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进了天津站。已晌午时分,太阳高了许多,阳光也温暖许多。风也不像靠海边的塘沽镇那么大,那么急。田菊莲和小姑子玉枝脚跟脚跨出熄火的火车。玉枝望了望天津站吊挂的大钟表,跟嫂子说:“我得抓紧赶时间,我们不一条路,我先走了呵。”
“小心啊,早点儿回家。”田菊莲冲她嘱咐着,她们姑嫂出了站台道了别。
小儿子四宝头次跟母亲来这繁华都市,两只小眼睛东瞅西看,不够用。街面上人头攒动,有摆摊卖吃的,有打把式卖艺的,还有敲着锣鼓耍猴折腾的。四宝拽着母亲手问东问西,特别是听着拉着长音儿,叫卖着好香好美的驴打滚、耳朵眼炸糕、大麻花、煎饼果子和狗不理包子的种种动听的声音,混和着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勾得四宝小肚子咕噜噜直叫。
田菊莲看出儿子心思,暖气地说:“早上临出门不是喝饱了粥吗。再忍忍。”
福来没作声,懂事地使劲点了点头。田菊莲不忍心儿子,弯下腰对儿子又说:“要不然我们不叫洋车了,走着去三爷爷那。妈给你买个驴打滚吃怎么样。”
小福来一听,高兴地跳着蹦着,拍起小手叫着:“太好了,太好了,吃了东西就有劲跟妈妈走。”
田菊莲挒着四宝加快了脚步,穿行在打把式卖艺和挑着货担的人群间。在卖驴打滚的小摊前,田菊莲给儿子买了一个。小福来高兴地边吃边随母亲赶路。走过火车站这块热闹地儿,又走了将近一个钟点,到了劝业场后面一个私家别墅大花园。
田菊莲小心翼翼地摁响了铁艺涂金大门上的门铃,福来翘脚向里面张望。不一会儿,在院中心红白相间的二层洋楼角门,走出一个瘦削微微弓背,50岁挂零的男人,他穿着长棉衫,手攥成半握的拳头堵着嘴,咳嗽了两声快步走过来。在他身后窜出一条全身通黑,四只爪子和头顶泛着金色毛点的德国青贝大狗,那成年大狗嗖地窜到田菊莲母子跟前,立起身足足多半人高,竖着耳朵,张开血盆大口汪汪狂吠着,前爪把大门撞得直响。这金属的撞击声,伴着撕心裂肺的狗的咆哮声,在凛冽寒风中,平添了许多煞气。告示着往来的人:这块领地神圣不可侵犯。
“这不是二老爷家的大少奶奶吗?您看我这腿脚慢了些,让您多等了。”来人抢步上前,勒住发飙的青贝大狗脖子上的皮套,用手拍打着它的头顶,呵斥着:“这狗东西,来的是自家人,去,滚回去!”青贝狗立刻止住叫声,耷拉着狗头颠颠地跑了回去。来人正是姜三爷家的大管家钱忠。他满脸堆笑,眯着眼上下打量田菊莲。
“辛苦你了大管家,三爷爷在吗?”田菊莲笑容可掬地问。
“在呢,在呢。你来得正是时候,他老人家前天刚回来,是去汉沽盘下50个盐池,因为太累了就没去塘沽,可巧儿,今儿您来了。”大管家从长棉袍侧兜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大门,也顺手拍了拍福来的头,依旧笑着说:“快进吧,家里暖和。”
福来侧头躲开大管家钱忠刚刚拍过青贝狗的手,贴紧母亲往院里走。这个院落占地有一亩,从大门到别墅有100多米远,环形道路足宽五米,白色大理石铺成,直达别墅门前,被打扫得净光锃亮,一尘不染。别墅的前方,是半个篮球场大的水池,在熠熠发光的冰面上,两个与福来年龄不相上下,穿着西装的男孩嬉嚷着滑冰。道路两侧,被修剪整齐的冬青,虽然这寒冷的天气使它失去了绿的鲜嫩,但这老旧的绿更衬托了院子的肃严。石路两侧,跨过冬青是各种果树,裸露的干支钢筋铁骨般迎击寒风,像一个个卫士守候着庭院。想象得出,在“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的季节,满园景色又是多么静雅迷人。
田菊莲领紧儿子,随着钱忠大管家走上八级石凳台阶,滑冰的两个顽童头上冒着热气,驻足侧视着他们,当福来目光与他们对视时,两个骄傲的小家伙鬼坏地挤了挤眼儿,噌地滑走了。而德国青贝狗就在池边担起护卫,观望。
台阶上是三米多宽的汉白玉围廊,围廊的两侧是平滑的坡道,一辆黑色美制轿车头上尾下停在右侧坡道上。三人刚刚走到两扇红铜大门前,大门的一侧轻轻地打开,一个40岁左右,身穿深褐色短棉襟打扮的精干女人探出身子,恭敬地对大管家说:“来亲了。”
钱忠“哼”了一声,对她说:“常妈,快去煮壶热水,沏好茶。”
常妈顺口应着,眼光移向田菊莲,含着笑,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屋内暖融融的,与外面似冰火两个世界。
“快来坐着,我上楼报给三老爷。”大管家钱忠说着,赶着碎步顺着红木楼梯“噔噔噔”上了楼。
田菊莲并没坐下,拉着儿子踩着松软的朱红地毯,径直走向与楼梯相对的西侧厅,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正面前方朱漆大条案上,供奉着佛家尊敬的西方三圣。每座雕像高3尺多,金箔镀身,佛像脚下供奉精美糕点和冬季难得的苹果。这苹果可是从南方空运过来,一般人家的佛难得此供奉。紧靠条案下方,是一张小供桌,上面摆放半尺高的圆形黄铜香坛,里面堆着厚厚的香灰,还有尚未燃烬的香头冒着缕缕青烟。
田菊莲从大条案前的小供桌上,取了三只筷子粗细的檀香,在燃烧的大红蜡烛跳动的火苗上点燃了香枝,左手持香,腾出右手在香枝的火苗上用力扇了扇,火苗熄了,三绺青烟散发着香气袅袅升腾,浓郁的檀香弥漫整个佛堂。田菊莲把三只香在手中并排捻齐,双手把持着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身子微微前倾,然后把香枝执于胸前,如此反复三次,把香枝并排插入香炉中,随后从供桌底下拉出黄色蒲团,屈身跪下,双手合十,向佛菩萨行了三叩九拜大礼,庄严的西方三圣在这香雾的拜礼中,一动不动保持着慈悲。静得出奇的福来,看在眼中,就像佛菩萨真的显现。
“二爷家的大少奶奶又在拜佛菩萨了吧。”
这声音是从田菊莲身后大厅传过来的,带着浓重的新桥人的口音,田菊莲知道三爷爷到了。她赶紧起身,恭敬地向西方三圣鞠了深躬,拉着福来走出佛堂。此时,姜三爷已经走下楼梯,稳稳地站在梯口。70岁挂零的姜三爷精神矍铄,中等偏瘦的体态穿裹着青缎子长衫,脚登黑呢子灯笼鞋,左臂被大管家搀着,右手夹着棕色雪茄烟,稳稳地站在那,就像一棵苍老的劲松,威风有力。
“四宝,快给三爷爷磕头请安。”田菊莲轻拍打儿子后脑勺,随后赶前几步,身子轻轻躬了躬说道:“我这也给三爷爷问安了。”
姜三爷撇开大管家钱忠搭扶的手,赶前两步,俯身拉起像小鸡啄米般磕头的福来,大笑起来。“好了好了,意思意思就行了,看把孩子的脑门都磕红了。”说罢,转过头对大管家钱忠说:“快给我孙儿拿赏。嗯,再有,这孩子该上学了吧?”
“今年快五周岁多了,照说明年开春该上学了。”田菊莲稳妥地回着姜三爷的话。
“好好好,再穷不能穷教育。钱忠,去把给小少爷们买的学习用具给我这孙儿一套,一样儿不能少。另外把孩子五年的学费也准备好了。”
钱忠应着准备去了。
“叮叮叮”一串悦耳铜铃声从厅角传出来。常妈急走几步,把大红枣色漆的茶盘放在雕龙画凤的紫色檀香长条茶几上,将冒着缕缕茉莉花香的,用蓝铀鎏金瓷盖碗茶双手递放在姜三老爷桌前,轻声地说着:“老爷用茶。”姜三爷稳稳地坐在大牛皮沙发正中,左手抚摸着福来的头,右手夹着冒着白烟的雪茄,冲着常妈挥挥手说:“去看看大门外谁来了。这儿,你就甭管了。”
田菊莲急忙从左位侧坐沙发上欠起身子,微微笑着对常妈说“去忙吧,这有我了。”
“有劳大少奶奶了,小少爷的奶茶可以加糖。”常妈 手指了指茶盘上的白瓷罐,赶着碎步出去了。
“给我小孙儿奶茶里放足糖,喝了生力气。吃饭还要过一会,先吃点心补补肚子。”
“不急不急,陪您说会话,一会儿我去帮一下厨房。”田菊莲一边用青花瓷勺挖了些白糖放到奶茶里,一边鞠着笑回姜三爷的话。
“坐住了,来一趟不易。活儿有常妈她们呢,用不上你。”说着,姜三爷从茶盘里盛着满满一小碟的点心里,拿了一块放到四宝嘴边。四宝两小眼瞅准了麻利地叼进嘴里,小手拖着下巴接着从嘴里掉落下的点心渣,两个小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慢慢吃,慢慢吃。”姜三爷笑着说对福来说,又亲自端过点心盘子放到福来跟前,接着说:“这些都是你的,外面疯野的两个小东西不吃,没人跟你抢。”
田菊莲脸噌地红起来,幽怨地瞪着四宝说:“见了吃的呀跟三爷爷也不生分了,丢了规矩。”
“我的孙儿,这么大了才得一见,哪有些臭规矩。虽然我和你那过世的公公是踩在三福线上的同族兄弟,但我们这大枝儿,男丁不旺,兴祖旺后、开枝散叶还靠他们呢。”说罢,姜三爷大大吸了口雪茄烟,缓缓地吐出来,浓烈的烟雾弥漫开来,呛得四宝不住咳嗽。
姜三爷看着四宝的窘状哈哈笑起来,说:“好小子,你将来大了也会喜欢这口。”说着把雪茄按灭在烟灰缸里。
大管家钱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跟前,抢先一步双手托着放雪茄烟的精致托盘,弯腰半鞠躬地托向姜三爷面前,姜三爷在托盘里拿出扁长方型烟盒,将大半截抽剩的雪茄放进盒里,随手丢放在烟盘上,问钱忠:“我孙儿的东西准备好了?”
“按照小少爷们的备份准备好了,还有足够的学费。”钱忠依旧躬着腰回复着。
“好好。”姜三老爷冲着钱忠点了点头,又转向田菊莲若有所思地问:“我那侄儿姜德才的病好的咋样了?”
“劳您惦记着。今儿就是为这事来讨您闲的。”说到这,田菊莲咽了口唾沫,两眼发红。接着说:“自从去年夏天我当家的得了脑栓塞,看了塘沽镇有名的郎中,经过几番调治有了不少起色。年前刚入冬,他在家窝不住,说是要活动活动,由他妹子陪着硬撑着去盐场看看。那天天太冷了,到了那腿脚就不听使唤,旧疾重返,到家就更重了,再看郎中喝药就不大管用了,现在昏迷好些日子,上周又请了郎中看,说是过不去今年清明了。”说到这,田菊莲眼圈湿润,哽咽着没哭出声来,掏出手绢檫着泪。
姜三爷皱着眉不住摇头,拍了大腿叹气说:“哎,这么壮的车轴汉子,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再有,话又说回来,去年夏天我听钱忠讲,你家当家的没黑带白盯在盐池子,一个多月不回家,天热,再加上盐池子蒸发的潮气,再强的人都熬不住,更何况他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就这么轴,不听劝。对了,钱忠跟我说,他这么玩命加班干活是为了给他妹子家盖新房凑钱!哎,我叫人跟他讲,急用钱可以先从盐场财务那预支,等以后再补上,用不上这么拼命,你看看现在,嗨!”说着,姜三爷攥紧拳锤在腿上。“他倒下了,哪都少了这个顶梁柱。”
田菊莲再也忍不住难言之情,眼泪噗哒哒掉落下来。
此时门外又有狗的犬吠声。
“是谁来了?”姜三爷听到,冲着门外喊。
“老爷,是强蛋。”钱忠回着姜三老爷:“他按您的吩咐已经把张学良少帅需要的1万斤军盐备好了。”
“嗯,让他来吧,我侄媳妇也不是外人,我有话交代他。”姜三爷招呼着手说。
被唤作强蛋的人大手大脚带着风声走进来,拱手说道:“姜三老爷好!给您老问安了。”人还未到,这声音就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他掬着笑,依然抱拳拱手走到正厅中间,向端坐在沙发上的姜三老爷这边巡视,当他目光与田菊莲目光对碰在一起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怔住,惊讶地说:“是你!”
姜三爷看到两人窘态,不解地问:“怎么,你们?”
强蛋脸噌地通红起来。田菊莲赶紧打破尴尬,噗嗤一笑也不情愿地说:“是,是。来时在火车车站见过呢。”
“这位大姐,那真的不是我。”强蛋的脸更加红到脖颈,搓着一双粗壮暴着青筋的大手,结结巴巴地说。
田菊莲也是一笑,歉意地说:“我知道,不怨您,是我那刺窊多事的小姑故意冤枉气您呢。”看着满脸狐疑的姜三爷,田菊莲就把早上在塘沽镇火车站,小姑子如何撒野调侃的事说了一通,惹得姜三爷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强蛋说:“早知道教你给我从老家带些紫薯能生出这些多故事,也就省了就是。可惜你也娶妻生子,还是见不得女人。”
“我没惹过这样的女人,拼着费劲。”强蛋面有羞涩地回着。
田菊莲附和着:“是啊,是啊。她本身就是不依不饶的劲。”
姜三爷笑了一会,对强蛋说:“一万斤老盐都准备好了,你再回趟塘沽,再多加2000斤,跟盐场王瘸子说,这是赠送给张少帅的,不收费。另外,我跟铁路都说好了,运货没问题。”回过头,姜三老爷喊着大管家钱忠说:“你去账房拿些钱,嗯,就按姜德才大把头的年份子钱双倍给大少奶奶,中午用过饭后,你带她,哦,让强蛋开车,一起去同济堂接堂主‘黄一针’去趟塘沽镇,给我侄儿好好瞧瞧。我这就给黄老家伙打电话约好了。”
大管家钱忠和外差强蛋听后忙点头答应,各自准备去了。
田菊莲无尽感动地用颤抖的手抹去眼角泪花,赶着说:“用不得这许多,够三个月的用度就好了”。
姜三爷板起脸不容质疑地说:“没这么多客套,叫你拿着就拿着,有什么困难叫人捎个话就行,我批条子到盐场财务直接拿,省的这么跑。哦,能来还是来,带上我小孙儿,看着他们我才高兴。”说着,在福来的脸蛋上掐了一把。
福来又是一个鬼脸,问三爷爷:“再来还有糕点吗?”这一问惹得姜三爷前仰后合的笑着:“有,当然有,多时来都有。今儿个给你包上一大包,回家接着吃。”
田菊莲脸臊得绯红,也在小福来的另一个脸蛋拧一把说:“看你跟三爷爷不讲规矩了,什么都敢说。”
吃过饭,姜三爷看天色阴暗下来,给黄一针堂主打了电话,约定好去塘沽镇,又吩咐钱忠去请,由强蛋开车送了田菊莲几人接上黄一针直奔塘沽镇。
田菊莲想着自己男人,想着小姑子,心里像揣个小兔子上下串腾,心早就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