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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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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下部)》连载

第三章 静夜思

夜很深了,躺在姑姑家的静溪想着他和表妹赶到姑姑家的那一刻。

“谁呀,这么晚了?”

明溪听见双扇院门上响起敲门声,他顶着一头蓬松的头发从卧室冲出来,没穿外套,鸡心领羊毛衫外面套一件藏青色西装背心,趿拉着一双棉拖鞋,一只脚迈在客厅外,一只脚还没迈过门槛。那么晚了,家里还有人登门,奇怪!

“肯定是郎公子,错不了。”家仆赶紧拨开门栓,回头朝立在客厅门槛上还信疑参半的明溪说道,“少爷,告诉太太,郎家少爷到了”。

母亲那天见儿子不期而至,一晚上高兴坏了,还没将马车借给樊家村侄儿的事同明溪说起。

被樊家村人戏称“郎报馆”的静溪,到邻村姑姑家还马车,没想到遇见许久未碰面的表弟明溪。大门还没完全打开,静溪突然听闻表弟明溪在家,他猛地推开厚重的木门,跑着向明溪奔去,将身后的丹溪丟在门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静溪一把撤下身上的皮大氅,看也不用看,扔向客厅门边的摇椅。他小时候跟着大人常来姑姑家,姑姑姑父家里的陈设几十年未变,所以即便是夜里厢,静溪也能准确无误地判断摇椅的位置;姑姑家每扇门的门槛高低不一,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在家?”

“你怎么来了!”

“看你来了呗。”

“承蒙主子厚爱,妾身在此叩谢!”明眸皓齿的明溪双手抱拳,臂的前部上举,有模有样学宫中妃子见了“主子”行屈膝礼。

“哇噻,潮哥啊?”静溪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地装作夸耀表弟,“看样子,明贵人在宫中的生活可是安好。呵呵……”表哥推了表弟一下,忍不住先笑起来。要不是丹溪在场,估计两少东又得‘打一架’。

“妈,我静溪兄来了!”明溪突然大叫。

“小老弟,还…还这么生龙活泼,到底年轻呀!”

郎静溪又给表弟一个熊抱,明溪刚好脸对着大院,他看着犹疑着踏进他家大院挺拔俏丽的姑娘,他以为表哥金屋藏娇藏到他这个表弟家里来了呢。

明溪的父母闻声从楼上下来,正要问侄儿静溪去朱家大宅可好,见兄弟二人抱成一团,又见院里站着一位水灵灵的姑娘,母亲赶紧到院里拉着姑娘的手向儿子介绍道,“明溪,这位妹妹你可是见过!”

明溪看看姑娘,看看表哥,疑惑地摇了摇头。

“她是丹溪啊,你想不起来了?”静溪见表弟还在摇头,拉上表妹对表弟说道,“小时候你和她在咱家还一起玩过,她老爱骑你大马,你忘了啊?”说完,静溪朝姑姑姑父鞠躬问好。

静溪此番话出口,说得丹溪的耳根子都红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抚弄着手里的丝绸帕子。

“嗄噢,是六六啊,你舅舅家的末都囡(最小的女儿),是吧?”明溪问静溪,虽说是个疑问句,但准确地说那是个肯定句。

“六小姐,法兰西小姐,呵呵……”一旁明溪的父亲打趣道。

“你好,丹溪!我是明溪,很高兴能在这里…相逢。”听得出,明溪用“相逢”这个词是经过0.05秒思考的。

“你好,明溪!我叫朱丹溪,遇见你很高兴。”虽说跟明溪十七八年未见,被主人家少爷称作“六六”的丹溪,倒也落落大方。

丹溪伸出纤纤玉手,握住消防员伸过来的那双手的那一刻,她小小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公子哥儿的明溪竟然有一双农工的手,又大又粗又糙。

一个整天跟洋人呆在一起,一个在洋枪国呆过几年,明宝和少女的做派完全西洋做派,在老父看来。

“丹溪妹妹,你不回法国了?”

“暂时没有这个想法。你呢,明溪,听说你也在租界?”

“是的,我在工部局水枪队。你看噢,我哥他能做记者,我不行,拿笔杆子的话,墨水没喝足。”

明溪弟弟跟丹溪妹妹热烈地说着话,静溪一时间觉得插不上话。

“来,来,来,别站着了,都坐下,都坐下,歇息片刻!”

静溪的姑妈招呼三个年轻人进客厅坐下聊,等下人端着果盘来到客厅,母亲说他们夫妻俩想去厨房看看,让厨子给两个客人弄点夜宵。

“太太,做啥夜宵呢?”厨子已经睡下了,他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脑子好像还在梦乡里游弋呢。

“做两碗鸡蛋面吧!嘎晚了吃其他也不消化……”

明溪的父亲想去客厅,在镇公所做事的老父向来乐于听年轻人谈话。母亲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丈夫,还用眼睛示意他等会再去,让几个年轻人先聊聊。明溪的父亲一下子明白了,老婆那是给儿子明溪制造机会,毕竟丹溪姑娘非同一般。

“明溪,你今天没带消防车图纸吗?”静溪终于找机会插上话。

“今天没带。怎么,表哥,你也知道我回家爱琢磨新来的消防车?”

“知道,听你姐说起过。”

“嘿,你看消防车做啥?”

“好奇呗……”

丹溪被叫去了厨房,静溪也去了,不过他只喝了点汤面,还有蜂蜜,蜂蜜是姑姑硬要他喝的,说解酒管用。静溪很快返回客厅,跟表弟又聊了一会。静溪望着眼前的明溪,认为自己比姑姑姑父更了解弟弟。其实不然。

静溪跟明溪,两兄弟性格不同,一个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除非碰到他喜欢的人,能说到一起去;一个任何时候都活泼、潇洒,有生气有活力,一双手爱鼓捣的东西有新三样:消防车、自行车、钟表,小时候爱装卸的老三样是:门锁、铜铃、一只教堂洋人送的玩具手动青蛙。明溪动手能力在水枪队是出了名的,他痴迷于技术不假,他对消防车的内部构造和使用消防车的洋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和认识;平素他对消防员的着装也了如指掌,被好奇心驱使也看了几次火势不太厉害的救火流程,并且一五一十熟记于心。按常理,修车的技工是不用参与救火的,但明溪随车到了现场,有次看消防员人手不够,就熟练地穿上备用的消防服,和第四水枪队一起扑向火场。

“滚,谁让你来的!”队长不由分说骂道。

明溪参与救火的第一次,屁股上眼看要被粗蛮的队长重重挨一脚,他还没来得及躲开,被一个fireman推了一把,随之一架灭火器背到了明溪肩上。

“走,跟,跟在我身后!”

明溪一看那到了火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洋人,他差点喊出声,“你,你能跑得快吗?”

明溪的担忧不无道理,怎么偏偏是他,那个有拖延症的‘树懒’会不会将我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啊?明溪一边慌乱地想着,一边低头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穿戴。

“磨蹭什么!The sooner the better!”队长让他俩赶快行动,越快越好!

登四楼的时候,明溪明显感觉体力不支,背上的灭火器愈发沉重,他呼哧呼哧喘气,两腿艰难地往上走着,明溪毕竟不是个穷小子,除了没钱有的是力气!他太想放弃,想回到楼下去,呆到消防车里去,但转念一想,他今天要是半途扔下灭火器,逃也似地溜走的话,恐怕从此他明溪要被那帮趾高气扬的洋人讥讽、讪笑,恐怕他们冷嘲热讽的是几万万华人,而不单单是他个体。

“修,修车的,人呢?”树懒和其他队员都已经爬上五楼了,一见明溪没有跟上,树懒在楼上高声叫喊,明溪没有立刻回应,他听见噔噔噔的皮靴下楼声。

“还,还上不上?”树懒在楼梯拐角居高临下地问道。

“上!”明溪抬起头说道,用手扶正头上的帽子。

明溪坚定的眼神和没有半点犹豫的回答,让拖延症家伙心里微微一振,“走,到我前头去!”

树懒猛地在明溪后头推了一把,用他满是汗毛的手托着明溪背上的灭火器,上楼的明溪立马觉得背上的重力轻了不少。

此后,“修车的”到了火场再跟着消防员救火去,就没有人驱赶他,明溪的救火本领和力气也在不断增长。久而久之,原来看不起明溪这个华仔、甚至有事没事挑衅他的洋人,对他们嘴里“修车的”不那么豪横了。不过,在火场救火的事,明溪从来不敢跟父母说起,同他姐姐、他最要好的表哥也没聊过,他知道他一旦跟谁说了救火的事,他父母晓得后还不‘快刀斩乱麻’,那样他在第四水枪队恐怕一天也呆不牢了。明溪觉得救火确实危险重重,但一旦灭火成功,火场无人员重伤亡,他的成就感像帆被风拉得满满的,快乐也是洋人蓝眼睛看得见的。

明溪的年龄正好在表哥和表哥一块来的丹溪之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父母尤其是母亲想着早点抱孙子,就自然而然对她一眼相中的女孩格外热情。明溪反对母亲聘外面的三媒六婆给他牵线搭桥,却管不住母亲自己亲自上阵在人群里寻寻觅觅。明溪不是不想结婚,他是怕自己哪天救火伤了,对不起人家姑娘,因此他愿意一个人单着。明溪的这点‘小心思’,连表哥静溪也没看出来。倒是表哥他报馆的大事小事,明溪总是有意无意地知晓。

明溪的父母不知道,明溪虽很少集中休假,但只要一场大火扑灭成功,儿子当天就会回家,他会站在院里快活地大呼小叫,“妈,妈,我回来了!”

见到独子突然而至,明溪的母亲总会高兴得像个少女,哪怕跟县厅做官的女人正在家里玩牌,她也会一把将牌推倒,客气地送人出门,然后她跟下人说话的语气也‘嗲’了不少,母亲的脸上连眉毛也根根弯弯,看得出要多高兴有多高兴。

“今天家里还有肉吗?”那天傍晚,母亲见儿子又在院里欢欢地呼爹喊娘,夫人颠着小脚跑到厨房问道,没等厨工回答,母亲连声说道,“先去张屠夫家里问问,看今天猪肉卖完了没?不行的话,回来的路上到李柜头家借一条腊肉,快去!”

明溪的母亲没读几年书,但她聪明,记性偏好,邻里谁家生活有什么习性,一旦让她听说了就码在心里。所以在日人公司做柜头的李柜头家成年有腊肉那事,太太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天,白天跟一帮洋人救火后傍晚回家的明溪,跟许久未碰面的表哥在床上说了一会话呼呼睡去。静溪手垫着枕头上的脑袋,他不能理解修车的表弟会如此之疲累,没办法,他只好一个人静静地想着明溪和第四水枪队消防员的事。静溪想起他有回去表妹的学校采访,明溪的双胞胎姐姐邀他在街上吃饭时,同他说起弟弟明溪的事。

“哥,明溪他们水枪队进了一辆最新式的灭火车,你知道吗?”

“听说他要么长时间不回家,一回家吃了饭就研究那辆车,桌上全是带洋文的图纸,姑妈告诉我的。”

“是这样子的。我妈说,‘明溪,你娶那辆车做老婆算了!’‘也不是不可以。’我弟这样回答,我妈听了也不生气。有趣伐?”

“嘿,你们家都是有趣的人,做有趣的事,真好!”

“哎,哥,我弟最近让家里的娘姨去你家,拿了不少五香茶干吧!”

“有这回事,听大脚潘说起过。”

“明溪他们水枪队那帮洋人迷上了中国饮食,让你家老厨子受累了,我替我弟弟谢谢他啊……”

“没事,你的心意我过两天一定带到。”

明溪的姐姐跟采访者差不多,一碰上喜欢的人,话滔滔不绝——也许是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的缘故,那个火警前总是慢半拍的家伙慢慢地不再喊明溪“修车的”,“树懒先生”原先在明溪前傲慢无礼的样子也有所收敛。那大鼻子有时候饶有兴致地看“修车的”修车,有时候甘当绿叶,自告奋勇地替“修车的”拎着工具箱;对于“修车的”称谓也是看他心情换着花样叫,有时候是“Bright Stream”,有时候是“Limpid Stream”。

“当然有时候那洋人也会拍着明溪的肩膀来一句,哎,我说‘修车的’,你…然后,他意识到自己那样称呼一个对他有求必应的技师不太像话,就突然木讷地跟Bright Stream说,别,别跟我一般见识噢……”明溪的姐姐夹了一口菜继续说道,“好啦,控制你的情绪,做你自己的owner(主人)。明溪拍拍树懒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在地上收拾起修车的工具。”

姐姐惟妙惟肖学弟弟和洋人说话的样子,逗笑了表哥。“我说,你可以去写小说,细节描述到位,赞!”

此刻,躺在姑姑家大床上的郎静溪想起来:年前那天晚上睡在他家的表弟说完消防队的人和事,他正要问那个叫他“Bright Stream”的法国人(?)的尊姓大名,明溪“嗯嗯嗯”胡乱答应着,人已经呼呼进入梦乡了。

“臭小子,上世前世欠着的觉都留到今生今世来睏啊!”表哥记得那天夜里他用脚轻轻踹了一下睡得死猪般的表弟。

此时,躺在姑妈家床上闭目养息的静溪,回想着明溪刚才睡前的这番叙说,加上年前明溪到他家跟他父亲商谈静哥哥结婚、明弟弟做伴郎的事,那天夜里明溪睡在哥的婚床上跟他这个准新郎说了半夜的话。一年内表弟两次聊到了“树懒先生”,许是职业使然,使静溪对水枪队那个国籍不明的人颇感兴趣。头脑格外清晰的静溪想啊,今晚到姑妈家住下,想不到碰见久未谋面的表弟,想不到表弟嘴里的“树懒先生”还喜欢范甲村的连载小说,郎报馆差不多将那个被范甲村小说套住的“树懒先生”的形象图给拼了出来。郎静溪想起还有个说鸟语的人叫卢卡斯,他也是如此一辙叫咖啡馆老板丹溪的,他管小溪叫“Little Stream”。郎静溪他不知道,那个曾经在Little Stream咖啡馆心甘情愿做护花使者的卢卡斯,那个多次对川沙妹子丹溪示爱无果的卢卡斯已经战死。

“怎……怎么样,又……又卡壳了吧?”

这时,床那头睡梦中的明溪突然嘟哝了一句,虽说有点含混又没头没脑,但静溪听得出来,那准是表弟在跟那个法国人(?)在说话,那个“树懒先生”准是看范甲村的连载小说看不懂了,卡壳了,又求着从不当众奚落他的明溪当他的中文翻译呢。无论是作为专栏报人的郎静溪,还是每日连载长篇小说作者范甲村,说实话,静溪很想让明溪引荐一下自己颇感兴趣的那个米兰出生的英国人,不,不,那个米兰出生的法国人。睡在表弟屋里的静溪,他觉得那个拖延症严重的消防员或许正在Bright Stream的梦里脱胎换骨呢……

黑沉沉的夜,樊家村那头的洋房里,郎先生将没写完的律诗写完后趟在床上。他听见潘大脚的脚步还在天井走动,然后好像是大脚他老婆回来了,边门那边有他们夫妻对话的声音,但是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郎先生心想,明天也该放大脚潘一天假,让他也去他女儿家看看他刚出世的小外孙。

“你去睡吧,铁架上的衣服我来盯着吧!”

“那些衣服快烘干了,还是我看着吧,你去睡吧。”

郎先生听见潘大脚和他娘子春兰在厨房前轻声说话,他听见那个打铁出生的厨工拗不过他老婆,睡去了。郎先生突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他想起为孙子办满月酒的酒菜还剩不少,明天正好让大脚兄弟拿去上他女儿家……

郎先生又想起嫁到邻省的女儿梦溪,想起女儿三四岁时穿着(拖着)她妈妈一双红色皮鞋,跟她哥站在三合院里,兄妹俩嘴里啃着潘厨子给的刚出炉的鸡翅膀……

“小祖宗,快进屋,下雨啦!”太太在屋檐下挥手喊她的一对儿女,一只猫突然从屋顶跳下,雨开始下得大了……

“三合院,三合院多好!”缓缓消停静夜思的郎先生突然咕哝了一句。

下半夜寅时,郎家小公子哥儿突然凄厉地哭起来,夜的宁静被打破,樊家村洋楼灯火通明,乳母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好不容易哄睡了毛毛头,深深的夜又恢复了静寂。那时候,被吵醒的郎先生睡意全无,他索性靠着床随意拿过一本书,翻阅着乱世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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