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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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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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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座莲花》连载

第二章

第二章

在各家各户开始割谷的时候,何子惠父亲的病,也没见明显的好转。前几次发病,吃几天药,在床上睡几天就好了。他可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啊。土里的活,母女俩人还可以凑合着干了,可割谷子这样需要挑抬的农活,她们就显得无能为力了。

只有请孙袁和来帮忙了。可这两天,他也忙不过来。他家的人口多,分到的田土也多。

往年,在农忙时节,村里人口少、多灾多病的人家,大都需要请同村的壮劳力帮忙。在同一天,一个壮劳力同时被几家人想到请去帮忙的事情也发生过,这个时候就要看这个壮劳力愿意帮哪家了。尽管何子惠想到了,只要自己开口,孙袁和就会来她家帮忙……可今年和往年不同,父亲一点也帮不上忙。像肩挑背扛这样的事情,就得全靠他了,不知道他是否乐意。就因为有这样的担心,何子惠装着割猪草的样子,来到了他家的稻田。那父子仨人,把裤管叠到膝盖以上,一手拿着镰刀,另一只握着稻草割得“唰唰”直响。她在田埂上慢慢走着,看到地上有猪草才蹲下身子。由于在他们的身后,好一阵,那父子仨人都没发现她的存在。直到她看到一只红蜻蜓飞到一笼十月豆的叶子上,去捉它,踩虚了脚,落到田里“哎哟”叫了一声,那父子仨人才转过身来。

“何子惠,你家还没开始割谷孙荣田问啊?”

  “你爸还没起床吗?”

“还没呢,叔。我正替这事着急呢。”

“别急!”孙荣田近六十岁了,他扬了扬眉头,额头上的皱纹挂满了亮晶晶的汗珠。他又动了动身子,笑容可掬。“等我家的割完了,我让孙袁和过来帮忙。”

“那谢谢叔啦!到了那天,我们就赶场割肉,你也过来喝酒吧。”

“好啊!”

孙荣田又弯腰去割谷了,可孙袁和还呆呆的望着她,她感到脖子发烫,就低下了头。

“明早我给你们提一包桃子过来!”她抬起头来,大声说,“家里的桃子都长熟了。”

“好啊!”孙荣田又立起身子,“你们家的桃子好吃,甜!”

何子惠把踩进稀泥巴那只脚提了出来,又蹲下,把凉鞋扯了出来。

在田埂上并没有打到多少猪草,她就往回走,准备到后山的坡上去了。

回到高家岭岗,看到王秀英打满一背篓猪草从坡上回来了,就问她:“你还打猪草吗?去,我就在这里等你。”

“你等我,”王秀英说,“这几天割谷,上午多打点猪草,下午好去晒谷子。”

“还是你家好哦,有俩个壮劳力!”

“你不是有个孙袁和吗?”

看着王秀英离开的背影,她说:“他家的谷子还没割完呢。”

岭岗上的甘蔗长得比人都高了,虽说还不着急砍了拿去卖,这么多甘蔗要担到场上去,也是需要人力的。这事,到时候也还得依靠孙袁和,可一想到他对自己是有所图的,她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尽管他从未对她说过什么……他要是把自己当妹妹就好了,这样就不会让人感到难为情。这辈子,她已打定主意,是要嫁给一个城里人的。

随着几个男女的声音从岭岗下面传来,何子惠从甘蔗林阴影中站了出来。看到姜毛、刘春燕各提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和一男两女往岭岗上走来,何子惠这才想到这天是干爹妈去世后的“头七”。

“何子惠……你背个背篓在这里干啥?”

姜毛爬上岭岗后,喘着粗气。

“哥,嫂子,你们回来啦。”说着,何子惠降低了背篓的高度,“把包包放进背篓里吧,我要到那边打猪草。”

“你是在这里等我们?”

“不是的,我在等秀英。”

见袋子放进了背篓,何子惠朝上岭岗来那条小路看了看。小路一边长着一棵梨子树,上面的果子还青乎乎的,另一边是水竹林,一棵从竹林里长出的麻柳树,长满了茂密的叶子。王秀英朝他们跑来了。回过头来时,何子惠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看到姜毛身后那个男人正盯着自己的胸脯,她竞然“扑哧”笑了。

“李树民,我看你神都神了……”他旁边的中年妇女,一拳头打在他背上,“你这头老牛,也想吃嫩草吗?”

“哈哈……”大家笑了起来。

“她是我干妹,叫何子惠,今年才十七岁……”

“哥,我快满十八了。”

“那也不能便宜了这小子啊……”姜毛笑着,拍了拍李树民的肩膀,“他都二十五、六了。”

“和她比,我是大了点,”李树民说,“长得这么好看,今天让我遇到了……莫不是专门给我留的吧?”

“呸呸!你想得倒美!”刘春燕接过话说,“像你这样才离了婚的人,也配?”

听到刘春燕的话,何子惠感到了纳闷:这个人才二十多岁,怎么就把婚离了呢?

何子惠看到秀英的脸红彤彤的,就知道她跟自己一样,见到城里人感到怯生了。

“我们到柏树林那边去吧,”她轻声对王秀英说,“今天是我干妈的头七,我得去瞌几个响头。”

“随你。”王秀英走在了最前面,把头低着,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就这样,她俩一直走到柏树林都没说过话,在她们身后的那几个人倒是聊个不停。从他们的聊天中,何子惠听出另外三个人都是刘春燕一个车间的同事,这次来主要是姜毛的父母去世时,刘春燕没有告诉他们。

 路过袁家湾,看到有人举着摇板把铺在地上稻草的谷子打下来,刘春燕那两个女同事,显得异常兴奋,说什么“谷子就是这样打下来的啊”,何子惠就感到好笑。还有,她俩遇到狗叫,就乐哈哈朝狗儿招手,可没有一条狗儿敢上来。见到这样的城里人,那些狗儿,好像都感到了害怕。

何子惠还特意观察了那两个女人和李树民是不是有暧昧关系。那个名叫钟英的中年妇女大大咧咧的,有几次用手掌拍打过李树民肩膀;那个名叫小黄的姑娘,不爱开口说话,她爱笑,笑的时候,还爱张开嘴巴,也爱用手掌遮住牙巴。

到了柏树林,大家才严肃起来。他们安静到让何子惠注意到了树上的蝉鸣,叽叽喳喳鸟的鸣笛,以及一些蛐蛐的叫声。自从干妈他们下葬后,她就没有听到有人议论过他们的事了。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都各忙各的事去了。在那以后,她也是如此,要不是姜毛他们从城里回来烧香,又让她想到了这事。

……为他们的事,曾经感动、伤心过,也仅仅如此。这人啊,只要还活着,就得为生活奔波。已经过去的,也只好让它过去了。

李树民他们三个人并排站着,低头行礼时都显得庄重肃穆,何子惠这才看出,城里人做什么都是一扳一眼的,像经过训练似的。

让何子惠没想到的是,姜毛拿了一些香烛钱纸,在杨老幺的坟前点上了。他还慎重其事跪在坟前,给他瞌了三个响头。那天,他从别人手中夺过锄头,去挖杨老幺坟头的情景,何子惠都还记忆犹新呢。姜毛现在这样做,也算是良心发现了吧。毕竟,从小就拜了杨老幺做干爹,杨老幺这辈子对他们家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何子惠最后去坟前瞌的头。瞌完头起来时,姜毛他们已经转身离开了。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柏树林后,她就到秀英那里割猪草去了。

“何子惠!割完猪草回来,带我们到鸡冠寺去摘桃子。”还没走远,姜毛转过身来说。

“哥!我们家就有啊,就到我家去摘吧。”

“你家都是香桃,他们想买水蜜桃。”

“那好吧,我割完猪草就来喊你们。”

鸡冠寺那几十亩桃树林,原来是集体的,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廖和尚也分到了一份,往年陪母亲到崖上去烧香,年年廖和尚都要给她娘俩些桃子带回家。

割草时,草笼中不时有蛐蛐、小蝗虫跳出来,如果跳到手背上来了,何子惠就往身后甩,虫虫就飞走了。身上凡是被阳光晒到的地方,都火辣辣的,就是有风吹来,也是热浪滚滚,不大一会儿,何子惠就感到浑身是汗了。

在川东地区,要中秋过后,到了每年新历年九月份,天气才会凉爽下来,而真正感到寒冷,那得到了腊月。

一边割着猪草,她一边想着那个李树民的样子。这个人的身高比自己还要高几厘米,人长得不丑也不帅,但皮肤白,不像孙袁和那样黑不溜秋的……就是岁数大点,还离过婚。他盯着自己的胸看时神魂颠倒的……想到这里,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平白无故,笑什么笑!捡到宝了?”王秀英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

“这男人啊,凡是喜欢你的,他不看你的脸……”

“那看什么?”

“看你的屁股啊,哈哈……”

“看你的胸吧?”

“呸!”

“你是说男人好色吧?”

“不好色,那还叫男人吗?”

“你又没耍过男朋友,怎么知道?”

“那你好好想想,平时盯着你屁股看的人多吗?”

王秀英站起来,右手拿着沾有草汁的镰刀,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子。

“这个,我还真没注意……人家在后面看,我怎么知道?”她说,“那看你的人多吗?我看孙袁和看的时候多吧?”

“呸!他才不是我的菜呢。”

“嘻嘻……人小志气大!”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除非是个傻子,哪个农村姑娘不想嫁个城里人啊?何子惠这样想着。想到即将到来的和那个李树民会有更多的接触,她就感到欢心。她索性蹲下身子,恨不得两三下子就把背篓的猪草给装满了。

割满背篓时,秀英背篓的猪草还差一大截呢,她不想等秀英了。

“秀英,我先走了。”

“你不怕袁家湾的狗?”

“姜毛他们还在家等我呢,我怕他们等久了。”

“那你先走。”

回到家,何子惠并没有急着去姜毛家叫他们。身上太脏了,她想把澡洗了,再穿一身干净的衣裳去。当她用水瓶的开水兑好一木桶水提到猪圈屋时,她妈担着两个空粪桶回来了。她没让妈进屋。

“妈,你把粪桶放到外边,我赶时间。”

“大白天的,洗什么澡啊?”

“姜毛和他媳妇回来了,一会儿我要带他们到鸡冠寺去买桃子。”

母亲把担子卸在后门外,还帮她把门关了。这次洗澡,她没用肥皂,而是拿来了一块平时藏在抽屉里边的香皂洗的。身体用香皂洗后,就会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味道,就像夏天树上的黄桷兰,一朵朵都是幽香的,让人闻到后,就会心有不舍。

那个名小黄的姑娘,还有那个名叫钟英的大姐,她们穿在身上的衣裳看上去都是很干净的,衣领和袖口都没有一丁点污垢和汗渍,就跟她们白嫩的皮肤一样纤尘不染……或许,这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最明显的区别了。

洗完澡,何子惠穿上了自己最钟意的那身衣裳——衬衣有粉红色竖条纹,胸前有两朵印染出来的淡红色玫瑰花,有竖暗纹的裤子是涤纶布做的,和自己浑圆的屁股和丰盈的大腿体贴入微,把自己曼妙的身材体现无遗。这身衣裳虽然是去年中秋,用赶场卖新米的钱买的,但在此之前只穿过两次,还像新的一样。

在窗户前对镜梳头时,从地坝传来了姜毛喊她的声音。她匆匆忙忙在后脑勺上扎了个马尾辫。

“哟哟哟!”刚走出灶房,刘春燕看着她张大了嘴巴。“等你那么久没见来,原来在家打扮啊。”

“妹子,真漂亮!”钟英流露出了羡慕目光。“女大十八变,羡慕你啊……想当年,我十八岁的时候……”

“哈哈!十八岁的时候,你是朵什么花啊?”刘春燕说。“钟姐,是不是桃花啊,来采的蜜蜂多吧?”

钟英挺了挺她那对丰胸,说道:“老娘当年是朵荷花,来采的多是蜻蜓!”

小黄姑娘盈盈笑着,那个李树民和姜毛东张西望在聊着什么,只是瞥了她一眼,在看她那一瞬间,他浑身甚至抽搐了一下,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正当何子惠感到羞涩,把一双手搁在小肚子上不知所措时,姜毛招呼她爸妈的声音,让她又抬起头来。

“伯伯、伯母,你们也在家啊!”

何子惠回头看到父母并排站在灶房的门框里,在黑暗的背景中浮现出来——父亲身穿着一件陈旧的蓝色汗衫,面容苍白,脚上穿着布拖鞋;母亲脚穿一双破旧的“解放”牌胶鞋,腰上系着一根黑布围巾,两条裤腿在膝盖上打有补丁,脸上僵硬的笑容,让人感到熟悉又陌生。她的嘴巴嗫嚅着,何子惠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在念“阿弥陀佛”。

“我们到崖上买桃子,你们回去吧。”何子惠这样说着,蹙起了眉头。她的父母消失在了门框里。

姜毛和李树民走在了最前面,何子惠落在了几个人的身后,她觉得这样才自在。

过了水沟,就是一条盘旋往上的岭岗,路的两边就是斜坡,斜坡上成片的土里种满了青菜头。几年前,这斜坡上栽有成片的柑橘树,到了秋天,树上会挂满成熟的果子,看上去甚是喜人。可是果子卖不了多少钱,土地分到一家一户后,乡亲们都把果树砍了种上了蔬菜。

岭岗上去是一处山坳,从那里到悬崖的斜坡上有青冈林、竹林和灌木丛,村里人常到这里来砍柴。那些灌木丛,头的年砍了,第二年又会长出来。

在斜坡上的小路上,放着一个装满柴的背篓。何子惠朝树林看时,看到呆子猪儿靠在一棵青冈树上,把手伸进了堡坎下边的一个石缝里。不大一会儿,他从里面拉出一条蛇来,那条蛇很快缠在了他手臂上。受到惊吓的她,不由得“啊”的叫了一声。这时,她又看到猪儿养的那只鹅儿,朝她走来,伸直脖子“嘎嘎”叫着。

“猪儿捉到蛇了!”她说。

姜毛转身走来,紧挨着她朝树荫的空隙看进去。

“猪儿!猪儿!”他喊道。

那条被猪儿紧紧捏住颈子的菜花蛇,两头小,中间肥,身上的斑块像不同颜色的菜叶子。猪儿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神态木然,他走了过来。

“是条菜花蛇!”姜毛说,“可以用来炖汤、红烧。”

“太吓人了,”钟英朝前走了两步,把手放在小黄和刘春燕肩膀上往前推,“躲远点。”

那个李树民前方走下来了。

“猪儿,十块钱卖我,你帮我把皮子剥了。”姜毛说,“我到鸡冠寺买完桃子下来拿。”

“猪儿,十块钱卖我……”猪儿说着,从裤包掏出一把折叠刀,用力一甩,打开刀子把蛇头钉在身边一棵树干上。

“剥完皮等我!我一会来拿。”姜毛说。

“剥完皮等我,我一会来拿。”猪儿说。

“一个傻子……”李树民这样说着,看到走到路上来的鹅儿,就伸手去摸它,冷不防被鹅儿在裤裆上啄一下。李树民捂着裤裆,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钟英她们在聊着什么,听到他在叫唤,回头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鹅儿不想放过他,扇动着翅膀,反复在他的肚子、胸口上啄着。李树民嘻嘻哈哈笑着,被啄痛了,又显得痛心疾首。姜毛用脚去踢鹅儿,它又纠缠起他来,他急忙跑开了。

“猪儿,快来招呼你的鹅儿!”何子惠喊道,“它耍横了。”

猪儿跑到路上来,嘘了两声,鹅儿蹒跚着,跟他钻进了树林。

李树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差点把老子的鸡儿吃了!这乡下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听到他这样说,何子惠就觉得他不是个正宗的城里人。

“要不是顶你老子的班,到了厂里上班……你还不是在农村!”钟英嬉皮笑脸说,“才进了几天城,就忘本了。”

“我才没忘本呢!”

“把乡下的媳妇都休了,还不算忘本?”

“钟姐,你怎么哪壶不响提哪壶啊?”

“嘻嘻,我怕你害了人家一个黄花闺女。”

何子惠晃眼看到钟英在看她,李树民也扭头看了她一眼,顿时,脸颊就发起烫来。这个钟姐太厉害了,把自己的心思都看穿了。

猪儿用另一把刀子把蛇皮划开了,然后用力往下拉。随着一声叫喊,他把蛇皮拉到了尾巴,裸露出雪白的身子后,那条蛇都还在挣扎。这个时候,何子惠才感到了残忍。

路到了悬崖下面,就呈之字型,通到了一个石门洞。在门洞右侧的石缝里,长出一棵盘根错节的橙子树,树荫里挂有许多拳头大小的橙子。小时候,为了吃这树上的橙子,何子惠常常闹着让母亲带她到这崖上来。这会,看到树上又挂着许多果子,她感到了一种亲切。石门洞的石头已经风化了,洞口的石头像浸泡过铁锈似的,洞里边的石头,好像被风干了,呈灰白色。

门洞进去靠右边悬崖的边上,有几间条石搭建的低矮瓦房。有一窝芭蕉树和一窝斑竹,掩映在屋顶上空。一条小狗拴在一扇门前,见到来人了,就“汪汪”叫了起来。何子惠走过去敲门时,小狗儿摇着尾巴用爪子抓了抓她的鞋。

“大爷,是我……何子惠!我带人来买桃子来了。”

一会儿,另外一扇掩映在竹枝下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了,王婆婆走了出来。

“婆婆,大爷不在家吗?我们来买桃子。”

王婆婆往山梁那边指着说:“他在坡上。”

“好的,知道了。”

从那里往上走,还有一道梁,桃树林就在那道梁上另外一边的漫坡上。从一条灌木丛中的小路走过那道梁,何子惠看到廖和尚盘坐在左侧悬崖峭壁边一棵树荫茂密的菩提树下。

何子惠稍无声息走了过去,姜毛他们远远的站着,并没有跟上来。

“大爷。”

隔了好一会,廖和尚才睁开了眼睛。

“大爷,我带人买桃子来了。”

“你们去摘吧……”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

何子惠知道他家的那几棵桃树在哪里,就朝姜毛他们招了招手,走另外一条小路到了那里。

漫山遍野都是挂满果子的桃树,有不少成熟的果子,落在了地上。站在斜坡上,视野开阔——近看,可以看到像一条白丝带盘旋在山麓的桃花河;远看,可以看到川汉公路旁边的梓潼场和八颗场以及西山脚下的付何场。这几个场镇,何子惠都去赶过集,每到赶场天都是人山人海的,热闹非凡。一行人好像被眼前的风光吸引住了,李树民突然指着梓潼场说,他家就在梓潼场桃花河边的李家湾,从鸡冠寺这边走路过去就半个小时。

“那摘完桃子就到你家去,”钟英大大咧咧的,把左手搁在了他肩上,“哈哈!到你家去吃老母鸡!”

“好啊!”李树民说。“下午打牌,到了晚上还可以到田里去捉青蛙。”

“今天就算了,”姜毛说,“我已经让我伯伯推了豆花、还炖了只鸡公,蒸得有烧白。还有猪儿刚才捉的那条蛇……改天,改天吧。”

何子惠指了指着土里的桃树说:“这几块土的树子都是的,大家随便摘吧。”

在何子惠的儿时,到了夏天,每到初一、十五,她母亲带着她到崖上来烧香,她都会跑到桃树林这边来玩。只要看到树上有桃子,无论成熟与否,她都会爬上树去摘下来吃。那个时候,她总觉得桃树太高,太难爬了,可现在长大了,站在地上,伸手就能摘到果子,她又觉得桃树太矮小了。

来到一棵粗壮的桃树前,她伸手摘下一个红得发透的桃子,突然感到自己也熟透了,正在等待有缘人来采摘呢。正当她握着手上的桃子出神时,李树民来到她身边摘下了一个桃子,她本想让开的,他顺手递了一张叠好的纸条给她。

看到他若无其事又走开了,何子惠的脸胀得通红。她动动拇指把纸条捏在了手心里。

李树民的行为,让何子惠想起了读初三下半学期,她收到的那三张纸条。三张纸条分别是三个男同学稍稍递给她的,都是在放学时,她一个人的时候。现在想起来都还感到心慌意乱的,那是他们写给她的情书……后来,她花了几天时间,趁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分别还给了那他们……今天就和他见了两次面,他就……他是在给干妈他们烧完香回到姜毛家偷着写的吧?他会写些什么呢?何子惠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

不能在这个时候看这张纸条,她怕看到内容后把持不住自己,让别人看到自己神不守舍的样子。

桃树梢上,来来往往飞着许多蜻蜓,一只翅膀很大的花蝴蝶,降落在了她的马尾辫上。她摇了摇头,看着它腾空而起,又降落在了一个桃子上。她仔细一看,看到它把针一样的触须插进了薄薄的皮子里,那个部位是熟透了的。

何子惠又想到了春天的桃花,以及那个时候扇着透明的翅膀、“嗡嗡”的声音像潮水一般,成天盘旋在这些桃树上的蜜蜂……现在,那些蜜蜂采过的桃花,终于结果了。可是,它们只追求浪漫,对结果不感兴趣,只有蝴蝶才会又采花又采果。

还有那些从城里跑到这山上来看桃花的少男少女,他们曾在这桃花丛中出双入对……今年的四月份,她和秀英到这里来看过桃花时,就看到过他们……他们现在又过得怎么样了呢?也像眼前的桃子,都修成正果了吗?

“何子惠,你在那里看啥?过来帮我们一块摘桃子啊!”姜毛喊道。

“来了!我在看一只花蝴蝶。”

何子惠走到刘春燕面前,把摘下来的桃子放进了地上的口袋里。

“装得了多少,就摘多少!”姜毛说,“摘多了拿不走。”

“来的时候忘了背个背篓来,”何子惠说,“那样就可以多摘些啦。”

“你就不怕弄脏了你这身新衣裳啊?”刘春燕说。

“如果带着背篓,我就不穿这身了。”

“何子惠,你问了吗,桃子多少钱一斤?”

“他的桃子论个数卖,一毛钱一个,往年都是这样卖的。”

“这么多桃子,再不卖就烂了。”

“割完谷子,各家各户都来摘了,”何子说,“摘下来就担到场上去卖。”

没过多久,钟英、李树民和小黄都摘好桃子过来了。何子惠也帮刘春燕摘满了一口袋桃子,姜毛的那个口袋大一些,何子惠又走过去帮他摘了一些。

何子惠没具体去数有多少个桃子,就对姜毛说:“哥,差不多五、六十个吧,给五块钱就行了。”

“不会给少了吧?”

“没事,这事我作得了主。”

“小何,那个和尚是你家亲戚?”钟英问。

“当亲戚在走……没事的。”

临走时,何子惠替刘春燕提桃子,姜毛摘的那个口袋大,刘春燕和他提那袋去了。

往回走时,何子惠看到廖和尚还在悬崖边打座,就稍稍过去,把五块钱放在他身边,用一块石头压上就离开了。

那天中午,姜毛叫何子惠到他家里一块吃的午饭。在席间,钟英对她说,遇到合适的,她就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不过,何子惠总觉她像是在和她开玩笑,因为她说那话时的表情显得言不由衷。席间,李树民很少说话,何子惠总觉得他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自己,总显得怯生生的,特别不自在。吃了一碗饭,她借口还要到赤脚医生孙长荣那里去给父亲买药,就起身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她打开了李树民塞给她的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到: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我很喜欢你。在厂里我上白班,每个星期天都会回老家(梓潼场桃花河边的李家湾)休息一天。如果你愿意,欢迎你周日到李家湾来玩。

在纸条上,李树民并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为这个,何子惠琢磨了半天。

可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她回想李树民的脸庞时,内心深处并没有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母亲曾经对她说过,有缘人都会产生那样的感觉的。

第二天早上,家里的公鸡还没开始叫,灶房屋那扇门就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何子惠翻了个身,瞥了一眼窗户,又把眼睛闭上了。窗外一片漆黑,是谁这么早来敲门呢?

随着电灯拉线开关“滴答”的响声,灶房门被打开了。

“进来坐,”母亲说,“这么早就来了。”

“早点凉快,”孙袁和说,“干妈,拿把镰刀给我,我去割谷。”

“还没吃饭吧?我煮几个蛋吃了再去吧。”

“我先去,这会凉快。”

“那我煮好,让何子惠给你端来。”

“好呢,我先走了。”

这时,猪圈屋被惊醒的母鸡“咯咯”叫了起来,天还没亮,家里那只公鸡就不会叫。昨天说好今天给他们提一包挑子去,没想到他今天这么早就来了,他家里的谷子割完了吗?

灶房屋传来柴灶烧火的声音,何子惠听到母亲舀了两瓢水倒进了铁锅里。父亲未像往常那样像抽风箱似的咳嗽了,昨天下午,她到几里外的青冈湾,花了十多块钱,在赤脚医生那里买了两瓶新药,医生说那是治肺气肿的特效药,看样子,效果还不错。

直到鸡公叫了,天亮了个缝缝,何子惠才从床上爬起来。她到猪圈屋打了后门,让那些鸡出去后,才到灶房洗脸刷牙。

铁锅的鸡蛋都煮好了,但没舀起来。

“你吃了,就给孙袁和端去。”母亲说,“等会我去赶场,去割几斤猪肉回来。”

“妈,那你早点回来煮饭,我到田里帮忙传谷草。”

母亲拿着一个碗,舀了三个鸡蛋给父亲端了进去,出来时就准备出门了。

“妈,你不吃了走啊。”

“我到场上买个馒头吃。”

“那你中午买几个回来。”

何子惠从小就爱吃馒头,也是受到妈爱吃馒头的影响。母亲并不是本地人,刚刚解放那会,她才四五岁,就从河南那边随父母讨口要饭来到这边,被父母抛弃在鸡冠寺。长大后,就在寺里做了尼姑。六十年代末,鸡冠寺被人纵火烧了,她还俗嫁给了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保持着在寺里的生活习惯,从不沾荤的。家里炒素菜,都是用打来的菜油。从小到大,何子惠就没有看到家里杀过猪,家里喂的猪都是用来卖的。家里来客了,猪肉都是到场上去买。

出门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何子惠家的田除了屋前堡坎外边那一块,另外的就在高家岭岗北边,也就是她家房子后面的坡下,在那一带都是梯田。她家共三口人,包产到户时分到了三亩地,那几块田都是梯田。当她端着一碗荷包蛋来到自家的稻田时,孙袁和已经割了半块田的谷草了。听到何子惠的叫声,他拿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镰刀,转身朝她走来。

看到他赤裸着上身,胸前两块古铜色的胸肌上满是汗珠,何子惠感到了一丝羞涩。田里的谷草茬,整齐划一,留着它再发出秧来,就是再生稻了,虽然产量少,但打出来的米糯,比第一次收割下来的谷子打出的米好吃。

孙袁和走到跟前来,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都让人感觉到了。他的身上都是汗水,她却没闻到汗臭味,而是一种让人感觉好闻的体香。

一口一个荷包蛋,搪瓷碗里的六个蛋,几口就被他吃光了,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的。

孙袁和转身离开时,何子惠看到田里的水只淹到了他的小腿。准备下田时,她就把裤管叠到了膝盖以上。脱掉凉鞋,看到自己露着青筋修长的小腿,何子惠又想到了孙袁和那两条毛乎乎的腿……如果是头猪,他肯定能比自己卖个好价钱……想到这里,她抿嘴笑了。

泥浆冰凉,踩进去还很滑。何子惠把经过水泡过的篾块放在田坎上,然后把拴好的一小捆一小捆谷草抱到上面。来来回回走了二三十趟,她在田坎上码了许多谷草堆。她力气小,捆不紧一堆堆谷草,就只有等到孙袁和割完这块田的谷草来捆了。

和她家毗邻的那几块稻田就是王秀英家的,她们家有五口人,分到的是几块大田。何子站着歇歇时,看到秀英她爸王水牛和她那个十五岁的弟弟王初六,正在埋头割谷。她家已经割完两块田了,谷草都清空担到稻场坝去了。

歇了一会,何子惠看到水中在冒泡,就顺着冒泡那个地方,用食指探到泥巴里,摸到了一根黄鳝。她用中指扣着拉了出来。

“孙袁和!我捉到了一根黄鳝。”

“这块田里,到处都在冒泡,多得很!”

“我捉几条回去,晚上红烧了,你下酒吧!”

“好啊,等我下午把这块田割完了来捉吧。”

“那我先捉几条玩。”

孙袁和没有吭声,何子惠扭过头去,看到他躬着身子,不停地挥动着胳膊,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了出来。她突然觉得这个吃苦耐劳、不善言辞的男人也挺可爱的……只不过这辈子她并不想在农村过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太艰辛了。她又想到了李树民递给她的那张纸条。离下周日还有六天,到时候,何不借口到梓潼赶场到他家里去看看呢。如果他真有心,就是离过婚,她也没觉得自己吃亏了。他毕竟进城了,每个月还有工资收入……如果嫁给了他,在城里有了立足之地,只要有本钱,还可以在城里做点小买卖挣钱的。

她走到田坎,用搪瓷碗装了些水,把黄鳝放了进去。在泥泞里迈了几步,她又发现了一个冒着水泡的地方,顺着冒泡的小洞伸出食指,她又摸到了一条滑溜溜的黄鳝,她用中指卡住它的身子,把它捉了出来。黄鳝在她手中挣扎着想要摆脱,她用手指卡得死死的。黄鳝身上有一种骚味,并不好闻,可用泡姜泡淑加花椒和郫县豆瓣红烧烹饪出来,味道也蛮好的。

走向田坎时,何子惠看到一个人从村子那条小路跑了过来。可她并没有看清楚是谁。

“王大哥!王大哥!你家秀英跳塘了!王大哥……”

何子惠听出是罗丘二的声音,心中顿时紧张起来……为什么啊?秀英怎么可能去死呢?她走上田坎,来不及穿上凉鞋就往村里跑去。王秀英和她从小玩到大,她俩就像亲姐妹一样。

“啷个回事?啷个回事?”轰隆隆的风声中,传来王水牛嘶哑的声音。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散布着不少小石子,还有一些掉在地上的谷子,没跑多久,她就感到脚下生疼。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回过头去,她看到孙袁和也从田里走到了田坎。王水牛和王初六在另外一条田坎上朝她这里跑来。

“孙袁和!把凉鞋给我提过来!我脚被谷子撅流血了!”她大声叫道,然后坐在地上搬起脚掌来看。一粒谷子撅进了脚掌心,她取下来时,伤口浸出血珠。

她用脚后跟走路,走到了旁边的田边,浇水洗脚。脚上沾着许多稀泥巴。王水牛父子俩从她身边跑过时,她看到他们也没穿鞋,在他们的小腿上还沾有泥浆。孙袁和过来时也没穿鞋,两条毛乎乎的大腿都成泥腿子了。

“把泥巴洗了回去穿鞋,谨防遭谷子撅了。”

“没事,我脚皮子厚!你慢慢来,我先过去看看。”

孙袁和把凉鞋丢到了她身边。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何子惠居然感到了对他的不满——他都没问一下自己伤得重不重,都不知道心疼人。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隔了好一阵,何子惠才来到晒有谷子的稻场坝。池塘边上的黄葛树下围着一大堆人。走近时,她看到猪儿赤裸着上身,站在那堆人的外围,他下身穿的军绿色吊裤全是湿的,正垫着脚尖朝人堆里看。他身后的鹅儿,扇动着翅膀,把颈子伸得老高。

“醒了,醒了!我说嘛,只要把胸腔中的水按出来人就活了……

还好!被猪儿的鹅儿发现了,惊爪爪的叫……猪儿看到后,跳进塘里把她救了上来!”

何子惠听出是姜毛他伯伯姜超的声音。村里就数他见多识广了,七十年代,他曾经被国家征用当过民工,到贵州山去修过铁路。当时,全大队争着想出去当民工的有几百人,何子惠的父亲也想去,最后,大队还是让姜超去了。当时,他爹在公社当干部,有关系。

何子惠往人堆里面挤,大家都知道她和王秀英关系好,就让开了。

平躺在地上的秀英脸上还有水珠,紧闭着的眼缝里,眼睫毛都浸着水。身上还是穿着那身猪肝色格子衣裳,何子惠发现上面少了三颗钮扣。在她身子下面的三合土上,还淌着水。

“初六,把你姐先背后去!”说着,何子惠就去拉秀英的手,这时有个妇人来帮忙了。

初六蹲在地上,何子惠把秀英扶到了他背上。

“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何子惠说。

没有人吭声,人们都沉默着跟在了王初六的身后。这时,孙荣田气喘吁吁从巷子里跑到稻场坝上来了。

“是袁二棍那个狗日的!那个狗日……他已经跑了……我们湾里人还没捉到他!”

“孙二爷!”王水牛冲了上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唉!你家秀英……你家秀英在柏树林打猪草……被那个袁二棍糟蹋了……”

“狗日的,老子要杀了他!”

王水牛跑进巷子,一些村里人也跟着跑了进去。

“秀英没事吧?”孙荣田问。

“差点就死了……呜呜呜……”说着,王初六哭了起来。

何子惠捂住鼻子也哭了。

“我就是怕出事……跑过来看看……何子惠!孙袁和呢?”

“刚才就在,跟王伯他们走了……”

“那个狗日的,被朱二嫂发现后……就跑了!”孙荣田还喘着粗气。“我也是听到她在水沟那边大喊大叫跑过去的……我们湾的人就去追那个狗日的,追到黄家岭岗却没追到……都没人管秀英了……跑了一阵,我怕秀英出事,就回来了,没想到她回来跳塘了。”

“叔,这边没啥事了,你快回袁家湾去吧!”何子惠说。“袁二棍他妈老汉还在,莫真的闹出人命来了!”

“对呀!你看我这个脑壳!”孙荣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转身小跑着走了。

在王秀家的堂屋,王初六把他姐姐从背上放下来后,何子惠扶她进了寝室,把她身上的衣裳脱了。

“秀英,你的衣裳在哪里?”

王秀英指了指一个靠墙的立柜。立柜的门上嵌了一面镜子,何子惠看到秀英颈子以下白雪般曲线优美的裸体,才感到了她的美丽动人。平时只注意到了她长有痱子的额头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手臂和脸了,没想到她的美藏在了衣裳里。何子惠找了一件白衬衣和一条蓝布裤子出来。

“发生这种事情,是犯法的,得到派出所报案……”

王秀英在她转过身来时扑进了她的怀里。“何子惠,我今后怎么办啊?我还怎么嫁人啊?”

“别哭,秀英……嫁远点就没人知道了。”

“可迟早还是会知道的……这么多人的嘴,又没上锁。”

“没事的……有人离婚了都还要嫁人呢,你这个……又不是你的错!”

“可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

何子惠轻轻推开了她。“先把衣裳穿上吧,别再做傻事了……只要活着,就会有出路。也别生闷气,把自己气病了,没有人替你担着……活着,总会有路走的……没有什么大不了,有些男人不会计较这个的,只要人的心好,比什么都好。”

“要不是猪儿救我……我都死了……呜呜……”

“还不是你傻啊……想不到这个猪儿傻,还知道救人。”

“他要不是小的时候生病把脊水抽多了,就不会这样傻了。”

“也不知你爸他们到袁家湾去怎么样了?”

“你出去叫初六过去看看。”

何子惠走到堂屋,没看到初六,就喊了几声,也没见他回应。她又回到了寝室。

“初六没在,不知道是不是去了。”

“是祸躲不脱,只有听天由命了。”

看到王秀英在立柜里找了条内裤出来,何子惠坐在了床沿上。

“我都羡慕你了。”她说。

“我都这样了,你还说这话。”

“我羡慕你的肤色白啊,像雪一样,身材还好。”

“你一米六八,我一米六,”王秀英说,“还说我身材好!”

“这跟高矮没关系的,你比我矮,但身材匀称。”

“越说越远了……”

穿上白衬衣后,也许是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太弱的缘故,秀英的脸显得更黑了。和她下身丰盈白嫩的大腿相比较,真想像不出来,不同的肤色居然可以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穿上裤子后,秀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如果到时候真没有人娶我,我就嫁给猪儿……”

“不会吧?秀英。”

“我的命反正是他救的……总比没人要好……嫁给他,至少他不会嫌弃我。”

“千万别这样想,秀英……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绝不饶了他,这个流氓!”

“那就只有报案了,他家里穷,也没多少钱赔的。”

“你陪我去吧?”

“现在吗?我家在割谷子……好吧,我们到大垭口去坐车……对了,我们得到袁家湾去叫上朱二嫂,她是证人。”

“那我不去了。”王秀英嘟了嘟嘴,“除了你,见到其他人,我就感到丢人。”

“可你迟早都要见人的。”

“我现在还不想见人。”

“这样吧,等你爸爸回来,让他们去吧。”何子惠说,“你妈和你妹呢?”

“赶场买猪肉去了。”

“我妈也赶场去了……还有,你那条内裤别拿去洗了,那上面的血是证据。”

“那上面没有血。”

“你是处女怎么……”

“裤子都遭脱了,哪来血啊。”

“你啊?……嘻嘻,说话就图痛快,啥话都说得出来。”

“本来就是这样嘛。”

“有一点,我就没想明白,你性格算烈的,怎么让他得逞了。”

“趁我没注意,他把我手上的镰刀夺过去,架在了我的颈子上……你没看到吗?颈子上还有伤口……他说不跟他……就把我颈子割了。”

“在柏树林里吗?”

“他就是从柏树林里钻出来的……我背着背篓刚好走到树林边。”

“你的背篓呢?”

“还在那坡上呢。”

“没人要的,说不定中午就有人给你提回来了。”

“什么感觉啊?”

“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是着急得想尿尿……”

“你屙了吗?”

“屙不出来,那个时候打了寒颤,又憋了回去。”

“我这样问你,说不定到了派出所,人家也会这样问你的。”

“这多丢人啊?”

“询问这种事,肯定都是女公安……”

“你怎么知道?”

“在学校读初中时,我到图书室借过许多侦探小说来看,不然,刚才我怎么会这样问你。”何子惠说,“这叫犯罪过程,被告和被害人都要如实陈述,作笔录签字,作为证据的。”

“到时候,你得陪着我。”

“到派出所作笔录时,你实事求是讲就行了。我可以陪你去。”

“我还想在这黑屋里躲个十天呢,”王秀英把脸倚偎在她臂膀上,“我真没脸见人了。”

“和我在一起,你都不知道害臊,说得说不得的都敢说出来。”

“那不样的,我俩从小到大,我当然不顾忌了……怎样想就怎样说……可……我该怎么办啊?”

“别去钻牛角尖,先放下吧。脸皮厚点,什么都别想,时间长了,什么都淡了。你死都不怕,还怕没脸活下去吗?”

“你讲了这么多道理,还是读书多好啊!”

“要不,你睡一会吧,我坐在这里陪你。”

“那我真睡了?”

王秀英在床上躺好后,何子惠把放在枕边叠好的毛巾打开,盖到了她的身上,转过身来时,有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流了出来。

临近中午时,靠在床架子上睡着的何子惠被一阵嘶哑的、骂骂咧咧的声音给吵醒了。她走出寝室,在王秀英家的堂屋看到王水牛来回踱着步,一双鼓眼流露出吓人的凶光。王初六则显得垂头丧气的样子,坐在桌子旁边的长凳上若有所思。

“那个婆娘也不知道羞!耍起泼来把裤儿都脱了,让众人看!”王水牛看着何子惠说,“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给我来这一套!她那个老不死的男人,只晓得跺脚捶胸流鼻泣,要不是老子把他灶房屋的锅给砸烂了,他就不会这样抹脸流泪的了……”

“伯,要出人命了!”

“何子惠,什么意思?”

一种不详的预感已经占据了何子惠的内心,她只是感到一个女人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裤子,那就是她再也没颜面在这世上活了!一定是这样的!她对自这样的判断确信无疑。

“初六,你这两天别到处跑,照看好你姐姐……”何子惠紧张得都喘不上气了,“伯,伯……真的要出事了……我们赶快到袁家湾去。”

“要去……你去!我才不去呢!气都把我喂饱了,跑不动了。”

“那你们看好秀英!”说着,何子惠跑了出去。

一路上,她看到几个从袁家湾那边回来的人,就说要出人命了,那几个村里人又回头跟在她后面往袁家湾跑。

“到袁二棍家去。”

“何子惠!我们才从那里回来,又去干啥子?”

“要出人命了……你们跑得比我快,快去吧!救人要紧!”

“你怎么知道的?”

“你莫管……快!快去嘛!”

那几个村里人,从她身边跑了过去。她在田埂上跑着跑着,感到心脏跳得“咚咚”地响,接着一阵头晕目眩,不得停下脚步,一双手撑在膝盖上喘了一会。稍稍心安,她又小跑起来。在袁家湾的村口,孙袁和站在那里,看到几个人从他身边跑过去后,他转身跟了上去。

何子惠跑到村口时,一条恶狗扑到她面前来,疯狂地狂吠着,吓得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只好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一着急,一双眼晴又流出了泪水。她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睛,泪水沾上了手指。突然间,狗没叫了,她睁开眼,看到它夹着尾巴,小跑着消失在了一窝竹林的背后。为了不引来另外的狗,她只好慢慢走着。只有通过缓慢的脚步来显示沉着,才不会引来更多的狗,她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还没走到袁二棍家,隔着一座土墙房子,何子惠就知道已经出人命了。因为四周出奇的安静,她能听到风吹竹叶发出的响声。走过一窝竹子掩映下的小路,绕过那座土墙瓦房,在爬上几级石梯后,她看到一群人默默无言围在袁二棍家的堂屋门口。他家的房子跟她家的房子一样,也是明清时期修建的穿斗式木构架老房子,整座房子都朝后倾斜了,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堂屋门口几步石梯下那一窝芭蕉树,在风中摇曳着叶子,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人间悲哀。几只白色蝴蝶围绕着两砣树上还未完全成熟的芭蕉,似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走过另外一家人门前的平坝,再下三步梯坎,往右爬上几步石梯,何子惠分开众人,来到堂屋门口,看到两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坐着爬在了一张陈旧的八仙桌上,嘴里吐出的白沫还遗留在桌上。

“两个人都没气了。”有人对她说,“家里又没个其他人,收尸的人都没得。”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何子惠大声说:“人死为大,赶快到鲁家老湾通知村主任!家里没有人管,国家总有人管!”

“造孽啊……造孽!我马上去。没人去,我去!”

何子惠扭头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转身离开了。

“大家别愣着啊!下两块门板。”

“何子惠!不能动……不能动!等村委会的人看了现场再说吧,不然说不清楚!”有人说。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大家都可以作证!”何子惠说。“时间长了,身体僵硬了,就没有办法了。”

话刚说完,就有人行动起来,有人进灶房拿出一把篾刀,叫让另一个人去卸寝室的门板。

“愿意帮忙的,就留下来帮忙,不愿意帮忙的就散了吧!”何子惠说。“没事的,都散了!”

这时又有人说:“这么多大男人,都不如一个闺女!没事的散了,胆子大的留下来帮忙。”

听了这个人的话,何子惠才意识到了自己不同常人的地方。不过,她又以为自己能这样做,也只是比他们多读了几天书罢了。

何子惠是在村委会来人后离开的。下午,她和孙袁和在田里割稻谷时,听到路过的村里人说,王秀英和她爸在家被派出所的人来带走了。第二天中午,在家吃中午饭时,何子惠她妈对她说,王秀英被放回来了,但她爸被关起来了。

因为那几天家里忙着割谷,何子惠在割完谷、打出谷子后,才去王秀英家里看的她,还约她星期天一块去赶梓潼场,出去走走散散心。王秀英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她。不过,她对何子惠说,这个时候出去散心她心里都不踏实,她父亲被带到派出所,被关好几天了。

“最多关个十天半月的,他只是把他们家的锅砸了,又没亲自动手杀人。”何子惠安慰她说。“谁家的姑娘遇到这样的事,当父母的不发火啊?要怪就怪袁二棍不该对你做那事,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母,让他们无颜面活在这世上……今年只能埋南方,听我妈说,把那两个老人埋在了柏树林里。是合在一起埋的。”

“那天到了派出所,那个女警察问案发经过,比你那天问得还细,还问我达到高潮没有,说是怕我怀上了孩子……那个时候,只是打了个寒颤,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高潮,那是心里急得……你说那个袁……二棍,他听到自己父母死了,还会回来吗?也不知道派出所的人,什么时候能抓住他……他要是回来找我们家报仇,怎么办?”

“他没那么大的胆子,他已是掉进粪坑的耗子……”

“万一他深更半夜稍稍溜进村来呢?”

“这你放心,这个时候他都吓得屁滚尿流,不知道滚到哪个地方躲去了,还敢回来?他要不怕坐牢,就不跑了……说不定跑到哪个地方讨口要饭去了。像他这样的二流子,也只有要饭的份。”

“我再也不到柏树林那边去打猪草了。”王秀英说,“那个地方不吉利。”

“我也不会去了,今后,我们走竹林湾这边……不过,那竹林里有蛇。”

“怕什么怕,拿根长棍子先在地上探探不就行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

两个姑娘躲在寝室里聊了一个多小时。何子惠看到秀英的脸上露出笑容后才离开的。

回到家里,她感到了疲倦,就躺在床上睡了会。天要黑时,她听到孙袁和和她妈在地坝上说话的声音才起的床。孙袁和是过来帮忙收谷子的。所有的谷子都要装进箩筐里,一担担的担进屋来,第二天再担出去晒,直到晒干为止,除了上交国家的口粮,剩下的都要装进家里面的谷箱里。家里面的谷箱,在她父母的寝室里,能装七八担谷呢。

第二天是星期六,孙袁和一早过来把谷子担到了地坝后,就回家去了。太阳出来时,何子惠和她妈一起,把谷子平摊在地上后,就背着背篓到后山打猪草去了。那天,她陪姜毛到鸡冠寺摘桃子,看到猪儿捉蛇那片树林的开阔地带,长着一片茂盛的鹅厌草,于是她来到后山的山坳,从一条小路走进了林荫。让她没想到的是,还没走拢,透过林荫的缝隙,她就看到了王秀英和猪儿。在那块阳光照耀下明亮的斜坡上,猪儿身后放着一个大背篓,正对着一棵青冈树撒尿。王秀英背着背篓,伫立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满脸通红呆呆地盯着猪儿……这让人意想不到的场景,把何子惠惊呆了。她想了想,还是选择静稍稍离开了。虽然她并不想到南坡那片柏树林去打猪草,可环顾四周,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打猪草,她只好从朝那里走去。

十分钟后,何子惠来到那里时,看到朱二嫂在拿着锄头挖一窝一窝的菜头,就打了一声招呼。

“何子惠,你来了呀!”朱二嫂见到她就放下了锄头,来到她的身边,把她的一只手握着放到了自己的胸前,“听说那天你一个娘们指挥爷们,替袁二爷他们收了尸……我们湾里人都在夸你呢。”

“二婶,我不过多说了两句话罢了。”

也许朱二嫂感到握住她的手,让她感到了不自在,就放开了。

“何子惠,你不晓得,这几天我晚上都睡不着觉……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袁二爷他们……

你想嘛,那天早上我看到后,要是不大喊大叫,也许那事无人知晓就过去了……那个时候,我也没过过脑子,看到后,一激动,就咋呼起来……

何子惠,你说是不是嘛?如果当没看见,稍稍溜了。只有他俩个晓得,他俩谁敢说出来啊?那个秀英还要嫁人呢,她敢说出来吗?袁二棍也不敢,他要说出来就要挨打不说,还有可能坐牢……那事不就过去了吗?都怪我这张嘴呀……害死了两个老人,还有王秀英他爸,听说也被关起来?”

“估计要关几天喽,还没有放出来。”何子惠盯着朱二嫂那两片厚厚的嘴唇,说话时一张一翕,好像停不下来的样子,就这样应了一句。不过,她觉得朱二嫂的话说得也有道理,在这之前,她并没有这样想过。

朱二嫂的话,还让她感到这活在世上的人,活得有多么的虚伪,为了这件披在身上的外衣,宁愿去死。至于为什么会活成这个样子,她又说不清楚。

“都怪我这张嘴!”说着,朱二嫂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把手掌捂在脸颊上,没挪开,好像已经把脸打痛了。

“二婶,你也别想多了。”何子惠盯着漫坡上绿茵茵的草,就想早点割完猪草回家了,“你那是见义勇为,只是……后面的事,当时你又预见不到,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和你没多大关系。如果有关系,就把你抓起来了。”

“那天,公安把我带到派出所去了的。”

“他们没说你犯法吧?”

“没有,只是让我实事求是讲了一遍……”

“那不就行了。二婶,你别想多了,我到那边割猪草去了。”

说着,何子惠朝柏树林那边走去。这时,从身后又转来朱二嫂的声音。

“何子惠,少到这边来,这个地方不吉利!你看,短短半个月,那树林里埋了多少人啊!”

可这个地方猪草多啊,何子惠想了想,在这两个村子附近,就这个地方的猪草长得最茂盛了。

星期天一早,是何子惠去王秀英家叫的她。她俩从后山另外一个垭口,爬上崖,翻过山,才来到后山的桃花河边。沿着桃花河走了十几分钟,在一个搭有石桥的地方过的河,过了河再走几条铺有石板的田埂就是梓潼场了。

走在那几条田埂上,王秀英对何子惠说,猪儿除了傻,身体呀其他地方都是正常的。

“哈哈,那天我都看到了,看你还不老实交待?”

道路两边稻田里的稻谷,已经收割了,留下来谷草桩,看上去整齐划一。田里不时传来青蛙的鼓鸣。有许多红蜻蜓在水田上空飞来飞去,悬停时,能清晰看到倒映在水中的身影。阳光灿烂,蓝天白云,让何子惠感到了一种神清气爽。

王秀英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她说:“你诈我的吧?你看到什么了?”

“嘻嘻,我才不会看男人撒尿呢。”

“你?你……”王秀英追上她,在她后背上打了两下。“我还不是想知道他的身体正不正常……”

“看人家撒尿就知道了?”

“我没那么傻。”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问这么清楚干嘛?又不是你嫁给他。”

“你真想嫁给他了?”

“那你说我以后怎么办?他只是傻罢了,让他干啥他就干啥,还有力气……”

“哈哈,你让他干了些啥?”

“何子惠!我发现你越来越不正经了,尽往歪处想。”

何子惠停下了脚步,扭过头说:“秀英,你可要想好啦,嫁给一个傻子,今后成立了家庭,拿主意呀什么的,都得靠你一个人。还有,你的父母不会同意的……你不如嫁远一点,也比嫁个傻子强。他一个傻儿,是不知道关心人的,你一个女人,如果受到了什么委屈,都没个人关心,今后的日子乍过?”

“我想报他的救命之恩。”

“那还不简单啊?哈哈……找个没人的地方,和他在地上打几个滚不就行了。”

“何子惠!我发现你越来越坏了!”

“不是我坏,是我把很多事情都想开了……这人啊,有时候连死都不怕,还怕别人那张嘴干什么?”

“听不懂。”

“活着,还要活得好好的,像城市人那样生活……”

“你就做梦吧!那个孙袁和……怎么办?”

“我和他是兄妹之情。”

“万一他不这样想呢?”

“这由不得他,我自己的事情,我作主!”

……

在梓潼场上逛了一上午,她们后来在商店各买了一身衣裳。何子惠还买了两块香皂。后来,王秀英在何子惠那里借了二块钱,新买了一条内裤,她说那条内裤她扔了,如果不新买一条,平时就没有换的了。何子惠明白她的意思,爽快地把钱给了她。

吃的中午饭,是何子惠花了一块钱请的客,她俩在一家国营餐馆吃的素面。

吃罢饭,何子惠说想去一个朋友家看看,就向人打听,找到了去李家湾的路。早晨起床时,她都还看了那张纸条一遍呢。

李家湾在桃花河边一个土丘下面,整个村庄被一窝窝竹林和高大挺拔的树簇拥着。走到村口,在竹林掩映的小路上,何子惠看到一口塘对面的石坝上,有个妇人抱着一个娃娃,指着两扇开着的大门在叫骂,就停了下来。

“李树民,赶快给老子出来!”那妇人大声叫道,“你以为老子没看到吗?娃儿的生活费几个月没给了,还从城里带了个妖精回来!上次回来你睡老娘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还说要和老娘复婚……现在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裹了个妖精回来……”

那妇人的话,让何子惠听得胆颤心惊的,她用手掌捂着胸口正要转身离开,这时,从黑暗的门洞里走出一个人来。何子惠看到是钟英,生怕她看见了自己,拉着秀英就转身走了。

快步走出几十米外,她才缓过神来。在此之前,她都感到浑身被什么东西冻僵了,可脸颊摸上去却又在发烫。

“何子惠,你怎么啦?让人感到你很冷一样,这么大的太阳……”

“秀英,你说这城里人的生活,并不是我想像的那般美好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在城里生活过……要问,你可以问姜毛啊。对了,你不去会你那个朋友了?”

“我感到身体不舒服……不去了。”

王秀英把手伸过来,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这个时候才想到孙袁和的好来——像他那样朴素老实的人,是不会在外边沾花惹草的。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心想,如果有一个像孙袁和那样的城市人,在路前方等待她的到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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