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为农
半亩庭院二亩田,家在青山,耕在青山。
花月不问荣枯事,朝起炊烟,暮起炊烟。
一杯浊酒送流年,醉在人间,醒在人间。
心无杂念身自安,不是神仙,也是神仙。
--摘自杨金凤的《扁担岭文集》
进村的南北大路在陈新武家门前,越过石板桥折向东去。石板桥向北,有一条曲折的小巷。巷子两边石墙连纵,零七碎八住着几户人家,多是前庭后园,占了半个山坡。村医黄三爷住在小巷深处。不大的小院落,栅着篱笆墙。三间开门朝南的堂屋,半旧的石墙面,新修葺的红草屋顶,半尺厚的屋檐整齐划一,略显蓬松。院里不养猪羊不喂鸡鸭,光洁的地面。衬着冬日的朝晖,晨雀声里,整个院落显得安逸,温馨。
黄三爷在同门兄弟辈里排行老三,原名黄三省,取自“吾日三省吾身”。当地人发音,总是把省悟的省字读成省市的省字,加上他为人处世,又讲究一个省字,因此被村民们呼为黄三省,后来年岁大了,渐渐地成了黄三爷。黄三爷有三省:一是说话省,平常不大爱说话,说起话来言简意赅,洗泥去水,枣核子解板--三两句;二是配药省,不拘泥“单味不成方,君臣佐使”的说法,一味药够药力的不用两味药,一副药能治好病的不用两副药。一切本着病人少花钱又能祛病的原则用药。三是生活上省,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五毒不沾,六害不浸。黄三爷先前不是医生,祖上也不曾悬壶济世,只因为年轻时读过几年私塾,略略知道一些阴阳共存,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那年,公社里发展乡村医生,村里就把黄三爷推荐上去。在县里培训两个月,回到村里背了个药箱子走门串户给村民看病用药--成了赤脚医生。那时候,黄三爷年轻气盛,喜欢用些虎狼之药,下手狠重,引汗导泄,攻伐果断,间或用些民间土方,口传秘术,一味蛮治,只求病好,倒也落的个好名好誉。
说是有一回,他的一个本家小侄子--十二三岁大的一个男孩,头顶上长了一个脓疮,鸡蛋一般大小,肿胀得晶明透亮。挑破肿皮挤了几次脓水,只是不见好,感染的好头皮也起了脓疱疙瘩。黄三爷对他嫂子说:“脓母子出不来就不能根治。”他嫂子说:“任由你治,治好了是他的病,治不好是他的命。”治疗的时候,黄三爷怕他嫂子看见了害怕,撵出门外,找了一本小人书给小侄子翻看,趁着他看得专注,一巴掌打在脓包上,打得脓水四溅。小侄子一声没响,疼得昏死过去,好半天才苏醒过来。黄三爷用铁夹子翻开头皮找找,不见了脓母子,拿消炎药粉敷了创口,包上纱布,说声好了。果然,一个星期后那孩子的脓疮好了,只是后来头顶上留下一块掌心大的不毛之地。
还有一回,一个村民赶车惊了牛,被车轮轧在腿上,造成左胯受伤,请了黄三爷过去。黄三爷在伤者胯上捏摸一阵,说是髋节脱臼。他让伤者平躺在地面上曲起左腿,他半蹲着弯腰抱着伤者的大腿向外扯拉,伸出一只脚抵在关节处。一拉一送,脚尖一顶,只听得咯叭一声,骨头落回臼里。他松开手,拍拍那人的大腿,说声好了。那人就觉得不似先前疼痛,躺了几天果然就好了。有好事者听说了这两件事就给黄三爷编排一句话:掌㧾头顶脓母,脚踢裆前骨舅(臼)。黄三爷听了也是暗暗得意,自认为医术高出一般的赤脚医生。直到五年前,他的儿子儿媳因为得了肝炎病先后死了,留下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黄三爷的情绪一落千丈,打灭了先前的自信,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医德。再有人请他看病,他总是说:先吃我的药看看,不行的话就得送大医院,别耽误了。还有那吃了他的药,不见好转的病人的家属,冷嘲热讽说他连自己的儿子儿媳都治不好,怎么能给人家治好病?这话传到黄三爷耳朵里,心里更是沮丧。这样颓废了两三年,国家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给各家各户,先前的乡村医疗队也解散了。黄三爷重新拿起锄头下地种田。他对犁耕耙拉又不很精通,伺弄土地十分吃力。他顾及不了许多,一心想着要把孙子抚养成人,不敢闲废,鼓足勇气,农忙之余采些山草药,摘净晒干送到县里的药材厂,换回几个零花钱,爷孙相依为命。这两年才试着进一些感冒药,消炎药,打虫药之类的小药放在家里,有需要的村民可以来求取,他从中得到一二分利。
昨天晚上,秦玉心迷迷瞪瞪睡了一夜,天明时心口窝还是隐隐作痛,挣扎起来,交待春香几句,让怜香陪着到黄三爷这来看。黄三爷已经起来了,正在小锅屋里做饭。土灶台旁支着一个可以搬移的铁皮煤球炉,炉子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烧着翻开的水,煮着三五根银闪闪的铁针头。
打过招声,秦玉心说:“估摸是我老毛病又犯了,心口窝疼的了不得。你这里有止痛药,给我拿两片?”黄三爷看了看秦玉心的脸色,说:“你是心里窝了气,引起气血不调,恐怕止疼药管不了长久。我给你两粒顺气丸,不行的话还是到大医院看看”。说着进了堂屋西间去配药。秦玉心和怜香站在院子里等。这时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屋里跑出来,上身裹着一件小棉袄,光着两条腿,看到院子里有生人,头一低钻到西山墙外的茅房里。紧跟着,黄三爷的孙子--小林也跑了出来,同样的裹着一件棉袄,光着两腿,见到秦玉心,脸一红喊了一声婶子,钻到茅房里。秦玉心听得茅房里哗哗一阵尿响,半天不见俩孩子出来,估摸着他们是怕羞,忙带着怜香退到大门外。秦玉心问怜香,“那个孩子看着恁么眼熟?”怜香说:“小林哥家的客,叫马小军,坏得很。那天他和小林哥到咱家玩,拿着一个芦苇叶子编的蚂蚱,有头有尾,连须子也有,还用小红豆装了两个眼珠子。玉叶姐也在咱家写字,见了觉得好看,用一毛钱买下来。谁知道这个蚂蚱是李和尚编的,谁要就给谁编,不要钱的。玉叶姐就把蚂蚱还给他,要他退钱。他说花了,把钱藏在嘴里不还给玉叶姐。玉叶姐又没有钱,哭了好几回。你说他坏不坏?”秦玉心笑笑没说话。
黄三爷配好了药出来。秦玉心问:“刚才那孩子是您啥亲戚?”黄三爷叹口气,说:“小马庄俺表侄的孩子。他女人一辈子没开怀,这孩子也是抱养的。俺表侄两口子身体不好,这两年连床也不大下了,多亏的这孩子端茶倒水伺候着。时常到我这里拿药,和小林子投了脾气,来了就不想走。和小林子一年的人,抚养的差劲些。”秦玉心“哦”了一声,拿钱给他。黄三爷摆摆手,说:“你要见外,以后小林子的事,我也不好麻烦你了。”秦玉心把钱收回去,又客套两句,带着怜香回去。
晌午吃饭的时候,李纯茂问女人,“咱家还有多少钱?配着给沉香买辆洋车子(自行车)。德胜给我说,过了年他和徐志刚都调到公社中学,想带几个学习好的学生过去,沉香也算一个。十几里路,没有个洋车子不行。”秦玉心笑说:“你是个会计,家里多少钱你还算不清楚?总共还有几十块钱,差远了。不行的话,就得卖牛犊子。”李纯茂半晌说:“就卖牛犊子。”秦玉心说:“卖牛犊子是个大事,不是妇女能干的。明个逢集,你牵到集上卖了吧?”李纯茂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吃过饭,推开碗出去。
饭后,秦玉心觉得心里好受一些,看看没有多少事,找出先前给黄小林做衣裳记下尺寸的纸头,捏在手里默默地出神。春香问:“又要给黄小林做衣裳吗?你不是刚给他做了笼袄的褂子吗?”秦玉心答了一句,“不是”,放下纸头。怜香说:“你想给马小军做棉袄吗?他的棉袄都是稀烂的。”秦玉心笑说:“他又不是咱庄的人,我给他做啥衣裳?”过了不大一会,诗诗和颂颂来了,说是来请姑姥姥给建喜做衣裳。秦玉心没做缓延掸掸衣裳去了。诗诗和颂颂不愿意就走,和春香姊妹几个一处玩。
秦玉心到了秦柳家里。李土鳖也在家,起身给她冲了一碗红糖茶。秦柳让二姑娘坐在床沿上,说:“找您来不是为着做衣裳,建设大有个事想和您商量商量。”说完看了土鳖一眼。李土鳖掂了一个小凳子坐到里间,缓缓地说:“我本来想给纯茂说的。他是个三不管的人,怕一句话不好被他呛回来。想着还是给你说比较合适……。”秦柳笑着打断说:“又不是让你给上级汇报工作,吞吞吐吐,喉咙眼子卡了个枣核子似的。你就直说好了。”李土鳖笑着干咳两声,说:“昨个我碰到三省叔,闲扯了几句。三省叔说他的一个表侄病倒了,身前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怕两口子不在了小孩不能独立,就想托付给一个人家。问遍亲戚朋友都不愿意收养。有家庭困难不好收留的,也有担心小孩岁数大留不住的。三省叔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收养那个孩子?”秦玉心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想到早晨碰到的马小军, 问:“可是他小马庄的那个表侄子?”李土鳖说:“是的。他那个表侄子你也知道的,两口子一对痨病壳子,成年累月躺在床上。家里进的没有出去的多,这会只剩下肩膀头扛着三张嘴。说不定哪一天两腿一蹬,撒手去了,留下个半大的孩子就可怜了。你和纯茂要是愿意的话,我和三省叔就在中间牵牵线,促成这事。这孩子也不是他亲生的。十年头里,他去山西省拜访一个战友。那个战友知道他两口子不能生育,自己的小孩又多,就把这个最小的孩子送给了他。小孩来的时候才一两岁,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人算赶不上天算,到底还得半路上撇开。这孩子时常到咱庄上来,我遇到过他两回。看模样和小林子差不多大,个头比小林子矮些,体型比小林子瘦些,五官面目倒是十分清秀,灵气上不输于小林子。我今个给你说了,你先考虑考虑,考虑好咱再走下一步。”秦玉心问:“他的亲生爹娘不知道这边的情况?”李土鳖说:“他表侄说了,自打接来这个孩子,十多年来,两家就没再联系过,中间的路早断开得干净。他这几年又病得糊涂,只记得战友住在山西省,具体住在哪县哪公社,一概想不起来了。我估摸着他是存有私心--谁不想百年之后,坟前有个添土人。孩子送回去,中间隔着几千里路,清明节上未必肯回来。托付给附近人家,好歹能给他坟上添把土。”
秦玉心沉默一会,说:“十来岁了,就怕养不熟?”李土鳖说:“有这个担心也正常。我想着咱家里喂个小猫小狗,时间长了也跟咱亲,况且是个孩子。他有心有肉,长大了总不能把收养他的恩人丢到一边。”见秦玉心点点头,李土鳖又说:“我还有一个自己的想法,假如他愿意随了咱的姓,继承咱老李家的香火更好;假如他不愿意随咱的姓,咱养在家里,等他再年长几岁,招他做个女婿,几个孩子里面看哪个合适给他俩配上,也能说得过去。”秦玉心听了有几分心动,沉默好大一会,叹口气说:“这事不是我能当家的,还得春香大拿主意。”李土鳖笑说:“这是自然的。你这头有了思想准备,回头我再跟纯茂说说。”秦柳说:“俺姑父是个好人。我没结婚那会,每次到您家来,见他脸上总是欢喜的。估计是这几年心里堵了个石头,脸上的笑色就不大多了,人也变得不肯说话了。我想着,他一肚子的学问能有人接着,他心里也喜欢。”秦玉心心里五味杂陈,鼻子酸酸的,眼圈红红的,一时没有话说。李土鳖岔开话题,给她续上水稳下情绪。
秦玉心把这事藏在心里,不露出一点声色,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估摸着孩子们睡着了,张了几次嘴想跟丈夫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脑子里胡思乱想不能入睡,又不敢转身挪体,静静地睁着眼躺了一夜。鸡叫二遍的时候,秦玉心摸黑起来,单独喂饱了牛犊子饮足了水。给了李纯茂一块钱,交待说:“你到了集上找到安康叔,给他买上一包烟,让他帮着长眼卖,剩下的钱由你在集上吃饭。”李存茂嘴里答应着,穿戴齐整,牵过牛犊子,试着走了几步,牛犊子顺顺当当的跟着走了。
集市就在公社大院前的东西街上。集市东头大桥底下的河床上开辟出一个牛市场。李纯茂到的时候天才麻麻亮,隐约看到河床的柳树林里拴着十几条牛,或大或小的身影,站在冷风里,静静的等待不能预知的命运转变。卖牛人三五一堆,或站或蹲,或开怀谈笑,或低低私语,烟头火一明一灭。李纯茂找了一棵柳树把牛拴上。他不愿意加入人群闲聊,也不想学着大家的样子把手笼在袖筒里,抱在胸前取暖,一时手脚无措。目光转了一圈,站到离牛三五米开外的地方,面对着河面,踮脚握指活动身子,摆出一副悠闲样子。东边的天空出现一抹桔红,太阳在树林间爬升,眼前的景物很快地由黑灰变成朦胧的浅灰,不知不觉中似乎一下子跳进明亮清朗里。
一个卖牛人牵来一头牛犊子拴在李纯茂身边的柳树上。那人问:“等钱用,卖牛?”李纯茂嗯了一声。“哪庄的?”“檀溪的。”“哦,檀溪庄不错,依山近湖,涝了吃山,旱了吃湖。”“马马虎虎吧。”那人指着李纯茂的牛说:“这是你的牛犊子,喂差劲了,怕卖不上价。”李纯茂笑笑没有说话。那人说:“我是柳条子庄的。比不得你那个庄子,俺那个庄子坐在黄泛区里,人畜都泡在水里。夏粮收了,秋粮能不能收上,就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给吃……。”那人说着又打量了李纯茂一眼,见他穿戴的很是整齐,感觉不是一路人,自己嘿嘿笑两声打住话头,去了旁边的人群,回转头对李纯茂说:“你的牛毛色不好,最好能拴得远一点。”李纯茂仔细看看那人的牛犊子:体态端庄,满肉无骨,毛皮光滑油亮,缎面一般。再看自己的牛犊子:四肢纤弱,脊骨嶙峋,毛发逆乱,双眼无神。真是货比货得扔。叹了口气,忙把牛拴到十来米开外。
这个季节不是卖牛的好时候,卖牛买牛的人都很少,就连陈安康也不见身影。直到太阳到了头顶也没有几家发市。李纯茂等的心急,在旁边跺着脚转来转去,自忖等太阳过了头顶再没人问津的话只好牵回去。这个时候,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径直走到李纯茂的牛犊子跟前四身打量,回头对一个老者说:“你看仔细了,就是它呗?”见老者点点头,那汉子就去松解牛缰绳。李纯茂吃了一惊,几步抢到前面拦住汉子笑着问:“你要买牛?”“买啥买,这是俺叔的牛犊子--七天前跑丢的。不想在这里找到了。”说着拉上牛要走。李纯茂哪敢容他牵走,也抓住牛缰绳急切地辩说。两个人扯着牛缰绳相持不下。老者带着哭腔说:“你这个青年人看着挺斯文,咋就不讲道理?就算是你拾到的,在你家里喂了几天的草料,我把草料折钱给你还不行吗?”李纯茂心里发窘,原先白净的脸面胀得通红。仿佛真是自己做了贼,偷了人家的牛犊子一样。越急越不能说出话来,支支吾吾地不能辩解清楚。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纷纷指说李纯茂的不是。
正闹得不可开交,李土鳖从人群外钻进来,摆手止住李纯茂不要说话,脱下自己的棉袄蒙在牛头上。李土鳖双手搂住牛脖子呵呵笑两声说:“乡亲爷们,这两家为这只牛犊子争执不下。我来做个评判结束这个纷争,请大伙作个见证。”众人见有人出面调停,齐声说好,安静下来看他如何裁判。李土鳖先问汉子:“你的牛犊子是撒开喂的还是拴绳喂的?”汉子不能回答,抬眼看看老者。老者说:“俺的牛犊子一直跟着大牛,没拴绳。前几天用大牛拉车,半路上小牛跑丢了。为了找到它,六七天来我没吃过一顿安稳饭,睡过一个安稳觉。”说着流下眼泪。李土鳖说:“你先别哭,待我问清楚。”说着转头问李纯茂,“你的牛犊子是怎么喂的?”李纯茂说是拴绳喂的。李土鳖高声说:“大家听清楚没有?一家说是撒开喂的,一家说是拴绳喂的。我让大家看看端底是怎么喂的?”说着撤下小袄子,扒开牛脸边的木夹板,说:“大家看看牛脸颊上的夹板印子,恁深,不是拴一天两天十天半月能勒出来的。这个牛犊子明显是打小拴绳喂的。”众人看了,果然有两道很深的陈旧勒痕,都对李土鳖竖大拇指。老者很是气馁,哭着说:“这个是他的,那我的牛犊子呢?”那汉子说:“别听他胡说。想勒出印子的话,拴紧些三天就能给勒出来。”说着招呼人群里的自己人,“老三老七,别愣着,直接牵牛走人。”人群里又走出两个年轻人就要抢牛。李土鳖看看不是头,小声对李纯茂说:“你赶紧去找黄老三,他在公社门口。”李纯茂听了不敢犹豫,急忙钻出人群去了。
不大一会,黄老三大步流星赶来,见几个人还在纷争,不待分说抓住那汉子的衣襟兜胸一拳,打得汉子直往后退,“我把你这个地痞流氓抓进去蹲两天你才舒坦。敢在集市上明抢!”那汉子趔趄几下稳住脚步,待要发作,抬眼见黄老三威风凛凛的一个大块头,穿着军大衣,翻毛大皮鞋,黢黑的一张脸膛,头发直坚着,当际矮了下去,嘴里嘟囔说:“你是谁呀?怎么不讲理?”黄老三声如洪钟,“派出所所长黄守义你认识吧?我是他兄弟黄守信。檀溪子村的。这回严打的目标就是你这类人,不学好,一天天的坑蒙拐骗。”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小声对汉子说:“象。”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再造次,一起问老者,“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你的牛犊子?”那老者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哭。李土鳖把他拉到一边好言劝了一回,那老者才哭着带着几个年轻人走了。
李纯茂心里憋屈,让李土鳌长眼,一百三十块钱把牛犊子便宜卖了。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过头顶。黄守信过来不由分说拖了两个人去公社食堂吃饭,说是已经安排好了。
冬日天短。吃过饭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天阴下来,呼呼地刮起北风。李土鳖还有自己的事分开走了。李纯茂别过守信回来,一路上闷闷不乐,低着头只顾赶路,酒劲一阵阵往喉咙口泛。近村的时候天就暗了下来,过了檀溪桥就听得自家院子里有妇女们大声说笑。李纯茂不想和她们撞面,拐到院子西边的秫秸垛边坐一坐,觉得身子瘫软,口干眼涩。耳朵里听着呜呜的风声,猛抬头见一只斑斓老虎被一群野狼追撵着,从簸箕岭上直奔下来。直撵到自家门口,老虎一纵身跳到门前的磨盘石上,坐在上面对着狼群龇牙咧嘴低吼。七八条野狼围着磨盘团团转不肯散开。对峙当中,一只野狼看到李纯茂直扑过来。吓得李纯茂大叫一声猛然惊醒,却是一个梦。李纯茂吓得心脏咚咚直跳,半晌才回过神来。瞅一瞅四周,四下里涮涮响,不知何时下起了盐粒子(霰子)。天已经昏黑下来,那个磨盘石台子静静地卧在两棵大泡桐树之间,泛着青光,盐粒子砸在石面上噼啪乱响。李纯茂稳住心绪走进家来,只有春香和怜香在家。先是秦玉心见丈夫天黑没到家,带着沉香,小利和几个邻居沿路迎找去了。李纯茂不敢打停,慌忙地回头去找秦玉心。两队人迎在檀溪桥西头,说清原委。秦玉心埋怨说:“不是碰到建设大说你早回来了,俺们就找到集上去了。俺们急地熬心,你倒好,躲在灯影里睡着了。”李德利笑说:“咱这里先前就出来个张果老骑驴成仙了,我还以为二叔这回骑牛犊子成仙去了呢?”说得大家都笑。大家见李纯茂已经来了各自散开回家。这时候雪花夹着盐粒子下得紧了。
秦玉心睡觉浅,没听到鸡叫就醒了。眼前象有大月亮照着似的通屋明亮,知道是外面铺了雪。心里想着事急急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等到鸡叫三遍,披上衣裳起来。拉开门眼前一亮,果然下了一场大雪。院子里房顶上铺着厚厚的雪,南屏山白茫茫一片。树头上,墙头石上,也像开了花似的--白灿灿的成朵。她回头对丈夫说:“这回雪下得大了,得有一尺多厚。”李纯茂哦了一声,突然问:“你见咱门口的石台子还在吗?”秦玉心笑起来,“你睡迷糊了吧?谁能扛走你的石台子?”李纯茂自己也笑了,没接话。
孩子们听说下雪了,不待催促早早起来。怜香特意穿上她的木板底毛窝窝--呱哒子鞋,踩着雪地去找她的小伙伴玩。秦玉心拿铁锹把院里的雪铲了堆到西墙根下,见丈夫起来,说:“你用大扫帚把屋顶的雪扫下来。”李纯茂踩在长条凳上,把堂屋、锅屋檐上的积雪扫下来铲除干净,挪到大门外清扫马鞍门头上的雪。东边李纯荣已经扫好了自家院前的雪,正往这边铲出一条小路。李纯荣说:“嘿,这场雪下的好,瑞雪兆丰年。我总担心粮食要掉价。”李纯茂说:“物以稀为贵。粮食多了自然会掉价,挡不住。”李纯荣笑说:“先前为着口粮不够吃发愁,这会粮食多了,又为卖不上好价发愁。人呀,就是个贱命,没有足心的时候。”“谷贱伤农,米贵伤民,不管什么东西平均些才好。”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着话。李纯茂看看那个石台子还在,覆盖着厚厚的雪层,只露出一圈青黑的边缘,极象一盘白多黑少上下扣合的大发糕。自己觉得好笑。这个时候,从水坝下的野地里嗷嗷叫跑过来一群孩子,一路打着雪仗,腾起团团雪雾,引得一群家狗跟着跑撵。那群孩子瞬间裹到眼前,风一样刮过,扑向檀溪桥。一个孩子落在后面,不时弯腰提鞋,一边挥着手里的麻杆子,赶开追上的狗群。到门前时,一只棉鞋跑掉了,稍一停顿,狗往身上扑。那孩子来不及捡鞋,噌一下跳到石台上,转圈挥动麻杆不让狗扑上来。春香用手里的铁锹赶开狗群,笑着说:“不要怕。不咬人的。”李纯茂心里一动,想起昨天的那个梦,不由自主地打量那个孩子。十来岁的一个小男孩,一身短小的棉袄棉裤,四下里绽出棉花疙瘩,敞着头,一只脚赤着,一只脚趿拉着破棉鞋。因为跑动小脸上红扑扑的,吸溜着两条清水鼻涕,眼目清澈明朗。那孩子解了围,跳下台子,捡起棉鞋,一溜烟向桥头跑开。李纯茂若有所思,站了一会问春香,“这孩子怕不是咱庄上的吧?”春香说:“马小军。小林子家的客。”
李纯茂先前识得几个字,在部队上耍了几年笔杆子,复员回村当了大队会计,闲暇之余喜欢听些评书戏曲,知道一些传奇人物的典故。昨天突然做了那个梦,今天又猛然地见到马小军,不由他不把这两件事物串联在一起,“说不定这孩子将来是个人物。”李纯茂看着马小军去远,猛地又想起昨天在大队部,李土鳖给他说:认识一个姓马的人家。两口子身体不好,想把膝下的一个小男孩送人养活,问他愿不愿意考虑一下。他没等土鳖往下说一口回绝了。李纯茂是个认命的人,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收养别人的小孩,父子俩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同一脉血,名为父子,实为两路。万一养了个白眼狼,不但不能得济,反受其害。世上那些百年的老坟,能见几个百年后的子孙?所谓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不过是世俗生活造成的误解,给人套上的一根链锁而已。假如一个人跳开俗世遁入深山,忘却红尘的喧嚣,耳朵里听到的只是兽啼鸟鸣,泉声溪语;眼睛里看到的只是日月升沉,四季荣枯。一身之生,一身之灭,浑浑然混迹万物之间,形神聚散,本质归一,亦就无可谓生,无可谓死,无所谓承前,无所谓续后。那么一切的身外之物和一切的自身之物,也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了。这种念头时常挤满他的脑壳,多少年来,他一直对抱养小孩持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有时猛然醒悟,又觉得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毕竟还是生活在世俗里,还需要自己尽一份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因此他又不得不保持一种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的心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天从春香嘴里听到这个孩子姓马,难道是和土鳖所说的马姓人家的孩子是同一个人?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冥冥之中的上天注定了,他也就无所谓反对,无所谓接受了。他怔怔地看着那群孩子,直到他们消失在檀溪桥西的广袤田野里。
晚上夜深人静。北风怒吼,仿佛要揭瓦掀屋一般。院子里哗啦啦直响,好像有无数的夜间活物,在院子里登场排练,列队厮杀。李纯茂睡不着,想问问女人,揭开心里的谜团。他踢了踢女人,见女人没有动,知道她还没睡着,问:“那件事纯钤和你说了没有?”秦玉玉脑子转了一下,知道他问的是哪件事,故意说:“哪件事?”李纯茂停顿一会,“收养小孩的事。”“说了。”说话间,秦玉心把李土鳖那天说的话学了一遍。李纯茂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把昨天傍晚做梦梦到老虎被狼追和今天早上看到马小军被狗撵的事说了一遍,末了笑笑说:“难道这孩子将来是个有出息的?”秦玉心听了也很惊奇,试着问丈夫,“你心里怎么想,愿意还是不愿意?”李纯茂说:“也许这是天意。你明个再问问纯钤,那边有啥要求?咱这边需要做啥准备?问清楚了,咱接家来也行。”秦玉心见丈夫同意了,心里十分欢喜,思前想后,又是一夜没有睡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