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别时已说不相见,几回梦里,还是旧容颜。淮水东去淮山远,谁为情长泪点点。
昨夜北风入江南,呜呜咽咽,替她诉幽怨。奈何山水寄身客,不许红颜阻播迁。
五年前的一个冬晨,当我写下这几行文字时,屈指算来,我已经离开家乡,飘零江南十五年了。先是常州,再是苏州,后来淹蹇在上海。当初那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变成了华发早生的油腻大叔。书剑天涯的雄心早已消磨殆尽,笑傲江湖的气概业已焰灭光息,随之而来的是日增日长的浓浓的思归之念。“老屋一椽在,游子知有根。”记忆中的家乡山水,人情物事,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一涌上心头,挥之不去,摈之不能。家乡待我可谓是天恩地德,而我却无力回报她一丝一毫。愧疚使我“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因此发起狠来,追忆旧时的时光,以期用文字表叙对她的感激和眷恋之情。
十多年来,我趋高顺低,日为生计营营,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把先前识得的几个字大半忘掉,更不用说谋篇布局,文理章法了,儿时的文学之梦对于我已是渐行渐远。没奈何,只能凭靠记忆,借助一腔热情,胡言乱语几句罢了。经过一年多的写写停停,停停写写,竟然也凑出了数十万字。“敝帚自珍,丑儿亲生。”自己把它当成玑珠,闲暇之余,把来自赏。越读越觉得诘屈聱牙,味同嚼渣。不但章节杂乱,而且物理不明。这样的文字徒使人恶心污目,因此不敢示人,拷入U盘,置之角落。不想几番搬迁后,竟然给遗失了。我虽然有几分遗憾,倒也不觉可惜。天意如此,索性辍笔。
两年前的那个元旦之日,我躲在公司办公室里闲坐。因为是假期,偌大的办公楼区鸦雀不闻,恍惚时光也是静止的。我静静地待了很久,百无聊赖,信手在一张纸上涂鸦。“且喜日月从头来,又惊流年已暗改。少壮何由不努力,几番复始鬓毛衰。”我正边念边修改之际,朋友古风带着一个年轻男孩进来。“找你的。”古风说了句,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我看了一眼那男孩,十分眼熟,却不曾认识。我示意他坐下,还没等发问,那男孩冷冷地说:“果然是你。我还以为你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呢,却是躲在这里苟安。我替二姑不值。”男孩如此出言不逊,我十分纳罕。古风跳起来抢在我们中间,质问男孩:“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男孩没有接话,转身出了门抱回一只用胶带封缠好的纸箱放在桌子上。“我二姑杨金凤让我把这个亲手交给你。你收好。”“杨金凤”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使我惊寤。同时也猜想出来人的身份,喃喃问:“你是杨辉?你二姑她……她还好吧?”杨辉没有回答,扬长而去。我还要去追,古风止住我,说:“话不投机,追他何益。答案就在这箱子里。”
我用美工刀小心划开纸箱,里面是用塑料纸包裹着的纸纸本本,一摞一摞码放的十分整齐。包裹外面赫然摆着一个四方折叠的纸头。我打开看时是一张便笺。上面写着:
弟:
见字如晤。弟当日摔门而去,音踪两绝,倏忽已十有八年。弟之心何冷硬坚忍如此,让留下者情何以堪?弟去,我魂魄若失,目之所视,耳之所闻,语之所出,皆难触及心臆。惶惶然如同行尸走肉,不知朝夕。其间虽有皖红,怀翠辈时聚玉宇谈笑解颐;广汉,忠良之徒尝围金屋高谈阔论,然喧哗过后,热闹之余,不免对景怀人,对影追思。
锦绣之篇生尘玷污,玑珠之字秘难示人,非无赏析者,恐阅者但知其表,不能明达作文者之真臆,枉留一片痴心贻笑他人,我不屑为也。
五年前,偶观《捡碎拾零》杂志,见《乡情》一篇,中有“试种蓝田玉生辉,尽锄心田情难抑”之句,似曾相识。翻我旧稿,果有“谁种的蓝田玉生辉,谁种的心田情难抑”之语。初疑作者与我不约而得。通读全篇,细研深究,愈觉作者是我知心者,始疑作者惜墨乃弟也。我当即反馈一文,一探真本,终如绣针入海,数年不见回复。其时,我已脱离文学,日为生计所挠,浑浑然不问清风明月,花开花谢。匆匆又是数年。《易》言:否泰相生,福祸紧随。不虞此理现行施于我辈之身。二三年间,恩师登极颠扑,坠楼自绝。广汉兄贪冒无厌,中途折戟。忠良弟功成名就,堕入温柔之乡,乐不思进,终是事业易主,一身空灭。皖红一片痴心付诸流水。怀翠争强搏取,至今海外漂零。怀香姐无欲无争,心形两枯,我见其容,难窥其心,不敢罔论。
我生之年,自怜自艾,一嫁终守,实心之愿。然木秀风摧,椽冒雨蚀。虽欲一洁而终,奈流言蜚语伤人何。大树已圮,附巢之内宁有完卵。广汉兄损,我不能独立,引而自退,犹不能全身,以至病魔暗侵,未二年,卧不能起,徒劳子侄辈。人生苦短,北邙同归。我出生贫寒之家,跻身万众瞩目之位,得失之间难以自纠自律,纵便即死,亦无可憾。
昔时与弟论文,尝叹《石头》无尾,《六记》失篇,引为憾事。今终日卧养,无以寄怀,聊把先前的日记随笔,残稿余篇,一一翻阅。竟得文百有余篇,诗歌百余阙,杂感数十记,铺床占桌,洋洋大观。狗尾充貂犹能御寒,鱼目乱珠或可闪烁。心慰之余,又生哀叹,残篇断文终不能悦阅者之目,只言片语难表作者之意。乃捉笔补充连缀,以期成章成篇成书。我生于扁担岭,乃撰其名曰《扁担岭传奇》。经营历年,病魔无情,近期愈觉神思飘逸,通体剧痛。稍苦劳思,竟致昏厥。子侄辈夺笔匿纸,百语劝诫。我自忖风烛之年,难遂此志。放眼平生所识,能代我握管者唯弟也。今以残稿递送。若果尔,幸甚,若惜墨者另有其人,我之稿不能存世,亦天意不可怨。
两行清泪恋人世,十万鱼目殢红尘。老天若有怜我意,也教东风归远人。
临纸涕零,不知所云,而头疼欲裂,就此搁笔。
姐金凤
某年某月某日
我读完,如石堵心,默默地把纸张递给古风。古风看完,问:“这个凤姐,可是启程中学的校长?”我无从回答。十八年来,我漂泊在外,割绝了与家乡的联系,对家乡的人事变迁一无所知。对于启程中学,我更不知道它的前生今世。至于我和凤姐的相为知己,心神互依的那段时光,我销骨难忘。情有可言之情和不可言之情。可言之情流淌口笔,闻者共勉,不可言之情沉淀肺腑,只能自我咀嚼。前人有言:负她千行泪,系我一世心。
见我不能回答,古风说:“且不说这些文字如何?难得她一片真情,把颗痴心敞开给你。你打算如何处理?”
重托之下,其实难负。只能尽我所学,照猫画虎,如实记录下那段实事罢了。成与不成,实难预料。好在现如今网络四通。撰成之后,传之网上供人品评。或得一二关注者,也算是遇到了神交知己。
此时我居住在上海闵行区浦江镇的一个老小区里。二室一厅的房子,硬生生被二房东隔成了四室。我租借了朝北的一间。六七平米的面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好在有着一个小小的封闭式露台。人在露台上极目远望,眼前是一大片未曾开发的田野村舍。天高水低,阡陌纵横,晨昏明暗,四季青黄,一如置身家乡,可以聊寄乡愁。我把这个小小的天地开辟成书房,着手续写凤姐的《扁担岭传奇》。我没有凤姐的坦荡和率直,抹去了她的文章中的真实地域人名,重新虚托地名人名。开篇借助愚公移山的神话创建一个空间地域,又杜撰出李善长的兄长李善道来演绎人物故事。常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求如何,但愿我的文字能了却我和凤姐的心愿,做个锦绣人间的留声飞雁。自序写到这里,我笔力已尽而心意无穷, 借助一首自诩为诗歌的文字结束。
堪叹事业竟不成,韶华已老,往事渐随风。北窗夜雨布谷声,他乡浮云游子情。
廿年江南雨打萍,几两碎银,忍把文心封。何时求得千万言,不负相思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