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北方秋冬两季转换,就像两三岁的娃娃,哭笑之间说变就变。秋末还是艳阳高照,阳光像金子一样洒下温暖。站在旷野,伸开双臂,微微闭上双目,深深吸上一口气,神清气爽,再狠狠呼出去,又全身通透。幸福和苦难,此时稍以停顿。可这样的天气用不了多时,一场西伯利亚寒流就把这股苦衷的温情扫荡无存。
田菊莲,一个地道的中国北方农家媳妇,苦苦熬了三天才度过这场寒流。一大清早,她早早起来做了一大锅棒子面疙瘩汤。这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百姓人家果腹度日的最常吃食。正当沸腾时,她从自家院子西墙的鸡窝掏出仅有的两枚新鲜鸡蛋,磕碎皮甩进锅里,用马勺在冒着滚花的大锅里搅了搅,形成蛋花,又放些干黄的大葱叶子,洒把盐,香气四溢,屋里人每人一碗。火炕上田菊莲男人被她断断续续喂了半碗便撅起了嘴,她知道再也喂不动了。看着丈夫棱角分明的脸塌陷下往日丰满血气的面容,她心一酸哀叹口气,轻轻放下怀中丈夫沉重的头颅,等长工罗二儿狼吞虎咽干掉第三碗,他捧着大粗碗伸出舌头溜了一圈碗底,就催促他套好毛驴车,扥着最小儿子“四宝”福来的棉袄领子,上了车。
毛驴车是田菊莲男人姜德才的坐骑。姜德才高大魁梧,一屁股坐上去,车就沉下一块。每次上工前,他都亲自把毛驴喂得饱饱的,直到毛驴伸直了脖子仰天打上几声嘟噜,他才拎上两铁桶井水放在车后,一来称平一些,减轻车头分量,二来到晌午再饮下牲畜,井水的甘甜清爽把毛驴的精神提得足足的。女人说:“不要把它养的娇惯,到水沟边饮一下就行。”姜德才不这样,他说毛驴这畜生很灵性,你对它用心施好,它全懂。一次回家路上,姜德才歪倒车上,不知不觉打起了鼾声。一个贼人随车几里地偷偷解他拴在腰间的钱袋子,毛驴后腿一个倒勾踢在贼人裤裆,贼人翻滚在地“嗷嗷”惨叫,毛驴拽着车还寻着贼人再踢,姜德才惊醒后拽住毛驴缰绳,大喊着驴话“喔喔喔”,又长长一声“喻”,毛驴才止了脾气,仰天长长一声嘟噜。围上来的人啧啧称奇。自此,这毛驴名声大噪,没好心的人不敢靠前。
半年前盛夏的那天,毛驴车左边木轱辘掉了一块外圈,车就像个瘸子,“咣当,咣当”颠簸晃着走。两行热泪从这畜生的眼里流落出来,姜德才以为毛驴累了,他跳下车走了半个路程回的家。没想到,到家还没缷下车辕,他一头栽倒在地,抽抽着身子,像刚刚从水中捞出掉落在地上的大虾米。田菊莲闻声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跑出屋,驺起他脑袋撩在自己胳膊弯里,急急地呼喊“当家的”,没有回音。年幼的老三、老四也稀里糊涂地站在跟前吓得直哭。几个人实在拽挒不起来,田菊莲赶紧叫老三、老四作伴去地里把正在干农活的长子福成和长工罗二喊来,大家七手八脚把这个家里“当家的”顶梁柱撂在东屋炕上。
福成依着母亲吩咐,急急火火去了临村四喜村东头临街的济生堂药铺。堂主贾先生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大夫,六个邻庄甚至整个塘沽镇都是有名望的,也常有外镇人不辞辛劳找他。
福成满头大汗,到了贾先生药铺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着粗气,不住打颤的手急急推开店门,使劲叩打门环。此时,贾先生正给年轻妇人怀抱里的孩子看嗓子,听到这急急的声音孩子身子一抖,贾先生探在他嘴里的磨得铮亮的薄铁舌压板触疼了孩子,孩子“哇”地大哭起来。店伙计闻风跑到福成跟前,挥着擦桌子的粗布喊;“你家着火去井口淘水,怎么敢上这催命啊。”
贾先生抬眼认出福成身后的毛驴,正在树下仰着脖子长长地打着“嘟噜”。贾先生赶紧把探在孩子嘴里的压舌板抽出来,朝店伙计挥挥手,冲着脑袋暴着青筋的福成问:“是姜老大家的吧,有事吗?”
福成这会儿也缓过气来,涨红脸急急地说:“贾先生,求您快去俺家看看俺爸,他撂倒了。”
“怎么就撂倒了?”贾先生颤了颤脸上肌肉,惊愕地问。其实,贾先生是在怀疑福成的说法。一是他爸姜老大年龄不满40岁,比自己小了二十好几,正值壮年。二是他身材高大,浑身的力气,这种车轴汉子,怎么就轻易撂倒?福成就把姜德才怎样到家撂倒,现在怎么情况都向贾先生抖落干净。贾先生皱着眉头听着,起身把药柜里的长短针放到牛皮袋子里别在腰上,然后对店伙计说:“给大嫂的孩子拿三剂小儿咳喘散。”然后又转头对妇人说:“孩子无大碍,就是小儿上火攻心,形成肺火。注意这阶段少吃温热食物。早中晚饭前半小时吃上半份咳喘散,对水喝,三天就好。”
贾先生身材不高,瘦销精干,面色白里透红,血气充盈。自幼跟着父亲习文弄武,研习祖传的中医技术。没有母亲的他在14岁时便跟父亲参加了太平天国军,在军队又跟武将练成了童子功,刀枪不入,不近女人。后来太平军败北,已经成年的他跟着父亲逃到塘沽镇,隐姓埋名干起药铺诊所,悬壶济世,也算个营生。
此时,贾先生也没二话,跟着福成的步奏跨上驴背,那驴又仰起脖子,抬起了两个前腿细溜“嘟噜”,若不是贾先生身子灵巧,悬点将他掫倒到地。福成赶紧按下驴脖子骂着:“蠢犊子,这是请的恩人!”这驴子倒是灵性,立马温顺,顺着福成牵的劲,跟着步调稳稳跑起来。
离家大门还有两丈多远,福成扯开嗓子喊:“娘,贾先生请来了。娘,我请来了。”
福成的母亲田菊莲闻讯,立马从屋里掀开草席门帘跑到院外,跟贾先生打了个碰头。贾先生一路被颠得气喘吁吁,毕竟六十大几岁的人,经这10多里地颠簸,花白头发也被抖愣得蓬乱。毛驴“嗒嗒嗒”跺着驴蹄,是在催促背上的贾先生快下来。贾先生在驴背上稳了稳神,稍停顿半刻,拢了拢头发,屏住气,也没二话,一手接住福成递过来的手,一手扣住驴的鞍套,瘦健的身段利落地腾空跳下,稳稳落在土道上,又紧紧腰带上的皮囊,眼神有力地扫视着她们娘俩。只见迎面的女人不足四十岁,中等身段,穿着青粗布有些褪色的斜襟棉衣,虽然在身上有些臃肿,但青削的脸上隐藏不住年轻时的秀气。碰到贾先生的目光,有些害羞地垂下目光说道:“有劳您了,贾先生。”
贾先生对略有慌神的田菊莲说:“哦,是德才屋里的吧?”
“是啊,先生,德才常念起您。今儿不知他是咋了。”田菊莲强忍难过和不安,稍平缓地答道。
贾先生摆了摆手说:“不慌,不慌。看了再说。”
田菊莲眼里噙着希望的泪水,频频点头,不好意思地苦笑应称着:“诶,诶。全凭先生了。”说罢,头前引路,穿过土坯垒的院子到了屋门口,撩开草席门帘,推开半掩着的朱漆斑驳的门,又退回身子,依旧撩着门帘等着贾先生。贾先生点头致谢,提着棉袍下摆,进屋到了姜德才的东厢房。
姜德才大虾米的身子在火炕的温暖下,已经可以伸直了腰,紧闭双眼,喉咙里叽里咕噜地想要说话,又象有痰要吐出。贾先生命在床边的姜家老二福熙去掉姜德才头下垫的稻皮枕头,翻看他紧合的眼皮,号了脉。随即解下系在腰上的牛皮囊放在炕沿,又叫人打来一盆净水洗了手,打开皮囊串筘,掏出软羊皮裹着的一打银针,取出一只略粗的短针,在点好的煤油灯火苗上溜了个来回,用白棉花擦净残留在针上的黑色烟油,抓住姜德才粗大冰凉的手,依次将两手的手指肚放了血。血没有原本的鲜艳,是黏糊糊的黑色血珠。贾先生又取出长针在他头顶穴下了针,左旋方向轻轻捻动几个来回,然后置针半个时辰。姜德才气息缓和许多,眼皮轻轻抖动,睁开一条缝隙,面皮也抖动起来,铁青的脸上有了些温色。贾先生握住他微抖的手,和气地说:“不急,不急,慢慢就好起来。”姜德才呼出口长气,轻缓下来。
田菊莲一手捧着贾先生的针灸皮囊,一手擦拭自己的泪水。姜德才刚刚平复的情绪又紧张起来,脸上的肌肉和双手不停地抖动,叽哩咕嘟不知说个啥。
“不能多走心了,慢下心来调料周全才行。”贾先生说着又抓住姜德才的手,在十个手指肚又放了一遍血,这一次血色有了鲜艳。姜德才眼里流出泪珠。贾先生向他会意地点了点头,贴近他耳边轻声说:“你啊是劳累过度,急火攻心。现在要静下心好好休养,我回头再给你开些草药,坚持治上一阵子就会好转。”姜德才一边点头,一边又抽抽脸上的肌肉。贾先生微微笑了笑,拍拍他颤抖的手,收拾好皮囊,在全屋人感激的落泪中走出东厢房。
田菊莲依旧重复刚才的话:“先生喝些热水暖暖再走吧。”
“不用,马上还有个出诊。”贾先生摆摆手说。
田菊莲赶前开的门,撩了门帘,千恩万谢后依旧是福成牵了驴,送贾先生回药铺。
到了药铺前,贾先生没再接福成递过来的手,一个翻身跳下驴背。福成心里暗自佩服,一是佩服贾先生医术,仅仅几个针就救下父亲;二是佩服贾先生这身功夫。他早就听父亲姜德才说过贾先生功夫了得,一刀砍向他肚子,只在肚皮落下一道白印。他悔恨自己没有早早熟得贾先生,跟他好好学上几手。自己虽然不像二弟福熙那样是个天生学习的料,但仅凭自己像父亲那样车轴汉子的身板,不论地里的活,还是农闲时去帮工,都是一顶一的好手。对于学练武艺,他坚信肯定行。想到这,他心里对贾先生油然而生出极大的敬意。
贾先生的店伙计瞅见贾先生回来,赶紧拧好一把半湿不干的毛巾递给贾先生。贾先生解下系在腰间的牛皮囊递给伙计,用毛巾抽打棉袍下摆以及白底黑面布鞋上的灰尘。贾先生清洁完身上浮尘,机灵的店伙计接过毛巾搭在左手臂上,又紧手跑店里给先生递上沏好的红茶,嘻嘻笑着说:“先生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福成听了店伙计说出这话,又看看贾先生两腮落下的汗珠,不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贾先生也笑了,一手端着陶泥茶盏,一手来回指了指店伙计和福成说:“你俩认识一下,以后有急事你俩可以联系着办。”店伙计闻声冲着福成轻轻躬了躬腰,点头笑着说:“我叫崔力,今年15了,你就喊我小力就行。”
“我是塘沽镇新桥村姜家的老大福成,我长你1岁,以后多请关照。”福成马上拱手还礼。随后,又从内襟衣袋里掏出两吊铜钱,双手捧着递给贾先生,红着脸无不感激地说:“贾先生,这是俺娘要俺给您的看诊钱,不够的话回头补齐。”
贾先生并没接钱,而是要福成跟他进屋,说:“你爹的病并不简单,放了血毒只是应付一时,我再开几副药,喝后看看效果再调方子。”说罢,到门后的水盆净了手,抄起桌上的笔纸,沉思半刻,欻欻写好一张方子,走到对面的柜台递给崔力抓药。
福成依旧捧着两吊铜钱走到贾先生跟前,面带愧色地说:“贾先生,俺没带拿药的钱。”
贾先生向崔力摆了摆手,示意他接了福成递过来的两吊铜钱,转脸对福成说:“就这些吧。现在你爹的命暂时保下了,用药只是调理,关键是后期不敢再犯,犯过三次就差不多归西了,就算是神仙也难救得了命。再有,我见他印堂发暗,运势不济啊,更要时时处处小心。至于钱嘛不是问题,有没有的尽管治病。”福成认真听着,使劲点头应承着,眼里噙着泪。
说到贾先生和贾先生讲的姜老大姜德才,早在多年前有过一段不小缘分。当年贾先生和他的父亲被清廷追杀,逃难到塘沽镇新桥村,正赶上姜德才30来岁的父亲,带着8岁的他在自家地头干活,突发意外,偶然相遇,于是结下世交缘分。
那天早上,姜德才就感觉右眼跳动不停。出门时,从院子干草垛撕下一小片草皮儿,往上吐了口唾沫贴在右眼皮上。他听到母亲在东厢房诵念佛号,笑了笑出了院门直奔自家的那三亩田地。刚到地,从水泥塘里爬出一条青背眼镜蛇,直直地与他对视。他想起出门前母亲诵念的佛号就错开了蛇眼,说:“去你该去的地儿吧,咱谁也不招惹谁啊。”说吧,他就到田东头用锄头翻着冻土,谁知这蛇真不给面子,一头钻进刚刚烧过的荒草地潜入姜德才后身,趁其不备猛地一口咬伤姜德才右手,没等他回过神,手背马上红肿起来,不一会右手臂便不得好使,僵硬麻木,右眼皮上贴着的稻草皮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姜德才趁着腿脚还好使撩开大步朝家猛跑。这一跑不要紧,整个右胳膊迅速肿胀,他只觉头晕目眩,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时见到贾先生和他的父亲,正用针灸给他胳膊几处围了血毒,又用尖刀放血,他身子周围也点燃了干草。那条粗长的眼镜蛇在火圈外竖起头,来回晃着向这边张望。姜德才知道是这对父子恩人救下自己,紧随其后赶来的姜德才父亲千恩万谢,一定把贾先生父子邀请到家里做客。贾先生父子也不推辞,到了姜家又给姜德才一些药粉调了热水服下,把剩在碗底的药底涂抹在受伤处,不到半个时辰立马见效。姜德才父亲见贾先生父子救下儿子不知如何感激,就询问他父子为何到此。贾先生父子没敢讲实情,只说山西老家闹蝗灾颗粒无收,想去东北闯关东讨个活法。姜德才父亲一拍大腿,脸上冒着红光,笑着说:“别去闯什么关东了,那的苦也是在肚子里倒不出来的,干脆你们就在我这安家,凭你们爷俩本事干个药堂不愁发迹不起来。”
“我们身无分文,路上碰上劫匪又把所有身份证明都抢走。只靠沿途乞讨过来,怎能安家?”贾老先生父亲难为情地苦笑着。
“这个就不用你担心,我来安排。”姜德才父亲的话让贾先生父子喜出望外。
姜德才父亲姜成名凭借自己是村约的身份,向村长和镇上打了保,说是娘舅家的老婊,祖传中医,正好弥补本村缺医少药的窘境,贾先生父子就这样顺顺当当通过了乡镇挂号登记,姜成名还把自家荒废多年的草棚屋给了贾先生父子,他们简单收拾便作为安家开店的落脚地。没想到这父子俩凭着精湛医术和谦和济贫的行医,赢得四村八乡的高度赞扬,生意也是越做越红火,他们不仅扎下了根,几年下来也积攒不少家底,条件成熟了就到全镇中心地段的四喜村,盖成青石做底的堂堂正正的土坯房,房顶罩瓦,外墙面挂了厚厚的白灰,跟姜成名家不差一二。后来姜德才结婚生子,贾先生父子都来捧场喝喜酒,再后来姜成名和贾先生父亲相继过世,贾先生忙于几个村乡的医疗,他们间的联系也就淡了。但一逢事端,马上又勾起旧情,贾先生也是倾尽所能对待姜家后人。
这时崔力把抓好的草药又核了遍方子,打好草纸包递给福成。
福成鞠躬感谢着,倒着步子被后脚下的门槛绊了脚,人一下子仰面朝天摔出屋,手里紧紧抱着药包也打了滚。在门前发呆的毛驴瞪大眼睛,仰起脖子吸溜溜叫出声。贾先生紧锁着眉头摇着脑袋,苦笑着叹气。福成涨红着脸连滚带爬地窜上驴背,一溜烟儿跑回家。
姜德才在媳妇田菊莲贴心服侍下,一连喝了贾先生三十多付中草药,贾先生又给扎了十几次针灸,他的病症改观不少,已经能在旁人的帮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路,但说话依旧打着噜噜,只有田菊莲能听懂。姜德才常常犯脾气,含含糊糊地说自己就是个活死人,这个家也让他拖累垮了。田菊莲抹着泪说:“当家的,只要有你在,有个大事小情的,你点个头或摇个头就是全家的主心骨。没了你,这家也就败了。”
过了半年光景,北方进入初夏。姜德才精神好时就让人在院门口放一长条木凳,他坐在那出神地望着远处,像一只劳累过度的老鹰,蜷缩在山顶,俯视这几代人栖息的家园,然后慢慢在自己的领域徘徊,再然后在一棵刚刚冒出嫩芽的树枝上歇歇脚,瞅着田里劳作的人们,叹息那些辛苦的身影。他仿佛也看到了自己,除了在田里忙碌,更多时候坐在驴车上往返二十几里地的盐滩路上。也看到自己吆喝那些盐工,光着膀子,冒着烈日,把白花花的盐粒从盐水中拉出来,堆成垛。累了,热了,他会回到自己的毛驴车旁,从水桶里舀出一瓢瓢清凉的水,分给工友们喝。工友们有的忌惮他的鬼驴,姜德才就冲着驴大声喊:“别撒野使劲,回头多给你喝!”想到这些,姜德才高兴地扯开大嘴呵呵笑起来,随后收住笑,狠命捶打自己双腿。
“诶呦呦,我的亲哥哥,您介又怎么了,跟自己较哪门子劲呐。”嚷着话,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从路边沟水的那条道上,扭着腰,笑着向姜德才走来。“怎么的,我那贤惠嫂子敢把你一人扔在这,她去哪散心清闲去了?”
姜德才闻声扭头向这女子,正是自己妹子姜玉枝。只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上身穿大红斜襟真丝袄,下身是浅绿色长裤,嘴上抹了红嘴唇。远远看去,活脱脱的大红尖辣椒,也像风中摇摆的喇叭花,风一样来到姜德才面前,把白皙没有皱纹的手搭在姜德才肩上,晃着他的背,半撒娇半调侃地说。
以往姜德才见了就骂:“瞧这德行,没有庄稼人的本分。”那时母亲在,玉枝仰着头,晃荡母亲胳膊娇滴滴说:“妈,您就舍得让我哥这么凶我!我可不高兴了。”每到这时,母亲就抬手照姜德才打去,说:“我的姑娘就要娇养,她高兴,我看着也高兴!”
姜德才母亲在世时就这么一直娇惯这女儿,她除了长相出众,天生丽质,惹人疼爱,更主要是母亲怀孕玉枝五个月时,肚子里的她真是闹腾,踢腿转个,搞得母亲不得安生,于是就请了沿途算命的老瞎子,老瞎子要得母亲生辰八字,以及怀胎的月份日子,嘴里捣鼓着天言地语,掐指一个来回给出说法:“嗯,恕我冒犯,这个娃子来自天界的娘娘,因为多情犯情被贬到人间,又因为不服惩罚就折腾造事。”
母亲高兴腹中的女娃子前世高贵,但却担忧她今世的命运。老瞎子伸着脏兮兮的手不再掐指,母亲又取出一吊铜钱塞到老瞎子手里,老瞎子接着掐了指,说:“这娃后面还是有事。”然后伸着手又不言语。姜德才母亲黑着脸,再往老瞎子手里放了一吊钱,老瞎子挒了咧嘴,有着笑意,接茬说:“娃子出生时要经历一番磨难,要事先求得佛菩萨保佑,才能得平安富贵。”当天,姜德才母亲去了塘沽潮音寺,请回一尊观音菩萨像,恭恭敬敬地供奉在家香案上,每日早中晚一通叩拜。
五个月后,母亲临盆难产,脐带绕颈,接生婆活生生将玉枝从母亲肚子里拽出来,她已经被憋得脸色铁青,剪掉脐带连打屁股再拍脚丫,她才“哇”地大哭出声。此时,母亲大出血,也是个半死,幸亏家人不顾风俗忌讳,急急请来贾先生的父亲及时针灸掐穴位,服用秘方药止住流血,母女平安。经历这番苦难,姜玉枝自幼便得到母亲格外疼爱。她要天上星星,绝对不给水中月亮,哪怕是纸糊的,也要糊到她高兴为止。随着年龄增长,这份风不吹日不晒的滋养,她竟出落得像个水仙,鲜鲜灵灵招人喜爱,母亲认准这姑娘就是天仙下凡,因此整日捧在手心里。即使长大结婚后,每回到娘家也是依仗着母亲威严而理直气壮,说一不二,没人敢对她说个“不”字。
姜玉枝婆家在邻庄的四集村。四集村顾名思义,是由四个集市组成的村子。一是粮食蔬菜交易集市,二是东北皮货和山珍交易集市,三是山东小枣和蓟县山货等集市,四是本地海产品集市。每周日是小集,每月初一和十五是大集。姜玉枝的婆家搞投机倒卖发家,把东北的人参、皮货之类买来,再销往陕甘宁以及藏南地区。因此,姜玉枝嫁到婆家便抄起了经营,加之聪明伶俐,半年过来比游手好闲的丈夫靠谱,公婆便将生意交给她打理。玉枝起初十分满足,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也顾不得生活中的不如意。可两年下来把自己累的够呛,就想要个孩子,一来可在将来生意上有个帮手;二来也可把家业传下去,是个传承。自有了这想法,她就千方百计营造与丈夫合欢的氛围。她常常在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弄好浴桶,光着身子让丈夫帮着浇水搓背,弄出千姿百媚,甚至湿漉漉地出了浴桶,半遮半掩着身子挑逗丈夫。而她丈夫像个油盐不进的铁疙瘩,无论她怎么变着花样,都不能挑起丈夫的花心和兴致。也就是在夜晚黑灯瞎火的时候,丈夫才勉强应付着,匆匆收场。这让姜玉枝懊恼。从未感受到高度的快乐幸福。此外,她丈夫也从不像她公公隔三岔五到镇上的浴池洗澡,即使是洗澡,也是等到玉枝忙生意时他躲到里屋仓促了事。
一次玉枝突然袭击回屋,丈夫慌忙用手遮住下身,这次玉枝清楚看到丈夫的裆下仅有一个蛋蛋,她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结婚两年多没有孩子,而且公婆从未催促,为什么丈夫每次捣鼓床笫之事都在晚上,从不点灯,而且从不让她摸下身。这些“为什么”,她现在抓到了答案。她一股委屈和受骗的感觉油然而生,怒不可遏,并迸发出来。
“好啊你个怂蛋,骗了老娘两年。老娘陪了你玩的吗?”玉枝上前一把薅住丈夫唯一的软蛋不放手。
“饶命,饶命啊。”丈夫惊慌失措,弯下身子捂着肚子,连喊救命。
瘪嘴婆婆听了,闯进屋救下孬种儿子,跺着小脚嚷道:“他不管咋样都是你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得认这个命。”
玉枝扯着嗓子喊道:“我就不认这命,我要让全镇子人都知道你儿子是个独蛋孬种,我跟他分开后,他再也娶不到媳妇。”
瘪嘴婆婆被这话蒙住了,打起脸来充胖子说:“你还咋的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婆家不休你,你就妄想走出我家,天底下还没有你要离婚的,天理不容,还反了你。”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事上不得不退让,他们抓住姜玉枝不甘寂寞,爱东跑西颠做生意的特点,把更大的权力交给她,消耗她的精力和怨气。姜玉枝也只有全身心投入到生意中,才得到安慰。谁知,自打姜玉枝将生意全面接手后,正赶上小日本对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全面侵蚀,生意逆转直下,由盈利转亏损,为此她常常受到公婆白眼。为扭转局面,减轻损失,填补亏空,姜玉枝便回娘家求援,久而久之变成了习惯,只要钱紧便回家找母亲伸手。即使这样也难赢收,因此,从娘家借钱从未还过。母亲过世后,大哥姜德才也是百般依着。现如今,姜德才病倒没了进项,也反倒有了不少亏空,而姜玉枝的买卖也更艰难。前不久,账上倒不开手,回了两次娘家,看到大哥的病,就没好开口。今天路过见大哥独自一人晒太阳,便心生一计,笑嘻嘻地过来。
“哥,这会儿都过半年了,盐场里早该分账了,我去问过,他们说要你亲自去领才行。今天你精神好,天气好,时候也好,我们有这些好就别耽误了,我牵着驴带你散散心,顺路去把钱领回来。”说罢,玉枝不由分说进了院,撸起袖子在东边草棚的驴槽里放满饲料,让毛驴美美地吃了加餐,又饮足了水,同时还拿来毛鬃刷子,给毛驴身上通通快快地刷了个遍,毛驴舒舒服服地打了几声“嘟噜”,两眼瞅着姜德才,生生的在姜玉枝的扯拽下套上车,径直出了院子。
姜德才本不想为钱去找场子里,他病倒5个多月,照理拿不了多少半年的分账。可他确实在家待腻了,待烦了。在场里干了20多年,工作成了习惯,心里放不下,总长着小草。有几次他想去场里,被媳妇田菊莲好生劝下:“当家的,等到了秋天凉快了你也更好了,那时咱再去。”
如今,姜玉枝的挑动,勾起了姜德才心思,他没推辞,在姜玉枝搀扶下,挪着屁股上了毛驴车。这毛驴见姜德才又用了自己,抖动了脊梁,跺着蹄子,任凭姜玉枝牵了牠头,窜上车辕,拍了驴屁股,毛驴就像出笼的小鸟撒着欢地奔向盐场。姜德才被驴车的颠簸震得兴奋,使劲在车上喊:“啊啊,驾,驾,驾”。虽然有些磕磕巴巴,但出奇大的声音就像在天空打了几个响雷。鬼精的毛驴听后,更加来劲,跑的更加欢实,那个掉了一块车轮的外皮在这快速度下,也不显得颠簸。
姜玉枝更加高兴地鼓动:“好好好。驾驾驾。哥,怎么样,你和这车的病都好了大半,你就听我的没错!”
大车一溜烟穿过了新桥村地界,直奔海边盐场。跑了半个多时辰,临近盐场,空气弥漫着潮湿的海腥味,人的身上黏黏糊糊的,像沾了浆糊,在太阳光强烈照射下,身上的汗把衣服前后心沁湿了一大半。驴开始慢了下来,姜德才开始大口喘着粗气,车也颠簸厉害。姜德才抖着手扯开单衣的盘扣,露出起伏油亮的胸膛,感觉痛快了许多。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到了盐场管理所,这是盐场总部设立在塘沽的办事机构。这头驴,可以说是老驴识途,直接到了姜德才的办公平房。办公平房共两排,每排有5间房子。姜德才在第一排最西端的屋子。
晌午的天气太热了,办公区死一般的寂静,毛驴知道主人累了,牠也累了,汗水随着驴背往下淌。牠盼着这时有人给牠饮水,也喜欢像往常一样不断来人跟牠打招呼,甚至以是否敢摸一下驴头来分辨好坏人,取着乐。而今,驴感到寂寞,牠口渴孤苦,牠仰起脖子稀溜溜叫起来。有人听到驴叫,出来几个扇着扇子的工友,姜德才见了亲人,双手想撑着车板往下窜,但手不跟劲,身子歪斜瘫软在车板上。几人上前把他架起来,抬进屋,姜德才坐在长条椅上,手脚开始颤抖,想说话,嘴却向右歪着打起嘟噜。姜玉枝见状一个愣神,转刻便冷静下来,嘴上撅起了笑。
“没事,没事,我哥就这样,一见熟悉的人和事就激动,一激动就变样,过会儿就好。”大家听了,气氛稍平息些,姜德才就像他妹子说的,就这样,被别人认可变了样。
“我哥今儿来一是想大家了,二是因为有病没能上班,没了收入,这不盼来盼去盼到了该分半年大账了,这就急着来了。”姜玉枝说罢,鼻子一抽涕,竟流出泪来。
有人赶紧跑去报告新的分场经理,就是大管家钱忠的叔伯兄弟。不一会,钱经理提着小布袋进了屋,说:“诶啊,怎么就来了。你的情况我们早已报告总部了,老东家那的大管家来话说,多给姜大工长一个月工资,等到年底分过年的大帐再结您的提留。这都是老掌柜的意思。既然您急着用钱,那就提前结账,光两个月的工钱和半年分账,共16块银元,您拿好了。”
姜玉枝喜出望外,眼睛放光,一把将钱经理手中的钱袋抢到手,一个劲地嬉笑点头致谢,又一个劲地揣进自己衣兜里,对姜德才说:“哥,我先给你拿着啊,放心不?”
姜德才眼里流出泪,抖着双手,咿咿吖吖地不知想说个啥,一个没注意,跌落地上,抽抽着身子,又是一个落在地上的大虾米。大家意识到现在的姜德才不像他妹子说得那么简单,七手八脚把他籀到毛驴车上,经理吩咐两个帮工也上了驴车,护送姜德才回家。再瞧驴,又流下了两行泪。
贾先生再一次被请到姜家。
因午后贾先生出诊,福成在贾先生药房等了两个多时辰才把贾先生等来。这时,已经傍晚时分,等到贾先生进了姜德才的屋,煤油灯断断续续地跳动火苗,映称着姜德才喘着大气的胸膛发出呼噜,一旁的田菊莲带着四个儿子和姑娘福彩围在姜德才周围,她们此起彼伏地哭啼声,整个屋笼罩在悲惨的气氛中。
贾先生像先前一样给姜德才放了两次指血,又用三棱针分次在两太阳穴和两耳尖放了血。一番操作下来,贾先生两鬓角已经潮湿,他看着依旧大虾米式的姜德才叹口气,低声说:“再开几付药,如果不见好转就另请高明吧。”
在上次方子的基础上,又添加了苏合香、安息香两味药材。苏合香产地在土耳其和叙利亚,因为时局动荡很难进货,国产的替代品药效远不如外来药。贾先生咬了咬牙,把在太平天国时期攻占天京时抢到的皇家用品,家中仅存半斤存货给姜德才配了药。经过10多天的精心治疗,姜德才病情好了些许,但不知是缺少正宗的苏合香还是他的病情太深,再也没有新的起色,一卧不起。
那天姜玉枝跟着两人把哥哥送回家,趁人不备溜了出去,银元揣在兜里。到了烧饼店买了10个烧饼和一只烧鸡,叫店家送到大哥姜德才家,就再也没有露面。
半年多光景,田菊莲请贾先生给姜德才看病、抓药,已欠下不少钱,田菊莲过意不去,把自己不多的金银首饰和值些钱的陪嫁全部典当出去,应付了姜德才的治疗和一家人吃喝用度。可接下来,再也没有能力应付现在花销。为减少开支,她几次跟长工罗二讲:“他侄儿,我家也落败了,仅有的三亩地能维持喝粥就不错了,也不牵挂你跟我们吃苦受累,不行你就再寻寻好的人家,或我给你些本钱,自己干个营生。”
罗二泪流满面,像个孩子抓住大奶奶衣袖哽咽说:“大奶奶,我不走,这就是我家,我能往哪走。10年前若不是您和大爷在黑道周大康手下把我救下,我早就被他们打死不在人世了。我不能走。有苦有难我和你们一起扛,就是饿死也在一起。”
10年前,罗二的老爹在日本人开的码头做苦力,多年超负荷劳累,加之工友传染,得了肺结核,半年后不治身亡。为安葬父亲,置办棺材,身无分文的罗二就到野外一片树林伐木,想卖些钱。不曾想,刚刚伐好几根树木,黑道周大康手下一帮流氓浑浑上前把罗二团团围住,声称这林子是他们的,所伐木材非但不能拿走,还要赔偿100吊铜钱。罗二哪有这钱,耿直的他说:“如果这片荒地是你们的,就拿出地契看。”这帮地痞平日欺男霸女,无恶不做,哪受过这种质问,他们恼羞成怒,一拥而上和罗二动起手。虽然罗二早年也练过三脚猫四脚狗的功夫,但好汉难敌四手,时间一长就抵挡不住被打翻在地,他们发起狠来棍棒齐上,可怜罗二被打得地上翻滚,奄奄一息。这时正赶上姜德才夫妻赶集回来路经此地,姜德才大喝一声“住手”,这帮地痞一看来人身材高大,一团英气,也被镇住,声称罗二欠他们200吊铜钱不还,姜德才掏出所有钱不够,就让媳妇赶回家再取。田菊莲也是精明,回家拿了钱,又叫上村里几个棒小伙跟她一起赶到野地,这帮地痞一看来人都是硬邦邦的汉子,也不敢太过放肆,拿了钱一哄散去。
姜德才救下罗二,并替他料理他父亲的后事。罗二养好伤,提出他无依无靠无处可去,愿意在姜德才家做工,这样就成了姜德才家的长工。姜德才给他在自家院里搭了间泥草屋,每天跟福成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福成有时跟父母闹别扭就跟罗二吃住一起。田菊莲还负责他的缝缝补补,相处得就像一家人。后来到了罗二该成家的时候,姜德才让田菊莲帮着张罗,尽是外村穷苦家,他们知道姜德才的为人,也知道罗二不赖。满口答应,姜德才做了安排,在他家紧挨着西院墙再围个土坯院子,盖上两间土坯房,也就算给罗二把家安顿了。可罗二愣是不应,他摇着斗大的脑袋结结巴巴说:“俺跟着老爷和大奶奶挺好,没分心事,除了田里田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轻松自在。”
姜德才夫妇私下以为罗二是缺了男人本事,夜里没要求。“哎,可别把农家活干傻了。”当田菊莲给罗二拆洗被褥时发现有斑斑点点的污迹,清楚了罗二身体的健壮和梦欲。
罗二除了日常忙乎自家的事,还常受小姑奶奶姜玉枝的随意调遣,因为自小就是这种过法,习以为常,姜德才夫妇也不做多想,听之任之罢了。
这会儿,田菊莲提出让罗二另寻主家,罗二说下大天也不肯。自此,就再也没人提及此事。罗二后来真的把生死和姜家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