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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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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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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材的苦恼》连载

第二章

朝霞满天,苏小朵带着写稿的任务来到了L河堤沧浪段,昔日清澈的河水变得污浊不堪,河里的漂浮物几乎什么都有,大块头的树枝,废弃的盒饭盒子、白色垃圾等等,那都是上游涨水冲刷过来的,捞取废弃物的沧浪号垃圾船插着醒目的红旗,已经开始作业了。一个人用一个钉耙把各种废物集中到一起,另一个人跟着将一个大网撒开去,立刻就收获颇丰,河水渐渐清澈起来。

三个插着红旗的防汛值班点在堤上特别醒目。苏小朵仔细一看,三面红旗分明是镶嵌着镰刀斧头的党旗,“党旗在抗洪一线高高飘扬”的句子在她心里呼之欲出。她一眼看到了正在清点防汛物资的城管办的刘小虎主任,急切地问他有什么典型事迹。

刘小虎人如其名,虎头虎脑,曾经是H省摔跤冠军,常年喜欢穿运动装,尤其是黑白两色为多,今天是一身素黑,正好与他的黑眼圈相得益彰。别看他是摔跤冠军,因为带着弟兄们劝说一个新疆人不要乱摆摊子,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他们一群新疆人揍了一顿,为了不引起民族矛盾,他只能忍气吞声,头上的纱布缠了许久才被扯下来。他摇摇头哑着嗓子说:“没什么可写的,你写书记主任吧,从前天留芳路被淹在水中指挥,到现在身体已经透支了。”

苏小朵讨了个没趣,忽然发现自己的穿着有些不合时宜,今天居然穿了一条白色长裙,本来就肌肤胜雪,还穿白色,显得更加扎眼,放眼望去,都是穿着深色衣裤的同事,而且神情都很严肃。站在不远处的街道书记刘小明,就是这副模样,他穿着深蓝色短袖T恤,黑色长裤,戴副眼镜,脸上几乎像石雕一样僵硬。

苏小朵不懂得察言观色,她需要的是新闻报道,连忙过去讨要典型事迹。

刘小明疲惫地摆摆手:“写写冯文吧,前天晚上他爸爸才用120送到医院还生死未卜,他一直在工作岗位上撑着两天没合眼了。”刘小明说的冯文是街道分管城管的副主任。

冯主任呢?苏小朵正思索着,办公室的何素素带着很多零食水果来搞后勤保障了,她一头酒红色的卷发恰到好处地披到肩上,面若桃花,眼若星辰。光看外表,完全看不出她有病,其实她是现代版的林黛玉,病如西子胜三分,心比比干多一窍,三天两头咳嗽着,肺部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可是她的脸色从来却是极好的。皮肤紧致,白里透红。干脆先写写她吧,她们办公室从准备防汛人员物资,召开防汛会议,安排区里下派人员和机关的一日三餐和夜宵,没有一刻是闲着的。当苏小朵说明来意,她哈哈大笑:“这也值得写吗?”便不再搭理她甩甩长发跑开了。何素素在沧浪的时间不短了,她老公在与沧浪街道一路之隔的省委工作,有什么小道消息总是比别人更加敏锐,可是她从来不在公开场合透露,对很贴心的闺蜜却是做不到守口如瓶。

苏小朵在堤上逮一个红袖章失望一次,不就是熬了几天几夜吗?有什么可写的?这次那些垮了堤的地方的人才叫累呢!

一无所获回到街道值班室,苏小朵的心里还是那句“党旗在抗洪一线高高飘扬”,再也挤不出后面的句子,她苦恼地皱起了眉头,而此时一旁的计生办主任李芙,正在为了把值班记录本写得密密麻麻而努力,一只蚊子爬上她的吹弹可破的脸都浑然不觉。李芙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又嫁了个有钱人,从娘家到婆家无缝对接,家里房子有十来套,如果不是限购政策,还可以继续买买买,她几乎和区里的各级官员都很熟络,做生意家庭出生的人交游广阔仿佛是一种基因,可是她的生活能力不敢恭维,三十岁了,还没自己做过一餐饭,家里保姆都代劳了,只要保姆一回家她接手带,必定就病了。

苏小朵连忙用手赶走那只蚊子,如果碰到蚊子咬人,苏小朵从来不会直接打下去,她异常讨厌面对如何处置打死蚊子后留下一滩鲜血的窘境,何况这还是别人的脸,她问了同样的问题究竟写谁?

李芙眨巴着戴了假睫毛的大眼睛,指了指隔壁:“写一下纪委的陈书记,昨晚一个通宵,五十几了不容易呀!”她说的是纪委副书记陈玉。

“她人呢?”

“又到堤上去了吧?”

苏小朵叹了一口气,纪委掌握的素材应该最多,火速回到堤上才是正道。她寻思着马不停蹄地回到堤上,满世界找纪委副书记陈玉,结果倒是看到纪委书记赵聪,说话的语速奇快,一身职业套装的她正和来堤上巡视的区领导汇报防汛情况,区领导一直在认真倾听,不时频频点头,完全让苏小朵见缝插针成为徒劳。赵聪是个官二代,父母亲都官至副厅,可是她的低调却完全让人看不出来她的身后背景。她的办公桌上一尘不染,长年摆着《毛泽东选集》,抽屉里也是清清爽爽的,各种会议记录本摆得满满当当,标签贴得琳琅满目。

所有的应急队员们都视苏小朵为无物,15分钟巡堤一次怠慢不得,企管办赵城副主任运送着防汛物资,他的头上似乎冒着热气。这是一个营职转业军官,原来在部队小招工作,迎来送往的酒喝了不少,回到地方还是千杯不醉,朋友多得寥如星辰。浓眉大眼的组宣办副主任王雨正在接电话“我就来集合,一级响应,好!”这是自己的上司,根本没空搭理自己,他究竟到哪里集合?

所有的人都很忙,没空搭理苏小朵,终于她捉住了一身黝黑、骨瘦如柴的冯文主任,死缠烂打要典型事迹。冯文是县里的高考状元,妥妥的复旦大学毕业生,虽然满腹经纶,可是选择的专业是历史,对他的就业似乎没什么优势。在省城工作后,他找了一个当地的姑娘结了婚,而与他青梅竹马的小芳也奇迹般地嫁到了省城,还和他同一个院子,可是两人却没有交集,仿佛路人一般。因为他个性内向不苟言笑,在沧浪工作了七八年也不是很引人注目,可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做起事来条理清楚,雷厉风行。他一边看着手机里的工作微信一边飞快地答道:“昨天晚上临时抽调石材市场的人员上堤,今晚是建材市场的,要写就写一下企管办的张婷,昨天她在社区排涝搞了整整一个白天,晚上又在堤上整整守了一夜,一直要持续守到今天下午四点,正好今天是他儿子填高考志愿的日子,她没有半句怨言一直坚守着,再写写杨小伟吧!痛风很严重不能剧烈运动,也熬了几天了。“他的语速飞快,还明显带着乡音。似乎没有条理,又似乎隐藏这极大的信息量,正在苏小朵琢磨的瞬间,冯文一转眼就忙得不见踪影了。

转悠了一天,打开手机,满屏都是铺天盖地的防汛抗洪新闻,江岸区各个街道的也时隐时现地出来了。忙了一天写了一篇稿子却石沉大海的苏小朵有些慌了,借着如水的月光,又到堤上找素材,忽然那个有着温软大手的医生出现了,她有种眩晕的感觉。

医生姓颜,单名一个琦字,脱下白大褂,简直换了一个人,可是那种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一如既往,还有那副大框近视眼镜有着很高的辨识度。苏小朵在治疗期间加了他微信后马上百度去搜索,一不小心搜索成了颜琪,那是一个全国有名的中医,而且凑巧的是发表了许多学术性的论文,都是关于骨科的,她立刻有些膜拜他了,把链接转发给了他,他先是一头雾水打了几个问号,后来弄清楚怎么回事了还是打了几个问号,苏小朵纠正说此处应是惊叹号。虽然他的名气在全国排不上号,可是在医院里却是有口皆碑的。在做治疗的间隙,总有医院内部的人来预约推拿按摩,肥水不流外人田,似乎他们都深谙过他手法的妙处,尤其有一次一位同院的医生姐姐不知怎么忽然有些晕厥反应,叫人送氧气包的同时找他按摩了,不过揉捏了两三下就回过神来。颜琦笑着说:”快退掉氧气包吧,送来你也用不上了。“果然半个小时妙手回春,医生姐姐恢复常态,很快切换到了工作模式。

苏小朵一直单着,外形气质自觉一等一,颜琦也一直单着,自觉技术内涵一等一。通过这一向亲密的肢体接触,竟然彼此有了莫名的感觉,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无话可说,只是在朋友圈里默默地看着对方的动态都不肯点赞。按照苏小朵的理解,自己这个天蝎女和对方这个狮子男的做派都是王者防范,不会轻易轻易向人拱手称臣的。

颜琦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到堤上来,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召唤,总之懵懵懂懂就来了,当他见到苏小朵忧郁的眼神时,莫名地想帮她,医生对于女患者似乎更有天然的保护欲。

苏小朵把一天的苦恼和他说了,声音很小,却是字字都扎到了他心上,他激动地说:“让我也来做防汛应急队员吧!”

颜琦激动地要求当防汛应急队员,声音太大被巡堤的分管拆迁工作的街道副主任吴元庆听见,他严肃地说:“小伙子,应急队员?你穿个短裤怕蚊子咬吗?”他的声音如同他的穿着一样犀利,一身素黑,似乎还沾着泥土的气味。他是从别的街道因为拆迁有功调来的,终于从一般干部升到了副科,这是一个质的转变,他已经四十大几,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知道拆迁时碰到一个钉子户极其凶残,面对天天上门做工作的干部恼羞成怒,随手抄起一张椅子向老吴砸去,老吴的胳膊本来在部队训练时就有旧伤,雪上加霜,骨折了。因祸得福,他来江岸成了班子成员。

颜琦不以为然:“几个蚊子算什么?”说完戴上苏小朵递过来的红袖章志愿开始巡河。

颜琦大大低估了L河堤沧浪段的蚊子数量和凶猛程度,走了一段就叫苦不迭了。

两人走到晚上十一点了,腿肚子不酸是假的。颜琦问苏小朵:“你知道沿路有多少根灯柱吗?“

苏小朵摇摇头,明亮的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白色长裙似乎带着神秘的气息。

“八十八!”颜琦的两手同时做了个打枪的动作。

苏小朵打了个哈欠,接着伸了个懒腰。

颜琦讨好地说:“要么你和我到我车里休息一下?”

苏小朵白了他一眼,坚定地摇摇头。

“水退了!”听到规划办副主任曹光辉在喊,苏小朵赶过去一看,确实退了一些,下午刘小明还在亲水步道上做过标记的。

她一眼看到苏小朵身边的男人:“小朵,快介绍一下啊,好帅的护花使者啊!”

苏小朵连忙摆手:“他是我的医生!”说完又觉得不妥,脸“腾”地红了。

颜琦有意替她解围:“我是某某医院的医生,今天过来散步,正好碰到了我的病人,顺便问问恢复情况。”然后揉揉惺忪的眼睛:“太乏味了,我要睡觉了!”

赵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接过话头说:”睡觉?防汛期间一切皆有可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L河堤曾经多处溃口,防不胜防呢!“

果然是防不胜防,这两天还没安排上堤的同志被通知召开紧急会议赶往兄弟街道增援,由街道主任胡大宏主任亲自带队,带领机关干部、五个社区干部及巡防队员、建材市场、石材市场预备队员百余人赶往救援地点。

颜琦耐不住了:“自己这么多事,还要增援别人?”

“灾情就是命令呀!你不懂!”在大堤值守的分管综治工作的街道副书记陈维浩、分管经济工作的副主任张士斌异口同声地说。陈维浩个子很高,像一根电线杆,而张士斌个子很矮,像一只蘑菇。来探班的张主任的爱人在一旁和企管办主任吴道飞说着话,财政所所长汤利霞过来询问汛情,她的询问似乎总带着数据的意味,诸如水位和洪峰过境时间等等。

大堤上的人颜琦都看腻了,本来女的就少,何况还只有苏小朵好看一点。他不懂基层的人为什么都不太好看,灰头土脸的,烟火气太重。

苏小朵一看时间,时针已经悄悄地指向了7月3日凌晨3点18分。

“我要上厕所了!”颜琦的声音似乎有些急切。

“厕所要走一刻钟呢!”苏小朵郑重地警告说。

“啊?这个应急队员太苦逼了,一刻钟巡视一次还要做记录,每个小时要报平安,路上除了蚊子咬,还怕蜈蚣,时刻还怕踩狗屎,我不干了!”颜琦的吐槽没有挡住自己去厕所的脚步。

“这大堤就是我们给硬生生给守住的,这水才退了五十公分,多不容易呀!

苏小朵白了他一眼,递过手电筒:“一直往前走,过了那棵柚子树就到了。注意蛇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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