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溪起源在玉女峰下,沿着玉女峰伸出的山腿蜿蜒西来,流经小米山,虎山,鸡山,汇聚了几条小溪水注入簸箕山南边的檀溪水库里。出了水库闸口,檀溪温顺地沿着南屏山山脚一路向西,在村子西南边汇上南来的北沟水。两股水合成一股水,入到五里外的西大河,说是最终流到淮河里。沿着檀溪是一条进村大路,五十年代,在二水交汇处,修建了一座三孔石拱桥。进村大路在石桥东边向北拐去,在陈新武家的门口转折向东,成了村心大路。桥东引出一条小路,直通到东边的檀溪水库。大队会计李纯茂住在桥东,路北第一家。四间北屋,矮墙阔院,马鞍型门楼。李纯茂是个推倒油瓶不知道扶的人,每天从早到晚只在大队部记账算账,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交给老婆--秦玉心打理。秦玉心三十八九岁,性格活脱,模样周正。早年因为出生在富农家里,高不成,低不就,直到二十二岁才嫁给了军人复员回家的李纯茂。十几年来两口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唯一遗憾的是秦玉心接连生了几个闺女,最后一个闺女出生后,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秦玉心做了结扎绝育手术。没有男孩成了两口子的心病,但也无可奈何,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这天早晨,太阳还藏在玉女峰后,整个村子藏在玉女峰清冷的身影里。秦玉心早早地起来烧了一大锅热水,灌满一暖瓶,剩下的热水烫拌好猪食放到猪槽里,喊她的几个闺女起床:“春香,沉香都起来,该喂牛的喂牛,该做饭的做饭。怜香也不能睡懒觉,今个你大妗子二妗子都来,晌午在你表姐家吃饭,你起晚了我就不带你去了。”
李春香已经十五岁了,出落成了大闺女,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帮她娘干活。她边出来边竖着笼袄褂领子护住脖子,“真冷,太阳还没出来呢。”秦玉心说:“嫌冷,闲冷,越闲越冷。你赶忙地把牛牵到槽上,淘草喂了。你看牛犊子被你喂的,脊梁骨像铡刀片子。”春香打着哈欠,进牛屋把大牛小牛拉起来重新拴到牛槽上,铲来几锨干土垫了牛铺,淘草喂牛。九岁的怜香披着小袄,趿拉着棉鞋,跑出来问她娘:“今个去表姐家,我穿啥衣裳?”“能有啥衣裳?穿你二姐的那件水红袄。你二姐起了没有?”“起来了,坐在床上看书呢。”“你喊她起来,到东院看看你小利哥起来吗?让他帮咱拉两车土--我昨个跟他说好了的。眼见的这两天有雨雪,垫牛铺的土星子也没有,沤烂了牛蹄子,来年咱都得喝西北风。”怜香进了屋,穿戴整齐又跑出来说:“二姐说了,小利哥不到太阳晒着腚不会起来,等会去叫也来得及。”秦玉心说:“懒人总有懒话。你去喊你小利哥。”说着话,进屋冲沉香说:“整天盯着那几页破纸片子,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端了个黄张就成圣旨了?”沉香说:“小利哥说用车拉,很快的。”“那你也得起来,早早把耙子,扫帚,平嘴锨,绳准备好,宁愿让人等车,不能叫车等人。”春香笑笑地进来说:“妈,我把那只要留下的老母鸡也给放跑了。”秦玉心说:“你能干点啥?都是些吃货。”
喂上猪牛,放开鸡鸭,春香又淘了一筐草漉在淘草缸上。春香姊妹俩刷牙洗脸,准备吃早饭。锅里馏着由一层白面一层玉米面包裹做成的花卷馒头和几个干菜包子,馏篦子下是麦仁米汤。春香切了一盘子咸萝卜干,调上香油。秦玉心说把包子留下两个给小利吃。这个时候怜香拖着李德利进来。李德利棉袄外面套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外套,深蓝色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用芦苇花和苘绳编织的毛窝窝,蓬乱的头发,眯缝着两眼,连连打着哈欠,缩头弓腰,一副抽大烟不足的样子。秦玉心笑说:“刚睡醒吧?”怜香说:“我从被窝里给拽起来的。”李德利笑嘻嘻地说:“二婶子,你赶紧给我说个媳妇呗。我这会都分不清黑天白夜了。”秦玉心笑说:“你浑身的骨头没有二两重,能撑起一个家?”
春香给他打来洗脸水兑上热水。李德利洗着脸问沉香:“过了年,你大胜哥调到公社中学教书,你跟着过去呗?”沉香说:“大胜哥没说,我不知道。”李德利说:“公社中学里面的老师都是吃皇粮的正式老师,教学经验杠杠的。当初我要是有这个机会,早考上高中,进了大学了。”秦玉心笑说:“你就吹吧?你五年级升初中考试,别人都答卷子,你就写了个名字,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不是你哥求爷爷告奶奶给你开了个后门,你连初中也上不了。”李得利笑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我这个伤疤被您揭开,包子吃着也不香了。”
吃了饭,李德利就要去陈新武那里开车。秦玉心担心地说:“能开来吗?”李德利笑说:“其他人开不来,我能开来。二表叔是个倔驴,有一撮顺毛在身上,我一拿一个准。”李德利去后,秦玉心带着孩子们把工具拿到桥头上等。不大一会,李德利突突地开着拖拉机来了。李纯荣在门口看到了放心不下,慌忙地抓了一把铁锹追过来。李德利把车停在桥头,等他大过来。李纯荣一瘸一拐追上来,爬到车上。秦玉心说:“你的腿没好利索就不要去了。”李纯荣说:“这小子开车没个准星,我给长长眼。”
早年,李纯荣死了老伴,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生活,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如今两个儿子长大了,大儿子又当了教师。李纯荣觉得底气足了,人前人后不再象先前那样小心谨慎。今年入冬的时候,李纯荣听说山南徐家窝子的鹰山林场采伐树木,许多村民都到那里捡拾树枝,也有几个胆子大的村民顺带着夹携一两根棒材。李纯荣想着要给儿子盖屋,就想去碰碰运气。趁着星夜去了林场,找到一截子杀倒的原木,瞅瞅周围没有人,扛起来就跑,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山路,直到了檀溪村村界上,想着人家不会追上来了,放下木头喘口气。坐有两袋烟的功夫,起身再想扛起那个木头,木头象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天明才回到村里,叫上几个邻居把木头抬回来。那根原木二丈多长,一搂多粗,足有三四百斤重。大家都笑话李纯荣贼劲大。从那之后李纯荣的一条腿就痛,敷了膏药,喝了汤药,疼痛虽然减弱了,走路却变成一瘸一拐,感觉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车子开出二三里地,进入通往公社的南北大路,向南拐到南屏山西坡下。大路两边是十分宽阔的芦苇地,芦苇割去后留下一根根苇茬子,白花花地竖在地上,尖刀一般。残枝败叶铺满一地,浮土松厚--都是垫牛羊铺的松软干燥的好土。有几个妇女在地里刨着苇茬子作柴火;两三家在南头用架子车拉土。邻居李老顺拢着一群绵羊在旁边的麦地里放羊。李纯荣和李老顺打着招呼。李纯荣说:“河东,我三亩地的麦苗子长过了头,这会连地垅也看不见。你抽空把羊赶到我地里吃。”李老顺说:“今年暖冬,又遇着风雨调顺,全庄的麦子都过苗,专凭羊吃怕按不下去。不行的话,就得用耙耱了。说来也怪,往年种下麦子长成眼毛稀,自从包产到户,麦苗子可着劲地长。”李纯荣笑说:“下力不一样了呗。连着几年丰收,我就不信粮食还能落价?”
秦玉心找了一处靠近车路的沟坡,几个人耙的耙,扫的扫,把落叶浮土集成堆,李纯荣和李老顺用铁锹往车厢里甩。不大一会儿就装满了一车厢。李德利摇动了车子,让他大爬到车厢里坐在软土堆上。李纯荣不肯,想坐到车头的轮胎盖板上。李德利说:“这里不稳,把你甩下来碰到另一条腿,你咋办?”李纯荣气呼呼地跳下车说:“你开走吧,我去河东地里看看。”说着扛锹去了,不忘回头交待小利小心开车。李德利说声管好你自己的路,别瞎操心。说着启动了车子。秦玉心说:“小利你别跟你大顶撞,他是为你好。”李德利笑说:“没事。他的脾气我早摸透了,活了大半辈子,念头也不多。先前盼着我哥端上铁饭碗成个公家人,替他光宗耀祖,人前长脸面。这会就盼着我娶个媳妇生儿育女,为他传递烟火。”
回到家,秦玉心指挥着把土卸到院墙西边的空地上。这个时候她的娘家嫂子和两个娘家侄媳妇已经到了,带着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听到外面车响都出来看。众人打过招呼。大妗子是认识李德利的,看他有气无力慢吞吞地卸土,笑着说:“小利呀,给你婶子干活,你可不能耍马虎眼--惜力呀?”李德利装作没听见,自顾干活。大妗子又说:“我听说你大偷树把腿摔断了,这会好些吗?”秦玉心听她嫂子说话不好听,忙岔开话把她让到家里递茶递水。大妗子不喝水也不坐,四下看,说:“还是你的日子好过,家里堆地满满当当,粮食多的成仓成缸。不像俺,夏粮接不上秋粮,秋粮赶不上夏粮。一年里头,上半年掺着几个月的野菜,下半年吃几个月的南瓜红薯饭?眼见的过年了,家里没有一星点的白面,……。”两个侄媳妇插嘴说:“哪里像你说的这么困难?难不成你又要二姑给你送粮食?”秦玉心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回头我让春香大给你送一袋粮食过去。”大妗子脸上堆满笑,说:“你有啥难处?不就是少个男孩。我和你哥说了好几回,把你的那个最小的侄子送给你当儿子。只要春香大松松嘴,这事就成了。”秦玉心见她嫂子只顾顺嘴乱说,打断她:“时候不早了,咱都过去吧?”又交待春香沉香晌午做饭留小利爷俩吃。秦玉心抓了一把玉米撒在地上唤鸡来吃。大大小小十几个鸡围过来吃粮食,秦玉心瞅准机会一把抓住一只老母鸡,用绳子捆了双腿,丢在院子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让怜香抱着母鸡,带着一行人去了李土鳖家。路上拐弯叫上韩早春。
李土鳖住在村子的最东头,北屏山坡上。高高的一个台院,对门石级可以上去,向东留出一条长长的坡路方便拉车进出。三间石墙小瓦的堂屋,留着齐腰高的台基,因为年代久远,石头和小瓦都是乌黑的,屋脊上顶着几簇枯草杆,冷风里瑟瑟颤抖。东边的三间厢房是新盖的,石墙面白灰抹缝,青水泥瓦顶。作为厨间的西厢房是两间茅草苫顶的石房子,时间久了,茅草檐缩进墙面里,沤烂成了薄薄的一层。堂屋的西山墙外,有一棵很大的椿树,光秃秃的枝桠卷曲交错,举向天空。
李土鳖在堂兄弟里排行第七,除去已经过逝的三个兄长,剩下的三个哥哥又是忠厚讷言的人,不肯出头露面,因此一门子的子侄辈把他当成掌舵人,很是敬重他。先前,李土鳖娶过一个媳妇,生下儿子李建设之后,得产后风死了。后来由秦玉心作媒把自己的娘家侄女--秦柳说给他。李土鳖和李纯茂是平辈,秦玉心和秦柳差了一辈,两家各兴各叫,倒也没有妨碍。秦柳先生了两个闺女--诗诗和颂颂,中间隔了五六年,这才添了一个男孩,顺着他哥哥的名字叫建喜。连娘家人都跟着高兴。
秦玉心她们到的时候,一群孩子在台上的场地上玩耍,背对着背,各伸出一只脚勾锁在一齐,一只脚跳着,转圆圈拍手唱《数九歌》: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河上走,
五九和六九,河边看杨柳,
七九花儿开,八九燕归来,
九九归一九,耕牛遍地走。
怜香见了把母鸡交给她妈,蹦跳着加入进去。两个小男孩紧紧捽住妈妈的衣襟,探头张望不肯过去。李土鳖和他本家的几个妇女,迎到台阶底下接过礼物让进家里。秦柳搂着孩子卧在堂屋的东间里,建设奶奶守在旁边,床前地上笼着一堆劈柴火。秦柳头上围着一条毛巾,见众人进来,移开孩子,挣扎想坐起来。秦玉心止住她,问:“奶水下来了吗?”秦柳说:“这回下来的早。你送催生糖那天下午,我喝了一碗红糖水,当天奶水就下来了,白喷了好几天。”她娘说:“你吃香的,喝辣的,长胖了,奶水自然多。我生你那会,瘦得跟干黄狼子(方言:黄鼠狼)似的,两只奶子象两条瘪口袋挂在肚皮上,一滴子奶水也没有。你饿得嚎,白天黑夜不睡觉,喉咙眼子都哭哑了。我急得满树林子里找鸟蛋给你吃。比比那会的我,你现在好到天上了,要吃得吃,想喝得喝,吃了咸的,有着甜的等着。人活一辈子,不管到了啥时候都不能忘本,要记住爹娘的养育之恩。你看你大哥二哥,拖家带口,吃了上顿找不到下顿……。”秦柳见她娘又念起了穷经,嗔怪说:“你都念叨十几年,我的耳眼里早生茧子了。”她娘收住话头,掏出手帕包着的一只银手镯,探身看了看外孙:挺大的一个脑袋,囟门子上乌黑的一坨胎垢,一脸的红皱皮,眼睛眯着,小鼻子小嘴。笑着说:“好孩儿,姥姥给你个见面礼,保佑你不灾不病,上大学娶媳妇。”说着话就要掏小孩的胳膊给他戴上去。秦柳说:“凉,不急着戴。你又花钱。”她娘把手镯交给秦柳说:“你收着,天暖和了给他戴。没花钱,这镯子还是你太姥姥给我的,我没舍得戴。前天找出来,上面生了银锈,旋叫银匠洗了,又破了一根银簪子,加上三个小铃铛,跟新的一样。你二嫂子见了还眼红,被我好一顿数落。”
建设奶奶心里有一个故事,急切地想说给亲家听,抢过话,呵呵笑说:“小喜来的也稀罕。前个早起来,我见天气好,太阳也要出来了,就把西边的柴火垛扒开晒晒。不想在柴火垛底下有一盘长虫,馍盘底子这么大一盘,白莹莹的透亮。亲家,你想想,十冬腊月里,这东西早蛰伏到地下,地面上哪能见到它?我心里害怕,赶忙的叫来建设大。你是知道的,建设大天文地理懂的一些。对我说,眼瞅着建设娘要生了,怕是应在这件事上。建设大找来棉花套子包了,送到了后山的山洞里。可巧的是当天夜里就添了小喜,可见这孩子是有些来历的。”秦柳娘听了心里就信,说:“送到哪个山洞里?让小喜大去看看,别冻死了?”建设奶奶白了她一眼:“看你说的。”
说着话,建设奶奶出来,喊土鳖张罗做饭。一个本家侄媳妇--李得水的女人说:“七叔出去了,临走交待俺几个帮着做饭。”建设奶奶口里说那好的很,去鸡笼里抱出一只大公鸡,问谁能杀?几个媳妇都笑说不敢杀。建设奶奶没办法,自己掂着菜刀要杀鸡,喊建设拿一只瓷碗端在鸡脖子下准备接鸡血。外面的孩子听说要杀鸡,都跑过来围着看,要鸡毛做毽子。建设奶奶坐在小凳子上,用膝盖夹住鸡身子,扭转鸡头,脖子下拔出一撮鸡毛,嘴里念念有词:鸡,鸡,你莫怪,你本是阎王老爷面前的一道菜。说完闭上眼睛,颤抖抖的拿刀往鸡脖子上一抹。公鸡吃了痛,浑身一颤,双腿一蹬,挣脱开去,扑棱着翅膀站起来,满院子跑,脖子上的血滴淌了一路。孩子们哈哈地笑着追逮。那鸡被逼到墙角里,作势要飞,建设猛地一扑,压在怀里,高叫:“逮住了,逮住了。”涂了一身的血水。秦柳娘看到了,转身对秦柳说:“恁大的孩子不知瞎屁。”秦柳说:“你别管,好歹有他奶奶看着。”秦玉心接过鸡,重新杀了。
烧菜的时候,本家妇女拉着各自的孩子回去。建设奶奶客套几句也没敢强留。堂屋的八仙桌上摆了六道菜:一大盆鸡肉,一大盘猪肉,一大盘蒸鸡蛋,一海碗油炸小鱼干,一盘凉拌藕片,一盘凉拌杏核仁。馏的白面馒头。每个馒头上都用红颜色点了一个红点。给秦柳专门做的素味鸡蛋面疙瘩汤。一顿饭除了猪肉需要花钱买,其他的都不用破费现钱。鸡和鸡蛋是自家产的;小鱼干是秋天时候建设在溪水里捉的小鱼晒干留下的;藕是前天陈新武给的两截子;杏核仁是夏天吃了山杏收集了杏核剥出来的;馒头更是自家的粮食磨成面粉蒸的。李土鳖照例不和妇女同桌吃饭,早早躲了出去。妇女不喝酒,分发了馒头吃。建设奶奶把鸡肉和猪肉分给孩子,每个孩子一块鸡肉和一块猪肉,大人是不动鸡肉和猪肉的。剩下的鸡肉猪肉,饭后收拾好,留待后几天来了客人,有能拿出手的菜摆桌。孩子们狼吞虎咽,吃完了分到的鸡肉猪肉,眼睛盯着盘子里看。建设奶奶吓唬说:“肉不能多吃。鸡肉吃多了,到肚子里会变成小鸡,挠呀挠,挠你的肠子;猪肉吃多了,到肚子里变成小猪,拱呀拱,拱你的肠子。疼得你满地打滚才罢休。”建设就说:“兔子肉也不能吃,吃了变成了豁嘴兔子。”说着捏着自己的上嘴唇子,“呶,就是这样。”大人们都笑。孩子们相信了,又去争抢那盘蒸蛋,稀里哗啦,弄得满腮帮子满衣襟上都是蒸蛋羹。
吃过饭,韩早春稍稍坐一会要回去。建设奶奶拿了四个红鸡蛋给她。送走早春,秦柳让她二姑娘给建喜裁剪棉袄棉裤。奶奶找了一条芦苇席子,铺在当门地上。秦柳说:“娘,你把这屋的火熄了,熏得我头脑子痛。把芦席子铺到里间来,我还能和二姑说说话。”奶奶熄了火。秦玉心用锹清除去柴灰,在席子上裁剪衣服。众人见屋里没有了空,都坐到外面屋檐下,晒太阳说话。不知怎么地就扯到建设身上。姥姥说:“稀好的小孩,咋就成傻子了呢?”奶奶说:“哪里是傻?比着花言巧语的孩子,俺建设老实;比着闷声闷语的没嘴巴葫芦,俺建设也能说得子丑寅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这几年上了学,也能写得字,读得书。想想也是可怜。生他那会,他大带着庄子上的劳力,四乡里挖大河修大渠,整月整月的不沾家。他娘把他生下来,喂了十五天奶,产后风死了,把个孩子撇给我。也是在腊月里,天冷地寒,屋檐底下的冰溜溜接着地。没有布褯子,一条土布褥子尿湿了,赶不上太阳晒。我从西湖里挎来沙土,用箩子筛下细粉,炒热了垫到他腿裆里。只是没有东西喂他,饿得哭不出声。那会家里有一条黄母狗,刚下了狗崽子。我狠狠心把小狗子都扔了,让建设吃母狗的奶水。刚开始母狗不肯给他吃,试了几回才吃上。我把母狗圈在床头前,身下垫着厚厚的麦秸。把建设也放到麦秸堆上卧在母狗怀里,拿一条棉被盖到他俩身上。麦秸尿湿了,我就给换干的。建设吃了母狗的奶水不哭也不闹了。猫三狗四,过了四个月,母狗又下崽子。我还是照着先前的法子把小狗崽扔了,留下奶水给建设吃。他大偶尔回来一次,看看这法子挺好。这样到了一周岁的时候,小孩子开始学话。大人逗他说话,他汪汪直叫唤。他大就说,毁了,这孩子不能说人话了。才把他和母狗分开。直到三岁五个月的时候,才会开口说话,到现在也和正常人没啥两样,又长了一个大个子,赶得上他大高了。这会也知道叫人,迎来送往都会。今个你们来的时候,他还跑到台阶底下,接过你手里的笆斗拎进屋来。”
姥姥的一个侄媳妇说:“这孩子命硬,是个有福的人。”奶奶笑说:“大福我不敢说,小福确是眼前看到的。自从分了地,收的粮食,交完公粮剩下的紧他吃,没再饿过一顿肚皮。人家都说俺李家的这个台院子风水好,全靠着这棵老椿树保着。这棵老椿树还是俺老李家第一辈祖先栽的。那年俺的老祖先从南方迁来,第一天就栽了这棵椿树。建设大说,到这会也有五六百年了。没病没灾,枝繁叶盛,荫护着俺这一门子的人。先前都传说着,南头子你二姑娘家的李姓老祖先救下了俺这门子的李姓祖先,才使得俺这条脉没有断。我想着到底不是那样,还是因为有这棵椿树护着。不是我说的,你看南头子的那个李家,最早是兄弟五个,传到了现在,稀稀拉拉还剩五六户人家。反过来看俺这个李家,大大小小几十户,五六百口子人。有了这棵老椿树,俺这门子的人就能遇凶化吉,逢灾去病。就拿建设大来说吧,闹饥荒那年,他正在十七八岁上,饿得肚皮纸张一般的薄,连路也不能走。眼见的不能活了,他对我说,娘呀,你把我放到东山上的牛神庙里吧,省下口吃的给我俩妹妹吃。有着咱老祖宗保着,我不会死。我没有办法,把他驮到东山的神牛庙里。半夜里那个神牛就变身出来,是一条乌黑的大牤牛。神牛吐出肚子里的豆子给他吃。建设大吃了豆子,口渴的不能行,爬到北山的冷泉里去喝水。冷水混着豆子,肠子抱不住粪,直喷稀屎。那神牛就说这样也不行,我把我的牛鞭割给你吃吧。吃了我的牛鞭保管你三年不饿。……”正说到这里,李得水媳妇和几个妇女进来。得水媳妇抢过话头说:“三奶奶又说七叔的故事了。俺七叔吃了那根牛鞭,个头一点没长高,肉都长到他的鞭梢子上了。”说得几个妇女哈哈大笑。奶奶笑着指着她说:“他是你叔呢,你不收着嘴?”得水媳妇呵呵地笑,说:“论辈分,他是叔,论年纪俺得水比他也小不了几岁。”奶奶笑说:“那也得按辈分,没大没小的叫人笑话。”得水媳妇说:“这有啥笑话的。我刚结婚那回,大哥的孙子套车送我回娘家。小爷爷刚断了奶,哭着闹着也要跟去。到了娘家,俺娘家人问送我来的是啥人?我就说赶车的是俺孙子,怀抱的是俺爷爷。”说着大家又笑。一群娘们打开话匣子山吹海扯,肆无忌惮。
这时李土鳖回来,脸上红扑扑的。他娘问:“四下里找你吃饭,你到哪去了?”土鳖笑说:“徐志刚的同学来了,同着德胜在志刚家吃饭。我刚巧从他门前过,强拉着我吃饭。我想着家里有客人,喝了两盅酒,连忙地放下盅子回来。”
姥姥见时候不早了,起身要回去。大家留不住,替她收拾东西。娘家堂嫂子拿来的,一家二十个鸡蛋,两斤红糖,秦柳留下来,每家回了两碗小谷米,六只染了红皮的熟鸡蛋。姥姥拿来的是三十个鸡蛋和四斤红糖,外加两块布。一块青布,一块小蓝碎花布,都是一幅宽三尺长。秦柳留下两块布,让丈夫把笆斗里的麦糠倒掉,装上半小笆斗的小谷米。把三十个鸡蛋和四斤红糖又拾到笆斗里,另外在上面放了六只红鸡蛋。秦栁说:“镯子和布我留下。我这里不缺鸡蛋和糖,你拿回去给俺大吃,红鸡蛋到家分给小孩子沾沾喜气。过两天我让建设大给你送两袋粮食,你别再四处舍嘴的要。”她娘脸上笑眯眯的,嘴里说:“拿来的还能拿回去?等你出了月子,我让你哥来接你,这些鸡蛋,糖还留着给你吃。”大家止住秦柳不要送,出了大门,抄后山的小路回去。走出好远,秦柳娘好象忽然想起似的,回头大声说:“他二姑娘,你别让春香大往俺家送粮食。他是贵脚难踩贱地的人,省得你俩怄气。回头我让你侄子来拉……。”秦玉心回了句知道了,心里怏怏的。李得水媳妇走在后面,对身边一个媳妇小声说:“茂婶子就是吃了没有男孩的亏。要是有个男孩,也用不着看茂叔的脸色了。你没听到人家常说,生个男孩坐飞机,生个女孩白累-。”那媳妇连忙捅捅她不让说。这话还是传到了秦玉心的耳朵里。秦玉心就觉得心口窝一颤,心像被麦芒刺得一阵尖痛,连着几下,变成了长痛。强忍着不让众人看出,喊过怜香回去。李建设追着送过来一包红鸡蛋。
秦玉心没有从村心大路走,向南穿过菜地,翻过大沟,从沟南的荒埂子上回去。心口的绞痛越来越厉害,走不上几步就直不起腰,虚汗直冒。到了家里,春香迎上来问:“妈,黑来做啥吃?”“啥简单就做啥吃呗。这点事还问我。”春香听出妈妈的语气不耐烦,看到她脸色苍白,密密麻麻一脸汗珠子,问:“你病了?”“心口有点痛,不要紧。我去躺一会,你别忘了喂牛喂猪。”
掌灯时分,李纯茂从外边回来,听春香说她妈病了,走到里间站一站,“你别老躺着,不行的话到三省叔那看一看。”“不用。我的病我知道。看了也是白花钱。”
晚饭是春香手擀的面条,面条汤里下了一把羊蹄棵棵野菜。春香给她妈端了一碗,秦玉心用筷子挑了几根菜叶吃了,说是没有胃口,让春香端回去,交待她几句,和衣躺下。一夜里,心里痛一阵,好一阵,迷迷糊糊,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醒里,直到鸡叫头遍才安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