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家公子静溪坐在井边傻想的事很快在樊家村传开了,有些人明明家里水缸满满的也挑着水桶来井头,他们想看看一个大记者是如何苦思冥想地寻找灵感的,有的差不多跟公子年龄不相上下的人天真地想,觉得自己去了可能会让郎家少爷突然有了某种想法或者冲动,毕竟小时候在三合院一起光腚玩过几次。郎记者也不管那些来来往往担水的人,有人喊他,他就懒洋洋地“嗯”一声,两只手卷曲着托着下巴,上身稍稍往前靠,装作思考的样子;要是有人上前问话他就照实说,自己的创作走近了死胡同。有人开玩笑说,郎兄,走近了死胡同你照原路退出来不就完事了。静溪只好尴尬地笑笑说,要命的是我走近了死胡同却忘记了原路,所以现在只好在黑漆漆的路上寻找有阳光的出口。说完,两只眼睛晦暗无光,死死地盯着远方,也就是村口的方向,啥话也不说。曾被村里一个长年在洋行做“柜台狮子”的人称作“郎报馆”的郎记者,他那哑喑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那时,灰哑的天空下,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阴暗沉寂的氛围中,彷佛连周遭的声音都被这灰蒙蒙的色彩所吸附,变得沉闷而混沌。挑水的人一个个投来讶异的目光,担上水顾自走了,都不再搭理郎报馆,有人担着百十来斤的井水疾步如飞,还没走出多远就跟同伴说:别理他,三合院那小子说不定疯了!
郎静溪郁郁地想,要是父亲失踪了那我非疯不可。他想起,自己婚前和婚后,和父亲的关系正在悄悄改变。
静溪婚前,有一次郎先生外出没留纸条也没打招呼,儿子在樊家村找了半天无果,急得直冒虚汗。父亲到了太阳落山悠哉悠哉地回家,静溪也是这样埋怨了老爸几句,老先生拍拍儿子的肩膀笑着说,“儿子,晚上我和你喝两杯,给你压压惊怎么样?”
可是,现在家里多了个女性,多了个王熙凤一样的当家女主人,儿子也没怎么说父亲,父亲却翻白眼望了一下自己的儿子,而且也不肯跟儿子坦诚地说什么,“无形之中我和父亲有了隔阂”,静溪在心里说道。他开始检讨自己,他这个婚是不是结得有点早了,要是再过10年结婚,父亲古稀之年了,他时时处处会依赖我,也没有耐力、心情去跟儿媳儿子较劲了,因为他更在意自己生命延续的可能性。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道道带金边的颜色,樊家裁缝铺那西墙上斜照的阳光刚才还淡淡的,一忽儿不见了。
“哎,父亲会去哪儿呢?”坐在两眼井石板上的郎静溪叹了一口气,眼看暮色降临,去哪儿找老爹呢?”
“叹什么气呢,郎哥?”来人晃着两只木桶,放下担子。
“哟,你咋来了,江野,去过后院啦?”郎静溪侧过身问道。
“去了,叔也不在家,我挑上担子就来这里了。对了,郎哥,你坐这儿来晒腚啊?”
“我嘛,找灵感的同时晒晒太阳。”
“不过我感觉你不光灵感没找到,太阳也没追上,我说的没错吧?”
“你的感觉挺准的,难怪父亲说来咱家干活的人就数你脑子灵光,我灵感没找到都被你看出来了,不简单不简单……”
“这有什么不简单的…”替郎家挑水的小伙子从井里提上水边往木桶里倒边自信满满地说道,“看你脸上阴云密布,还罕见地坐在井边唉声叹气,我就知道你的写作又…又进入你说过的那什么了……”
“进入瓶颈了……”
“对,对,进入瓶颈了…”提水的小伙子麻利地从深井里拎起水,看了看郎公子说道,“嗨,你们文人的用词真讲究……”
“其实吧,我有时候也挺羡慕你们的,譬如说你吧,在城里做一份工,一礼拜给我家挑一缸水,回家有空还做篾匠,你妹跟你妈上镇子里挑着去卖竹编的提篮、畚箕,多好,简简单单,没有倾轧没有纠结,什么瓶颈不瓶颈的,去他妈的!”
“郎哥,我,我,我这是第一次听你撒野,你,你,你怎么啦,能跟我说说吗?”
“我,我,我挺好的呀,谢谢啊……”静溪的笑声怎么听都有点干笑、拧巴,他自己也觉得不太自然,用手摸了摸前额的头发。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他一说谎或掩盖事实的真相就用手摸前额的头发。
郎记者最近在报馆不太顺,为婚娶的事家里跟父亲闹不愉快,他心里不痛快叠级了,就想在人跟前发作一下,从来不爆粗口的他猛地爆粗口也没啥稀奇。但是,在他人面前他得装,装作若无其事,装作依旧春风得意马蹄疾,谁让他是郎报馆呢!
“那,那我走了啊…”江野挑上水去郎家大院了,半路他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他要跟我说:走,回家,回家跟你细说去!”
因为江野的爷爷在棋盘上有一手,去郎家三合院跟郎先生博弈时经常带上当时五六岁的孙子江野,所以江野是内向而文弱的静溪小时候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虽然江野比静溪小了两岁,但江野就像他名字一样,他跃入河如鱼儿,爬墙攀高上蹿下跳野得如猴儿,长到9岁时个头跟静溪差不离了,过去两个小子在三合院偶尔掰手腕,做哥的老败在小弟手里,把为他们加油的郎先生和江爷爷两个人乐得哈哈大笑。
那年秋天雨比往年多,村路难得见干,老湿漉漉的,人走在路上容易打滑。静溪少爷放学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被夹在两个高年级学生中间;才读二年级的江野跟同学走在后头,他们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后头,不想跟高年级同学并肩而行。
“快救人那,同学,同学掉河里了!”突然,有女同学指着河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
比静溪高出一头的两个高年级同学看了看小河溜得比兔子还快,他们知道自己犯事了,本来只想问姓郎的那小子要几个铜板消遣消遣,没想到静溪那倔驴一个铜板也不肯掏,他俩更没想到郎公子不经挤,更不经推,还没怎么用力挤兑他,公子哥儿居然掉下河里奔河蚌去了。两个臭小子一看静溪掉河里,郎崽连狗刨式都不会,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就神色慌张地顾自跑开了。
“有人掉河里了,快来人啊!”
“你帮我拿着,一会交给我!”江野摘下背着的书包往同学手里一塞,飞快跑起来。
江野跑到河边一看,是静溪在水里胡乱挣扎,他知道静溪从来没有下过水,来不及想什么,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但是,水里的静溪慌乱中死死抱住了来救他的9岁的江野,江野怎么掰也掰不开静溪的手,两个人在河里眼看要沉下去,岸上的同学挤成一团有的喊叫,有的急得直跺脚……
“看,快看,有大人跳下去了! ”
“快,快,快拿绳子来!”
岸上一个女人接过一根学生娃跳绳的绳子,跟几个同学拽着一根绳子,准备将落水者合力拉上岸来。
幸好那天江野爷爷路过,快到甲子的男人水性好,将抱在一起的两个娃分开,先将在水里乱蹬腿的静溪救起来。
“江爷爷,绳子来了,你接着!”
岸边稍大一点的小孩里有人认识江爷爷,爷爷接住岸上抛来的绳子将静溪系上,他回头向自己的孙子游去。
“别管我,爷爷…去管静溪,你快点!”
“不行,你已经呛水了!”
“我,我自己能行!”
果真如江野所言,静溪公子身体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他试图用脚踩住驳河岸的石壁,可是快要到堤岸了,又滑落到水里。岸上的人手忙脚乱,力气不够大到可以把水里的同学拉上去,见落水者跌落河里一次,众人惊呼一次。好在江爷爷及时赶到,托住静溪的屁股往上推,樊家村郎家少爷终于被拉上了岸。
“小兔崽子,你行啊,今天幸亏你救的是静溪,他个头不高力气小,要不然你跟他两个人都喂河里的王八了……”江爷爷跟自个上岸的孙子说道,一边摘去江野身上的水草。
“哎哟,江大哥,今天要没有你,我们,我们静溪就完蛋了!”晚上,郎先生带着儿子上江野家拜谢。
“郎哥,你是怎么掉到河里去的?”江野拉着静溪的手问道。
“被两个高年级同学挤啊挤,快到河边时被谁推了一下,我脚下打滑,就…就掉到河里去了。”说话间,静溪连打了三个喷嚏,他不敢说自己被那两个坏小子讹钱的事,他怕父亲一旦知道了找学堂论理,要求处分那两个混小子,以后怕自己遭到坏小子恶劣的报复。
“哎哟,你不知道啊,那两个同学经常欺负低年级同学,我们看见他就飞快地跑开。”江野说道。
“那静溪,你当时咋不跑呢?”江野的爷爷摸摸静溪的头俯身问道。
“他是平足,他跑不快。”心直口快的江野说道。
江野以为凭着他和爷爷救过静溪命的这层关系,少爷不会摆少爷的架子,会跟他这个少年期朋友说说真心话,没想到在郎大记者面前碰了个软钉子。“这就是文人的天性吧,他们有于心不甘的痛苦,想抖搂想排解,但是又左遮右掩,跟我们爽快的穷人真不一样啊……”江野挑着一担水,边想边拐进了郎家后院,很快挑着空桶又朝着井边走来。
“回家吧,郎叔回来了!”
“你,你,你看见我爸了?”
静溪从石板上跳下来问道,他没料到樊家裁缝来打水,更没想到裁缝跟他说话,还称他爹“叔”。
“没看见。”裁缝说道。
“那,那你怎么知道我爸回来了?”
“那,那你爱信不信,继续坐着吧!”来打水去做晚饭的裁缝丢下这句话顾自拎着一桶水回家了。原来裁缝出门前,听刚进门的小叔说起过,说他从镇上回来,看见郎先生走在他后头不远处。
“江野,我爸回家了吗?”
“没呢。你坐在这里原来是等郎叔啊!嗨,你怎么不早说,我爷爷陪郎先生上镇上去了,他们说好天黑前回家。”
“不等了,他老人家爱去哪就去哪,反正他硬朗着呢。”
郎先生他愈来愈不喜欢那个在乡野鹤立鸡群的洋楼,觉得高墙深院阻隔了他与亲朋乡邻的关系,连底层的阳光也被围隔,不像往昔住在平房里从早到晚可尽情地享受日照。那时郎先生遇到烦心事,有亲朋好友径直进来小酌半杯,或者激战于棋盘,或者切磋易经相学,不知不觉间郎先生忘记愁郁,愉悦的笑声在平房频频盈耳。静溪小时候有顽固性皮炎,复发时整夜啼哭,怎么哄也无济于事。外请的乳母白天趁婴孩睡着,自己忙里偷闲还可以打个盹,缓解缓解疲惫。可是厨子不行,他晚上休息时常被病儿的哭声吵醒,白天除了给一家子和郎家请的季节性短工管饭,看护院子,还要顿顿另外给少爷做没有鱼和蟹(食用容易引起皮炎复发)又有营养的饭菜,整日又忙又累。所以郎家厨子在潘厨子之前走马灯似地换了好几个,给厨子的薪水见长也还是留不住人,特招郎先生烦心。他在官场上因被排挤而受的气和在家里受的累,扛不住时一个大男人忍不住涔涔泪下,但他从没有往老婆头上发泄过。后来女儿梦溪的降临,给了郎先生意想不到的天伦之乐,可是妻子却在女儿5岁那年走了,为此郎先生将女儿改成她妈妈的朱姓。而在妻子辞世的悲伤期间,处于成长发育期的儿子他那过敏性皮炎却不治而愈了,还不留一点疤痕。郎大爷被这命运的好好坏坏磨缠了大半辈子,这些年生活的不幸与幸,厨子潘大脚陪着郎先生终是走过来了。而眼下,郎家托亲家苏家的福,住在这金碧辉煌贵气十足的豪宅里,按说老爷应该怡然不已,但他偏偏觉得当下在外人眼里活得贵气却不如儿子患病的小时候。
这樊家村独一无二的洋楼有两层半,跟石库门的洋房有所同,也有所不同,设计者是郎家新媳妇的兄长。她大哥在国外游学期间结识一个守寡多年的贵妇,使原本阔绰的上海的家有了境外资本的支持。对于自家妹妹下嫁门楣低于自家的郎家郎,郎静溪的妻舅倒没怎么在意,可是他坚持让郎家推倒有十几间平房的好好的三合院,说妹妹可以不嫌弃郎家,但是他不能够看着唯一的妹妹在低矮的‘贫民窟’里过日子。于是,樊家村洋楼建房的巨资由他垫付,包括地砖、钢窗、花玻璃等建材由他在国外订货并海运到上海,施工队伍也由他请来,是一家在境外注册的建筑公司。在原址建起气宇轩昂的洋楼后,那苏家大少爷才让自家妹妹蒙红盖头上八抬大轿,在铜鼓喧嚣声中风风光光嫁到樊家村。
郎静溪嘛,有小洋楼白住自是偷着乐的,所以他对高人一等的妻子在某些家事上的颐指气使独断专权,就当没听见没看见,他这块父亲和儿媳之间的‘夹板’,对于他老婆来说各方面表现都合她意。譬如,他老婆八抬大轿进了郎家门不到一个月,就将下人全都赶到小作坊旁的杂物间居住。还有,樊家村的亲邻有事没事地爱到郎家串门,新媳妇一看在宦海浮沉过三十年的公爹被人家一声声“郎大人”、“郎先生”叫着而不亦乐乎,又是吩咐女佣端茶,又是亲自给人家赐座,而少奶奶撇着嘴不是嫌来客言语粗鄙就是嫌乡邻穿着粗劣,一次次甩脸子,以自己怀孕喜欢安静的理由让丈夫将人给‘请’了出去。又譬如,新媳妇不准许女佣在二楼朝北的平台晾晒衣服,说裤衩子花大袄像万国旗似的在高处招展有伤风雅,是一种不体面的做法,会破坏洋楼的美感,对此郎公子表示赞同。女佣晒衣服只得放弃二楼阳光普照的平台。而后天井因为朝北又不够宽敞,日照时长很短,尤其冬天等阳光照进狭长的后天井,那阳光早已经疲软了,衣服很难晒干。女佣没辙,只得叫上男仆,一日里为让湿漉漉的衣服追赶阳光得靠人力搬动(撑放竹竿架)石墩子好几次。尽管老父亲看见后表示反对这样做,说房子是用来住的,不单单是为了美感而存在,更不用在意别人的评价。老爷子不想在下人跟前抱怨,也不想跟儿子儿媳妇激辩,只好反剪着手郁郁地说,“房子有美感,但要是住在房子里的人没有美感,又如何?”
为了公爹这句话,本来一双桃花眼水灵灵的郎家儿媳妇黑着脸回娘家住了半拉月还不肯回家,放话出来要郎静溪抬轿去接她,要不回樊家村的事没的商量。郎大人说雇一顶轿子让儿媳妇自己乘轿回来,谁也别惯着她。郎静溪拗不过怀着孩子的老婆,只得拎了一大堆礼品,当着岳父母的面说了一大堆肉麻的话,还答应老婆提出的几个条件,他妻子才肯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跟他回家。轿子到了樊家村,郎家仆人都敞开正门迎接,正在洋房附近地垄边插秧的几户佃农直起腰艳羡地望着,他们几家有族亲关系的田地紧挨着,农忙季节会互相助力。五六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见身着五彩斑斓旗袍的郎苏氏下了轿子,搭着潘厨子老婆的手,趾高气扬地进了洋房。
“哎,哎,看,看人家怀个孕,像怀皇太子,侬怀孕七个月都快生了,还在地里弯腰插秧呢!”
“是呀是呀,苦命的娃啊,还没生出来就遭罪!”一个大肚子婆娘用左手托着大腿,艰难地直起腰说道。
“我们还不是都那样过来的,下辈子争取投个好胎嘛!”
“别做美梦了!我婆婆说过,想要过上郎家儿媳那样的日子,就是再投十次胎也未必能成。”
“听说她每天脸上的妆都是不同的。结婚那天是盛妆,在家是家居妆,出门正妆,去跟上等人聚会是艳妆,就是病了还化妆,化个病妆。”
“哎吆吆,听听,听听,怪不得阿拉被叫做黄脸婆,从来不在脸上费功夫。”
“侬就是有功夫也花不起那钞票,人家花的是美钞、英镑,讲拨侬听伐搭界(说给你听没关系),化妆不但分场合,还跟衣装搭配,和头上各种钗头凤搭配。”
“哎呦呦,怪不得村里人都讲侬年轻时在外码头见过世面,说起来一套一套……”
“哎哟,羡慕人家做啥?化妆来化妆去,也变不了一个飞天仙子。我婆婆说我下辈子肯定投胎做猪,别无他选。”
“侬不生气啊?要我早生气了,不给她做饭,饿她三天,她就不胡言乱语了。”
“生啥气?我觉得做头憨憨的猪,比我现在嘎苦法子要好。”
“侬心态真好,要我也生气了,婆婆凭什么这样嘲笑我?”
“凭侬没有嫁妆,没有钱财,光身嫁过来。”
“哎呀,我婆婆不是本地人,嫁到樊家村听说一床绸子被面都没有,她比我还光身,侬讲伊有资格讲我伐?”
“看你们几张嘴,羡慕人家变成声讨自己的婆婆了,真有你们的!”一个挑着一担秧苗的男人在田垄上卸下担子说道,他把一担秧苗抛在几个女人身后,再抛下一句话,“说来说去都是命,一人一命,认命吧!”
说话的几个妇女手里拿着秧苗,眼睛瞟瞟地里劳作的丈夫,不再说什么,“一人一命”,就认命了吧,也许她们想明白了。那怀孕的农妇再次直起腰轻轻敲了几下背,没办法,春耕春种要紧,别说累死就是散了架也得把地给种上,要不然误了农时打不上粮食,一家子吃啥?
郎家儿媳下了轿子回家后,整日没好气地说话,吊着脸,像谁欠了她几万吊钱似的。郎先生没花什么钱,却让儿子娶到了如花似玉的富家女,本是件光宗耀祖的事,但郎先生却看不上有两个铜板就眼泡皮朝上不可一世的人,他对洋楼的好感也在下降,加之在家里地位跳崖式下降,一个在官场底层混过几十年的读书人好像第一次有了人生的挫败感。他想起自己住三合院时,不说门庭若市,起码常有亲朋好友来串门、聊天,或者乡里乡亲扯着一个读书郎让郎大人看看将来是否能够成器;而洋房砌起高高的围墙后,为增进情感、为切磋棋艺而上郎家的乡民愈来愈少了。厚重的双扇大铁门“嘭”一关,郎家几代人诚朴恬淡的情怀和好客的心境,全被关在门外了;原来那种杜甫说的“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的自由、随性、平和,都遗憾得荡然无存了。最要命的是,郎先生在这家子的话语权正在弱化,老爷子想敞开大门,跟过去一样让乡邻来去自由,不是他说了算!
是啊,话再回到镜溪儿子身上。郎静溪儿子办满月酒的三天前,老爷差潘厨子老婆春兰跟楼上的儿媳妇好说歹说,那洋房的正大门才经允许端端地开了几天。
郎家为孙子办满月酒的那天晚上,静溪表哥陪丹溪表妹去了一趟朱家大宅,郎大人摸黑去井边等待儿子归来。见村口方向根本没有马车奔跑的声音,回了洋房,被厨子发现,关上偏门不让老爷再出去。俄而,大脚潘捧着盛放大豆的簸箕去了一趟小作坊,将大豆浸泡的活做完,回来对老爷说道,“郎先生,你不要再出门了,我怕天太黑,你出去万一绊脚栽倒了,事情就大了哈……”
“得嘞,听你的。”
郎先生说完去了书房,不过书是横竖看不进去,没过一会又出来了,在厨房炭炉旁翻动衣服的厨工听见老爷穿过客厅在前后天井间来回踱步的声音,厨子取下快要烘干的尿布,怕转头着火,他什么也没说,从偏门走出去。走着,走着,远远地听见急促而悠长的自行车铃声,不用猜,就那黑夜骑车走道毫不犹疑的架势,肯定是少爷的表弟明溪吧。于是,大脚厨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起来。
“是明溪少爷吧?”不等来人走近,大脚潘站在裁缝铺排门板透出来的灯光晃曳的村路上急切地问道。
只听得自行车一阵紧急刹车声,迎面来人从自行车上跳下,结结巴巴气吁吁地问道,“你,你,你是潘大脚吧?”
“是,是我,你是?”
“我是…是明溪少爷家的护院人。”
“我咋不认识,你是新来的吧?”
“上个月才来,以前在在一间教堂做杂务。”
“噢,那,那到家里去坐坐吧。”
“不去了,谢谢,我得赶回去护院。”
“这么晚来,有事吗?”
“明溪少爷让我来跟他舅舅——你们家老爷说一下,今晚静溪贵公子和他表妹丹溪就在咱院里住下了。”
“他们,他们都好吗?”
“好,好,我们家老爷还没挽留静溪公子,他一看明溪少爷在家,就将皮大氅脱下往摇椅上一扔,哥俩抱成一团互相捶打,然后一齐说服丹溪小姐一起住下了,反正我们老爷家有的是屋子……”看护院子的壮硕的年轻人说着伸手摁响了自行车铃,那铃声在静悄悄的黑夜回荡,显得格外清脆、响亮,也传得格外远。这时候,月光似乎也被这铃声征召从云层里跳出来,夜不那么黑那么混沌了。末了,来人加补了一句,“那两个少爷前后脚到的,有意思,像说好似的”。
“明早少爷和丹溪还回樊家村吗?”
“不来了,他们各自进城了。我们老爷说,让你们家老爷放一百廿个心好了。”说完,那人调转车头骑上车飞奔而去。
大脚潘本想目送那个送口信的人骑车出樊家村,一想到郎先生正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就撒开大脚丫跑也似地回洋楼了。他推开偏门,人一闪进客厅就大声嚷道:“郎,郎先生,人,人不来了!”
“谁,谁不来了?”郎静溪的老婆扶着楼梯的扶手冷冷地问道,她头上还缠着一块产妇戴的花布头,正在房里睡觉的她果真被自行车铃声惊吵到了。
“噢,回话少奶奶,少爷今晚不来樊家村了。”大脚潘弓腰小心地说道。
“他和丹溪都住在我妹家啦?”郎先生问道。
“是的,将马车还上,他们就在那儿住下了。”
郎静溪的老婆听到他男人晚上不回来了,宿在他姑姑家了,就丢下一句话“潘大脚,等会给我打一盆热水来!”这会,女佣临时缺席,郎家孙子的乳娘带毛头睡下了,产妇坐月子满月了,她自己的事完全可以自己解决,但她是这样想噢:咱出钱请的仆人,不用白不用嘛!
在这豪宅里,郎家儿媳妇是除老爷外的唯一喊厨工“潘大脚”的人。丹溪虽然给潘师傅起了个外号“大脚潘”,但她跟表哥一样,中规中矩地喊厨工“潘叔”,他俩只有着急而潘叔遍寻无着时才会大声呼喊“大脚潘!大脚潘!”
“好的,等这壶水烧热了我放房门口好了。”潘大脚生怕怠慢少奶奶,他连忙答应,这活原来是他老婆干的。
“他们住我妹家,一定是最近很少回家的我外甥明溪回来了,我猜。”郎先生看了一眼楼梯的方向很有把握地说道。
“是的,明溪少爷前脚到家,咱静溪少爷后脚就到了,来人说两兄弟可乐上了。”潘大脚在那两个少爷前都可以“爷叔”自居,但在郎家洋楼里他习惯了以仆人的口吻说话,况且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仆人。
“两个人少不了抱成一团,捶来打去的,估计永远跟小时候一样,一碰头就有说不完的话。”老人家不再心慌意乱地踱步,坐在沙发椅旁边的太师椅上满眼含笑地说道。
“他俩小时候打过架吗?”
“打过,怎么不打?不过两个人越打越亲,胜过亲兄弟。”郎先生说着笑出了声。
“一个救火,一个办报,一碰头就有说不完的话,那除了亲情这一块,说明那哥俩能说到一块。”
“潘大大,好眼力!”郎先生嘴角扬起向潘厨子竖了竖大拇指。
这会儿,丹溪因为第一次上明溪的家,正跟表哥的姑姑姑父说着话。
“哎哟,这姑娘水萝卜一样,白白净净的,眼眸有几分像戏词里唱的那样,如天上的星辰璀璨无比,啧,啧,啧……”
静溪的姑姑拉着丹溪看了又看,满心欢喜。一旁的姑父见自己的夫人不怜惜一堆赞美词,他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你看中意了,那就问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到我们家长住下?”
静溪的姑父觉得自家儿子已经24岁了,该讨个姑娘过小日子了,可是让人物色了好几个他谁都看不上,回家来拿着那个新到的消防车模型爱琢磨,做爹娘的干着急,想儿子总不能跟消防车过一辈子吧!姑姑姑父看着气质超俗与众不同的丹溪,觉得姑娘跟他们儿子可能会有戏了。姑姑姑父一共一儿一女,双胞胎,可是他俩不嫁不娶,一个长期住在城里授业的学堂,一个将自己交给了消防队,偶尔回家看看两老,弄得父母一看见俊男靓女,就有想把人家儿郎姑娘说给自己儿女的冲动。
樊家村的郎静溪这会儿跟在他姑姑家女佣卜妈后头,看着下人把表妹丹溪的屋子也生上炭炉,把床也铺好了,就推开表弟明溪的屋子,跟说好彻夜畅谈的表弟一起躺下了。
“最近有什么要闻?”明溪问道。
“你也笑话我!”
“听说你们的报纸要被《时报》收购了,有这回事吗?”
“传了好几回了,狼该来还是得来,不过现在大伙儿都听得麻木了。”
“刚喊狼来时,你那些同仁是不是紧张了一阵子?”
“确实如此,有心急火燎的人都做好了跳槽的准备。”
“那要是真被《时报》收购了,你准备咋办?”
“我有自信,《时报》不会轻易将我遗弃于道上。当然,前途未卜的担忧还是有过。”
“多日不见,学会做谦谦君子了嘛,哥!”
“我们报馆半年前来了个新人,业务不在我之下,据说还来头不小,所以,所以我们这些呒花头(没有靠山)的人都夹紧尾巴做人。”
“最近新出的小说连载是你鼓弄的吧?”明溪问道。
“怎么看出来是我弄的?”
“那小说有几个故事好像发生在舅舅家,别人推荐我看的。”
“还有呢?”
“那笔名范甲村,我想只有你这个樊家村人才会想到。被那个新来的能人逼出来的吧,有时候甘拜下风会激发个体的才华。”
“哎,明溪啊,你们消防队业务嘎繁忙,还有人看我的小说连载?”
“看,怎么不看,连那些西人也抢着报纸争相看,看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所以我最近洋枪国的鸟语大有长进,当然他们的汉语水平也疯涨。”明溪毫不掩饰他的得意。。
“嗨,想不到,想不到我的小说比我的专栏还受读者欢迎。”
“还有呢,你的小说正在治疗一个具有严重拖延症的病患。”
“噢,还有如此功效,咋回事,快说来我听听!”
“那是个外国佬,我以前好像跟你提起过他。他上月求我帮他,我以为他又要索讨你们家潘叔做的香干和火烧饼,我没理他……”
“他爱吃我们潘叔做的小零食?”
“爱吃,我捎带的用来应急的小零食他以前还偷着吃,那胡子上沾的芝麻我一看就知道内贼非他莫属。”
“有意思,有意思……”
“所以他求我帮他,我就往那上面想。不料,他掏出一张报纸,哇啦哇啦外文夹中文讲了好一通,翻到专栏小说那一版推荐我看,还要我听听他对故事和人物的理解对不对。”
“看来他的中文不错。”
“这里面有我的功劳,整个消防队里,除了我们队长,也就我从不当众奚落他,还教他说中文。”
“那些消防队员大都是洋人,为什么还要笑话洋人?”
“因为他刚来中国时,常常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一刺激一激动就手舞足蹈吭哧吭哧个没完,大家觉得他古怪,不好接近。还有,听说他…他打小没有父亲。”
“他的父亲早年亡故了?”静溪问道。
“等等,哥,你别说话!你听,你表妹好像在敲卜妈的房门……”
“是吗?”
“哥,我出去看看,咋回事?”表弟嗖地坐起来。
“噢,不用去看,丹溪大概找卜妈要一件睡衣,我猜。”
“你对你表妹的需求倒是了如指掌……”
“我们乡下人,睡了就睡了,没有嘎许多规矩。丹溪啊,都是在法国养成的习惯。”
不过,静溪说完这句话,他脸上微微发烫,因为自从他结婚后,只要在樊家村洋房过夜,他老婆一定会督促他穿上睡衣,那汉服一样的睡衣还是丝织品,比两件棉袍还昂贵。但是,他若是宿在报馆在附近为他租的民房,他几乎没有一次穿过睡衣,总是拿着笔开夜工到下半夜,躺下就睡,说到底郎静溪还是个乡村子弟,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精致的条规约束自己。
“那我更得去了,我姐不在家,她的睡衣放在哪里我妈不知道,卜妈或许也不知道,我知道,我去给丹溪找出来!”
明溪赤着脚,披了一件消防队的制衣窜出房间,在外面跟丹溪说些啥,静溪没听见。他不关心表妹的睡衣,他更关心表弟消防队那个古怪的消防员的命运。所以,明溪一回来跳进被窝,静溪得知丹溪拿到了睡衣,就赶紧接上刚才和表弟的话题。
“哎,明溪,你说那个脾性古怪、不太合群的消防员,是不是你年前睡在我婚床说起的那个‘树懒先生’?”
“就是他,我随口说说,你还记得?”
“你刚才去卜妈那里,我才想起来。”表哥接着问道,“他没有父亲,是怎么一回事?”
“不对,不对,他的父亲不仅健在,还活得挺滋润。”
“那为什么说他没有父亲,西人们还笑话他?”表哥顿了顿又问了一句,“噢,对了,他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
“都是,都不是。”
“这,这我就听不明白了,什么叫都是都不是?”
“他的父亲是商人,法国人;他的母亲是英国人,但他出生在意大利米兰,所以他是意大利人,但他爱说自己是英国人。”
“准确地说,他是出生在米兰的法国人。”
“是呀,外国人跟我们一样,跟父亲一个姓。”
“跟母亲一个姓的,不多。他跟你们说法语吗?”表哥问道。
“他常常说错,可听说他小时候用法语跟人交流不成问题。”
“我估计这是童年创伤以后的记忆变形,或者他是故意要遗忘法语。”表哥说道。
“为什么要刻意遗忘呢?多精通一种语言,不是多些出路嘛!”
“让我猜猜啊:我估计他是个私生子,从小被母亲带着住在英国,跟他法国的父亲没什么交集,他试图通过遗忘法语实现遗忘父亲的目的。”
“哎呀,表哥,你无愧于文人,“一支笔”厉害,猜得太准了!”
“那不是我厉害,许多国外小说都这么写。那,那后来他的父亲呢?”表哥又问道。
“他的父亲成为议员后,再不到英国来看他这个私生子,也很少寄钱给他们母子。”
“法国议员怕自己的私生活被公众知道,影响他的政治前途和议员连任,所以就断了跟他们母子的联系。”
“是的。他们母子在伦敦艰难地生活,让儿子读完中学,他母亲就带着他搬到伦敦乡下去了,那儿毕竟还有外公一家子可以依靠。”
“那他,他为什么有严重的拖延症?”表哥好奇地发问。
“他父亲遗弃他的那年,也就是他父亲成为议员的那年,8岁的他得了自闭症,虽说不那么严重,但落下了动作缓慢的毛病。”表弟说道。
“这,这我就奇怪了,既然有动作缓慢的毛病,为什么挑个消防员做做?”表哥愈发好奇了。
“是啊,消防员任何时候都讲究快、准、稳,起初我也不理解。后来我知道了他的身世,我听说是他母亲亲自把他交到我们队长手里的,所以我猜队长和他都是英国人,那样好说话。”
“那,那他的拖延症有没有影响你们争分夺秒的救火?”
“差不多有两次,一次救火回来他被罚面壁一天,一次他被队长涨红着脸骂了一顿。”
“为什么会被罚面壁一天,又是他的拖延症?”
“倒不是因为拖延症。他不是个随机应变的人,有时候认死理,大家拿他没辙。”
“他那样的人,可能需要你们大家适应他。他喜欢认死理,很正常。”
“那次被罚面壁一天,倒不是因为他火警前反应不够快,而是因为他反应过度了,他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
“噢,那不是很好吗,干吗还要责罚他?”表哥差点从床上跃起。
“那一次,我们去一个工厂救火,厂里一个车间货物多,一着火刺鼻味到处满溢,浓烟滚滚,火场已不好收拾,幸好那个车间处于河边,又离其他车间挺远的,队长见状就觉得放弃那个车间,因为消防员进去灭火会无法生还。队长让留下几个人和一台消防水泵,将其余的人集合起来。”
“队长做得对嘛,一个车间报废算了。”
“可是,队长给我们点名准备奔赴下一个火场的时候,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就那树懒先生吗?”表哥问道,睡意全无。
“他去哪儿了?队长大声问大家。听说车间里还有个人没逃出来,他,他,他不会到车间里救人去了吧?有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乱弹琴!队长骂了一句,然后快速带上防毒面具,气急败坏地说道,快用水枪滋我,快,快!队长准备自己冲进火海去一看究竟。正在那时,有人喊道,他出来了,出来了,队长你看!有人指着车间门口说道。大家见那拖延症家伙口鼻蒙住背着一个人踉踉跄跄地从火海里跑出来,顷刻在地上打滚,大家都冲上去用水枪滋他们。这下我们看清了,那个被救的人是个小个子女青工,原来烟雾浓重的时候她蹲在车间的角落不知道如何是好,幸好口鼻蒙住了。”说到这里,表弟明溪咽了咽口水。
“怎么样,两个人?”静溪赶紧问道。
“还好,两个人逃出来时就额头上、手臂上有一些擦伤,那个女工的背被火有些燎伤。队长当场就骂那英国人,说他一个怂人哪来的勇气,不要命啊!救护车将他们两个人拉走,我们已经在去下一个火场的路上,队长感叹地说,那不要命的家伙,看来挺有本事的。我们想想也是,只是大家谁都不说话。”明溪一边讲火场故事一边打着哈欠,每次他随车救火,事后全身松弛的他都会觉得活着真好。
“树懒先生了不起啊,救人有功,应该奖励他。”表哥感慨道。
“想得美!什么奖励都没给他,消防队还下达了处分决定,批评他在火场不听指令擅自行动,我们队长只好执行,把他关进小黑屋责罚他面壁一天。”
“岂有此理!他反抗了吗?”表哥捏着拳头差点从表弟床的另一头跳起来。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闷声不响什么也不带,据说他拿了一本罗伯斯…罗伯斯庇尔最后一次在国民公会上慷慨激昂的演说稿进了小黑屋。”
“很明显,他是想让那些处罚他的人知道,罗伯斯庇尔当年36岁被杀是错的,今天你们面壁责罚我也同样是错的。他是为受到不公待遇的自己无声地辩护,就像罗伯斯庇尔生前作为律师为受到不公待遇的人们辩护一样。”
“表哥,你真风趣,他不关小黑屋也喜欢看名人传记,还有英国小说,意大利小说也看。”
“好好,就算那次他火场救人有违指令是错误的,那么他一次被队长骂了一顿是咋回事?”
“拖延症犯了啊,我们在消防车上等他一个人等了两分二十八秒。”
“谁还掐着表?”
“反正大家都说等他等了三分钟,只有掐着表的那个人说是两分二十八秒”
“倒是该骂,争分夺秒的事,哪有两分二十八秒可以耽搁的啊?!”
“我们队长很少涨红着脸骂人,可是那次从火场回来他冷峻的脸怒气冲冲。”
“那个米兰先生回怼了吗?一般古怪的人一旦被激怒,他会骂骂咧咧骂个不停。”
“没有,他只是重复那句话,要他趁早改了拖延症,Take it easy.他还用中文说了一句:他可以重振旗鼓。”表弟的表情有点俏皮。
“那成语是你教他的吧?改了拖延症,恐怕没他说的那么容易。”
“没想到,最近你的小说连载他看了入迷,他说他每天都看。重振旗鼓那个成语,是他从你的小说里看来的,他不懂意思来问我,后来就常常挂在嘴边。”
“我的小说还能收获一个洋读者,这我倒没想到。读我的小说,要有阅读能力,还要有鉴赏力,恐怕还需持之以恒,毕竟连载已破百日。”表哥感叹道,他觉得今晚来舅舅家算是来对了,太划算了。
“等我说完,你再沾沾自喜也不迟,老哥!”表弟将枕头上的头抬起来说道。
“我刚刚有点自以为是,又被你揪住翘起来的尾巴,呵呵……”
“本来他早晨有睡懒觉的习惯,宁愿早餐拉下不吃也要多睡一会。自从迷上你在报纸上讲那个悔婚女孩的故事,他每天早晨按时起床,啥事也不干,先去门房拿报纸,生怕去晚了报纸被人家拿走了,小说拉下几天,故事就接不上了。”
“所以他的拖延症从早上起床改起,慢慢地在好起来。”表哥听了心花怒放,虽然他并无欢呼雀跃。
“那天在our canteen(餐厅),我接过他递来的报纸一看,就那笔名范甲村,我猜一准是你。我很好奇,很快读了起来,那大胡子嗖嗖上楼,又拿来好几张报纸。”
“那个法国人,噢,不对,那个米兰人叫什么名字?”
“人家自称英国人,表哥,你,你别…别老是给人家改…改国籍好伐?”明溪太睏了,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哎呀,对不起,那个洋人叫什么?”
“他啊,他啊,他叫,叫……”明溪表弟鼾声骤起。
才说了一会话,白天跟着消防车在一个跑马总会商人家扑灭一场明火的明溪呼呼睡去。郎静溪呢,在姑姑家喝下的蜂蜜水和牛奶起作用了,酒醒了,脑子不沉了,望着窗外时隐时现的月亮,还有被西北风吹得树叶趋近空净的枝头来回摇曳的大树,想起表弟的往事……
表弟6岁那年,郎家公子和父亲到邻村看望姑妈,潘厨子让捎带些他做的香干、卤豆腐,结果嘴刁的表弟明溪从此以后吃豆腐认准大脚潘,常常让看家护院的人上樊家村拿潘叔做的卤豆腐、香干。再后来明溪从江南制造局附设的工艺学堂毕业后,到上海租界的工部局第四水枪队当了一名设备维修技师,有一回他一边保养消防车一边跟那些水枪队的消防员夸海口说,你们绝对没有吃过全上海最好吃的卤豆腐。消防员中有个洋人闻之也不说什么,直接到消防队配给明溪的壁橱里翻找出小技师当作零食的香干,堂而皇之地坐在明溪的办公椅上,食指和中指像钳子一样从一个圆口玻璃瓶里钳住美食,吃上了裹着芝麻、白糖、花椒、米醋、自制香油的川沙潘大脚香干,还时不时地哼唱几句英国乡间小曲。然后嘴一抹,走到消防车旁说,“嗨,修车的!过两天你把卤豆腐送到餐厅去,我想尝尝!”
这家伙!偷吃完了人家的小零食香干,又惦记上卤豆腐,还用命令式的口气。明溪一看是那个经常在消防警铃响起后十有九次一手提着消防帽,一手拎着裤腰总是姗姗来迟的英国人,本想不动声色地说:“If you want to taste it ,you may go to the town (你想尝尝,可以自己去小镇) ”。他晓得,那个子很高大,头却长得又圆又小,耳朵也比常人小,毛发倒像树懒长得又密又长的英国人嘛,作为男人方向感极差,一个人连租界也不敢出,生怕自己再走丢了回不了混饭吃的水枪队。所以,“修车的”料定那个‘树懒先生’不敢一个人莽撞地去樊家村舅舅家明火执仗白吃白喝白拿的。不过,明溪就是明溪,他轻易不被那些狂野之人激怒,他知道自己虽家境还算优裕,但不过一个救火的,会点别人不太懂的技术,可轻易不要引火上身,惹毛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外来物种。再说,明溪看在那家伙和其他大鼻子这几年让他鸟语水平突飞猛进的份上,就暂时容忍了被他这个修车夫暗地里比喻成‘树懒先生’那副傲慢的样子。
就这样,川沙潘大脚的卤豆腐上了好几次工部局消防队的饭桌,当然明溪也不费吹灰之力侦破了一案:水枪队那帮西人里是谁经常在偷食他香辣茶干、火烧饼,因为那个总是拖水枪队后腿的‘树懒先生’,一张略显拥挤的脸上好几次大胡子上沾着黑芝麻,最后一个登上了消防车。用古人的老话头来形容明溪跟大鼻子的关系再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