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第一次进入深圳时那场麻将的当晚,简直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心里自然首先想到了姐姐柳红。从小到大,有个姐姐真好。无论什么事情,姐姐柳红都让着他,帮他。他也什么事都不瞒姐姐柳红。这次来深圳,家里除了老婆徐丽芬,他也只跟姐姐柳红说过。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柳青对老高说:“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
老高说:“去吧,放心打吧。”
老高的话,把柳青想逃跑的念头彻底打消了。火车站是这座城市里最热闹的地方,半夜了还人头攒动,到处闹哄哄的。他只要随便往人堆里一钻,就会像一条泥鳅掉进浑水里。可他不是泥鳅,最终还得露头。一露头就又得落入到老高他们的网里,那就不是只挨一巴掌就能完事。这时候天空中忽然飘起了小雨。这座城市总是毫无征兆地下雨,黏答答的弄得人浑身很不舒服。柳青故意把那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双肩包往老高面前一扔,走到火车站广场边上的一个小店里给姐姐柳红打电话。
难得姐姐柳红正好在家,好像就坐在电话机旁等他的电话。平时夜里一点以前都很难在家找到她,一般都是在同事和朋友的麻将桌上。柳红一听到柳青的声音,马上一惊一乍的:“你在深圳还好吧,找到那个朋友了吗?”
柳青看一眼不远处正朝他望的老高,说:“找到了,你的边防证还没到期吧?能不能来一趟深圳?”
电话里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说有急事,需要钱。
姐姐柳红很理解他,那是深圳,男人花钱的地方自然多。柳红放下电话,正好上个月跟局长出差深圳,边防证还没有过期。反正供电局上班也没有什么事,便连夜坐火车来到了深圳。
柳青见到姐姐柳红的那一刻,眼泪差一点就掉了出来。柳红没有想到弟弟才离开几天,竟然瘦成这个样子。若不是家乡话那一声“姐姐”,她简直不敢相认。更让她不敢相信的是,柳青还会凭空欠下别人那么多的钱。她根本不可能带那么多的钱出门。她后悔上个月从深圳回去后,在一起吃饭时曾当柳青的面说郑小有,作为男人,你一定要去深圳看看。郑小有其实早就想来深圳看看,只是他正在努力竞争县招商局长,当上县招商局长能不来深圳吗。
柳红想了想,对一直跟着柳青的老高说:“我去打个电话,好好待我弟弟。”
柳青开始还奇怪,没有想到姐姐在深圳居然还有熟人。很快又有几分失望,什么朋友愿意借钱给姐姐呢?很快,他想到了姐姐柳红的前男友,应该说前同事。姐姐柳红还在螺溪小学当老师的时候,带他来过家里。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男的,两个人都说是姐的同事。后来他曾开玩笑问姐姐:“哪个是我姐夫呀?”姐姐柳红反问他说:“你看中哪个呢?”他当时凭感觉,相信那个活泼老成些的郑小有能给姐姐幸福。他不知道是不是姐姐听了他的话,还是姐弟俩眼光差不多,最后和姐姐举办婚礼成为他姐夫的果然是郑小有。而那个姓赵的听说来了深圳,在深圳做什么,一直没听姐姐柳红提过。
天蒙蒙亮了,已经能感受到夜里的寒意。柳红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个小店里打完电话后,回来对老高说:“钱马上就到,你等着。”
果然等来了柳红在螺溪小学时的同事赵云丰。柳青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赵老师。”
赵云丰故意板着脸说:“来深圳了,也不先找我!”
柳青鼻子一酸,看一眼赵云丰别在裤腰上的“全球通”,轻声说:“我也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赵云丰随手给了一张名片他,也给了老高一张。他说已经很晚了,让老高第二天来公司找他。问老高:“你看这样行不行?”
老高盯着手里的名片点头说:“找赵总,当然行呀。”
看着老高他们一伙人很快消失在人流中。赵云丰这才认真看师姐柳红,师姐在模糊的灯影里像打了一道虚光,剪着短发,比印象中的师姐胖了一圈。只是说话声音没变,师姐还是那么精力旺盛不知疲倦。事情很快就算处理好了,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赵云丰叫师姐柳红和柳青一起跟他打车回去。师姐柳红却要坐凌晨的火车返回嘉禾,问柳青。柳青想到这下亏空公家那么多的钱,窟窿越填越大,心里忍不住害怕。他害怕回县城,无法向局领导交待。他说想留下来。柳红说:“留下来做什么?打麻将?这里可是深圳!”
柳青说:“正因为是深圳,我不想就这么回去。”
柳红也不好多说,只说:“也是哦,难得办一张边防证,好好在深圳看看。”
她走到赵云丰面前,拉着他的手说:“回去就把钱汇给你。”
看着师姐柳红走后,赵云丰突然一下子心里空荡荡的。在这热闹人多的地方,他心想,这辈子恐怕再也无法闻到柳红身上的“石皮子”味道。坐在出租车上,柳青对赵云丰说,还想回到白天住的岗厦那家小旅馆,他还没有退房。司机爽快地答应着,带着他们找到了那家小旅馆。赵云丰也正好顺路,放下柳青后,说好第二天去公司找他。
等到第二天一早,柳青给邝局打了个电话。邝局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特别高兴地说,局里正在搞改革,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要他在外面好好看看,多学些经验回来。邝局说,出差嘛,好好出,费用留着发票回来报销。邝局说完竟然发出了笑声,笑得直咳起来。邝局叫他等等,他只好等着。电话里听到邝局一阵猛咳,走到一边去吐了一口痰,还喝了一口水。等邝局伸透了,回来拿起话筒说,早点休息吧。
邝局应该快到退休年龄了。从邝局的语气里,柳青知道邝局又有账务账需要处理。这次来深圳,只可惜费用太大了,邝局也不会轻易签字的。
跟邝局通完电话后,柳青便安心地留在深圳。第二天赵云丰准备好支票,快到中午了,不见老高来拿,而是陈老板那个矮些的老乡前来拿了支票就走了。柳青无聊得很,他看着赵云丰公司办公室虽然不大,里面有卫生间洗漱方便,关键是大楼里的中央空调是按月收取的。靠墙一只黑色皮质长沙发刚好够他趟在上面。
到了下班时间,柳青也不好意思接受赵云丰和王小红夫妇的邀请,住进他们家在“田面花园”小区的房子。办公室里白天除了赵云丰夫妇,还有一个叫肖霞的年轻女孩。柳青没地方去,就说晚上就住在办公室。肖霞说,不错,晚上一个人可以上上网。肖霞问他:“会上网吗?”
“不会。”他爽快地回答说。
肖霞教他怎么开关电脑,怎么上网。还帮他申请了一个QQ,网名就叫“青青世界”。肖霞说“青青世界”是深圳著名的景点,说着她还哼了起来:“请到这里来,请到这里来……”
晚上人去楼空,柳青便打开电脑, 电脑真是个好东西。他用拼音打字,开始时他打字稍微慢点。他从小语言能力还行,常常模仿电影里各种人物说话,身边的人听了都说很像。加上参军几年普通话还算标准,拼音对他来说不难。想不到人在无聊时还能学会点东西。
柳青第一次进入深圳时要说收获,就是学会摸电脑。毋庸置疑,要不是来深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摸电脑。在老家,只要有点时间都在麻将桌上摸麻将。他原以为这辈子不会用电脑的,只会羡慕那些用电脑的人。他天生对电脑有一种抗拒心理。他也能使用电脑,真让他怀疑人在某些方面确实具有超能力。
柳青上QQ后,里面的好友除了肖霞,竟然没有别人。他按白天肖霞教的方法,在网上寻找好友,性别年龄地址等条件,就像找对象一样。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寻找好友的同时,居然就有人主动找他聊。对方的网名叫“午夜的玫瑰”,请求他加为好友。他毫不犹豫地点击了“同意”,发送过去。窗外霓虹闪烁,大楼里却很安静。柳青仿佛闻到了一股玫瑰花香。
“靓仔。”柳青看到对方发来的两个字,有些不习惯。他看了看四周,确信对方就是冲自己说的,便说:“我可是一个丑老头。”
对方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说:“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老头半夜三更上网找美女聊天的。”
他可是第一次碰见自己称自己美女的。对方这么自信,至少应该年轻吧。
柳青向来对自己的长相自信,尽管上身稍长些,坐下来一般很难看出来。他常常用相声演员牛群说过的“虽然下身短点,上身还是蛮长的嘛。”这句话跟朋友开玩笑。朋友一般都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表演才华上,说:像,真像!
“午夜的玫瑰”很主动,只聊了几次就什么话都可以说,常常让柳青这个凡事爱主动的人都脸热心跳。夜晚的大楼里十分安静,午夜的玫瑰问:“想见面吗?”
他如实回答:“想。”
午夜的玫瑰:“那我明天过去找你。”
他问:“怎么找?”
午夜的玫瑰:“你不是在深圳吗?”
他说:“是呀。”
午夜的玫瑰:“我从广西去深圳不是很快吗?“
他问:“你不是在马尔代夫吗?”
午夜的玫瑰:“不会吧你。那是申请QQ时随便写的地址!”
柳青忽然警觉起来,想起白天无聊时在报纸上无意中看到的一则消息。他找到那张报纸,对,就是晚报。报纸上说,在广西边防地区流行一种诈骗活动,叫传销。呼吁市民们谨慎防诈。
“还在吗?”电脑上那朵玫瑰花还在对着他直摇晃。
柳青不敢再聊下去了。从此以后,“午夜的玫瑰”的头像便一直没有亮起来过。柳青不得不感叹网络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能把天南地北的人都牵扯到一起。想到上网,让人很容易想到渔网、蜘蛛网等场景。他觉得整个社会就是一张大网,人人都生活在网中。每个人在想网住别人的同时,都有可能被人网。
除了聊天,柳青不知道还能用电脑做什么。他突发奇想想试试自己的能力,找一份实实在在的工作。来了一趟深圳,又两手空空的跑回去,多没面子。他试着去人才大市场,甚至跑到关外的一些工厂里。除了保安,都没有适合他的工作。他只有高中毕业学历,保安职业还是因为他当过几年兵。
柳青不得不承认,活这么大除了喝酒打牌,确实没有什么特长。喝酒打牌算特长吗?要是不会喝酒打牌,他就当不了县商业综合公司的安保股长,邝局也就不会把综合商店交给他。他记得有一次跟邝局陪人喝酒,不记得陪什么人了。邝局说,好好喝吧,没有什么是喝酒解决不了的问题。他每次跟邝局出去陪客人,邝局都把喝酒的重任交给他。有一次中午喝了晚上还喝,喝得他当场就吐。邝局只好把丽芬叫来,把他弄回家去。丽芬把他架回家去他还在拼命地吐。丽芬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个样子,谁还能跟你生孩子!”
深圳人似乎不喝酒。柳青刚住办公室的第二天,赵云丰请人吃饭,要他一起去。他心想,终于有机会发挥一下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顿饭下来从头至尾竟然没有人提喝酒的事。柳青看来,这哪里是吃饭,分明是受气。
柳青想,他不能在深圳呆下去了,他的位子在县城。当他回到县城时,老婆徐丽芬嘴里告诉他的第一个消息是,商业综合公司被县里解散了,邝局退休了。第二个不幸的消息是,他兼任的那家综合商店被人承包了,正在装修。也就是说,他的差旅费是没有地方报销,这趟差出得太久了。他想去找老麻友,想问问他跟深圳那个老高到底是怎么回事。丽芬告诉他说,听说老麻友的单位没了,老麻友也不知道去哪里谋饭碗去了。而且从明天开始,他不能一上班就约人打麻将了。
柳青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从老婆徐丽芬的眼里可以看得出来。他尤其爱吵架 ,在家里对家人也像有深仇大恨似的,说话嗓门高。徐丽芬不敢惹他,没事就在家里戴个面膜。他眼里当年县丝织厂厂花,一直就是那副很会保养的样子,丝毫没变。没有生育过的女人一直有一副好身材。本来他是很想要个女儿的,结婚时就跟丽芬商量好,第一胎一定要个女儿。父亲是女儿的初恋情人,女儿又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两个人都想生个女儿。可是左等右盼,女儿就是不来。两个人再怎么努力,丽芬的肚子总不见动静。后来他也懒得想了,也不去医院检查,一切顺其自然了。
柳青的记忆里,深圳渐渐远了,深了。别人谈论起深圳来,都说深圳气候好,冬天不冷。他印象中却是深圳夏天雨水多。如果说别人去一趟深圳,带回来的是金钱,是余兴未尽。那么柳青带回来的只是深深的恨意。他想报复,却不知道该对着谁来。一个人面对一座城。狗咬苍蝇,无从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