。初春的大地,白雪还没融化,仍有寒气袭人。孙周坐在车内,以略显单薄的身子抵御料峭春寒,一路上望着车外的景色,年少的面庞上因风寒侵袭而绷得紧紧的,不过,他的内心是热的。虽然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要继位为君,实在事发突然,但他意识到自己身上责任重大,虽然还没成年,亦是似懂非懂,但也有跃跃欲试之感。
顷公安慰他说:“无须过度担心,尽力做好自己所能,便能成事也。”
他应如何管理这诺大的一个国家,要管理无数国民,首要干什么,次要干什么,是学习过不少知识,但没有实践,没有经验,孙周心里在兴奋之余,也有些忐忑不安。不过,顷公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因为他不仅对孙周有信心,也对单襄公的眼光以及他的教育有信心。
当他们到达清原城外,这是最靠近周京畿边界的晋国城邑,晋国的大夫们,在栾书的带领下,早已恭候多时。他们远远就已经见到车队上晋公室的旗帜,栾书、荀偃、士匄、韩厥等卿大夫,便向前恭迎。
孙周走下车来,栾书向他拱手行礼,孙周亦是回礼,他认识栾书的,栾书为他引见各位大夫。孙周打量着这一群大臣们,有个别见过面,大部分都没见过的。但尽管没见过,他们的名字他是听说过的,并且记得很牢。当栾书为他介绍时,他甚至能说出他们的特点,甚至一些故事,让大夫们极为惊讶,也甚为佩服,知道一定是单襄公告诉他的,但孙周能记得住,这也不容易,也是他对晋国有责任心的体现。
诸大夫恭请孙周入城,但他没有立即入城,这是单顷公的计策。
孙周对诸大夫说:“孤不曾想到会有今天,孤之为君,天也。人之求明君,使出命令也,若立君而不受令,安须用君?若受令而弃之,是焚谷也;若君令不合理,是谷不成也。谷之不成,孤之咎也;成而焚之,二三子之虐也。用我今日,否亦今日,恭敬从君,神之所福也。”
诸大夫异口同声说:“君镇抚群臣而大庇荫之,若臣不受君令而陷于大罪,劳烦刑、史定罪记过也。”
孙周又说:“孤愿长居君位,出令将不敢不思考成熟。若孤不明,被废也,其谁怨?若明而以虐奉之,乃二三子之专权也。欲奉明君以济大义,将在今日;欲暴虐以离百姓,民常事君,反易民常,亦在今日。图之进退,愿由今日。”
诸大夫说:“此乃群臣之愿也,敢不唯命是听乎。”
于是,孙周与诸大夫结盟,承诺即位后施行仁政,而诸大夫也承诺将服从国君命令。
而后孙周入城,宿于伯子同氏家中。但因心事繁复,他们失眠了。既然睡不着觉,顷公便与孙周公促膝倾谈。月色明亮,洒下幽光;星光闪烁,点点深远。大半夜已过,仍不觉疲倦。
顷公说:“先君一生英明,唯惜晚年不慎,误用佞臣致败也。”
孙周说:“用贤臣,事成;用佞臣,事误。先君误用胥童,倚重孟张,致大臣离心。而杀三郤,亦致己得恶名。此教训深刻也。”
顷公说:“因佞臣误事而致败,世间多少贤君为此而抱憾。”
孙周说:“襄公切切告诫曰:‘选仁德,用贤良。’吾亦谨记于心,唯恐失贤于野也。”
顷公说:“襄公可曾说起过赵文子?”
孙周说:“然也,说赵文子善而有知,贤而有德,乃可倚重之良臣也。”
周朝行仁政,以仁德为标准选人是必然要求。良臣从字面上理解,至少也应该是为人善良。但善良一词,不是一般意义上所指的老好人,心肠好固然是要有,但不是那种没有原则性的好,关键在于没有为害一方百姓的用心。“善”这个字,除了有慈善的意思外,还有擅长的意思。所以,良臣本质上也就是敢于承担责任,善于干利国利民之事的,否则,难以称之为良。
赵文子就是赵氏遗孤赵武,赵庄姬之子,下宫之难后为程婴收养,后韩厥劝晋景公勿绝赵氏宗祀,遂赦赵氏之罪。此时已是下宫之难后十五年。
顷公说:“昔赵文子成年行冠礼,见栾武子栾书,武子说:‘美哉!昔吾事汝父庄子,华则荣矣,实之不知,请务实乎。’见范文子范燮,文子说:‘夫贤者宠至而益戒骄,智不足者为宠而骄。故明君赏谏臣,闻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有邪而正之,先王最忌讳是骄也。’见韩献子韩厥,献子说:‘戒之,此谓成人。成人在始与善。始与善,善荐善,不善无由至矣;始与不善,不善荐不善,善亦无由至矣。如草木之产也,各以其物。人之有冠,犹宫室之有墙屋也,除污垢而已,又何加焉。’见智武子荀罃,武子说:‘成子赵衰之文,宣子赵盾之忠,其可忘乎!吾子勉之,有宣子之忠,而纳之以成子之文,事君必济。’”
孙周说:“诸大夫对赵文子均有所期望也。”
顷公说:“后赵文子见张老而语之,张老说:‘善矣,从栾伯之言可以进步,从范叔之教可以博广德行,从韩子之戒可以成就事业也。’”
孙周说:“赵文子有华而实在,有知而不骄,有善而除垢,如此德才,当不辜负诸大夫之期望也。”
有贤臣能士相助,孙周对自己的将来就有信心。
顷公说:“勿急,先逐不臣也。”
新君登位,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是必要的,但同样必要的是去拔除那些可能会坏事的核心因素。孙周与群臣订立了盟约,各自约定行仁政与受君命,但孙周还没行成年礼,说话权威性不足,容易被人看作是小孩子之言而不予重视。因此,提前清理房间打扫灰尘同样必要。否则,盟约订立下来了也起不到约束的作用,孙周欲行新政的目标也就实现不了。顷公就建议孙周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腾空位、立君威。
但孙周有些犹豫,自己还没正式登位就驱逐大臣,会不会太过分了,如同是行恶一样,觉得底气不足。就岗位空缺而言,经过胥童之乱,其实不缺的,空缺有不少,真必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树立君威吗?
孙周不无担心地说:“吾尚未即位也,便如此断然处事,只怕于众人眼中,乃与行恶无异,恐惹反感矣。”
顷公说:“非也。此必须为之事,无关乎善恶,乃君之责也。若待登位之日,当普天下同庆,百姓欢欣,定百事,立百官,始逐不臣,岂非善乎。”
也就是先把必做之事做了。
听顷公这么一说,孙周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为人的善与不善,有些时候并不是在事情本身,而是在做事的方式上。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是一种必要的责任,但若方式不对,时机不对,把好事办坏了,办变味了,这才产生善与恶的区别。
二十六日,朝于晋武公庙,孙周颁下第一道政令,逐不臣者七人。
诸大夫们没有想到,孙周年纪轻轻的就有如此强大的决断力,而且,更让他们没话可说的,被逐的七位大臣,无不是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的,实施对象精准,表明孙周虽然不在晋国生活,但对晋国的情况十分了解。不得不以新的眼光来认识这位新君,他不是依赖制造恐惧来树立权威,而是通过自己对国君之位的责任担当来树立权威,诸大夫的内心,不觉肃然起敬。
荀罃说:“诸大夫已与君盟,敢有不从令者乎。”
栾书随后也表态支持。只是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不管怎样,是他拘押了晋厉公,也是他指使程滑弑君,孙周有没有打算对此进行清算呢?栾书心里面忽然间全没了底。
孙周宣布启程离开曲沃回新绛。
一路上,他心情轻松,似乎没有人在背地里骂他不仁,至少他和顷公都没有听到,感觉氛围也挺好的,说明他做对了。经过四天的路程,车队到达新绛,京城百姓收到消息,纷纷出门跪拜欢迎。
二月初一日,孙周即位于朝,是为晋悼公。
晋悼公履行与诸大夫签订的盟约,施行仁政。第一项是用人之政,晋悼公提出了四条基本的用人原则:“育门子,选贤良,兴旧族,振废滞。”翻译过来就是由公家培养教育士大夫嫡子;选用贤良为官;提拔旧臣子孙;起用祖辈被废黜、或长期得不到晋升的贤士的意思。
他使魏相、士鲂、魏颉、赵武四人为卿。
魏相又叫吕相,是吕锜的儿子;士鲂祁姓,彘氏,士燮的弟弟;魏颉,魏颗之子,魏犨之孙,令狐氏。
晋悼公说:“邲之役,吕锜佐智庄子于上军,俘虏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并救下子羽。鄢之役,亲射楚王而败楚师,安定晋国而无后代为官,其子孙不可不提拔也。”
使彘恭子士鲂将新军。
晋悼公说:“范武子之季、范文子之母弟也。范武子宣法以定晋国,至今是用。范文子勤身以定诸侯,至今晋仍赖其功。夫二子之德,其可忘乎!”
使狐文子魏颉佐新军。
晋悼公说:“昔克潞国之役,秦妄图败晋之功,魏颗以其身退秦师于辅氏,亲手俘虏杜回,其勋铭于景钟。后代亦无举荐,其子不可不兴也。”
此政之仁,在不忘旧勋,让祖先的功业可以祖荫子孙,这在等级制社会里并无不公平之处,与钱财产业可以遗留子孙的道理相仿,所以,亦为诸大夫所接受。
晋国贤良甚多,被埋没的也不少,他努力发掘人才,亦是一大仁政。知道士贞子博学多闻,且有心于发展教育,为国家培养后备人才,就任命他为太傅;知道右行辛是个难得的科技人才,擅长计算,明白物理规律而成就功业,任命他为司空,掌控土木建设与水利建设,发展科技事业;知道栾纠善于驾车,和合军政,就任命他为戎御;知道荀宾力大而不暴虐,就任命他戎右。见此番新气象,栾书不免是羞愧的,仿佛在批评他执政期间,施政多有不足,遂萌生退意。
栾书为儿子栾黡请公族大夫,并辞去中军将之职。
晋悼公说:“贵族子弟骄横之性难以矫正,需要有朴实宽厚的人去教育他们,需要有文明聪慧的人去引导他们,需要有果敢决断的人去戒谏他们,需要沉着镇定的人去修正他们。荀家为人朴实宽厚,荀会有文且聪慧,栾黡遇事果敢决断,无忌遇事沉着镇定,就让这四个人为公族大夫。”
晋悼公有着更广阔一些的政治视野。
他的管理团队来自于贵族,他们是他的臣民,所以,他不嫌弃他们。对贵族子弟的缺点,不是简单地施以惩罚就算了,而是要通过多种教育手段帮助他们克服缺点,帮助他们进步。贵族们对此那是由衷的欢迎,想想看,对子女的骄横,作父母的有时也会感到头痛。现在国君专门安排公族大夫去教导他们、约束他们,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比待他们犯错以后断然地给予法律处罚更人性化。当然,晋国是一个法治国家,到该要使用法律进行惩治的时候,那是不会缺位。
晋悼公同意了栾书的辞职,并令韩献子为中军将。
晋悼公说:“贤士良臣,晋之财富,若滞臣有德,亦应用之。”
晋悼公用人之仁,还体现“振废滞”这一项新政上。因为他认为,有些人才被埋没,不是德能不足,而是不善于钻营,但一直踏实工作,就是俗语说的运滞。晋国若需要确保能持续强大,不可缺少真正做实事的人才。不在年龄大小,只要能做出一、两件有价值的事情来,不就是晋国的财富了吗?若每个人在其位上,都能做出一、两件有特殊价值的事来,不就推动了晋国的发展了吗?
祁奚果断而不过分,使为元尉;羊舌职聪慧敏捷,使佐之。魏绛勇而不乱,使为元司马。张老智而不诈,使为元候。铎遏寇恭敬而诚实坚强使为舆尉。籍偃忠于职守而恭顺有礼,使为舆司马。程郑端而不邪淫,且好谏而不隐,使为赞仆。
这批人,都是人过中年的年纪,但也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从另一个角度说,也是在基层得到了充足的锻炼的人。但是,人才发掘出来了,也要防止他们滋生趾高气扬的暴发户心态,不能提拔完就算了,因为随着位置的不同,人也是会改变的。举不失职,官不易方,爵位不超过德行,文官不欺凌正义,军队不逼迫文官,民无谤言。凡六官之长,都必须是百姓赞扬的人。选拔和监管官员考虑民意,是晋悼公创新探索的一种民主方式,也是通常所说的实质民主。
晋悼公再颁布多项新政。概括起来可以说是四个字,“人性关怀”。
具体包括:免除百姓对国家的欠债,给予鳏夫寡妇优惠,赈济贫困,救援灾难,禁行邪恶,薄征赋税,宽恕罪过,节约器用,轻用民力,徭役做事不能侵犯农时。
晋悼公对韩献子说:“组织一场宴会,孤要宴请年过七十岁的老人家,亲自接见他们。”
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场以敬老为目的的接见。
宴会在公宫里举行,卿大夫们都有陪同,但不算奢侈,当然,酒是有的,肉也够。晋悼公自己倒是不怎么喝酒,但老人家们喜欢。晋悼公与他们亲切交谈,关心他们家里的情况,了解他们的个人经历,并敬称他们为王父。
所谓人生,不过就是从幼年走到老年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人需要获得帮助吗?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是能够获得帮助吗?在晋悼公看来,人需要帮助是必然的,因为在天命面前,个人太过单薄,老幼更是无力。因此,这种帮助就不应仅是个人的善心的提供,还应该是社会的,从国家的角度提供的。所以,在今天的人们还喋喋不休地争议着,社会是否应该倡导“尊老爱幼”的道德的时候,晋悼公已经在他的新政中明确规定,要“养老幼,恤孤疾”。
晋悼公所颁布的一系列新政中,有一大部分其实就是福利政策,这些政策以照顾弱者为显著特点,如果说还有其他什么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还特别地考虑到了失婚人士的福利,但又没有提出强迫婚姻的不自由的要求,是一种真正的人道主义吧。晋悼公就是这样在两千多年前,塑造了以照顾弱者,而不是抛弃弱者为特色的中国社会福利的基本理念。
四月份,天气变得和暖了,鲁成公在叔孙豹陪同下到晋国朝见晋悼公,庆贺他登位。来到晋国,见到新政为晋国社会带来一片生机勃勃的新面貌,不觉佩服。
鲁成公对叔孙豹说:“晋有新政,今见识也。”
叔孙豹说:“天六地五,数之常也。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晋君被文相德,能不兴国乎!”
当初赵文子行冠礼时,去见中行宣子荀庚,宣子说:“美哉!惜也,吾老矣。”鲁成公此时的心情,就是同样的一种心情,只有由衷的赞美与佩服。另外,就是感到自己更老了,没有了雄心壮志,虽然是仁政,他已没有精力在鲁国模仿实施。
人至晚年,思想意识会发生变化,鲁成公自己这一生,也是有敢于改革的锐气的。他敢于坚持由鲁宣公于晚年开始的“初税亩”田赋改革,并进一步完善和完成,同时,也敢于进一步进行“作丘甲”的军事改革。重用仲孙蔑、季孙行父以及公孙婴齐这样的贤臣,使鲁国政坛稳定,经济发展。所以,他觉得自己在年青时奋斗过了,努力过了,做了该做的事了,能做的事也做完了,不如享受一下人生。于是从晋国回到鲁国后,他下令建造一座庞大的鹿囿,也就是一个养鹿的野生动物园,以供虞猎。
六月,晋悼公派范宣子士匄到鲁国聘问,拜谢鲁成公来晋朝见。
这几件事情孔子在《春秋》里都记录了下来。对鲁成公筑鹿囿这件事,孔子记为不合时宜,这是一种婉转的批评。因为山林薮泽之利,应当与民共享。而鲁成公这样独自占有,实是与民夺利,但就这件事的性质而言,尚不算大恶;而对范宣子来鲁国回拜鲁成公,孔子记为“晋于是乎有礼”,这是对晋悼公行事方式的一种肯定。
己丑,鲁成公薨于路寝,也就是在正屋安然逝世的意思。同年,单襄公亦因病离世。顷公要离开晋国回成周奔丧。晋悼公亲自送他到新绛城外,至一舍之遥。顷公本人最重要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对于晋悼公,他除了最诚挚的祝福外,已没有更多的话需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