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何处觅,陶潜颇费精神。缘溪仰仗武陵人。回首花迷路,桃源再难寻。
人间桃源处处是,青山绿水乡村。古老大地正逢春。东风解人意,化作万象新。
——杨金凤的《扁担岭文集》
相传愚公矢志搬移太行山,成块的石头、硬土,用箕畚运送到“渤海之尾隐土之北”。剩下的碎石懒土(注:铲土时,掉下来的碎土渣,称懒土),堆放到黄河南岸,久而久之,堆成了小山,压坏禾稼,侵占良田,影响得居民不得聊生,怨声载道。当地土地神告到上天大帝那里。上天大帝说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与民争利,勒令愚公移走。于是愚公带领子孙,把这些碎石懒土用船沿黄河运送到黄海之滨。那个时候,黄河出了晋陕峡谷在风陵渡转折向东,沿郑州徐州一线直入黄海。千万年来,黄河入海口飘忽不定,抛石之地也跟着摇摆,竟然在黄海西滨,形成了一条南北长近百里,东西宽十数里的土石堆。后来黄河改道北去,大陆向海里延伸,沧海变成了桑田,这条土石堆突兀在黄海西滨的平原上。不知受了多少世纪的地壳升降,日晒雨淋,底层的石头挤压粘连,表层的石头风化成了土壤。鸟儿兽儿风儿携带来植物种子在此生根发芽,渐渐成了山脉,气势昂扬,岩石崔嵬,林木荫秀,如同一条巨龙企天腾飞,因此得了一个学名--龙腾山。这条山脉由东北走向西南转折去了东南,极象一条挑了重物而压曲的扁担,因此当地人又叫它扁担岭。斗转星移,扁担岭承载着日月精华,天地灵气,越发的山明水秀。有无名氏写了一首诗来模拟它的姿态和风骨。
千里平原一道岭,气势直冲天九层。
日月有意存正气,天地无私孕人雄。
一脉文明传华夏,双肩南北挑帝京。
当年楚汉争霸地,至今野老歌大风。
扁担岭南北绵延一百多里,东西最宽处也有十数里,山里山外大大小小散落着百数村落。其中有些古老的村落远在秦汉之前就存在在这里。如果要一一写清它们的古往今来,环境风情,人物故事,却是大费周章也未必能写得清楚。俗话说大处着眼,小处落笔。如此只能掐头去尾,舍南弃北,挑选扁担岭中间的一个名字叫檀溪村的村子写起,或许也能起到窥一斑而知全貌的效果。关于檀溪村的起源来历还有着一个当地人世代口传的故事。
说是明朝初期,开国元老李善长得罪了皇帝朱元璋,落得个满门抄斩,诛连亲族。李善长有个兄长李善道,懒于参政,潜心慕道,自创《丰谷教教义》,引导信徒顺天应时,躬身稼穑,求得身心两安。这次也受了牵连。祸发之初,李善道仰天叹息:“物极必反,增损由势。我不惜一死,只可惜了《丰谷教》随身而灭。”思来想去,他筹谋了一个法子:把最小的那个儿子托付给一个贴心忠厚的老家人,让他们携带《丰谷教义》,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主仆二人躲躲闪闪,迤逦来到扁担岭,见这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决定隐居下来。找了一处三面环山,曲水流淌的山窝平地安顿下来。烧荒开田,伐木搭屋,自在生活。不想朝廷核对李家的花名册,发现少了李善道的小儿子,立即批下海捕文件,图形画影,四下里捉拿。眼见得扁担岭藏身不了,惶恐无策之际,恰巧有一户李姓人家从山西洪洞大槐树迁来,祖孙三代几十口子。得知主仆二人的窘况,本是同根,祖父生出恻隐之心,拿自己的小儿子替换下李善道的小儿子。从此两家合成一家,定居在扁担岭下,恳田得食,掘井得饮,日出而作,日落得息,生生繁衍。不知道哪年哪月,有个落魄的饱学书生,偶然到这里游山看水,被这里的民风物情所迷,留连难舍,诗兴勃发,挥笔写下一首诗,才怅怅而去。
野村远城市,茅庐接水涯。
浅溪出幽檀,白石激浪花。
平畴无闲废,阜皋多桑麻。
挥鞭耕晨露,荷锄归晚霞。
主人好留客,纹火慢煮茶。
浪子如有意,白云宜为家。
后来有人从这首诗里掐出檀溪二字,给村子起了个名字叫檀溪村。
转眼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檀溪村成了由李姓,黄姓,陈姓为主的大村子。三姓杂居,又被山形水貌分割成三个小的自然村。一条大山沟由东向西穿过村子。沟北铺着北屏山坡上,尽东头住着南来的李姓后人,西头是黄陈两姓人家。沟南靠着南屏山脚、檀溪北岸住着山西迁来的李姓后人。三处人家相连的并不紧凑,中间隔着田地荒陂水塘沟汊。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腊月里,粮食归仓,牛马歇耕,新苗在田,辛苦劳作一年的檀溪村村民也进入猫冬状态。家里有粮,心里不慌。看戏听书成了衣食饱暖后的村民最佳消遣方式。还天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村民吃罢晚饭挤到村子北头李瞎子的屋里听他说唱大鼓书。屋里不点灯,只在当堂地上燃了一堆牛粪火,微弱的星火映着,隐约可以知道屋子里或坐或站挤满人。有人催着快唱,昏暗中,李瞎子敲了一声鼓,说:“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咱就开说。”说着话,又是两声鼓响,瞎子唱:
“小民心浅不贪多,衣食饱暖自乐和。
外面北风刮三九,茅草搭成避风窝。
管弦吹拉人间曲,皮鼓说唱今古歌。
中国历史五千年,顺着鼓点一气说。
……“
唱罢又说:“今个咱就说一个因为尽孝感动天地的故事,书目就叫郭巨埋儿得黄金。说是河南省林洲县有一个年轻人叫郭巨,夫妻二人,上面赡养着一个老母亲,下面抚育着一个小儿子,一家四口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不想连着两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眼见的口粮不继,郭巨和妻子商量把儿子埋了,省下口粮,养活老母亲。儿子没了可以再生一个,老娘没了就真没了。两口子趁着月亮在田里挖坑,不想一锨下去,碰到个石头一样的硬东西。郭巨挺纳闷,先前挖下三锨深,也没有一个石子,今个出奇了。借着月光,郭巨扒去浮土见是一个陶土罐子,打开罐子里面是一罐子的黄金,上面还写了一个字条:孝子郭巨,上天赐给你一罐子黄金,以彰扬你的孝心,养活你的妻儿老母。郭巨得了黄金,从此一家四口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说完又唱:“天上下雨地上阴,人留儿女草留根,人留儿女防百老,草留枯根等来春……”
正唱到这里,房门闪开一条缝,一股冷风呼啦窜进来,吹得地上火星四溅,一个声音怯怯地问:“大(父亲)在这吗?俺娘肚子疼,叫你家去。”门旁的几个人听出是大队干部李纯钤(小名土鳌)的半傻儿子李建设的声音,故意逗他:“谁是你大?”门外建设迟疑一下答:“李土鳖。”众人哄地笑了。人群中,陈新武捏着腔调装成李土鳖的声音说:“是建设吧?不要紧,我回头给你娘揉揉就好了。”众人又是哄笑,李建设早已经去得没影。大家说笑一阵子,听瞎子继续说书。陈新武的父亲陈安康也挤在人群里,半晌说:“小武子,八成是你土鳌嫂子要生了。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你去通知他一声。来的时候,我见他到你哥家去了。”新武听他大发话了,挤出人群,“老娘们生孩子,老爷们过去也没用。瞎子你歇一会,等我回来再唱。”有人接话,“回头让早春在被窝里学给你听。”陈新武拉开门出去又呼地推开门进来,“外面黑的,抬腿看不到脚面子。大,把手电筒给我。”众人说:“你快走吧!一点暖和气都被你放走了。”
李土鳖果然在陈新武的哥哥--陈新文家里,两人坐在堂屋八仙桌两边脸对脸喝茶。桌子中央倒扣着一个瓷碗,碗底圈里点着一截半拃长的蜡烛,烛光照得两张脸红扑扑的。新武说明情况。土鳖慌忙家去了。新武要跟着出去被他哥止住,只得回到屋里坐在刚才土鳖坐的位子上。新文把他脸前的茶碗拿开,倒掉碗底的茶叶,用开水涮过,重新捏了一撮茶叶放在碗里沏上开水。新武探头闻了闻,“色不错。鸡头香?(鸡头香,当地产的一种茶叶,茶树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很难采摘。)。”新文笑说:“谁有胆量采它。黄老三弄的毛峰,给我一捏子。”新武笑说:“沾你们干部的光了。”“你哥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明镜?穷得穿不上裤子了。”喝着茶,新武问:“土鳖和你商量啥事?”新文抬眼望了望里间门,放低了声音说:“他想让我承包村里的面粉场子。”
新武听了心里一凉,很不是滋味。平日里他自认为自己在村子里也是数在前几名的人物,村里的大小事务没有他不能提前知道的。前年黄老四承包了村里的洗澡堂子,事后他才知道的消息,为此气恼了好一阵子,整个冬天他不曾去黄老四的洗澡堂子洗过澡,而是去了集上或者煤矿上去洗,为此多花了冤枉钱,多跑了冤枉路。今天他的哥哥和李土鳖又密谋着承包村子里的面粉场,事先也没有人给他透露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信息,不由心里暗暗燃起一股无名之火。同时又感觉凭着他哥哥的为人和家底,根本无力接手这个场子。他压住心里的不满,半是轻蔑半是中肯地说:“我劝你别接,那就是一个挑了肉的螃蟹,只剩一个空壳子。好事也轮不到你头上,土鳖满庄上转了一圈子,脱不了手,把这个难啃的骨头塞给你哄着你吃。场子停了五六年,鸡零狗碎早被人拆光了,拿到手里没有个三五千块钱投进去转不起来。我替你算算,你手下山上湖里也有十几亩地,伺弄好了,一家人也能撑个肚圆。何必去蹚浑水,我劝你别打这个算盘。”
新文笑笑,说:“我的现状你知道,睁开眼七张嘴要吃的,只有我和你嫂子干活,地里刨出的那点粮食勉强楦饱肚子,想找个零花钱比登天还难。不是俺大帮衬着,我早提棍子要饭去了。我盘算着接手这个场子,弄好了,一年有个三五百块钱的赚头也就心满意足了。你看黄老四前年接手的那个洗澡堂子,入冬以来,也红红火火。”
新武鼻子冷笑一声,“哼,他是红火,见天烧着大火炉子,不红火怎的?别说一个鸡蛋换一张票没人去洗,就是一个鹌鹑蛋换一张票,放眼咱这个庄,也没有几个人能洗得起。不是黄老三给他从煤矿上弄来的平价计划碳泥,他早投河上吊了。你接手这个面粉场子,谁能替你支撑着?光电费就能压死你,哪台电机不是喝电虎?况且你哪来的钱让这些机器转起来。”“唉,这正是我发愁的地方。我留你下来,想着从你那里转借一点。”新武一口把茶喝掉,知道拧不转他哥,半晌说:“要多少?”新文又回头看了看里间门,站起身示意新武出来。两人来到大门外。新文说:“你嫂子在里间睡觉。妇道人家,钱的事不让她知道更好。我想着你这些年往县城里送石头手上也该有些积蓄。你借我二千。”新武心里生出几分得意,转着眼珠想半天,说:“我也不指望你立马就能还上。我借给你一千。”“一千也行。弄好了,我一两年之间还给你,弄不好,我就得拖十年八年了。”两人商量好又说了一会其他事,新文就要跟新武去家里拿钱。新武笑说:“那钱也不是说拿就容易拿到的。我回头找齐了,明个早上给你。”
新文和新武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下面还有一个亲弟弟新赟在煤矿上当工人。他们的父亲陈安泰和大伯陈安康是亲弟兄俩。因为大伯陈安康没有男孩,只有仨闺女,新武打小就过继给了大伯,管大伯叫大,大伯母叫娘,管自己的亲生爹娘叫叔和婶。他成了安康的儿子,衣食住行,上学,结婚,生子都由安康来操办。将来安康两口子百年之后,由新武披麻戴孝领棺下地,当然安康的家业财产也由新武继承,其他人是不能争的。新武和韩早春结婚后,生下儿子大宝和女儿晶晶,也交给安康两口子照看,视同自己的亲孙子孙女。村里分地到户的时候,新武购买了原属于村集体的那辆东方红牌拖拉机,利用秋种之后,夏收之前一段农闲时间,从乡间的石匠手里收购路牙石卖到县城里赚取差价。这几年也积攒了一些钱,生活水平高出同村的一般人家。平日里吃喝不愁,口袋里零花钱不断,新武感觉生活滋润惬意,十分满足,不再有其他念头,一脑门子的心思都放在儿子大宝身上,希望他能读书进学,将来考上大学,走出农门。
新武别过他哥,回到李瞎子那把手电筒还给他大,叫媳妇韩早春回去。早春说:“再听一会,正在兴头上。”新武说:“别听瞎子瞎扯,都是没影子的事。”早春只好依着他回来,路上转到他娘院里来。他娘已经睡下了。新武隔着窗户问:“大宝作业写了吗?”他娘说:“写了,刚结束。我给调了酥糖茶喝下,俩孩子都睡啦。当门缸里有你大买的三刀果子,你拿了尝尝。”新武说声不吃了,带着早春折回来。早春说:“娘就是偏心,也不说叫我吃。”新武笑说:“你吃有啥用?男人吃了能拉得起耙,扶得住犁,顶得起院,扛得了家。”
两人说笑着到了家。新武把他哥借钱的事说了一遍。两口子端着煤油灯把藏在粮食缸里,衣服箱底的钱找出来,归拢在一起,数了几遍,竟然有二千三百多块。新武数出一千出来,把剩下的钱让女人重新藏好。早春掂着钱出了半天神,说:“我有一个想法,咱这个钱不借给他,咱两家合伙接手这个场子,赚了钱平分。”新武迟疑地问:“能行?”“咋不行?你看黄老四,这一年来,大人孩子添了多少新衣裳?比得上先前十年添的还多。哪来的这么多钱?还不是承包了村里的洗澡堂子赚的?俗话说,无粮不稳,无商不富。咱哥是个精细人,肚子里的算盘珠比谁拨拉的都清楚。他不看准窝里有蛋,绝不会下手掏。他定是看准了能赚钱才敢找你借钱。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今天有这个机会,也傍一傍他的大腿,何愁咱的小锅子里不滋滋响。”新武听得心动,“说你是个韩信,你果然是个狗头军师。”说着就要去找他哥。早春笑说:“你也是个三十多岁的人啦,咋还像个毛头二楞子?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热油。这都啥时候了?你明个去找他也跑不了那个场子。”“你懂个屁。趁着炉灰没灭正好生火,有着这个话茬在,他不好推辞。”说着话,新武裹紧衣服跑到他哥那。
新文还在堂上抽烟,开了门笑说:“明个给我也不迟。累你这会送来。”新武拽他到院子里把合伙的想法说给他。新文说那样更好。新武说:“亲兄弟明算帐,我先把话搁在这里。我拿了多少,你拿了多少,咱都在本子上记得清楚。平日里用了多少,进了多少,一分一厘一毫,写地清清楚楚,年底按照这个分利,保管两家都没意见。”兄弟两个就站在院子的冷风里,把合伙的事细细说明白了才分开。
新武回到家里,两口子又把钱数了几遍。面对面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熄灭灯,憧憬起未来,仿佛有一张张钞票在眼前飘荡。直说得口干舌燥,周体发热,四目放光,耳听得鸡叫三遍,眼见得窗帘泛白才囫囵睡倒。
第二天,陈新武早早的起来去了老院子找他大。他大是个牛行人,天没亮就起来往集市上去了,他娘正在锅屋里烧火。新武掀开水缸盖,看看里面的水已经不多了,抓起扁担要去挑水。他娘说:“这里有你大姐上次来拿的酥糖,我冲一碗给你喝了再去。”新武等不及抓了水担出去。挑了一担水回来,他娘已经把酥糖茶冲好了。新武端起碗一气喝了。他娘又舀了半勺热水放到碗里,说:“听说你土鳖嫂子昨个夜里生了一个男孩。我这里有现成的红糖和鸡蛋,回头让早春拿了过去看看。”“咱家和他到底是啥亲戚?”“几辈子前的老亲戚了,你的祖爷爷娶了土鳖的祖姑奶奶。一个庄里住着,逢年过节,人情来往没断开过。再说你土鳖哥这个人又神神道道的,咱家有个小灾小病,也没少求人家。这回也不能缺了礼数。”新武说了句闹不清又去挑水。
新武知道他大不过晌午是不会回来的,吃罢早饭去了他叔家。陈安泰先前是村子里的民办老师,退休后就在家门口腾出一间小房子,开了一个小小的代销店,卖些香烟火柴糖醋油盐等日常小百货。这会已经开了店门,人站在门前道上甩胳膊晃腿活动腰身。太阳像个白茫茫的圆饼,已经爬上了东边的玉女峰山顶。房舍田野林木笼罩在雾气里。刮了一夜的大风终于在早上停了,只是空气还很湿冷。南北的大路上少有人行,几只寒鸦在路边的高树上吵成一片。见新武从北边过来,安泰问:“你今个得闲的话,把你的塘藕挖了吧?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雨雪,扑了雨雪,年前就没有好天了。”“不当紧,我有个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你。”说着话新武自己去了店里拿了一包香烟,把两毛钱压在柜台上的一个罐头瓶下。安泰说:“你拿去吧?省得我等会还要给大宝。”新武笑说:“你给他是你的事,我给你是我的事,不相干。”新武划火柴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折到后院去看他的婶子,回来问他叔:“俺哥给你说了没有,他想接手村里的面粉场子?”安泰点点头。新武说:“你是啥看法?”安泰沉吟一下说:“老天既然生了人,就会给人喘息生养的机会,该停下来的就要停下来,该发展的就要发展,大乱之后必然有个大治。历史上,汉朝有个文景之治;唐朝有个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清代有个康乾盛世,都是大乱之后的必然结果。天下乱的时间久了,人心思治,上天必定安排出能人来平定天下,又会安排能人来治理天下。打个比方说,你看这水塘里的水,山洪下来的时候泥沙草木裹挟进来,旋转翻腾,等到洪头过了,风浪平静之后,泥沙草木沉到塘底,水还是清的,水面还是平的。”新武笑着打断说:“你说得云里雾里。我就是想问一下,这个摊子俺哥能不能接?”安泰没有立即接话,看着远方的玉女峰,好大一会,才像下定决心似地说:“朝雾晴,今个一定会是个大晴天。能接。”新武吃了定心丸,略略说上几句,匆匆回到家拿上钱去找他哥。他哥出门去了。
新武懒懒地回到家找了一把铁锨去了他的藕塘子。藕塘子在大队部后面的一片洼地里,北边接着山沟,西边靠着南北大路。洼地有十几亩方圆,每年夏秋季节山洪爆发的时候,大沟里的水会有一部分漫出来,淹到洼地里,形成大大小小十几个水塘。围着水塘,堤埂上长满杂树。榆树柳树构树洋槐树挤在一起丛生丛长,密密麻麻遮天盖水,却没有几棵能长得成才的。今年春季的时候,新武在洼地西边找了一个较浅的得太阳的水塘,种上莲藕。自从下过藕种,新武不管不问,任由它自长自熟。亏的安泰两口子在门口看店,能够望到这边,见到有猪羊到了塘埂或者小孩子下塘折取莲花荷叶,两口子就吆喝着赶开。
新武老远看到邻居黄歪头拿着铁锨在塘里砸冰逮鱼,大喝一声:“谁置办的酒席,你走上来就吃?”黄歪头回头见是新武,陪下笑脸说:“塘水浅了,冰层下都是冻住的鱼羔子。我来抓几条。”新武走近前看到黄歪头已经抓了十几条拃把长的小鱼放在旁边的石榴条编的篮子里,说:“抓到你的现行,你说是逮鱼,看不见你的话,你把我的藕还给挖了呢?拿走拿走,快拿走。”黄歪头脖子一梗说:“又不是你家的塘子,你凭啥不让我逮鱼?我就是挖几锨藕也是挖的野生的。”说着话故意拿锨往深水处敲了几下,一个不留神,身子一歪栽到水塘里。陈新武忍不住哈哈大笑。黄歪头恼羞起来,手忙脚乱爬起来,冰层上抓到他的铁锨,带着一身泥水往新武身上欺,一边高叫:“大家都来看噢,陈新武占了公家的水塘子还打人……”陈新武足足比黄歪头高出一头,宽出一膀,两人在一块就像小母鸡傍着大公鸡。陈新武哪里容得他近身?身子一扭跳到高岸上。黄歪头光着一只脚,一只手提着棉裤腰,爬上塘埂追着新武缠斗。新武被他追迫的急了,反身一脚把他踹下塘。黄歪头索性松了裤子,光着两条腿,站在冰水里,拍着双手,大喊大叫,只是不敢再上来。吵闹声惊动了周边人家,一群人围拢过来看。陈安泰过来,喝住新武,劝黄歪头赶紧提上裤子,回家换件干净衣服。黄歪头不肯服输,涨红了脸为自己辩护,被他女人连搡带骂推上岸。女人数落说:“你是歪头碰到个拐弯巷子,自己看不清路,撞到墙上,别怪人家。别说是个烂泥塘子他占着,就是人家把大队部的院子占了,也轮不到你说话。”两口子推桑着家去了。
围观的人渐渐散开,剩下几个闲汉围着藕塘说笑。陈新武肚子里装着三分气,先把近岸的冰层砸开,估摸着塘水有一米多深,就要在人前逞强,脱去棉衣绒裤,只穿着一条裤衩下到水里。蹚到深水处,腰身一沉,整个身子没到水里,只露出头在水面上。众人在岸上喝彩。新武仰着脸,下巴贴着水面,双手在水底扣摸一阵子,猛一扬手,一截子藕节甩到岸上一个人身上,说:“像不像你下半截肠子?”众人就笑。那人说:“新武你仔细摸,把你嫂子的大腿摸出来,让咱们开开眼。”新武在水底东摸西索,不停地有藕节拋上岸来。陈安泰在店门口看着,知道新武下水了,连忙地端了一碗白酒过来,“你不要命啦?寒气浸到骨头里,坐了病根不是玩的。”新武从水里钻出来,浑身冻得通红,水珠子被太阳照着,闪闪发亮,接过他叔递来的酒碗一饮而尽。陈安泰在岸上看了一会说:“不是你这么挖的。你找到藕芽,顺着藕节向两边拨开淤泥,慢慢抽出来。”新武按照他叔说的,在水底划拉一阵子,慢慢抽出一条粗壮的藕条,一米多长,七八截藕节。众人齐声喝彩。一个说:“安泰叔不拿耙子,不动犁子,知道的还不少。”一个说:“文官不扛枪,全靠肚子里的墨水。这就是理论指导实践。”安泰看了一会不放心,到底撵了女人去村南头--李德旺那里借来一件橡胶防水裤。
新武换上防水裤,见他娘和早春带着两个孩子来收拾藕节,皱皱眉头说:“大宝,你不在家里看书写字,一心贪玩。”他娘说:“七八岁的孩子,不能老关在家里看书写字,把脑子用坏了。”新武说:“上好了学咋玩都行,这会不行。大宝,书上怎么说来着,什么一寸金一寸光的?”大宝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新武笑说:“这不对啦,光阴就是时间,和金子一样贵重。我昨个看到你大胜哥在家里,你拿着笔和书本子去找他,有不会的题目问他。你学会一个题目比在这里拾十截藕还要值钱。”大宝拎着手中的藕节看着他奶奶。他奶奶说:“不要紧,你只管拾,回头洗净了咱炸藕条吃。”正说着话,大胜的弟弟--李德利带着三四个小男孩,从大队部西院墙边摇摇地过来。李德利十九岁,细长个儿,瘦得麻杆似的,尖嘴猴腮,梳着小分头,薄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平日里嘻嘻哈哈最是没有正行,却招小孩子们喜欢,成天带着一群小孩子上山下河,逮野兔抓鱼虾。他大李纯荣说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不指望他能像他哥德胜那样,一步步念书上进,高中毕业当了民办老师,三二年间,又考取了公办老师,端上了铁饭碗吃了皇粮,只希望他早一天找个媳妇,结婚成家,熬熬他的性子。
李德利远远地喊:“嘿,我猜着就是二表叔。其他人有这个胆,也没有这个体量。”新武问他又到哪里打疯狗啦?李得利笑嘻嘻的说:“这回正事。老大放假在家养膘,肚皮上的肉有一寸厚。我到你那拿把斧头,让他把后院子的树砍了,消消膘。明年给我盖房子娶媳妇。”新武说:“你别赶着孔夫子动武。有多少棵树,我抽空两支烟的功夫就给你放倒了。我交给你个任务,你把大宝带给大胜,让他辅导辅导作业。”李德利嘻嘻地说:“不用找大胜,我也能给辅导。”说着喊过大宝,说:“我先出个题目考考你。一溜三棵槐,十匹大马拴过来,一棵树上拴一匹,你看怎么拴?”大宝低下头不能答出来。旁边一个叫毛蛋的孩子抢着说:“这个还不容易,是谐音,一溜三棵槐就是一加六再加三,刚好是十棵槐树。”陈新武见大宝没能答出来,心里很是羞惭。李德利冲毛蛋说:“满地的红芋,就显出你个露头青。”说着又出了一个题目给大宝:“篮子里有三个鸡蛋分给三个人,一人一个,篮子里还剩一个鸡蛋,怎么分?”说完拿眼止住其他小孩不要抢答。这个题目是他先前说过给大宝的。大宝马上说:“先分出两个,剩下的一个连篮子一起给第三个人。”众人一听果然有道理,都称赞大宝脑子灵光。一个说:“咱们庄这么多的孩子,能上好学的,我掐指算过,大宝算一个;南村李纯茂的二闺女算一个;北村李玉叶算一个。除了这三个,其他的人都是花钱认得两个字,不做睁眼瞎就罢了。只可惜那两个是闺女孩孩。”众人跟着附和。陈新武听得高兴起来,让他娘把筐里的藕节分给大家尝鲜。众人得了藕又着实夸了一番大宝。一篮子的藕分完,新武有些后悔,但想到大宝被人夸,心里也美滋滋的,又放下心里的不快。李德利带着大宝去。新武让他拿些藕去。李德利看着那藕节还粘着泥巴,怕弄脏自己的衣服,又不好意思拿多或拿少,笑嘻嘻说:“你表哥都不给我做饭吃了,我才不给他拿。”说完带上大宝和一群孩子簇拥着去了。眼见的太阳到了头顶,众人纷纷散去。新武看到不大的池塘,已经挖了一半,让他娘和早春收拾了回家。新武问早春:“你到土鳖家去,没留你吃饭?”早春说:“明个土鳖嫂子的娘家人来,叫上我和南村她姑娘一起吃饭。”
陈安康到了下傍晚才回来,满脸通红。他女人慌忙给他炒鸡蛋拿酒,还要拌个凉藕菜。安康说:“你这个没眼头的,我都喝成这样了还咋喝?你把昨个我买的三刀蜜拿出两块,我吃了解解酒。”女人慌忙把三刀蜜拿给他吃,又忙着倒茶,说:“小武子一大早就有事找你,这会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去找找来?”不大一会,新武进来,把想和他哥合伙开厂子的事学了一遍。安康用一只手搓着腮帮子,转着眼珠子,半晌说:“不行不行,火候不到。自古说枪打的领头鸟,露出头的椽子先烂。现在正是大戏开幕,具体唱的哪出戏谁也猜不到。就象抱着石头过河,能过去更好,过不去还得半路折回来。到那时一切又回到原先的样子。你投的钱花的精力都是不算数的,搞不好还要割了尾巴挨批。你大姐夫在城里,政策学得滚瓜烂熟,也没听到一点风声雨声。你哥的小九九我知道,他是想借鸡下蛋。借鸡下蛋也要借个能下蛋的草鸡(方言:母鸡),你借个半拉子铁公鸡,下不了蛋,白费了粮食。咱等到天干路晴,道道蹚出来,斜赶上去,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你守着你的拖拉机往县城送石头,一个月也不比吃皇粮的工人差。”新武点点头:“那咱不入伙?”“暂时不入!等等看,有的是机会。”
新武觉得他大说的有道理,打消了当初的念头,借给了他哥一千块钱,心安理得地想着开春往县城送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