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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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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下部)》连载

第一章 樊家村轶事

“两鬓堆白雪扎营,朝夕墨伴忘织机。家国岂敢无关予,照月夕临企慕清。”

朱丹溪的姑父在樊家村自家书房提笔写诗,刚写了两句觉得思绪非枯凋而纷乱,不晓得咋回事,眼前老是回放他七八岁时奶奶在爷爷新建起的三合院里吱吱呀呀织土布的那一幕。姑父有很深的词赋功底,但他写诗老爱说自己是平仄凑句子,所以从不示人。他在书房转了两圈,把笔掷在书桌上,从衣帽架上取下狗皮帽戴上,一个人穿过狭长的后天井出了洋楼半掩半开的边门。

走着走着,离家门口几十丈远的地方,快到村中央两眼井了,姑父引颈期盼,他觉得小侄女该回来了,不就向她父母禀报一声“佟镜如带爷娘(父母)到樊家村来了”嘛。一同去朱家大宅的儿子不会不知道啊,邻村借来的车马得尽快还回去。

“咦,郎先生,嘎晚了,侬还在等人?”迎面来的村民问道。

“侬嘎晚了,还挑水!”

 “没办法,白天做工回来晚,夜里才有空。”

“走夜路当心噢,还担着水……”

“习惯了,这条路摸熟了,我闭着眼睛也能挑水。”担着一对大水桶的男子沉稳地说道。

“今朝夜里还好,还有几颗星星头上亮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笑吟吟地接话,她也担着水桶,欢快地从郎先生面前走过。很快,小姑娘跟郎先生挥挥手,担着两桶水回家了。

两只木桶装满水一百斤也不止吧?郎先生望着姑娘的背影,想起外嫁邻省的女儿梦溪许久未见了。

“我那大舅子该不会难为小溪吧?那死要面子的人觉得抹不开面子,万一又操起铁锹,囡囡,囡囡可不是她野蛮爹的对手啊!”

等了一会不见有车马响动,姑父嘟嘟哝哝地朝家里走去,手摁住门环的那一刻,不甘心就这么松手、关门,他满腹心事猛地拉了两下小溪吊在门环下方也是她自己编织的小铜铃挂件,反身又往村口的方向怔怔地张望了一下。当然,远望只见裁缝铺排门板透出来的微弱灯光,月光这会也抱团躲到云层里了,周遭混沌不说,还静得鸦雀无声。兹时,上海早已经有了电灯,但川沙乡下还没有。老爷子在夜色里与其说看,不如说是听村口有没有马车奔来的声音。

“郎先生,我来,我来!”郎家的大脚厨工听见小铜铃晃荡时撞击门上铜钉的声音,急忙丢下手里的活到下人进出的门口接主人,“我还以为您还在书房呢!”

郎先生放下搭在金丝楠木边门上的手,托着腰站在天井,他抬头望望稀疏的天星,“潘大脚,你说,丹溪会不会被她娘家人给扣下啊?”

“不必多虑,先生,侬好睏觉(音:kungao)了,我去给您打汰脚水去。”潘大脚一边掩门一边说道,他没有将门关死,说好戌时郎爷临睡之前回来的春兰这会说不定正往樊家村赶呢。但是转念一想,又转身拴上边门的门栓。

“哦,不忙,不忙,丹溪他们还在路上,我即便上床也睏不着…”郎先生夜里极少到后天井踱步,他沉吟一会走到厨房门口又问道,“你说,你说丹溪会出事伐?”

大脚厨工从厨房里抱起敞口坛子,准备将坛子最后剩余的大豆抛去杂质,然后拿到小作坊去浸泡,他身兼那豆腐郎的活在郎先生家做厨工没多久就开始了。厨工被郎家常客丹溪冠以“大脚潘”雅号,他做的卤豆腐顺滑、可口,丹溪每次到姑父家宁尝豆腐而舍肉;潘厨子磨的豆腐颇受乡民欢迎,不仅坐上小镇的头名交椅,还时不时出现在郎家少爷供职的报馆和表弟明溪供职的消防队的餐桌上。至于卖豆腐收入的分成嘛,提供大豆、作坊和全套磨豆腐家伙什的老爷说了不算,奉献力气奉献技艺奉献汗水的厨子说了也不算,而是听老爷女儿朱梦溪的,她出嫁后依然如故。那是人家朱小姐自告奋勇担当裁判的,毕竟郎家有豆腐坊起因是她嘛,而且娘胎里带来的基因强大,她打小爱吃“大脚潘”独门秘制的麻辣豆腐,还把她哥哥调教成跟她一样喜欢拿微辣微甜爆香爆好吃的锅炒香干(也叫茶干)当小零食,有事没事往嘴里塞两块咀嚼咀嚼,再伴两个小小的火烧饼,小孩儿的快乐爆棚。

郎家潘厨子的经历,真可以说道说道。古话说人间三样苦:打铁、拉纤、磨豆腐,潘厨子占了两样。打铁的活是他爷爷教会他的,他不满15岁就到爷爷的铁匠铺去学艺,打了一辈子铁的爷爷起初心疼孙子吃那份苦,说爷爷攒了一笔钱,本想等你长大给你娶亲用,现在看来要拿出来让你去学点打铁以外的营生。年轻气盛的小潘不肯认熊,偏偏热衷于打铁,硬是在老铁匠火炉旁挥汗抡膀两年余,小潘子说在铁匠铺他挺享受叮叮当当锻打铁器的声音,还说其实他何尝不是被锻打的一件铁器。潘爷爷在大脚孙17岁时执意转让铁匠铺,然后送小潘子去街上的饭铺学掌灶,虽炉火还是炉火,可小潘需在短时间内从打造铁器的兴趣转投打造菜品上。学艺中别的学徒炒菜顛锅不行,没一会就累得招架不住;也有人不敢顛锅,动作保守,就怕将铁锅里快要大功告成的烩菜往上一抛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大脚潘当顛锅是小菜一碟,一是当年铁匠铺打铁练就的三角肌使他臂力非凡,二是他细心观摩师傅上灶台时顛锅的动作,自己还给总结了几条要领,所以他做学徒第一次顛锅就让师傅刮目相看;而且初学厨艺的小潘对面点也很上手,一碗面粉从和面、醒面到揉面,肌肤和面亲密无间,揉面力大劲足,蒸笼前随便扯扯捏捏,没有筋骨的面粉到了他手里不断花样翻新,看上去兔子、刺猬都长着筋骨,生灵活现。没过几年,川沙潘厨子的厨艺虽谈不上炉火纯青,但师傅对徒弟的一句调侃“不会打铁的面点师不是好厨子”在坊间盛传,所以在川沙有一双非凡大脚的潘厨子也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20岁那年,潘厨子在一家饭馆结识了在后厨干活的春兰,两个人也算脾气相投,走到了一起。

后来大脚潘结婚生娃后跟妻子搭班,两人一起进城,春兰做女佣,他继续做他的伙头将军,在茶叶商、在巡捕房小头目家里都干过。静溪8岁那年,族亲向郎先生推荐手艺精巧的潘厨子,郎家在任厨师刚巧再度索要涨薪未成提出辞呈,郎先生不再挽留,索性将潘厨子请去掌勺,煮饭兼做面点师,大脚的老婆春兰自然也跟着去了郎园。按辈分,郎家少爷要喊潘厨子“爷叔”。潘厨子到郎家三合院不出仨月,郎先生他妻子再度子宫着床而女儿怀胎三月时老想吃麻辣豆腐,大脚潘去邻村买回豆腐,还对麻辣豆腐进行改良,做成不伤害孕妇脾胃的口味。不过,他嫌买一回豆腐得镇上来回走一趟浪费时间,就找人现学磨豆腐。郎先生二话没说支持他,允许厨子先拿郎家地里收上的一小袋大豆做试验。潘厨子到底聪明,磨豆腐的几道工序难不倒他,后续大脚还琢磨改进煮沸后的纯豆浆和石膏水的配比,使豆腐的韧劲十足,有樊家村村民向外人吹嘘,说阿拉樊家村潘大脚的豆腐用麻绳拴住可提起来过街。

郎先生这会见潘大脚没有回答他的提问,以为厨子半天不见老婆一边忙活一边想心思呢,于是又追问了一句,“大脚兄弟,你说丹溪会不会有事?”

“去朱家大宅,又不是去丹溪悔婚的汪家大宅,六小姐能有什么事啊?”

厨工一边屋里屋外忙活一边不以为然地说道,他把老婆午后晾晒的衣服一件件从竹竿上取下,把那些厚实的布大褂、棉秋裤找了个大的铁圈架子;将衣服再一件件挂上,然后替换厨房里围起火炭炉的小铁架子,再将小铁架子上还未烘干的尿布一片片插挂在大铁架的空隙上。

“潘大脚,天井里的衣裳晾得好好的,你去收它做啥?”夜里很少来后天井的郎大老爷不解地问道。

“我怕天太冷了气温下降,夜里那些湿衣服弄不好结冰了,回头老婆从女儿家回来该责怪我了。”

“结冰就结冰嘛,明朝太阳一出来不就化了。”郎先生说道,脸上漾起友善的笑容。

“郎先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衣裳结冰容易变形、变脆。”

“是嘛,还有这说法?这倒是头回听说,大脚潘,你有能耐,我们静溪说他一个上海滩报人还不如你博学。”

“郎先生,您过奖了,我,我一个干粗活的,哪能跟静溪公子比啊,他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上海滩报界后起之秀哩……”

“才,貌,哼,都是徒有虚名!天下之学者,皆为材且良,那是曾子固说说而已。那些满肚子学问却不明事理的人,怎对得起曾巩那句经典之语啊?”

上海滩报人“一支笔”的爹这番话绝非空穴来风,他是有所指也是有所不指。有所指说的是自己的妻舅——丹溪她爹,那个跟人结社办书院教学授业的老学究,对乡邻无论老少不管贫富都斯文得体,也不窝里横,独独对自己小女儿蛮不讲理,别说一眼看透那个口口声声要经世济民造福乡里的传统文化人,就是十眼也看不懂那博古通今的大儒:为什么偏要把最疼爱的女儿推向苦海,为什么将自己的脸面看得重于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有所不指,其实郎先生是希望自家田地里,不要让好看的稗草虚位于田亩,他希望儿子是个文人,更是个良材,是个接纳生活也被生活接纳的普通人,因为郎先生年轻时布机、篾匠、灶台、账务、学校监理的活都干过,而且干得有模有样。“要是生活里是个四肢不勤迂腐透顶的人,学者又如何?”郎先生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他儿子也觉得老子有资格‘苛求’他做个良材。

老爷子这会见儿子还没归家,就怕他那个徒有才貌虚名的儿子在他舅舅面前说错了话,跟表妹丹溪一起被那朱家大宅的老古板惩罚。世上哪有父亲说自己儿子徒有才貌虚名的?有例为证。郎先生不回避,他觉得儿子学者谈不上,良材欠火候。早春,潘大脚的女儿嫁人,趁儿子在家休假,郎先生放了厨工和他老婆三天假。头天还好,第三天他还听不到大脚在院落匆忙走动的声音,郎先生就好像浑身不对劲,觉得这中西合璧气派非凡的洋房给予他逼仄的空气;觉得这天特别长,巴不得太阳早早下山,黑夜快快来临。原因嘛,这富丽堂皇的郎园有潘厨子在,老爷气定神闲,他有对话的人,有疏淤解困的人,也不用实难咽下儿子配合他婆娘手忙脚乱鼓捣出来的饭菜;耳朵也可以清静,不用听新过门儿媳苏姑娘对郎家极不满意的‘控诉’。

“住住高档洋房,过过下人生活,还要我站在柴灶前熏烟火,这算啥名堂?”

“轻点,轻点,我爸耳朵不聋……”

“这日子,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还叫我轻点!”新媳妇摘下手臂上的袖套,连同锅铲狠狠掼在地上,气咻咻地上楼了。

郎苏氏在家都是别人伺候她,到了郎家想不到还要亲自上灶,她从厨房柴灶前出来站在后天井透气,故意提高声音发牢骚。其实,她不用说出来,更不用扯着大嗓门表示不满,老爷子早从儿媳妇在厨房一次次将锅铲重重扔在铁锅上的声音听出来,对公爹私放潘厨子假,实际上掌家的苏姑娘她一百个不乐意,她只是没好意思嚷嚷:谁让潘厨子走人的,没看出来我怀孕不好熏烟火啊!

“好啦,好啦,潘叔女儿昨天结婚,明天他就回来了,他一年就回家两趟,我们熏烟火也就熏三两天,忍忍,忍忍……”

郎苏氏还在忿忿不平地嘟囔,她男人跟在她身后哄着,百般讨好、安抚,郎老先生看不下去了,一个人去了建在邻村的同姓族人捐款集资的祠堂,他把自己在家的一肚子不痛快同牌位上的世祖说了说,族人闻之都到祠堂跟他见面,他到天黑才回家。

“爸,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你,把樊家村找遍了也不见你人影!”郎老先生一回家,儿子上前就埋怨,也不问父亲午饭吃没吃。

“以后你出去跟我们说一下,省得,省得我们……”那个鼻梁挺直,唇线优雅的漂亮儿媳妇,撅着嘴还想说写啥,见公爹在客厅西餐桌前坐下闷头干饭啥话也不说,她的眼神闪过一丝鄙夷,轻蔑地“哼”了一下顾自走了。

静溪赶紧上前搂住老婆,他把老婆按在真皮椅子上,三个人闷声不响吃完了那顿晚饭。静溪他早就看出来了父亲和儿媳互相看不顺眼,他怕老婆跟父亲呛呛起来,就一改吃完即离席的习惯,吃得慢悠悠的,也不敢说话,不敢正眼瞧一下没有半丝笑容的老爹。

父亲是午饭前离家的,静溪一开始以为父亲到裁缝铺坐坐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跟人聊聊把气消了就回家了,没想到一直等到村里吃完午饭的村民都出来背着铁齿钉耙到地头干活了,也不见父亲的影子。

“不会是裁缝铺樊菊芬留父亲吃午饭了吧?”静溪在心里默默说了这句话,他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吃饭吧,不等父亲了。”静溪同老婆说,他晓得怀孕的女人经不起饿,再说早春天还冷,好不容易烧好的菜一会就凉了。

两口子吃好了饭,静溪陪老婆上楼躺了会,他觉得父亲这会回家楼下没人,反倒让老爹觉得不别扭,因为不用直面他们小两口嘛。想不到到了下午三四点,父亲还是没有出现,这下儿子急了,先是在洋房找了个遍,包括二楼的平台、磨豆腐的小作坊、潘叔下榻的原来杂物间,接着赶紧到村里寻找,几户过去爱和父亲下棋、聊天的村民家里都去问了,都说郎先生没见过。

静溪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裁缝铺那里,到了铺子门口还在迟疑进不进去,额头窄窄的裁缝师傅的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几颗大牙挡在唇间,她扔下手里的剪刀说道,“找洋房里的郎先生吧,他被我藏起来了!”

“是,是吗?”静溪的声音很小,而且听上去怯怯的。

“要不要进来找啊?我让三个儿子(音:nizi)帮侬一道找。”

“不,不,不用啦。”

静溪摆摆手,逃也似地离开裁缝铺,差点抱头鼠窜。他晓得那是樊家裁缝轻轻松松用一句话为她自己雪耻,报了两年前的一箭之仇。静溪从裁缝铺出来,坐在村中央两眼井边女人刷衣服的一块红石板上,他划火柴时,居然发现自己的手有点颤抖。他点上一支烟,想起两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天也是午后,父亲为了儿子不经商量便私自同意苏家兄弟拆郎家三合院建洋房的事同儿子起了争执,父亲生气了啥也不说,一个人手里握着一件紫砂壶离开被苏家人拿捏的‘岌岌可危’的三合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傍晚,在家写完一份通稿的静溪推开房门,“爸爸,爸爸”叫了半天,根本无人答应,他把院里所有的屋子推开门,包括储谷米的谷仓,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大失所望地出了三合院,没头没脑地在村子里寻找。

“郎先生好像去樊家裁缝铺了!”在两眼井边汰衣裳的一个女子告诉静溪。

去新开的裁缝铺做啥?母亲在世时,父亲的衣服都是母亲在管;母亲过世后,父亲的衣服都是妹妹梦溪在管;再说父亲四季换洗的衣服有几箱子,够穿了呀,为啥还要上裁缝铺做新衣裳呢?不对呀,也没听父亲说起过他要去裁缝铺做衣裳呀!父亲该不会借做衣服的名头去裁缝铺跟人私会啊?如果不是,为什么村里几个中年女人最近说到郎先生,她们眼睛里肉眼可见地飘来猥琐的目光,这在过去是绝对没有的。郎静溪不敢说父亲在村里的威望有多高,可是他确信父亲的人品在樊家村的老年人里,那是数一数二的。

静溪对那裁缝师傅的身世有点知道,他虽然几乎不跟村里人走动,但作为一个报人关注人们的命运那是最起码的职业要求,他对自己生活圈子里的人们是不会视而不见的,几十户乡邻的基本情况他应该是心里有数的。那个裁缝铺原来是樊家叔父和侄子两家人家共有的穿堂,面积不大,但铺着石板,南北两面都有门,哪怕是六七月的黄梅季节,也是干燥且干净的。一到夏天,上了年纪的裁缝的叔父会端个躺椅放在穿堂乘凉,穿堂前面无遮无拦是块田,只要有风穿堂就会有风穿过;一到夏夜,侄子家的几个男孩也会拿一领破席子放在穿堂,前半夜在穿堂睡,后半夜才回屋睏觉。

裁缝铺的裁缝是个守寡的女子,一个人带着三个10岁以下的娃,也没个大人帮衬,听说她公婆早不在人世了,她男人埋进野地还没仨月,堂哥拿出也不知道真假的地契,霸占了他们的房子和田地,将他们母子四人赶了出来。寡妇只好背上驮一个,怀里抱一个,和大儿子走了大半夜的村路,来到樊家村娘家时雄鸡都叫头遍了。

“妈,你看,你看,舅舅家到了,到了!”拐进樊家村村口,菊芬大儿子兴奋地嚷嚷。

“妈妈跟你说过,不要跟你舅舅舅母说,我们被你大伯赶了出来,听见吗?”

“妈,我知道,你说过是我们家的房子前几天下大雨漏得厉害,大伯要替我们修一下,所以,所以就到舅舅家暂住几天。”

“乖孩子,累了吧?来,要不咱们再歇歇,我看村口有个石磨……”

“妈,不歇了,我们走吧,我,我不累……”8岁的大儿子将背上背着的衣物往上耸了耸,一只手拉着妈妈的衣摆,这会儿他不再闭眼打瞌睡了,他跟着妈妈往村中央的舅舅家走去。

母亲知道,大儿子又累又乏,一路上她当妈的抹了好几次泪,可是那懂事的孩子背着重物不哭也不吵,一开始2岁的弟弟哭了他还腾出手来哄小弟弟。

“菊…菊莲,侬听,好像…好像有人敲门?”

“不…不会吧,天…天还没亮呢,胡说什么呀!”

“我,我不骗侬,菊莲,真的,真的有人敲门。”

“半夜三更的,鬼…鬼叫门啊,真是的,睡觉,睡觉!”菊莲说完将头从被窝里钻出来,菊莲一到冬天就有将头埋进被窝睡觉的习惯,虽然他是个男人,但是他像女人一样特别怕冷。反而是他老婆不怕冷,冬天再冷头也是露在外头睡觉的,所以院子里一有风吹草动、哪个小孩起来夜尿,总是被她听见。

“我起来,我起来,是有人在敲门,哎吆妈嘞!”菊莲掀开被窝,灯也不点,拿起盖在被子上的老棉袄往身上一套,感觉小了点,也不管那么多了,从床边摸索着拎了一条外裤穿上,急急忙忙走到穿堂间。

“菊莲,睏了嘎死法子,侬阿妹来了,没听见啊?看看,小家伙也都来了!”菊莲的叔父手里拿着一盏煤油灯,已经将菊莲的阿妹开门迎进了穿堂。

“哎哟,菊莲,侬咋穿个花棉袄?”老叔拍拍侄子的背,笑着问道。

“是呀,哥,花棉袄!”菊芬也忍不住笑了,脸上淌着汗。

“哟,那是侬嫂嫂衣裳,要死快,怪不得觉得嘎小法子!”菊莲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大大(小叔),侬赶快去睏觉,我来关门,我来!”

菊芬的婶婶已经将侄女背上的二小子给抱到她的屋里去了,菊芬怀里的老三被舅舅菊莲接了过去,菊芬赶紧将穿堂里外门都关上,跟着阿哥经过道地(院子)去了屋里。

菊芬的嫂嫂也起来了,嫂嫂的几个孩子大一点的两个揉着眼睛也起来了,见姑姑家的弟弟摸黑到来很是奇怪,他们傻傻地看着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嫂子见妹妹走得满头大汗,自己男人抱着的老三睡得死猪似的,问了一句,“老二呢?”

“婶婶抱走了。”菊莲答道。

“快,快放老三到我们被窝里去,天太冷了,路上一定冻坏了!”

菊莲的老婆指挥着男人,每当有意外情况发生的时候,都是女人指挥男人。菊莲嘛,反映慢,跟他阿妹完全不同,他阿妹菊芬临危不乱是与生俱来的智慧。

嫂子赶紧点火煮了两碗面,还放了几片青菜,回头对菊莲说,“还愣着做啥?赶紧叫菊芬来吃面呀!”

“侬将面条倒进锅里做啥?”

从屋里出来的菊莲闷声不响将面条倒进锅里,他老婆不解地问道,嗓门还老大,男人“嘘”了一下说,“菊芬和我大外甥都靠在柜子上睡着了……”

菊芬在阿哥家里住了一礼拜,让聪慧的嫂嫂看出了,但是她不太相信自己那小姑子无家可归了,直到她挑着担子上镇上去卖自己家地里收割的十几颗大白菜,遇见菊芬夫家的亲戚,才知道菊芬逃离夫家是怎么一回事。

趁着菊芬带着几个儿子去两眼井洗衣服,菊莲的老婆拉住自己老公说要好好谈谈。菊莲是个老实人,说:“我阿妹来来没几天,侬别给我难堪啊,她过几天就走了!”

“要是她一直住在这里呢?”

“咋可能,她有家不回做啥?”

“要是她没有家了呢?”

“侬不好乱七八糟说我阿妹的,侬平时说我也就算了,我不跟侬计较。”菊莲梗着脖子说道。

“菊芬真没有家了,不是我吓侬,真的!”

“我不信,她夫家有四五亩地,还有三间屋。”

“侬不相信,等会菊芬来了,侬问伊好了,我骗侬做啥?!”

樊家村嫁出去的樊菊芬无家可归的事,很快在樊家村传开了。但是,不出半月,菊芬裁缝铺开起来了,她的三个儿子也都住下了。也是菊芬的命好,虽然她的命硬,就在她来到樊家村的第二天,老叔的大儿子来到樊家村,得知堂姐命运坎坷,借住在菊莲阿哥家,就在穿堂开了会,还把族长叫了来。开会那天,穿堂外站满了村民,大家有的拿着碗筷锅盖,有的拿着竹篮畚箕,日子好过的人家有的抱着热水瓶,有的抱着一床被子和枕头,他们既是来送东西给菊芬的,也是来站队的,他们要劝一向在老婆面前胆小怕事的菊莲将菊芬留下来。静溪他老爹让女佣整理了一些儿子穿过的上好的旧衣裳,叫春兰给送了过去,还悄悄地在一件外套里塞了几块银元。

无家可归的菊芬在叔叔婶婶的大力支持下,在哥哥家住了下来,嫂嫂见众人合力帮助自己的小姑子,她也不好反对什么,不好意思将“娘家兄弟也不富裕”这句话说出口,要不然要触犯众怒,她晓得。菊芬小大大家的堂弟,那个一直在外头为了推翻清帝而奔波的年轻人,为堂姐布置了一间裁缝铺,他知道菊芬姐有手艺,还给四邻打招呼,说你们家里以后要添新衣裳,一定要找我姐做啊!

菊芬裁缝铺就设置在穿堂,菊芬堂弟请来乡里的木匠做了排门板,还新做了几条凳子,添了挂衣服的架子,门口挂了块醒目的牌子,裁缝铺算是立起来了,而且很快有生意上门,邻村的人听说了菊芬的故事也把布料舍近求远地拿到樊家村。当然,也有老光棍来看菊芬,有的偷摸着来看,有的派镇上的媒婆来看,都被菊芬赶跑了,菊芬的厉害也在樊家村出了名。

“樊菊芬回娘家,咱樊家村热闹多了!”樊家村老人颇有深意地说道。

两年前,找父亲到处无果时,郎静溪联想父亲在家不止一次提起樊菊芬,说她带着三个娃回到娘家,靠自己一双手养活一群娃,言语里满是怜悯和同情,又将“郎先生常上裁缝铺”的村里传闻联系起来,他以为父亲看上了年轻的寡妇,更以为裁缝喜欢上了他父亲,心里一急就慌不择路地去了裁缝铺。

“我父亲来过吗?”静溪站在裁缝铺外冲头问道。

“你问谁,问我吗?”裁缝铺里的裁缝用拿着剪刀的手指了指自己。

“嗯,算是吧。”静溪的脸上依旧不带半丝笑容,冷冰冰地说道。

“来过,走了。”

“去哪儿知道吗?”

“你父亲的脚长在他腿上,他去哪儿我怎么知道?”裁缝没好气地说道。

剪完了布,将前襟、后摆、袖子和领子各自卷起来,裁缝将剪刀重重地扔在门板上,没好气地说道。那几块木板晚上是排门板,白天卸下来用四条长凳子高高搭起来,是裁缝量布裁衣的台子。

“我能不能进来看看?”静溪也不晓得哪根神经搭牢,居然说出那么一句话,那不是明摆着他不相信裁缝铺寡妇的话,要进人家屋子里外翻一遍嘛!

“郎伯伯来过,他拿了一块布给我妈,坐了一会他就离开了。”带着两个弟弟在地上玩游戏的菊芬的大儿子起身说道。

“告诉大哥好吗,郎伯伯做啥衣裳?”静溪在门外问男孩,他觉得小孩子不会骗人。

“喏,这就是刚才郎伯伯拿来的布料,我妈说那么好看的丝绸,她好喜欢。”

菊芬的大儿子从母亲的铺子上拿起一块布料,抖开给静溪看,小小年纪的他怕郎家少爷不相信他说的话,拿实物佐证。

静溪用不着上前摸,瞅一眼就知道那是一块上等的丝绸面料,他不知道父亲啥时偷偷买了价格不菲的绸缎来送女人…看来近期樊家村的传闻不是假的,他不在家时父亲爱上裁缝铺!莫不是父亲和裁缝铺裁缝真有了勾连?

七八天后,静溪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撑着油纸伞出门,父亲问他干吗去,他说很快回来。他觉得,父亲和年轻寡妇的‘好事’要当断即断,做儿子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处下去,否则家里一下多出三个男娃和一个年纪稍长于他的继母,家里还不彻底乱套?心怀鬼胎地离开家,撑着伞的静溪扭头往三合院看了好几遍,他怕自己突然外出引起父亲怀疑而跟上来,因为即便天气好的晚上他也是极少出门的。

静溪选了个雨天,就是怕被村民看见,他路过两眼井到了裁缝铺就径直走了进去。“我,我想跟你谈谈。”

见郎静溪一脸严肃,菊芬让10岁的大儿子带着弟弟们离开裁缝铺回房里去,她端了根圆木凳子示意郎少爷坐下说。

“我觉得,我觉得你跟我父亲不合适。我想,我,我还是开门见山地说了吧。”

菊芬愣了一下,拿着针线偷瞧了郎家公子一眼,打定主意说道,“有什么不…不合适的,你倒是说出来让我听听!”菊芬一边说话一边还在铺子上掌灯干活,她几乎每天夜里要干到半夜。

“他,他大你二十多岁,再说,再说……”

“再说他不可能替我养三个娃,他养不动了,是吧?”菊芬那口气一听就带有挑衅的味道。

“你自己能意识到这点就很好。我建议,我建议你,你和我父亲就分了吧!”

“什么分不分的,这事跟你有关系吗?你妈都走了多少年了,你不替他想想,他一个人有多孤寂!”

“他一个人再孤寂,也比拉扯三个孩子、抚养三个娃轻松吧!”

静溪一开口怀疑他父亲跟寡妇裁缝有染,打头里就没听出来那菊芬不卑不亢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逗他玩,不明就里的郎大记者居然还顺着梯子往坑里爬。

“看你,越说越离谱了,走吧,走吧,我樊菊芬不喜欢你的到来,我的事你也少操心!”

寡妇上来就推静溪,郎公子去拿地上的雨伞,菊芬像想起了什么,放开公子哥,转身从衣架上拿了件新衣服丢进静溪怀里,还有一件旧衣裳抛飞过来。郎公子赶紧接住还想说什么,樊菊芬再次摆摆手说道,“走吧,走吧,本寡妇的裁缝铺不欢迎你!”

回家的路上,郎静溪觉得那件七八成新的旧衣裳有点眼熟,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丹溪去法国前放在他家的一件褂子。猛地,静溪一脸懵逼,很快又恍然大悟,原来那丝绸面料是父亲送给丹溪的,让裁缝比照着旧褂子做的,难怪父亲这阵子常去裁缝铺!郎公子突然想起来,父亲曾经说了几次,说小溪20岁生日是在法国过的,他这个做姑父的都没有送给她一件礼物。这件中式有纽襻的丝绸面料的春秋衫,丹溪见了一定会高兴,表哥想,看来是自己误会了父亲,也误会了裁缝铺师傅,自己还以为父亲是跟比他小二三十岁的寡妇偷着好上了,还送人家那么好看的绸缎呢。想到这里,静溪觉得自己挺可笑的,闹出这么个乌龙,幸好没跟父亲闹,事后他也没跟父亲说他去‘拦截’过人家小寡妇。要不然父亲碰见裁缝菊芬,大家乡里乡亲的多不好意思啊,而且让樊家村人晓得了还不成为笑话!

坐在两眼井石板上想心事的郎静溪,正想跳下来走人。彼时,有乡邻到两眼井担水,问郎大记者为什么坐在水井边发呆。郎静溪随口说道,“写一篇文章没有灵感了,到水井边坐坐,找找灵感”。本来静溪拍拍屁股都准备走人了,但跟人说自己在找灵感,不得已又端端坐在石板上,故意装作若有所思找灵感。很少抽烟的郎公子弹落快要烧到手指的烟灰,他意识到原来裁缝铺的女子并没有真正从他心里卸下,他觉得父亲即使跟寡妇裁缝好过,也早放下了,倒是他这个做儿子的疑心还没放下,似乎潜意识里裁缝铺的寡妇还会跟他争夺他的父亲。

郎静溪划了划火柴,又点燃了一根烟,目光呆滞地望着不远处的樊家裁缝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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