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碧湖如镜,江花如锦。正是春深意浓的江南时节,墨英湖上泊去舶来画舫悠悠。莺歌燕语浅吟低唱,向来是文人雅士,富贾显贵、名媛商女汇聚之处。此时正值京师会考,更聚集了各路举子、得意失意者大弄风骚。
楚天河与同窗肖子武会试完毕,趁尚未放榜时想恣意放浪形骸,他们是外乡的名士,素闻墨英湖有名,便来此尽兴,不想春意太盎然,只见满目繁华,却少了许多传说中的雅静。两人于是将舟远远向郊外泛去,但觉繁华渐去,那纯净的春意才悄悄地入来。天河立于船头,乌色的画舫趁着他一袭白衫,飘逸如仙,有些矮小的子武穿着有些过时的蓝缎衫子,从船坞里伸出上身:“天河!如此美景,你我何不一醉?”
楚天河并未搭话,只将一双深邃的明眸向渺远碧湖望去,只见一只画舫远远飘来,像漂流在湖面的一团锦花。子武嬉笑起来——天河忙轻轻摇手示意,轻道:“听——”
果然,水音泠泠里隐约拂过古琴悠悠,天河辨得词曲为高山流水。随着画舫渐近,曲调更真切,不由得,天河擎萧于唇,与之相和——,一时间,琴箫合鸣,湖光旖旎花树婆娑,风袅袅兮于怀,云淡淡兮去远。子武不禁亦相和吟道:“瑶琴韵远箫音空,满目春色一湖风。人间已有此曲在,莫惜子期伯牙情!”吟罢曲终,画舫已近在咫尺,子武朗声:“不知哪位仙家雅士弄音,令吾等幸闻,忽生知音之慨,冒昧和之,还请见谅!”画舫在游船前踟蹰,许久不闻回音,正在二人纳罕,忽传出哈哈连声的朗笑:“什么仙家雅士,先教我这凡夫俗子无颜以见了!”随即闪出一人,头冠饰玉,衣着华美,却满脸雍容。楚天河心下诧异非同一般,更不由得意兴索然,三人报腕寒暄,互道姓名。知其名为——方可道,大概是本地的什么王孙,天河观其言语直爽,忍不住问道:“方才可是兄台弄曲?”可道也不作答,哈哈笑道:“玉儿!还不出来见见!”又催促几声,方才见画舫蓬帘掀动袅袅婷婷地闪出一女子来,但见:
乌发如云,挽起丫丫双髻;玉面含羞,飞动隐隐红云。鹅儿黄的衣裙飘飘,鹅儿绿的丝绦荡荡,微微低身一万福,弱柳扶风风款款,倩影照水水渏渏。真是珠圆玉润通灵质,玲珑剔透水晶心!虽然一身婢女装扮,却自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气。刹那间,二人痴看不觉忘神,竟不敢大声呼吸,——仿佛幸遇仙姑、天女,——怕惊动其飘然离去。少时,二人忙抱拳还礼,天河忙道:“适才闻小姐仙乐,承蒙相见,三生有幸!”子武亦连声幸会。方可道忙道:“二位皆风流名士,她只是鄙人的一名婢女唤作‘绿玉儿’你们快别如此,可折坏了她。绿玉儿亦点头。面容平和。此时两船已船身相接,便互邀上船再叙,玉儿一指湖边临然一亭,大家都欣然会意,于是,弃舟登岸,步入亭中,亭曰:“仙眺亭”,子武乐道:“妙哉!真是天意!我们真的遇上仙姑了!”
亭内石桌、石墩,大家各自拿来自备的茶饮酒具等,入座攀谈,绿玉儿却侧立于主人身后,恪守她为婢的本分。子武道,可道兄真正修为,一个丫鬟竟调理的如此非同寻常,着实令人佩服的不得了!方可道道:“哪里、哪里,她是我新近买来的,所有的才艺也出于她自身。”“原来如此,可冒昧问句,姑娘身世吗?”“身似浮萍,何足道哉!”身后的玉儿 自答。:“她总是这样,想必有无尽的凄苦难言,不问也罢了。”“英雄不问出处,美人亦如此。姑娘气质不凡,就抛去繁文缛节,身世尊卑,请入座同饮一叙,方不负今日有缘。”楚天河开口道,:“公子过奖了,虽蒙公子抬举,小女子不敢越礼。”绿玉儿微微一礼,不卑不亢。方可道见状忙说:“玉儿,你就别推辞了,今儿,是你一曲让我们一见投缘,此处有无他人,讲什么主仆尊卑,在扭捏就是却之不恭了。”大家于是哈哈一乐,玉儿便不得不入了座。
方可道:“二位仁兄也是会考来的么?”“是啊!”楚天河道:“朝廷圣明,开得科举,让我们这些寒门学子也有机会报效国家,为民出力,不然,朝野之事都掌握在世袭门阀贵族之手中,使好多有志之士被弃之无用,岂不是社稷的损失?而那些门阀贵族仗着一时之功,便只顾骄奢跋扈,鱼肉百姓,又岂不是百姓之苦?······”子武观方可道面露尴尬忙以颜色示意他,但哪里见效。只见楚天河慷慨激昂,竟起身畅谈起来:“国治之道,唯才是举,任贤用能,广施仁政,特别如今国立不久,社稷百废待兴,百姓久乱思安,正是我辈为国为民尽忠效力,大展才能之际啊!我虽一布衣,但也愿尽献绵薄,是以不负所学。古云:‘治国、齐家、平天下。’此乃吾辈之责也!”天河踌躇满志,他挥着手踱着步,不时将一双朗目的光彩投向他的同窗、他的新友,更投向安静地坐在石桌那边的绿玉儿脸上,只是那目光不敢停留在那恬静明媚的脸上,只是稍纵即逝地跳跃般的在她脸庞定格。玉儿微微翘起唇,在那片刻莞尔,云鬓微微低垂。子武按耐不住,从座位上弹起嚷道:“天河、天河,今儿是什么日子?又不是金殿面君,就撂下你那些满脑子的治国之道吧!容我们尽兴玩乐一番吧!”天河恍然,忙道包含。子武道,方才远远的欣赏玉姑娘的曲子,意犹未尽,不知可否再抚一曲,让我等近切享受一下?”可道点头道:“甚好,我是有几分乏了,正能品茶小憩呢?”便命小厮取来七弦瑶琴,玉儿起身整了整衣裙,复坐下,问道,不知想听何曲?子武脱口而出:“《桃花引》如何?”绿玉儿突然把脸一沉,道:“小女虽身为奴婢,亦不敢不自重自爱,不会弹那艳曲,还是做我倒茶的本分事罢了。”于是推琴而起,欲侧立,天河忙施礼:“姑娘莫怪,子武他不知此曲来历.....只是想听个婉约柔美的曲子罢了!..”子武这才恍然忙不迭作揖,满脸通红,可道却大笑起来:“你这丫头!也是平日里我把你给宠坏了,怎么不知深浅的拿出小姐的脾气了呢?没了规矩?”绿玉儿才又坐下:“倒是我失礼了,既然想听个婉转轻柔的,我自有一曲《樱桃绝》不妨献丑。大家于是齐说甚好。
于是,天河正襟危坐,子武危坐正襟,可道一肘支头,一手擎茶杯于唇半眯起眼,玉儿提玉碗,抽纤指轻轻在弦上一拨,随既轻柔舒缓地抚出一曲《樱桃绝》,并徐徐唱道:
三月风染襟,微雨双燕门。盈盈娇妍小,惴惴慈母心。足下有净土,蕊中藏清馨。待到绿玉翠,珍珠已蒙尘。零落已被苦,和敢问故人?三春花簇浪,思侬泪无痕。
琴音婉转渐而凄怆,歌喉甜润渐而幽咽。只听得在坐三人柔肠百转,弦止音落意尤存。良久,天河方道:“玉姑娘可是忆起幼小童年?我听此曲不由得回到儿时,唉!战乱久矣,应以黎民安稳生息的时候啊!一切都会好的!”绿玉欠身告谢,:“不过信手而弹,公子多想了。”
可道插言:“歌儿、曲儿,原是给人消愁解闷儿的,引来这闲愁做什么?来来!我们喝酒!玉儿!来给我们斟上,把我的绿屠苏拿来,用那套白玉盏!”子武不由惊羡地赞叹道:“方兄果然好家世,有这等稀罕物”“哪里哪里,我这混世的废物,没有二位仁兄的才识、抱负,徒消耗祖上的功业,惭愧惭愧!”“仁兄祖上到底是何根基?”子武急不可耐的问道,“乃过气的公侯,不提也罢。”他虽如是说,但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我祖父乃前朝开国名将方冀,为先祖皇帝打下半壁江山,我父也为朝廷捐躯,可恨我空自承袭了爵位,却是个废材!”子武、天河听罢,皆竖然起敬,异口同声道:“久仰久仰!”天河因道:“既是将门虎子,为何不继承父志,为国效力。”“唉!贤弟身怀安邦定国的才能与抱负,又玉树临风,风流潇洒,建功立业之豪气令人钦佩。我已闲散久矣,做个逍遥散人,即便坐吃山空有待怎样?岂不知:‘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什么‘金阶白玉堂’只是浮华云烟,我视之为粪土耳!”“方兄此言差矣。‘天生我才必有用,吾辈岂是蓬蒿人?’为国效力并非只为君尽忠,为出人头地,而是为时事之召,为黎民造福,如有才之士只图个人安乐逍遥,竟美其名曰什么独善其身,而苟且做个麻木人,置国家与百姓于不顾,岂不可耻?虽言什么官场龌龊倾轧,然没有几个举世沉醉我独醒,先天下而忧劳者,国何以为国?”方科道闻言只是摇头轻笑,“罢罢罢!你我虽凭一曲知音相识看来做个知己难啊!”“人各有志,不是知己也是朋友,我们且喝酒且喝酒!再来尝尝我们带的‘竹叶青’如何?”子武连忙打浑。
于是,玉儿再斟酒,聊些山水、掌故,风流韵史。不觉天色已晚,相互作别,但见亭前落红零落,湖侧青峰染黛,湖面落日辉辉。画舫回转逐波而去,真是:不胜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