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说说那夜的丹溪。丹溪吃好汤面,洗漱一番,换好睡衣去了一趟客厅。小姑娘眼尖,她进门的时候发现客厅摆放着报纸,她借着廊下吊挂着马灯的光,从客厅里拿了几张报纸。回到客房,她看了一会报纸,手托着下巴回想着从朱家大宅出来,半道好不容易找到表哥静溪,一起赶往樊家村的事。
郎少被几个小学同学七手八脚塞上马车后,他侧身靠在马车上,浑身有点燥热,一天内喝了两茬酒,这对平素酒鲜少近身的静溪确实是个考验。郎大记者的嗓子火辣辣的,胃里的食物发酵,不断涌到嗓子眼,一股腐败的糟酸味不得不一吐为快。幸好夜晚路上行人稀少,要不然郎先生一张嘴,一条污浊的小河浜劈头盖脸飞过来,还不让路过的男人女人晦气得对肇事者挥拳头。静溪见丹溪路上虎着脸不吭一声,他也一路没敢说话,也不想酒肉气十足的唇齿开腔,一喷马尿酸臭,得罪那洁癖感十足的表妹,生怕讨个没趣,更怕招来路上兜兜转转才找到他的小姑奶奶的一顿臭骂。
这时候装聋作哑是掩饰酒后丑陋的最好办法,但困乏的静溪半睁着眼,趁驭手不注意时不时偷瞄她一眼。他害怕表妹走岔了道,这会儿要是走冤枉路,到家弄不好下半夜了,丹溪怕是要冻坏了,两次给她皮大氅她不穿也就算了,还朝好心的哥哥瞪眼,宁愿在冷风里冻得脸发青,马鞭挥起来打下去的声音且有点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卸裙钗、披甲胄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从边塞杀回来了。表哥知道表妹赶马车走夜路不成问题,但他怕丹溪在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下,方向感出现不该出现的错误。说实话,静溪也怕从容不迫的丹溪故意走岔道,故意让马车多顛顛酒后的他,以平她心中的不快。
丹溪赶着马车,如果不是表哥时不时作呕的声音干扰,小姑娘以为是在法国的乡野,独自在月光下听马车踢踏的声音,那种时空大挪移的错觉拽着丹溪,她也不时用余光瞟一下侧躺在马车上的表哥,偶尔跟表哥的目光碰上。她抿着嘴不吐半个字,手里的缰绳忽松忽紧,这不是为了配合表哥时不时趴在马车上呕吐的需要嘛。静溪几次想说“对不起啊”,可是张不开嘴,他暗想眼下自己道歉恐怕反倒引来表妹的讪笑:逞什么能呢,自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一副狼狈相,看你回家怎么跟我姑父解释?所以静溪他路上索性装哑巴,有一阵子他好像睡着了,在马车上虽昏昏欲睡但他对经过的路况(道路忽地起伏,或碾过一段碎石子路)心里似乎皆有数,表妹的每一声“驾”也灌入耳边。
回家的行程过半时,恍惚中,‘男乘客’突然感觉马车骤然减速,马前蹄离地“嘶嘶”地叫着,马车摇晃了两下后停止前行,被吓得不轻的‘男乘客’慌乱地问道“怎么,怎么停了?”
十几秒钟里夜空中只有树杈被风吹动的声音,空气里的尴尬扑面而来。
“哟,驼背老人…莫不是乞丐老头?”静溪直起身望着拄着一根竹杖的驼背老头费力地横穿道路,“这么晚了难道还在找落脚地方?哎,可怜的人啊!”
郎少爷自言自语,六小姐还是没搭理他。丹溪独自心里庆幸,在法国夜里驾驭马车出行的经验帮到了她,要不是反应速度快而捷,用力地拉缰绳,一直拉到马前蹄离地马车停止为止,刚才说不定将突然横穿土路的老头儿给撞飞了。
马车又在乡道上飞起来,静溪呕吐频率和呕吐物减少了,但还是感觉脑袋撑起来有点沉,嗓子眼特不舒服。他见丹溪不屑理他,也就闭上嘴偷偷瞧一眼马车夫。突然,静溪身体猛地向前,又立马往后--,重重地撞在马车挡板上,他大叫一声“哎哟”,幸亏他穿着厚重的皮大氅,他睁开眼惊恐地问道,“怎,怎,怎么回事?”
“一条狗。”紧急‘刹车’后死死拽着缰绳的丹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狗怎么啦?”
“你说狗能怎么啦?”丹溪冷冷地反问,一听就知道女孩心里有不爽憋着。
“好狗不挡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着家,野狗!”静溪本还想说什么,嗓音被丹溪大声的“驾”给压住了。
“你跟我现在这么晚了不也没着家嘛!”丹溪没直接说他俩也是‘野狗’,尽管轻得像耳语,但还是被一旁的郎少听见了。
“就一条无主狗嘛,别管,再碰到,匀速前进好了。”
“你,你以为狗比人贱?”
“要不然呢?”说话间,表哥不再侧身半躺着。
马车又匀速前进起来,丹溪小心地抓着缰绳赶路,她眼睛睁得滚圆,因为乡间小道上有时候野狗出现不是‘单枪匹马’,她作为驭手得防着第二只、第三只狗的抢道。忽然,丹溪想起来前两天装在外套口袋里的陈皮梅还有一些,据说那东西有一定的抑酸作用,于是她用一只手麻利地掏出来扔进表哥重新蜷缩着的身体里。
“什么东西?”
“毒不死你,陈皮梅!”丹溪的喉咙发胖,声音老大。
“扔我一根肉骨头多好!”
“等你真当了野狗,再扔也不迟。”丹溪还是拉着脸。
“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乱世做人太累,一条叼着肉骨头的狗或许比剔肉骨头的人自在、惬意。”
“一条狗有时候比人值钱,一条命有时候一文不值。”
“你意思是:狗值不值钱,要看谁家的。是吧?”静溪问道,他在心里说:谢天谢地,丹溪的嘴唇总算不再绷得紧紧的了。
“算你说对了。”
“《变色龙》在法国也有市场,对吧?”
“当然!席加…席加洛夫将军家窜…窜出来的狗仗着主子的威风,若是你,你,你敢用马车压它吗?!”
“这,这,这不好说。”郎大记者嗫嚅道,他用手摸摸脑海里被帽子压住的一绺头发。
“咋啦,契诃夫的影响力就…就不该走出他的国门吗?”丹溪望了望表哥,眼睛紧接着盯着正前方,正要放开手里抓紧的缰绳,猛地用力拉缰绳,土路上一只长耳朵家伙转身跳开了,“算你识相,今天饶了你了……”
丹溪对野兔子说的一语双关的话,表哥不是假装没听见,得归咎于一阵风,他的确没听见,“你,你误解我了,我是想说法国作家卓然的太多,像雨果、巴尔扎克、小仲马、、福楼拜、罗曼·罗兰,就算每天读一本本土作家的书,也看不过来嘛!”
“还有呢?我在马赛时只看短篇小说…”小溪挑剔地冷冷地加了一句,“不像你们富人既有钱,又有时间…”她心底还有一句:你们有时间净空想,不像我,净下乡,到了法国也是在小镇转悠!
“啪!”六丫头抽了一下正跑着的马。
这一鞭子与其说是打在老马身上,不如说是打在表哥身上,他虽然感到有点意外,但表哥并不想与小溪交锋,他甘拜下风,识趣得很,假意兜售肚子里当记者前学堂里先生指缝里漏下的那些陈芝麻,他想转移驭手的注意力,以免激怒心里冒气泡的表妹。
“当然,当然,莫泊桑也名气大…大得很,还有…他,他和福楼拜对契诃夫的作品都…都给予了高度评价。”马车有点顛,以至于听郎记者的话有点断句。
“哇塞,今天喝了嘎许多酒,脑子看起来还挺灵光嘛!”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敢起誓。”
“人会犯错,没啥稀奇,你敢打包票,从今不犯;我可不敢,我无法保证…今后,今后还会不会遇见…遇见喝酒误事的人。”
“是啊,你说得对,说不定…说不定你自己成为了一个…一个喝酒误事的人……”
“不排除这个可能。”丹溪坦然说道,一晚上她好看的脸上第一次闪过笑意,表情嘛,不好形容。
马车离一个三岔口不远处,郎公子挺起身,糯糯地说道,“你,你下去吧,我来,我…我来”。
“你,你下去吧,马车我去还!”
“你,你不认识我…我姑家,还是,还是我去还吧!”
“叫你下去就下去,啰嗦什么!”丹溪突然光火,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那,那我也不下去……”表哥将手插进皮大氅,又将身子往下一滑。
静溪赖在马车上,这会儿胃腾空了,不再呕吐,脑子被风吹了一路也清醒许多。静溪他半道早就想好了:在樊家村口让表妹下车,他独自赶车去姑姑家借宿,自己那一身酒气,还弄得皮大氅上沾有呕吐物,省得回家被老爹说,被太太骂,“酒量没有,酒杯嘎举不动的人充啥豪佬呢?”于是,郎少爷以退为进,故意在拐弯朝樊家村不远的路上催丹溪下车先回家,他知道丹溪肯定担心他,第一次看见表哥烂醉的浑模样,表妹会说让她去还马车,虽然她一路冷淡,先是憋着啥话都不说,后来说话了但挺冲,仿佛有粒火星就能引燃引爆。
静溪的预估能力配得上“郎报馆”的诨号,丹溪果真提出由她去邻村还马车。丹溪这会儿还想呢,表哥和她一起去他姑姑家,还了马车回樊家村怎么办?表哥是会骑自行车,从他姑姑家借一辆自行车回樊家村,但我敢坐他后头吗!大半夜的把我甩进河渠,扔进沟底,掉进野田,怎么办?丹溪还是信不过酒醉复醒的表哥。
“都这么晚了,还去陌生人家借宿,哼!”表妹扬起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马,她的脸有点青里带白。
“怎么是陌生人家,是我姑姑家!”
“那是你姑姑家好伐,我又没见过,不好算陌生人啊?”
“我姑是个见了人,尤其遇见女孩话特别多的人,你见到她会喜欢她的。”
“你不怕嘎晚吵到人家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姑姑姑父有晚睡的习惯。”静溪侧过脸本想真诚道歉,但舌骨一滑伸过手说出来的话是:“把,把,把马鞭给我,我来好吧?”
“不好!到都快到了,那缰绳你还是别碰了,好好坐着吧!”
到了表哥的姑姑家,见到姑姑慈善、优雅、亲切,果真像表哥说的那样,老姑一个时辰不到就跟丹溪姑娘熟了,于是对丹溪问东问西,可热情、和蔼、体贴呢。丹溪从明溪手里拿了睡衣换上,看了一会报纸就躺在那陌生的床上。说来奇怪,丹溪在陌生人的家里很快睡着,她梦到朱家大宅,梦见三姐和父母每个人手里拿把长笤帚站在大宅门前,见到丹溪走近,三个人横在放有一对小狮子的门口,一个像恶婆婆厉声呵斥她,一个像驱邪避鬼的老门神入凡间,一个像怨妇讨伐跟她抢男人的女人,没有一个人对她表示友善。
梦里,丹溪觉得好像有只沉沉的大手按住她的心脏部位,按住她的心跳,她感觉一口气憋住上不来,把自己给憋醒了不说,还大喊了一声“四姐!”
奈何四姐在法国,丹溪喊得再响,喉咙喊破,四姐和四姐夫也是爱莫能助啊!丹溪抱起旁边的抱枕垫在枕头上,她知道这恶梦是她父亲拿锹拍打她的后遗症。“要是四姐四姐夫在川沙就好了,我退婚起码能有两张支持票”,想到退婚这件事,床上的丹溪苦笑了一下。
第二天回到租界的咖啡馆,丹溪接待顾客闲暇片刻时还在想着头天夜里的梦,想着为爱去了远方的四姐。后来,丹溪在报纸上读到表哥写他和小学同学冬夜相遇互相灌酒、叙说发小情谊的散文。后来,丹溪数次去朱家大宅外的平房,跟多年未见的镜如虽隔着辈分,但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与国学院未来的大师佟镜如、表外甥、不能爱的爱人久别重逢,这让十几年跟镜如断联、又失去洋人卢卡斯的‘错爱’而浑浑噩噩活着的丹溪,忽然燃起了对生命、对生活的激情和热忱。她自己也没想到,在镜如和他爸妈暂住朱家大宅鸡舍后头的那十来天里,她居然到娘家老旧平房去了四次!
“少爷,今天会留丹溪小姐一起吃午饭吗?”一大早,在朱家做事的老姚头的老婆,拎着菜篮子出门前问道。
“两手准备,怎么样?”镜如答道。
“好嘞,我知道了,我去镇上了。佟少爷,老爷和太太就交给你了。”
老姚老婆干活人勤手快,这些天被佟家少爷留用,她拎着篮子经过鸡舍往篱笆墙走去,想起了什么,转身跟佟少爷说道:“糖炒栗子放在佟太太房间里,等会六小姐来了,别忘记拿出来”。
老姚老婆一步三回头,转身拍拍脑袋又跟佟少爷叮嘱了几句,“对喽,朱家三婶一早有河鲫鱼拿来,我养在木桶里,你等下去看看,那几条塘鱼活络得很,会不会跳出来,被野猫叼走就可惜了啊……”
“还有什么要交待吗,姚姨?”
“没有,没有啦,我去镇上了…”一头乌发且把自己拾掇得整洁、干练的姚姨,走出篱笆墙还在嘀咕,“哎,年纪大了,忘性大了……”看来主人十分满意的帮佣姚姨,她对自己并不十分满意。
姚姨一走,鸡舍立马安静了。因为背对着篱笆墙在誊抄文稿,有人蹑手蹑脚进了鸡舍,镜如他都没察觉到。
“嘿!”突然,镜如的背被拍了一下,他以为来者是从他母亲躺卧的平房里出来的六姨,刚想说“六姨啊,您坐,您坐!”扭头一看,就赶紧想把桌子上的文稿归归拢,殊不知来者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去,还差点打翻桌子上的墨汁。
“没啥好看的,还我嘛!”
“没啥好看的!没啥好看的,你怎么整天趴在桌子上写个没完?”
“我写写玩的,真的不骗你,还我嘛!”
“我妈一大早给你们送河鲫鱼了”,来人翘着大拇指说,“那是我舅舅差人弄来的…我舅舅,你,你得叫什么,你说呀?”
“舅公。得嘞,我还是先叫你舅舅吧!”说话间,镜如居然向来者弯腰鞠躬。
“那就让舅舅看看嘛!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说呢?”
“比古董还稀罕,真的,不过这是于我而言,对你小舅舅嘛,压根没用。”
“这不重要,也许像你说的对我没用,但我可以拿它换爆米花吃呀。”
“换不来,没人会跟你换。不信你试试?”
“是…嘛,你这么说,我更想换换试试看!”
“我求你了,小舅舅,咱们这些天都处得不错,是吧?”
“是不错,那还不是看在我六姐丹溪的份上,才不来打搅你。”
“今天照旧不好吗,小舅舅?”
“不好,我想当外公,你,你,你现在喊我三声小外公,我就将这一摞纸还你。”
“你这小屁孩,若你是曾祖辈,我也喊,我照样喊,可你不是啊……”
“不管,我今天…今天就想做一回外公。佟少爷,你不喊,你不喊我就将这些纸都撕了,你信吗?”
“我信我信!”佟少爷迁就地点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佟少爷的心跳得厉害,望着六姨他三婶家的9岁熊孩子,听说他出身不低却敢上房揭瓦敢下河捉鳖,镜如真怕那浑不吝舅舅将他辛辛苦苦忙活了好几天的论文给撕了,更怕让这一带大人见了都头疼的小霸王将他所写的内容泄露出去,毕竟文稿还没有坦诚到可以公之于众的时候,可不能让臭小子拆了台、坏了事呢。镜如想追上去夺回文稿,不料那家伙抓着稿纸绕着鸡舍转起圈来,一边跑一边还嘻嘻地笑。
“弯弯,你做啥?”
鸡舍后头的屋檐下突然站了个人,红唇粉颊,反背着手,素色的围巾长及膝盖。
“六姐,我,我跟佟少爷玩呢,他说,他说你今天要过来,心情空前绝后地好,所以陪我…陪我在鸡舍这里玩呢。”
“你长出息了吭,撒谎随口就来!”
三婶家的男孩指着外来客理直气壮地说道:“就许他吃我们家河鲫鱼,不许我看看那几张破纸啊!”
“不许,没的商量。我宣布,弯弯在鸡舍不受欢迎。”
“你,你说了不算,这,这鸡舍是大伯家的房子,要驱赶,要驱赶也是我大伯大伯母,我听他们的,哼!”
鸡舍里的小无赖一只手插在圆滚滚的腰上,一只手指着他的堂姐,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