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红的头像

张红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0/22
分享
《佛座莲花》连载

第六章

清晨起来,太阳刚升到长江北岸那座山的白塔上空时,何子惠一个人来到了白虎头悬崖下边、一块斜坡上的地里。那块地后面乱石堆成的堡坎上,有一块以前用三合土打成的坝子,坝子靠悬崖凹处有一座废弃的青砖瓦房。那座房子都垮塌一半了,残留下来的那一半房顶上,还长出了一些杂草,墙上破损的窗户上结了不少蜘蛛网。室内外杂草丛生,从草丛中传来蛐蛐的叫声。

这座房子就是陶波家的,他爸在他下葬那天对她说,以前他们家就住在这里。那时陶波的爷爷奶奶还在,一家人都是菜农,就在这斜坡上开荒种菜送到城河二街去卖。后来,县里在这白虎头山坳的平坝上建养猪的饲养场,占了他们家的一些田土,才被招进了饲养场上班。

陶波就埋在这块土里,因为今天要搬家,何子惠又来看他了。看到坟前那株丁香花瓣散落一地,她在那里蹲了下来。仍能闻到一种幽香的味道。前几天,她路过花市时闻到一种幽香的味道,找来找去,发现这种香味是从一株半人高的丁香花散发出来的,就把它买下来,栽到了陶波的坟前。她把这株丁香花,当成了她自己,让它日日夜夜陪伴在陶波身边。

明媚的阳光照在褐色泥土堆成的新坟上。绕着坟头来回踱步时,看到有野草从坟身上长出来,她就把那些嫩草一根根地拨掉了……

原以为凭陶波他爸在单位领导那里说情,就能在饲养场分给陶波那两间宿舍里,多住些时日,没想到在他去世刚满一个月,饲养场管后勤的蔡老头,就三番五次找上门来了。说她和陶波又没结婚,还算不上是他的家属,而且单位的宿舍本来就紧张,加上场里要扩大养殖规模,又新招了不少临时工,住宿就更加紧张了。尽管楼下的沙和尚和车幺妹见蔡老头三番五次来催她搬走,抱打不平和他吵过几次,但何子惠觉得赖着住在那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就在自己门市部的楼上租下了一套住房。本来陶波的父母让她搬到他们家去住的,可何子惠觉得自己是因为陶波,才进的他们的家门,如今陶波已经不在了,如果还住到他家里,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尽管自己已经怀上了陶波的孩子,这也是一个可以住到他们家去的理由,可她暂时还不想告诉他们这件事。至于什么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何子惠。”

“爸,妈,你们来了……”

陶波的父母站在路边一株万年青树旁,俩人最近才消瘦下来的脸庞在阳光中显得特别松驰,有些凌乱的花白头发像浸泡过油似的,闪闪发光。他们那样子,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变老的。

“闺女,你今天改口了……”

“爸,陶波已经走了,我替他这样喊你们……今后,你们就把我当成他,也当成你们的女儿吧……反正我从小是个弃儿,是我妈捡来养大的。”

陶波妈默默流出了泪水,何子惠鼻子一酸,也流出泪来。她突然爬在坟上“哇哇”哭了起来。陶波妈过来,把她从坟上拉开了。

“他都走了一个多月了,别伤心了……日子还得过下去。”陶波妈说,“听说你今天要搬家,就过来看看,看帮得上忙不。”

被搀着走到路上,何子惠这才从悲哀的情绪中缓过来。

“我听沙和尚说,你每天都要到这里来……”陶波爸说。“该放下的,还得放下……搬走了也好,免得呆在这个地方伤心。”

“闺女,这是陶波单位给的抚恤金,有两万多块钱,我们在银行存的是你的名字,你拿去吧……”

“妈,我不要……这是给你们的!”

“拿去吧,闺女……陶波生前最爱你了……你只有过好了,他在下面才安心啊。”

“妈……”何子惠扑倒在陶波妈的怀里,又抽噎起来。

“别哭了,闺女……我们上来时,看到车都停在公路边了,你妈和桃子都在搬东西……沙和尚也在那里帮忙,我们回去吧。”陶波妈推开她,还把存折揣进了她外衣的内包里。“捡好了,需要钱的时候拿你的身份证去取。”

陶波爸转身朝下面的石阶走去,何子惠走在了他的后面。道路两旁栽有几棵桂花树,树荫下散落着一地的金色花瓣,树梢头还未落下来的桂花,传来一阵阵浓郁的花香。

半坡上,在几幢房子的高空,一棵棵高大的香樟树,凌空伸出的枝桠婀娜多姿,树荫笼罩在树叶的影子里,洞穿缝间的一束束阳光明晃晃的。

来到屋前的坝子上,何子惠看到沙和尚扛着一张饭桌从楼梯间下来,急忙走了过去。

“沙叔叔,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样的活,你们女娃娃又干不了。”

桃子提着一大包东西从楼梯拐角下来了,何子惠问她:“我不是让你叫两个棒棒来吗。”

“一早来了个买饲料的,一买就是一车,王秀英守在那里,那两个棒棒上货去了。”

“你就没想到找其他棒棒?”

“你这几样东西,哪里需要找棒棒嘛……我不是打电话喊姨爹他们来了吗。几个人一会儿就搬完了。”

王秀英是在陶波去世后,辞掉饲养场工作的,原因是她发现上她男朋友的当了。那个男人在乡下已经结婚了,还瞒着他们车间所有的人说自己还没耍朋友。要不是有天晩上她和他手挽手在街上散步,让他那个当场长的亲戚看到了,对他破口大骂,她还一直蒙在鼓里呢。何子惠是在她到家里来说起这事时,让她到自己的门市上班的。由于她开的经营部,是被几个饲料厂授权在乐温县的唯一经销商,她卖的饲料全是批发价,县里许多养猪场都是到她门市里来买饲料。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她和桃子成天忙得昏头转向,本来就想多请一个人来帮忙。

回到二楼的家里,陶波的父母也跟进了屋,何子惠看到他们去拆床,就来到了有厨房的那间里屋。母亲正在装衣柜里边的衣裳,看到陶波的被丢到一边,何子惠说:“妈,陶波的衣裳也装走。”

“你又穿不上……拿去干啥?”

“都拿走吧……见到衣裳就如同见到了他。”

“唉!你这个娃娃……”

看到母亲犹豫不决,好像对她不满的样子,她说:“到时候,我去上坟,根据不同的季节烧给他……”

“这还差不多,那我用另外一个口袋单独装。”

阿子惠又来到了有客厅那间屋子的里屋,看到陶波的父母把床拆了下来。这时,开车来的那个货车驾驶员刘师傅进屋来了。

“刘师傅,麻烦你和我爸抬床垫吧。”

“好呢。”

平时,有些客户是要求送货上门的,何子惠常常照顾这个刘师傅的生意,都是老熟人了。

把所有东西装上车,都快中午十二点了,何子惠在饲养场附近请大家吃的午饭。在吃饭时,沙和尚在餐桌上说,那次车幺妹来他家吵架,要不是她和陶波一起来帮他把车幺妹弄到医院去,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情来。

“……你们走后,我弄她到二楼去照片,结果发现刀子把胸腔捅破了,都成血气胸了……就急忙叫来救护车送到了县医院……前前后后,我在医院守了她十多个晩上……还处出了感情……她不但没报警抓我,出院半个月后,还跟她老公把婚离了,住到我家里了……”

“沙和尚……你艳福不浅哟,人家小你十几岁。”陶波他爸说。

“还不是我这个人心好,”沙和尚放下筷子拍了自己的胸脯,一脸横肉上长着的那对小眼睛,流露出温和善良的目光。“虽说我是个杀猪的,但也常常烧香拜佛……就是地上的蚂蚁,我也怕踩了。”

“阿弥陀佛……”

何子惠的母亲这时合掌念了这么一句。

“这位大姐也信佛?”沙和尚问。

“我亲家以前在庙里当过尼姑。”陶波妈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沙和尚合掌对何子惠母亲说道:“那我今天是遇到活菩萨了……难怪不得,你教出来的女儿这么乖。”

“阿弥陀佛……”

母亲又这么念了一句,还显得十分庄重的样子,何子惠就在心里嘀咕起来:这世界真像母亲曾经说的那样虚幻不实吗?可坐在桌上的人都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她又想到陶波已经不在了,就一阵心酸,又觉得母亲所言不虚了。可活着的人为什么还要好好活着呢?这样的疑问,又让她感到了迷惑,她决定在无人的时候问问母亲,她那里或许就有她想知道的答案。

吃罢午饭,何子惠对陶波的父母说,不用他们到上半城去,到时候她找两个棒棒就行了。她还再三对沙和尚表示感谢,沙和尚说应该的,车幺妹也让他来帮忙。

在去上半城的路上,她一想到沙和尚和车幺妹那样的奇缘就嗟叹不已,也许他俩就像母亲在安慰她时说的那样:这缘份啊,都是注定的,有缘才能在一起,没有缘份是怎么留都留不住的。就因为沙和尚和车幺妹在这辈子有缘,就是经过了一番折腾,也能走到一起来。

忙了整整一下午,搬到新家的家具才安装到位。租来的这套住房在二楼,位于门市的相反方向,有两室一厅一厨一厕一个阳台 。阳台的下面是一座青砖瓦房的房顶,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的沙井路就在瓦房的左边。这幢楼房是八十年代中期建成的,共有五层楼,房东在县工商局上班,她家搬到单位新建的集资房去了。

傍晚,门市关门后,何子惠领着母亲和王秀英、桃子到沙井路一家馆子吃的饭。从门市往右走人行道十几米远,往下再走七八步石阶,就到那家馆子了。

吃饭时,何子惠对王秀英说:“以前我住在白虎头,地方远了不方便。现在搬到门市的楼上来了,你再也不用住在门市里了,就住我家里来吧。”

“别别别……”王秀英嘴里正嚼着菜,还没嚼碎,就吞了下去。“还是让我住在门市吧……我已经住习惯了,平时洗澡、洗衣裳倒是可以到你那来。”

“你这个人也是,福都不会享了……住在家里,天天晚上还可以看彩色电视……”

“门市部不是有个黑白电视吗,我看黑白电视就行了……”王秀英用筷子夹了一簇素菜放进嘴里,嘴皮上沾着汁水。“住在门市多方便啊,晚上我还可以上街走走……也可以在晚上照看门市呀。”

“秀英,以前我们从未在晚上照看过门市,”桃子在一边说。“大家都知道是猪饲料,谁会来偷啊。以前,我们关门后,就各自回家了,从没见小偷来偷过。”

这家叫“周记河水豆花”的馆子,在公路下石阶来的第二个门面,第一个门面是维修冰箱电视机、洗衣机的修理店。在白天,馆子门前遮挡下面的蜂窝煤炉上,总是放着一口装有豆花的大铁锅,被打好的、用来沾豆花吃的红油味碟和青椒味碟,一排排地摆在铁锅旁边的一张条桌上,用来吸引顾客。因为母亲爱吃豆腐,何子惠才选择在这家馆子吃饭。在这之前的每天中午,她和王秀英、桃子三个人的午饭都是从这家馆子端去的。

既然王秀英不愿意到她家里去住,何子惠也不好勉强她,不过,她对秀英这样做还是感到了疑惑。吃罢饭,大家都各自散了,何子惠带着母亲到街上去逛了逛,顺便到商场去买了些日用品回家。

第二天早晨起来,母亲说城里的蔬菜卖得太贵了,想回罗家湾去摘些新鲜蔬菜回来,何子惠也没拦她,就让她走了。到了中午,何子惠把在家做好的饭菜,给秀英她们端下去时,刚走出楼梯间,就看到她的干哥哥姜毛夫妇、站在门市部人行道上那棵高挑的梧桐树下和秀英有说有笑。那时正好一辆客车从公路边开过,轮胎掠起来的尘埃和尾气让何子惠咳了起来。听到她的咳声,王秀英被树干遮住的那张脸伸出来,和姜毛夫妇那两张脸一起,在看到她后都笑了起来。多么让人感到亲切的笑容呀,何子惠心头一热,走了过去。自从在她满十八岁生日那天去过姜毛家,时间过去也快满一年了,她再也没见到过他们。

“何子惠,一年不见,都当上大老板啦,”姜毛说。“今天要不是路过这里碰到秀英……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开门做生意……”

何子惠把端下来的几盒饭菜递给了秀英,说道:“是好久不见了,哥、嫂子,你们这是到哪去来?”

“我那个表妹怀上孩子快生了,不知道住院生孩子还需要办准生证……”刘春燕说。“都到医院了,没有准生证人家不让住院……就让我们给她办准生证。”

听到她这样说,何子惠想到了自己怀里的孩子,就问道:“嫂子,办准生证麻烦吗?”

“当然麻烦了。要单位开证明、户口本、夫妻俩人的身份证和结婚证……麻烦死了。”

“那没结婚生孩子,能办吗?”

“当然办不了啦,结婚的都控制这么严,没结婚的当然办不了啦。”

“哦。还没有吃饭吧?就将就到我家里去吃吧。”

“你家住哪?”姜毛问。

何子惠往身后的楼梯间一指,说道:“从那里上去,住在二楼,租来的房子。”

“今天就不上去了。”姜毛说,“我下午还有课,一会儿我们去吃豆花饭……对了,你托我们办的事,我们一直都放在心上的,可人家一听说你是农村的就不愿意了……现在好了,你进城了,还当上了老板,这事就容易多了……前两天,我们学校新来的体育老师还让我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呢……他是荣昌人,才从体育学院毕业……抽空,我就带他过来,你们见见面。”

“不了……哥,我前男友才走没多久……”

“那有什么?你们又没有结婚……就这样吧,我们先走了。”

“我……”

“那我们走了。”刘春燕说,“女大十八变,长得越长越漂亮了。”

“人家要满十九岁了……”姜毛说着转过身去,刘春燕搀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走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何子惠心潮澎湃,感到有一肚子的话,居然无处诉说。走到门市柜台,看到王秀英和桃子在吃饭,就问菜的味道如何。

“回锅肉炒得还可以……”桃子说,“比我炒的好吃。”

“我又不挑食。”王秀英说,“你给啥,就吃啥……”

“嘻嘻……秀英,你是头猪啊?”桃子说。“给啥吃啥……”

“你还是头猪……在我们乡下,你以为每天吃的……菜是菜,饭是饭啊?忙的时候,喝碗米汤就可以充饥了。”

“何子惠,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人不舒服了?”桃子问。

“她是在犯愁呢……刚才你没听到吗?她那个干哥哥要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不知道怎么办了。”

“该耍就耍啊!”桃子说。“你和我那个姨兄又没有结婚……他已经走了,难道你还要守活寡不成?”

“就是呀,何子惠……陶波都已经走了,你顾虑啥?”

“你们说什么呢?陶波还尸骨未寒……我是个人,又不是畜牲……你们以为忘记一个人这么容易啊?没个几年……我都不想再耍朋友了。”

“不会吧?何子惠……你吃错药了吧!”王秀英嘴巴一噘,“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论真的……你可别学你干妈啊……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她干妈是谁?”

“干嘛要告诉你……吃完了吗?把碗拿来……”王秀英把桃子面前的饭盒和自己面前的饭盒拾掇在一起。何子惠端起来就离开了。

第二天中午,何子惠正坐在门市玻璃柜台里边和秀英、桃子俩人聊天,突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她。

看到是姜毛站在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喊她,她的脸颊一下子泛起了红潮。

“我把人喊来了!”他指了指他身后的花园。“你过来吧。”

何子惠正在踌躇,秀英拦腰抱着她,把她拽出了门市。

“去呀,快去呀……人家都找上门了。”

站在人行道上等一辆过路的客车开过去后,她才走到了公路的对面。

“昨天下午教完课,我在操场碰到他,给他讲了你的情况……他就同意和你见面了。”姜毛见她走到身边后,就朝公园的入口走去。“他叫周斌,父母都是干部,本人的条件也不错,一会儿见面别畏畏缩缩的……”

无论对方的条件有多好,如果不是怕辜负了姜毛的一番好意,她才不会见那人呢……这样想着,她反而感到了自己的从容淡定。人行道沿公园一侧修有花台,里边栽着一排灌木丛。到了公园入口,爬上几步大理石石阶,何子惠看到一个身穿蓝色运动装的青年男子,在公园中央的喷水池边徘徊着。秋日阳光下,那个水池后面紫薇树上的叶子都红了。在那排紫薇树后面有几窝翠竹,在更远的地方,一棵硕大的黄葛树凌空伸展开来的枝干上,有不少叶子开始发黄了。

走到那男子身旁,看着他那俊俏有型的脸庞,何子惠居然害起羞来,心房也突突地跳着。

“周斌,她就是何子惠……我的干妹妹,她做生意的门市就在公园的对面,生意好得很,还请了两个人呢。”

“你好,我叫周斌……”周斌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来,双眼泛着光芒,“很高兴认识你……”

何子惠和他握了握手,感觉到他的手比自己的手还要暖和。

“我这个妹妹还差一个月就满十九岁了,你别看她小,人小志气大!小小年纪就开了那么大一个门市……”姜毛说,“妹,周斌刚满二十三岁,在我们学校任体育老师,平时上课尽职尽责……同学们都很喜欢他……接下来你们看是自己聊还是……”

“哥,上午接到一个客户的电话,约好的中午来提货,我马上就得回去了……这事以后再说吧。”何子惠朝周斌笑笑,转身就离开了。

“何子惠,再忙也不忙这一会啊?”

身后传来了姜毛的声音,她转过身去朝他挥了挥手。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没事……哥!我先忙去了。”

走到公园出口,何子惠看到一辆货车已经停在了库房的路边,桃子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手里拿着发货单在记录。有个棒棒扛着两袋猪饲料,从木踏板上走进车箱,把饲料卸在了里边。养猪场要饲料,都是整车地来拉。对于这样的大客户,何子惠只是在进价的基础上加价百分之五发的批发价,由于利润薄,生意自然很火爆。

刚回到门市不久,姜毛就来门市部找她来了。

“周斌觉得你人不错,他愿意和你交往……”

“哥,还是算了吧……我前男友还尸骨未寒呢,我没有心思在这个时候耍朋友……”

“何子惠,你是不是又在犯傻呀?”姜毛站在柜台外边,脸都红了,“你以为机会随时都有啊……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就这样吧,你们先接触接触……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把你前男友忘了……我先走了,让他有空就来找你。”

“哥?”

“别说了,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

看着姜毛走过梧桐树荫落下来的影子,何子惠感觉到了他的好心……可她已经决心把怀上的孩子生下来了,如果那个男人连这个都不在乎的话,倒是可以和他交往的……可她又觉得这样想是异想天开,是不可能的。那就等他来找自己时告诉他实情吧,那样他就会死心了。

为了怕平时发货出现差错,有车来拉饲料时,她都是要求王秀英和桃子分别点数的,一个人在库房点数,另一个在上车的地方点数,最后两个人对上数字后,才开出货单。送货单除了让司机签字,送到客户那里,还让客户在收货后签字,再由送货的司机带回来集中到月底结帐。如果到了月底客户拖着不给钱的话,下一个月就别想提货了。整个乐温县城,就何子惠这家门市货源充足、卖得最便宜,如果想赖她的帐到别处去拿货是不划算的,就凭这一点,何子惠既把生意做活了,还能把钱全都能收回来。

库房就在门市的隔壁,何子惠走过去时,看到秀英正在幽暗的屋里清点一种名叫“猪旺”品牌的饲料。

“没有多少袋了。”王秀英对她说,“得赶紧让厂里送货来。”

“我马上就通知。”

何子惠回到门市,拨通了那家厂商的电话……

在农历十月初一那天,一早起来,母亲说她要去给菩萨烧香。她原本想回老家鸡冠寺去的,可何子惠对她说,哪里的菩萨都是菩萨,何不就近到西岩古城墙那里去呢,她也正好去看看陶波。

“你这个娃娃,人都走那么久了,怎么还不把他放下啊?”

“妈,哪有这么容易啊?在我梦里,他还活灵活现的,还怪我这几天没去看他呢。”

“我看你们上辈子就是冤家。”

“妈,走吧,我们坐出租车去,早去早回……周末零星客户多,我怕到时候秀英她们忙不过来。”

下楼时还没到七点半,刚从楼梯间走到人行道上,何子惠就看到有个男人从门市部卷帘门上的小门里走了出来,就拦着身后的母亲往后退了两步,生怕他看到了自己。等了一会,她伸头出去看到那个人走远后,这才走到了人行道上。

“你神秘叨叨的干啥?”

“说话小声点……等会儿给你讲。”何子惠见那扇小门又关上了,就和母亲走到了公路的对面,站在那里拦出租车。

“刚才我看到秀英在饲养场的那个男朋友了……”

“秀英不是和他分开了吗?”

“我怎么知道?……她说是分开了,现在又藕断丝连了吧。”

“那你得说说她,这种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别把自己害了。”

“等合适的机会我问问……是说不得,搬家那天我让她到家里来住,她不愿意……”

“照你这样说,他们已经同居了?”

“现在的年轻人……你以为还像你们以前那样啊,没结婚就不能住在一起了吗?”

“子惠……我一直想问你,你跟那个陶波是不是同过房了?”

“妈……你怎么问起这事来了?”

“这个月我看到你没喊肚子痛,是不是没来例假?”

“妈,你别问了。”

“你这孩子!妈还不是担心你……”

这个时候开来了一辆出租车,何子惠招招手,出租车开到了她们的面前来。

一刻钟后,娘俩坐车来到了白虎头。刚下车,何子惠就听到了吵闹声,朝坡上看去,她看到以前她和陶波住的那幢楼的坝子上站了不少人。听那吵闹声,好像是车幺妹的。

“你们裹走了我男人,我就不能裹你们的老汉?……天下没有这本书卖!现在我和那男人离婚了……我和你们的老汉好,怎么又不可以了?他死了老婆,我单身……你们凭什么干涉我们?谁给你们的权利?”

“他是我们的爸,我们就是不允许……”

“都别说了……”何子惠听出是沙和尚的声音,“沙娜娜、沙笛笛!我和车幺妹的事不要你们管!今后不管你们认不认我这个老汉,我都要和她在一起……你们晓不晓得……我们这是爱情!”

沙和尚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一阵笑声,还有人鼓起掌来。听到沙和尚的这席话,何子惠也笑了。接下来,传来了人们嘈杂的议论声。不断往上的石阶路上,除了阳光、落叶,就是头上空香樟树荫和她娘俩落在上面的影子。还没走拢那块坝子,何子惠看到俩个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姑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和她俩擦肩而过时,她看到那两张涂有口红白皙的脸低垂着,俩人头上的卷发都垂到脸颊上来了,脸上那两对眸子却闪烁着泪花。

坝子上的人群开始散开了,有七八个人朝左边那四幢楼走去,有两个认识她的人和她打起了招呼。

“何子惠,你又回来看陶波了?”

“何子惠,像你这样的人太少见了,人都走了,还这么念念不忘……”

“叔!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他。”

“唉,陶波要是泉下有知……不知道要哭多少回呢。”

何子惠听到那个人这样说,感到一阵心酸,就埋下头来。路过那块坝子时,她都没朝那边看一眼,她怕看到楼上她和陶波住的那两间屋子,又让她回忆起他俩生活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她再也不想让回忆折磨自己了。

何子惠在岔路口和母亲分的路,在那里,往右那条小路到西岩瀑布那边的古城门洞,而从公路上来那条石阶路一直通到最上面的悬崖下边。

“妈,你先到城门洞那边给菩萨烧香……在那边等我,我一会儿就过来。”

母亲用哀怨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何子惠又埋头朝上走去。她感到有一肚子的话想对陶波说,无论他是否能够听得到。来到坟前,看到自己栽的那株丁香花还长得绿茵茵的样子,她颇感欣慰。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陶波坟身上新长出的嫩草,就像他对自己的思念,需要她来到他身边才会连根拔掉。何子惠绕着坟墓走了一圈,就去摘坟身上那些野草。摘着摘着,她突然爬在坟身上痛哭起来。

“陶波……呜呜……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呜呜……今后办不到准生征,到时候我怎么生啊?昨天姜毛给我介绍了个男朋友,比你还长得俊……但我没答应,你知道我这是为了啥吗……我不想辜负你为了娶我、整整等我四年啊……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啊?呜呜呜……”

痛哭了一阵,憋在心里的话,也得到了渲泄,何子惠就用手撑着坟身直起了身子。坟身上那么多的青草,她觉得就是花一辈子也是摘不完的,轻轻叹了口气,就不再去采摘了。就像这辈子都忘不了陶波一样,这些长在坟身上的草,如果是他对自己的思念,还层出不穷地长出来,那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临走前,她蹲在那株丁香花树前,用手抚摸着上面的叶子说道:“你替我在这里陪着陶波,一定要长好啊……开花的时候,他会闻到花香的。”

可当她直起身来时,又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都是疯话……陶波已经离开了这世上,他怎么闻得到花香呢?就是自己对他的一番深情,他也感觉不到了吧?难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一种自我安慰吗?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无奈……

何子惠来到西岩瀑布那边时,母亲还跪在洞窟中那三尊菩萨下边的地上念叨着什么。她站在母亲身后轻轻咳了一声,等了一会儿,母亲才站了起来。

回到门市部后,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前来购买猪药的都是离县城很近的一些喂猪的农户。到了下午,何子惠回家洗澡后,正在水池洗衣裳,王秀英跑上楼来敲门告诉她说,一个穿运动服的男子在门市部等她。

“他还提了一包东西来,里边装有苹果、香蕉……”秀英把身子靠在门框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像遇到什么喜事似的。“我看人长得挺俊的……是不是姜毛给你介绍的那个呀?”

“我不是拒绝了吗?这个人也是……”

“哟哟哟,快点下去吧……别酸了,我先下去啦。”

秀英离开后,何子惠又回去洗她的衣裳,洗完拧干水,就对正在拖地的母亲说:“妈,等会把我洗好的衣裳晾了,我先到门市去了。”

“你去吧。”

走出楼梯间,何子惠看到周斌坐在柜台外边的一个凳子上,天上已经偏西的太阳,把阳光照进了门市里,桃子和秀英都坐在柜台里边晒太阳。玻璃柜台上搁着一个胀鼓鼓的白色塑料袋。还没到门口,何子惠“嗯”了一声,周斌朝她转过头来。

“我们到公园那边走走吧,”她说。

见他站起来,何子惠看了看公路两边,见没有车来,就朝公路对面的人行道走去。走到公园入口处,周斌才从身后赶到身边来和她并排走着。

“你过来找我有事吗?”她问。

“那天……我们不是见面了吗?我今天过来看看你……”

公园里闹哄哄的,有许多人在里边走来走去,一台录音机摆在喷水池前边的地上播放着音乐,几个身着白绸缎的老太婆拿着木制长剑,在练太极剑。

“我实话对你说吧,我前男友才去世一个多月,现在我还没有心情耍朋友。”

“心情是可以改变的……如果老是沉浸在过去,就没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周斌说,“我们现在耍朋友不正好吗?还可以帮助你从过去尽快走出来,以迎接更好的明天。”

“你还挺会说的。”何子惠总觉得提振不起精神,“你是不了解情况……”

“什么情况?”

“我已经怀上孩子了。”

“什么?……那你还让姜老师给你介绍男友?”

“我没让他给我介绍男朋友,你说的那是过去的老皇历了……那是在我还没有和前男友耍朋友之前……”

“姜老师知道你怀孕这事吗?”

“不知道。”

“那算了……”周斌停止了步伐。“其实,我挺喜欢你的……既然这样……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

“好啊,请你回去把你提来的东西拿走吧。”

“那个……就留下来你们吃了吧,那我先走了。”

“那你慢走了。”

“好……好好。”

看着周斌离去的背影,何子惠才看出这个男人的高大魁梧。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就回到了门市。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秀英显得热情洋溢的样子,“那个帅哥呢?”

“我打发他走了。”

“什么意思?”

“我现在还不想耍朋友,陶波还没走几天呢。”

“何子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桃子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姨兄都走了,他还知道个啥啊?你这样做给谁看呢?”

“那个人不错,”秀英说,“配得上你。”

“我也觉得不错……心气别太高了。”桃子说。

何子惠从塑料袋里取出两个苹果说:“让他提走,他不愿意……你们拿去洗洗吃吧。”

“何子惠……你是不是还惦记那个孙袁和啊?嘻嘻。”

“不和你们说了,”何子惠站了起来,感觉到阳光有点晃眼,“趁天气好,我回去把铺盖拆下来洗了。”

“你把苹果提回去呀!”

“不了,就留在门市大家吃吧。”

到了下午五点,何子惠从家里回到门市来时,阳光已经从门市退出去,照到楼上去了。桃子因为家里有点事,已经提前走了。看到没有其他外人,何子惠就问起王秀英的事来。

“秀英,你和那个李剑还在来往吗?”

“你看到什么了?”

“你莫管我看没看到什么……你就直说吧。”

“有时候,他到这里来找过我……”

“秀英,不是我说你,这样的男人,你和他还来往干啥?最后吃亏的还不是我们女人。”

“他说隔段时间就回去把婚离了。”

“他有小孩吗?”

“一岁多了。”

“那他是骗你,想占你的便宜。”

“我身上哪有便宜可占啊,他又用不到我的一分一毫……”

“你呀,你真的不在乎?”

“我还在乎什么?一个男人也是睡……两个三个男人还是睡……”

“你呀!听到你说这话,我就堵得慌……别这样作贱自己,好吗?”

“要不是那个袁二棍糟蹋了我,我就不会有今天……还是命苦啊。”

“这跟命没关系……秀英,这事你就听我的吧,赶紧和那个李剑断了……遇到合适的,我给你介绍一个。”

“你自己都没有着落呢,还来管我……”

“听不听随你吧,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你放心,这事我心里还是有谱的,我已经给他讲了,在年前,他不把离婚证拿给我看,我就和他断得干干净净的。”

“他同意啦?”

“当然同意了,你以为我是头猪啊,就让他白睡了?”

“我看你就是一头猪!”

“那你也是!”

“哈哈哈……”

俩个人相视一笑,都笑得胸脯颤抖起来。

“在笑什么呢?还笑得这么开心……”

何子惠抬头看到刘春燕来了,就站了起来。

“嫂子,你来啦。”

“何子惠……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何子惠随她往前走了五十米,来到了县民政局楼前的坝子上。

“是姜毛让我过来找你的,他叫我劝劝你……”

“嫂子,到底什么事啊?”

“听说你怀孕了,你怎么还不去把手术做了?……这种事情你怎么能对那个周斌讲呢?他知道了这事,你们就没有希望了……你真傻啊?”

“嫂子……我是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陶波等了我四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想给他留个种。”

“你真傻啊?……未婚先育是办不了准生证的!没有准生证,今后孩子的户口都上不了,等孩子长大了,没有户口本,连读书都没有办法。”刘春燕说,“还有,如果你生下了孩子,你知道后果吗?今后你要想找个没结过婚男人,就难了!生下这个孩子,会害你一辈子的……傻瓜!”

刘春燕的一席话,让何子惠感到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绝路,可怀里的孩子是她和陶波爱情的结晶啊,难道这世上连这样的爱情都容纳不了啦吗?她突然感到需要找一个说理的地方,可想来想去,除了陶波那座坟墓,她居然想不出、还能在别处找到这样的地方。

“你自己好好想吧……还有,这事不能到处嚷嚷,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刘春燕脸红耳赤,好像比何子惠还要着急似的。“你好好想想……到时候如果需要我陪你去医院,就给我打个电话……拿去,这就是我家座机的电话号码。”

说着,刘春燕往回走了,何子惠跟了上去。

路过门市时,何子惠让秀英把搁在折椅上的那包苹果递出来,当她送给刘春燕时,刘春燕摆摆手没要,急匆匆就走了。

“何子惠,她找你有啥事啊?”

何子惠把那包苹果递给了王秀英,说道:“还能有啥事啊,还不是为了上午那事……我不同意跟那个老师耍朋友,她生气了。”

“这事,还真得怪你。”

何子惠苦苦笑了笑,在柜台外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何子惠想到刘春燕对她说的那番话就烦躁不安。为了证明刘春燕对她说的那番话所言不虚,她还特地到计划生育和派出所等部门去打听了一番。居委会管计划生育的人对她说,未婚先孕的孩子不是不能生,但未婚先孕这样的行为本来就违反了民风民俗,在某种意义上说还是一种道德败坏的行为。

“还没有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就非法同居,还想生孩子,如果大家都这样做,都以爱为名为幌子,那这个国家不都乱了套吗?你考虑后果没有?如果十四五岁的孩子都像你说的这样……因为爱情要同居、要生孩子……你想想看,会是什么后果?”

派出所的民警告诉她,未到结婚年龄生下来的孩子也不是上不了户口,但很麻烦,需要很多证明文件,首先这违反了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得受到处罚……还违反了国家其他的法律法规。

经过这样一番打听,让何子惠感到了自己的无知,但她一想到孩子的无辜和陶波对她的那份好,还是一心想把孩子生下来,哪怕今后嫁给一个二婚的男人……

有一天下午,陶波的母亲给她打来电话说,让她第二天上午到她家里去一趟,何子惠问她什么事,她没说就把电话给挂了。

第二天到了陶波父母家时,她才知道陶波妈是想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

“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在客厅里,何子惠刚刚在桌子边坐下,陶波妈就对她说,“沙和尚前几天对你爸说,你又到陶波坟上去了,还在那里嚎啕大哭……我跟你爸怕你从过去走不出来,所以想……”

“妈,我现在还不想耍……前几天,我那干哥哥都给我介绍一个,我都推了的。”

“你推了干什么?……我们家陶波又没跟你结婚,难道你还要替他守几年吗?你个傻闺女……我们让你这样做了吗?陶波走了,那是个意外,那也是他的命……又不是你的错。”

“妈……我……”

“你别说了,你爸接人去了……一会儿就来。先把人看了再说……”陶波妈来回踱着步,“子惠,自从你进了我们家,我们也没把你当外人……你爸都说了,你本来是个弃儿,你爸妈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养大了,难道你进了我们家的门,我们就不可以像你爸妈那样对待你吗?所以,无论陶波在不在,我们都会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的……”

听到陶波妈这样说,何子惠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妈……谢谢你们。”

“哦……他们来了。”

看到陶波妈迎了出去,何子惠擦干眼泪也站了起来。

门外的院子晒着太阳,左边围墙的地上摆着一排大小不同的花盆,盆里栽有石榴树和一些花花草草。挨着花盆摆有一张大理石做成的桌子,桌上摆着三个茶杯,桌边摆了四张竹编的圈椅。陶波爸和领来的那个青年在那桌边坐下后,陶波妈朝她招了招手。

“子惠,你也出来晒会儿太阳吧!”

何子惠走了出去,怯生生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子惠,我给你介绍一下。”陶波妈也坐了下来,“他叫黎明,和我一个厂的,在土木车间上班,是个施工员。”

何子惠朝他笑笑,把一双手掌插进了大腿之间。她这天穿了一条紧身牛仔裤,一件淡黄色圆领针织毛衣,由于刚刚哭过,在阳光下反而显得妩媚动人。黎明看着她,脸色突然就变红了。

“大家都是熟人,我就实话实说了……”陶波妈说着又沉默了一会,“子惠呢,之前在和我们家陶波耍朋友……可陶波走了……现在我们家就把她当成自已的闺女……她虽说是从农村进的城,可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很能干的……黎明,你要觉得合适的话……你们是不是?”

“我愿意。”黎明说,“只要她不嫌弃……”

“那我已经怀上了孩子,你也愿意吗?”

“啊?”

“什么?”

看到陶波妈慌了神,黎明也慌张起来,何子惠微微笑了笑。

“对不起了……我不知道我妈让我来,是给我介绍男朋友,他们也不知道我怀上了孩子……”

“开什么玩笑……”满脸通红的黎明站了起来。走向大门时,他又回头说了一句,“你们拿我开涮啊?哪有这样的……”

这时,陶波妈站起来,追了出去……过了好一阵,她才行色匆匆走了回来。

“何子惠,到底怎么回事?”

何子惠站起身来,投入了她的怀抱。

“妈,我真的怀上陶波的孩子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啊!那就把他生下来吧。”

在陶波妈的怀抱里,何子惠听到陶波爸这样说,感到一阵心酸,就抽泣起来。

可隔了一会儿,陶波妈的话,在耳边响了起来:“不行!那就害了闺女一辈子……我们不能这样自私!”

这时,只听到陶波他爸叹息一声,迈开脚步朝大门那边出去了。

何子惠是在陶波妈的陪同下,到西岩瀑布下面、那座桥头旁边的城关镇医院做的人流手术。由于怀孕的时间不长,在手术床上,透过窗户,她盯着从西岩上面流下来的,那一串串像珍珠一般,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水珠,并未感到巨烈的疼痛,医生就把她和陶波爱的结晶给拿掉了。在护土把她推到病房去休息、扶她下来躺到另外一张床上时,她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无论多好的东西,对它过于执着,就是一种业障”,母亲昨晚上对她说过的这句话,她似乎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母亲就是她身边把这个世界看得最透彻的人了。她总是在关键的时候,通过一两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她醒悟。

“还疼吗?”陶波妈从走廊走进屋来。“我刚才去上了一趟厕所……渴吧?我马上去给你端杯热水来。”

何子惠就是在她的极力劝说下,才来到医院做的这个手术。她这样做,让何子惠感到减轻了身上的负罪感……从这方面来说,她是十分感激她的,她毕竟是陶波的亲妈呀,她都不要这个孩子,这事就不能全怪她何子惠了……如果陶波泉下有知,也是能原谅她的。

陶波妈捧着一杯水进来时,还冒着热气。

“这几天千万别摸生水,不然会落下病根……这是开水,我先放在床头柜上,等会儿再喝。”

“妈,医生说我这是小手术,休息一会就可以走了。”

“我知道,”陶波妈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结婚后,我也做过一两次这样的手术……稍不小心就怀上了……我让你爸在家熬鸡汤,到中午的时候就端来。”

“妈,你们对我真好,以后我会孝敬你们的……”

“陶波走后,你反而改口叫我们爹妈,你来到这世上时是个弃儿……只要你不嫌弃我们,我们以后就把你当自己的闺女……”

“嗯。”

“你亲爹娘在你生下来后拋弃了你,如果这世上没有好人,你就活不到现在……所以,一定要做个好人。”

“妈……谢谢你教我,我明白了。”

“看到别人倒霉了、落难了,伸手拉一把,帮帮忙,吃不了亏的,这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在你遇到难处时,也会帮你的。”

听到陶波妈说出这样的话来,何子惠才感到自己太小看她了,平时只是觉得她善良,没想到她还有这么深的人生感悟。

“妈,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不要忘记做一个好人就成。要存好心、做好人、做好事,这样子走完了一生,才不觉得自己枉做了一世的人。”

“嗯。”

“别的我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我看你做生意比谁都聪明,今后吃穿不愁了……来吧,喝一口热水。”

到了中午,陶波他爸果然端了一大盅鸡肉来,那时,何子惠都能在地上行走了。坐在床头吃饭时,陶波的父母就坐在对面的床上看着她吃,他们那殷切和善的目光让她深受触动,就觉得自己不知从哪辈子修来的福份,才得以在此生遇到了这么好心的人。

临走时,陶波父母陪着她在医院门前的公路边等车,这时,陶波妈对她说,怀过孩子这事千万别跟任何人讲,未婚先孕本来就是让人感到羞耻的事。而且,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害了自己。尽管何子惠对她这番话,并不完全赞同,但她明白她这样说也是为她好。

在公路边站了近十分钟,才等来一辆出租车。在回去的路上,何子惠感到通过这一上午的经历,她已经完成了自我的一次蜕变,她觉得自己曾经追求的生活目标变了,除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以外,“存好心、做好人、做好事”,也将会成为她一生的追求。在这之前,她的母亲只是常常告戒她要多积阴德,但行好事不求回报,现在又经过陶波妈的一番点拨,她对人生的意义又理解得更深了。

出租车在门市前的公路边停下来时,她透过车窗看到母亲正好端着饭菜从楼梯间出来。下车后,她捂着小肚皮对母亲说,她肚子有点疼,先回家躺一会儿。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母亲听到她的话不但没说句安慰的话,反而咧开嘴笑了。

回到家后,在床上躺下时,她才意识到母亲为什么听到她的话后会露出了笑脸——母亲应该是意识到她来例假了。

有一天晚上,何子惠租住的房东找到家里来说,她准备把房子卖了,让何子惠作好准备搬家。卖房原因是她的儿子需要钱去入股一家公司做生意。何子惠就问她卖多少钱,房东说最低也要三万块,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房东最后承认以二万八千块钱的价格卖给她。她们还说好第二天签完合同给钱后,就去办过户手续。在房东走后,母亲有些焦急地问她哪来那么多的钱买房子,生意才做了近一年,是不可能挣到那么多钱的。何子惠笑而不答,母亲也就没多问了。

第二天下午,当她拿着写有她名字的房产证递给母亲看时,母亲的嘴唇啰嗦着,呆呆地盯着那个房产证看了好一阵。

“不会是假的吧?”

何子惠把母亲抱进怀里说:“妈,在这城里,我们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这是真的,我亲自和她到房产局去办的过户手续……妈,你放心,买房子的钱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不过,你别跟任何人讲我们已经买了房就是了,免得别人眼红……”

放开母亲时,何子惠看到她有些木然的脸上淌着两行泪水,又把她抱进了怀里。

那天下午娘俩聊了很久,从何子惠小时候聊起,聊到了她进了城后为止。

“……你今天不说,我还不知道,人家把陶波的抚恤金都给了你。以后,你就把他们当成你的亲生父母吧,人家对你有再造之恩,要常常买点东西去看看他们……有啥需要帮忙的,千万别推辞,就当自己家的事去办。”

“妈,我知道。”

“知道就好……这人啊,短短几十年的命,好活孬活都是活,只有做好人在临死的时候才不会悔恨……你看陶波他们一家人多好啊,如果陶波不是……唉,或许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此生才……”

“妈,别说了……你那都是迷信,陶波出车祸纯粹是个意外。”

“这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事……”

看到母亲打开话闸后,说个没完,何子惠起身站了起来。

“妈,门市还有点事,我下去了。”

何子惠拉上门,从楼梯间下去时,在人行道上看到了刘春燕。

“嫂子,你这是到哪去啊?”

“到哪去?还不是你哥不放心,让我过来找你……”

“嫂子,是我搞错了,我到医院去检查过了,是月经不调,吃药后,前几天月经又来了。”

“你没骗我吧?”

何子惠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这种事情骗得了吗?如果有了,肚皮会一天天长大的。”

“唉,你哥是怕你……可我想怀上,肚子又不争气。”

“你去检查过吗?”

“我和你哥都去检查过,啥病都没有啊。”

“只要没病,迟早都会有的……对了,给哥打个电话去,让他过来吧,晚上我请你们烫火锅。”

“哈哈……遇到啥喜事了?”

“哈!嫂子,进城这么久,我都没请你们吃过饭呢。”

“那好,到你门市去给他打电话。”

玻璃柜台外边,有两个农民,一男一女背着空背篓,正在等候。王秀英和桃子分别在门市里,从搁在货架上的几个纸箱里,拿出一包包猪药。

从玻璃柜台旁边进屋,站在写字台前,刘春燕拨通了她家的电话。

“我在何子惠门市部,你过来吧,她要请我们吃饭……她没事,是她自己搞错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嗦啊?真的没事了……我们等你……那我把电话挂了……好。”

王秀英提着一大包猪药搁在了柜台上,然后拿着计算器算钱。

“一共三十八块钱,如果不放心,你自己再点一下。”

那个农民憨憨一笑,说道:“我都是在你们这里买,以前都没点错过……不点了,来,钱拿去。”

秀英收了他四十块钱,补了两块零钱给他。站在柜台外边的何子惠提着那包药,放进了农民的背篓里。农民转身走了。

“叔,你慢走。”何子惠说着,看着他顺着人行道离开了。

何子惠朝敞开着大门的库房走去。里边的饲料袋重重叠叠靠墙码着,在屋中间只留下了能容人走路的一条缝。看到某品牌的饲料还剩下几包了,她又回到了门市。

刘春燕正坐在柜台外面和秀英、桃子聊天,何子惠对她笑笑,就去打电话。

打完电话,何子惠对王秀英说,让她去联系两个棒棒,还说下半夜会拉一车饲料来。王秀英听完她的话,就出门去了。

“何子惠,你哥说,他想把那个周斌带来一块去吃饭……没事吧?”

“没事没事……桃子、秀英也一块去,人多闹热呀。”

“你妈呢?”

“她不沾荤的……对了,我得马上回去给她讲一下,别把晚上的饭弄多了。”

说着何子惠走出了门市。

回到家里,看到母亲正在厨房清洗蔬菜,何子惠就对她说,她和秀英晚上不在家里吃饭了,让她少弄点。

“……刘春燕来了,等会姜毛也要过来。我们进城还没请他们吃过饭……正好今天碰到了,就请他们去烫火锅。”

“那你们去吧,我一个人简单弄点吃的就行了。”

何子惠走进自己的寝室,拿了一些钱搁在身上。出门从楼梯间走到人行道上,她看到秀英从三十米开外的地方走来,她身后的人扛了一根棒棒,像孙袁和。何子惠走到门市前,站在人行道上那棵梧桐树下,等着他们。那个人真的是孙袁和啊,由于脸上蓄了胡子,她差点没认出来。

孙袁和看到她后,有点不好意思。

还未走拢,秀英盈盈笑着对她说:“我到那边去找廖棒棒……结果看到他站在那里看另外几个棒棒打纸牌,就把他叫过来了。”

俩人刚刚走到面前,何子惠就问:“孙袁和,你不是跟着你姐夫在搞销售吗?”

“跟他出去跑了几个月,他说我不是那块料。”

“那你平时住在哪里?”

“我和几个棒棒在县医院那边合租了一间屋子。”

这时,王秀英从门市里端了一个塑料凳子出来,孙袁和接过凳子就坐下了。王秀英把他的棒棒搁到了门框上。

“当棒棒一天能挣多少啊?”刘春燕问。

“少的时候,一天能挣几十,多的时候一百多吧。”

“那一个月下来得挣多少啊……”刘春燕脸上流露出了不满的神情,“比我上班多多了。”

“可我们是下力的……你那工作多轻松啊。”孙袁和说,“看到能挣钱,现在街上的棒棒越来越多了。”

“你干多久了?”何子惠问。

“十多天。”

“那我们这里的活就包你了,”王秀英说,“我们平时只找你,需要加人时,你自己找来。”

“你们这里的活多吗?”

“基本上天天都有……”王秀英说,“今晚上下半夜就要下一车货。不过,平时怎么找你呢?”

“给我打传呼机……”说着,孙袁和从裤包掏了一个传呼机出来。“是我姐夫给我买的。”

“你平时可以住在我们库房里,”王秀英说,“这样你还可以节约一点房钱,晚上来货了,也方便。我们这里几乎每天都要拉货来。”

“可以呀,”何子惠说,“你可以把床搬过来。”

“你们的生意这么好啊?”

“好不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我这就回去搬床过来。”

“今天就算了,等会,你跟我们一块去吃饭吧,”何子惠说,“大家难得聚在一块。”

孙袁和笑了笑,摸摸后脑勺,说道:“居然有这样的好事。”

听到他这样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姜毛带着周斌过来时,天都快黑了。何子惠问他就近的哪家味道比较好,他说不远处的一家名叫“老地方”的火锅馆味道不错。

“为了吸引顾客,这家火锅馆的酒水都是免费的……今天正好孙袁和也在,大家就喝个一醉方休!”姜毛说。

“啤酒,我是喝不醉的。”孙袁和说。

看他那样子,已经跃跃欲试了。

看到王秀英关好门后,何子惠搀上了刘春燕的胳膊。老地方火锅馆就在西门口出城公路拐弯的人行道靠山崖那边一幢两层楼的底楼,从门市过去就几百米远。在里边靠悬崖那边一扇窗户下的桌子坐下来后,何子惠让姜毛夫妇点的菜。虽说在此之前,淘波曾经带着她去吃过两次火锅,但她对烫火锅的菜品并不熟悉,哪种菜好吃,在她看来只有长期生活在城市的人更熟悉。无意中,何子惠发现周斌常常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就装着不知道似的,一会儿和刘春燕说两句,一会儿又和桃子、王秀英聊几句。

上菜时,姜毛让服务员拿来了两件啤酒,还特地要了一种“山城”品牌的重庆本地产的啤酒。他给几位女士要的是现榨花生浆。随着桌上摆上了毛肚、鸭肠、血旺和老肉片等菜品,锅里的汤水也烧沸了。

几杯酒下肚,孙袁和的话就多了起来。

“想当年……如果不是我爸妈怕何子惠她爸是个拖累……何子惠就是我的人了。”

“孙袁和!不对吧?”王秀英看了何子惠一眼,“据我所知,何子惠就没有想过和你耍朋友。”

“是呀,何子惠心气高,一直在托我们给她介绍个城市人呢。”刘春燕说,“孙袁和,你别乱说呀。”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这时,姜毛端起洒杯说,“喝酒!喝酒!一切如意不如意的都在洒杯里。”

孙袁和捏着一杯啤酒和他的杯子碰了碰,又去碰周斌手中的杯子,然后仰头一口喝了。

“姜毛,何子惠就跟你妈一样,是个有血性的人……”孙袁和又摇头晃脑起来,“一旦她要跟了一个人,就会至死不渝……”

“孙袁和!多喝酒,少说话!”王秀英皱着眉头,朝他示意说,“你什么时候成了话唠了。”

“没事,没事……让他说吧。”何子惠说着,瞥了周斌一眼,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胸脯看,“大家多吃菜呀,不要光顾着喝酒了。”

“我知道她心气高,一直想嫁到城里来……对了,何子惠,你那个收猪的呢,他怎么没来?”

“孙袁和!”王秀英打了他一下,“你的嘴巴没上门啊?”

“他已经出车祸死了。”何子惠说。

“啊?”孙袁和睁大眼睛看着她。

“现在想想,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呢……”何子惠说,“这几年我想拼拼事业……等我有钱了就回罗家湾开个养猪场,个人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你开了养猪场,我来帮你喂猪!”王秀英嘻嘻一笑,吐了一下舌头。

“到时候,就让你当场长,乡亲们如果想入股,都可以……”何子惠也笑了起来,“要富大家都富!这样我们村的姑娘就不会像我前两年那样,因为穷怕了,一心想嫁到城里来了。”

“这个想法好!”姜毛端着洒杯把手伸到何子惠凸起的胸前。“妹子,就凭你有这样的胸怀,我就想敬你一杯!”

“哥,我这杯里是水……”

“水到浓时,就是酒!来,我先干了。”

“何子惠,我相信你!”王秀英举起了洒杯。

“我也信!”

……

“那来吧!”姜毛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洒,站了起来,“我们为了她的梦想成真,干杯!”

“干杯!”

“干杯!”

何子惠环顾着大家,抬起下巴,一口把杯中的花生浆喝了。她突然感到自己肩上压着沉甸甸的担子,任重而道远。不过,她又信心满满,觉得没人走过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多年以后,当她被县里评为带头致富的先进个人时,就觉得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只是她的一种自我实现,是不配获得如此荣誉的。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