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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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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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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座莲花》连载

第四章

在立冬的前两天落了一场雨。到了立冬那天,一早却出起了大太阳。要到十点的时候,何子惠看到屋前的石坝被太阳晒干了,又露出了干白的颜色,就走到了坝子的对面去。通向水沟那条小路,上面长了一层开始发黄的杂草,可水沟那边的路上还留着一层厚厚的淤泥,行人和耕牛留下来的脚印,显得奇形怪状。

自从高兴文一家三口被抓走后,养在他家猪圈屋那些鸭子也都被村委会的人捉走了。站在那里,再也听不到鸭子“嘎嘎”叫的声音,他家那两扇一直紧锁着的大门,此刻正晒着阳光,门框的右上角那张蜘蛛网,让她感到了人间的沧桑。

父亲的离世,已经让她习惯了家里的冷清,让她感到温暖的除了母亲的存在,就是她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向往以及这冬天的阳光了。

上个月,在她满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背了今年自家产的半袋新米和一只大公鸡去了姜毛家一趟。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他们都在家休息。在中午饭的时候,她委托他们在县城给她找个男朋友,哪怕人丑点、比她矮都行,只要在城里有正经的工作、有自己住的房子。姜毛夫妇对她说,这事得慢慢来,要有缘分才行。后来,夫妻俩还陪她到国营红光相馆去拍了几张彩色相片,半身、全身照都拍了,用来相亲。可一个多月过去了,至今都没有消息。在这个月里,倒是有几个媒婆常常往她家里跑,一心想嫁到城里去的她,都没跟相亲的人见面,全都拒绝了。

往回走时,她看到母亲扛着一把锄头,拿一把菜刀,脚穿一双黑色胶桶鞋,去提屋檐下的背篓,就匆匆走上前去。

“妈,你先走,我来背背篓。”

回到灶房屋穿上桶鞋后,她到寝室抽屉里拿了一把小刀子,就出门了。

到了冬天,野外的猪草少,喂猪只有靠挖地里的红苕和摘些青菜叶子了。何子惠家在水沟那边的漫坡上有几块地,种有青菜头和红苕。

从家里出来,走过水沟,来到岭岗那条黄沙路上,何子惠看到余得水的老婆刘萍,也在坡上挖红苕,就打了一声招呼。以岭岗到山崖的路为界,左边坡上的那些土地属袁家湾,而右侧漫坡上的土地都是罗家湾的。

打完招呼,正要走开,刘萍双手握着锄把,抬起那张腊肉一般油光水滑的脸对她说:“何子惠,那么多媒婆给你作媒,你都没答应,是为了孙袁和吧?”

“我才没把他放在心上呢!”

“前两天,他和我那表妹吹了,你的机会来了。”刘萍咧开嘴巴笑着,露出了一口黄牙巴。“说不定,过两天,他又会来找你了。”

“我才不理他呢。”

“昨晚上,我那表妹来我家又哭又闹的,说孙袁和摸过她的身子,对她耍过流氓。现在说不干就不干了,她还要找他赔青春损失费呢。”

“这关我什么事?”

“我怕我那表妹,知道了孙袁和来找你,就到你家里来闹……”

“关我什么事啊?找我闹……不跟你说了。”

何子惠转身朝土间的小路走去,路上还是溜的,她小心翼翼走着。从身后又传来了那妇人的声音:“只要孙袁和不来找你,她就不会找你闹了!”

何子惠觉得这个妇人神经兮兮的,尽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她表妹要闹,自己找孙袁和闹去,她何子惠又没碰过她的一根汗毛,怎么找到她头上来了?

母亲在地里挖红苕,何子惠背着背篓到了另一块地里。那是一块栽着菜头的沙地,土里的菜被栽成一排排的,每排相距不到四十公分,菜头根部还留着前几天母亲撒的草木灰。何子惠蹲在土里,拿着小刀在菜头上割叶子。每窝菜头只能割两三片叶子下来,留下来的叶子,得等菜心的叶子长出来后,再来采摘。

摘了小半背篓菜叶子,何子惠去看了看霜降时节栽的萝卜秧和莴笋,她摘了一些莴笋嫩叶,用来中午下面吃。

“何子惠,何子惠!”

何子惠听出是袁家湾的媒婆孙二娘在喊她,就站了起来。孙二娘背朝东方站在岭岗的路上,身影子倒在了她的正前方,站在她身边的是个年轻人,她并不认识。

“孙二娘,你这是到哪里去呀?”

“我带个人来你看看。”

站在她身边的年轻人,背朝阳光,脸庞笼罩在阴影里。何子惠把手掌放到了眉头上,看到他穿着一身灰色西装,在白色的衬衣领口上还系了一条棕色领带。五官倒还端正,皮肤也白,身材不错,还比较匀称。人倒是不错,可何子惠从他的神态中看出他并不是城市人。

“二娘,我现在没空,还在给猪弄吃的呢,你去忙你的吧。”

“那我中午来你们家里。”

何子惠没吭声,又埋头摘她的菜去了。

母亲又走到另外一块土里,割了一些红苕藤,挖了一些红苕出来。在冬天,地里的红苕藤和红苕,基本上就是猪的主食了,平时喂猪需要多少,就到地里来弄。

收工时,何子惠注意到漫坡下面那一冲水田里有人在犁田、为来年的春耕作准备,就为自家那几块还未犁的水田犯起愁来。往年,家里的田都是父亲租别人家的牛自己犁的,现在父亲不在了,等几天就只能拿钱请人犁了。

中午,刚吃过饭,何子惠还在锅里洗碗,孙二娘就来了。母亲招呼她坐下后,就去替何子惠洗碗。在八仙桌上,何子惠坐到了孙二娘的对面,盯着她那张胖脸。在她的左脸嘴角附近的脸蛋上长有一颗黑痣,上面还长有两根毫毛。只要她说话,那颗痣上的毫毛就会随着她说话的声音在颤抖。年近五十岁的孙二娘蓄着一头乌黑的短发,她边说边笑,肥厚的嘴唇收缩自如,说着说着,就会听到她银玲般的笑声。

“……这个人,你该满意了吧?岁数虽然大了点,但人家是个裁缝,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卖衣服,生意好得很……嘻嘻嘻……他这次回老家来,就想带个人到他店里负责卖衣裳……嘻嘻嘻……也不用在外边请人了,钱全让自家人找了,多好啊……嘻嘻嘻……”

何子惠沉默着,没有说话。

“人也长得精神,上午在坡上你都看到了的……嘻嘻嘻……这样的人你打起灯笼都难找的,他能看上你,说明你有这个福分。”

何子惠还是沉默不语,这时,从门框照进屋来的阳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个相亲的年轻人走进屋来。

“也不怕你笑话……我这次回来相亲,就是想带人走的。”年轻人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就那么回事,只要两个人互相看起来顺眼……明天下午我就得回重庆了,现在是旺季,耽误一天,我就得损失一两百块钱……你就给个痛快话,如果觉得我这个人不行,我们好走下一家。”

这个时候,他露出了焦急的样子。何子惠就觉得他就像头猪,是来配种来了,就对孙二娘说:“二娘,你带他去看过秀英吗?说不定她愿意。”

“在她身上发生的事,住这附近的,谁不知道啊?”

“孙二娘,我们走。”年轻人扭头走了出去。

“怎么说走就走啊?”孙二娘追出门去,“我话还没说完呢!”

“人家不愿意……你还磨叽什么?走下一家……”

从门外传来那个青年的话,让何子惠哑然失笑——他还真把自己当头猪了。

“我看这个人还可以。”母亲说。

“条件再好,我也不稀罕!”

“你还在想那个孙袁和?”

“妈!其他人乱说,我可以不计较,你怎么也在打胡乱说啊?”

“那给你介绍这么多人了,你都不同意?”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自有分寸。”

母亲不再吭声,她提着半背篓红苕出门去了。

下午闲得没事,何子惠到村里去找王秀英玩。到了湾中的土坝子,她看到王初六拿着一根树枝,在追呆子猪儿。猪儿在坝子上左躲右闪,屁股被打着了就用手摸一下,还“哎哟”地叫一声,被初六追急了就绕着槐树躲来躲去的。也许是听到了猪儿的叫声,他喂的那只鹅儿,从一个巷子里扇动着翅膀跑了出来。它跑到王初六后面,就往他屁股和裤裆啄,痛得他惊乍乍地叫。可那鹅儿还是追着他不放,直到他朝一条巷子跑开了,它才没追上去。

带着好奇,何子惠朝王初六跑走的那条巷子走去,在拐弯的地方,王秀英站在她家屋檐下,正在说弟弟的不是。

“他一个傻儿,你打人家干啥?有你这样的吗?”

“谁让他当着你的面撒尿啊?”

“他要是知道羞耻,大家就不会叫他猪儿了。”

“那天,在坡上,我还看到他还想脱你的裤子……”

“你?那你……你还看到什么了?”

“我走了……后来什么都没看到!”

“这么大声干嘛?何……何子惠,你来了。”

何子惠笑了笑,说道:“有什么好吵的啊?我什么都没听到。”

王初六回头瞥了她一眼,铁青着脸进屋去了。

“秀英,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到稻场坝去晒晒太阳吧。”

巷子两边都是土墙,太阳照到一侧开始风化的墙上,何子惠举起右手,用手指造型,投到墙上的影子,变成了一只兔子。随后,她又要用手指变出了一条小狗。

“好玩吧?”她问。

王秀英没吭声,郁郁寡欢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呀?”

王秀英还是沉默着,这时,从稻场坝那边传来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来到稻场坝,何子惠看到几个小孩在坝上相互追逐着,他们在滚铁环。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浑身也能感觉到了暖和,何子惠觉得如果自己是一朵花,也会在这样的天气中盛开的。她们来到了坝子的边上,那里摆着一根不知道谁家留下来的长凳。

“不知道那天初六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让他都看到了……岂不是羞死人了。”

“秀英,到底什么事啊?”

“你不是让我和他在地上打滚吗?”

“你真做啦?我那是开玩笑的……”

“那是在你和我说那话之前,我当时只是想试试他到底行不行……还有,也算是报恩吧,不然……这辈子……他就别活了一世,连个女人都没碰过。你想啊,他那个样子,谁会嫁给他呀?”

“你说的是在你做人流手术之前吧?”

“是的。”

“那……那个孩子是谁的,你并不清楚?”

“还管这些干什么?就是猪儿的又能怎么样?”

“说句老实话,我真的不相信你会和猪儿做那种事……”

“他救过我的命……我现在也想通了,是不可以嫁给他的,但我知道这辈子我不跟他睡一次……让他做一回男人,就觉得亏欠他似的,我这样做,也算是报他恩了。”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

“你不笑话我?”

“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反正都被人睡过了,多他一个又何妨?”

“如果不是我今天无意中听到,你不会告诉我吧?”

“这又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

何子惠在板凳上坐了下来,王秀英随后坐在了她身边。

坐在那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坝子堡坎石阶下面那条铺有石板的田埂路。田埂两边是留有谷草桩的水田。几里外的地方是绵长的山丘,山丘下面有几处茂密树林簇拥着的村庄。

“今天上午,孙二娘又带了个裁缝来见我……”

“我都知道了,后来,她把那个裁缝带到王麻子家去了。”王秀英说,“明天一早,人家就要跟那个裁缝到重庆去了。”

“王小莉不是在他舅那里捡破烂吗?”

“昨天下午回来的,说是回来拿换洗衣裳。”王秀英说,“说来也巧了,这个孙二娘带着那个裁缝路过王麻子家门口,王小莉正好站在那里剥瓜子吃,被那个裁缝看到了,从她家门口过去后又折返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

“听那个孙二娘说的呀,我上坡砍柴回来,在岭岗上碰到她的,她还说那个裁缝事后给了她二十块钱。她高兴得……脸都笑烂了。”

“她带着那个裁缝来,我总觉得像牵着一头公猪找母猪配种似的……你说是不是?刚刚认识,就得跟他到重庆去。万一双方性格不合呢?到时候怎么办?这不是儿戏吗?”何子惠说。“如果他看上你了,你会跟他走吗?”

“不会的,我怕他是个骗子,把我卖了……嘻嘻!”

“卖了倒不至于,孙二娘说他家就在黄家岭岗住……”

这时,有两个小孩滚着铁环到了她们的身后,何子惠转过身去看了看。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儿时,也像他们这样无忧无虑的,可人长大了,各种烦恼就来了。姜毛家堂屋大门紧锁着,那面墙罩在了房子的背阴里,想到干妈干爹已经不在这人世,一种莫明的忧伤又涌上了她的心头……

何子惠转过头来时,看到两只白鹭从水田飞到了田埂一棵柏树的梢头。它们一高一低站在那里,开始用嘴梳理身上的羽毛,不时有绒毛飘落,随着微风在明亮的阳光中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在她们右边黄葛树荫下的池塘边,有两个妇人一边洗着衣裳,一边斗嘴开着玩笑。由于池塘在坝子堡坎的下面,看不到她们,但她们说的都是男女之间床上那点事,还是让何子惠感到了害臊。在村里,那些已经结过婚的妇人,常常拿夫妻床上那点事相互逗笑取乐,何子惠虽然已经见惯不惊了,但她还是一个姑娘,每次听到都会感到害臊、脸颊发烫。

“何子惠,何子惠!”

听到声音,何子惠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姑娘从巷子里气势汹汹走了出来。

“好像是孙袁和那个女朋友。”王秀英说,“那天赶场卖甘蔗,见过。”

“她来找我干啥呢?像要吃人似的……”

何子惠和王秀英都站了起来。

“何子惠,孙袁和是不是找你来了?”那个姑娘走起路来,腰杆左右摇摆着,被红毛衣罩着的一对丰胸,也晃动着,“孙袁和呢,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什么呀?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他了。”

“我可听说,他是为了你才和我吹的。”那个姑娘把一双手撑在腰上,“要吹也可以,得把我的青春损失费赔了!”

“你们不是没耍多久吗?”王秀英说,“你的青春就损失了?”

“我给你讲,孙袁和小的时候只是拜我父亲为干爹,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有事你找他去,别来找我……”

“我要是找得到他,就不来找你了……”那个姑娘说,“你也别装了!我可是听说,他是看到媒婆给你介绍了几个男人,你都不愿意才和我吹的,他对你是旧情复燃,难分难舍啊!你也是吧?给你介绍那么多人,你都不愿意,也是想旧情复燃吧?”

“放屁!我和他就没耍过朋友。”

“一天到晚帮你家干活,他吃饱了没事干啊?还说不是耍朋友……”

“秀英,我们走,跟这种人蛮不讲理的人……说不清楚!”

“走啥啊,走?你要是心中没鬼,走什么走?我把话撂在这里……只要我知道你们再在一起,就和你没完!”

“神经病!”何子惠说这句话时,没敢回头去看她。

“你们旧情复燃可以……得把我的青春损失费赔了!”

“孙袁和是不是把人家睡了?”王秀英问。

“我怎么知道……这都是他自找的。”

“你们说他没到这边来,我怎么听说到罗家湾这边来了?”从身后又传来了那个姑娘的声音。“他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王秀英回头说了一句,转身过来嘻嘻笑了,“这个人也不知道羞耻,哪有倒追男人的。”

巷子里,铺在地上的石板留有缝隙,石板下面是阴沟,如果是落雨天,走在上面,还能听到阴沟水流的声音。王秀英家在巷子里边、另一条阳沟形成的巷子里头,那条阳沟一边是王麻子家的灶房屋,另一边是罗丘二家的寝室,如果在落雨天,两边房檐滴下来的水,刚好能落进阳沟里。拐进那条小巷子时,何子惠还回头看了看,没见那个姑娘跟上来。

还没到王秀英家的堂屋门口,何子惠就听到王初六和孙袁和在里边聊天的声音,就把嘴巴凑到王秀英耳朵说:“我就不进去了,你告诉他,他耍的那个女朋友到罗家湾来找他来了。”

秀英点了点头,何子惠又转身朝原路返回了。刚走出小巷子,就看到那个姑娘从稻场坝走过来了,就装着没瞧见她,朝湾中走去。

到了湾中,何子惠看到呆子猪儿他妈拿一个扫帚,追得猪儿绕着老槐树团团转。

“哪个叫你在人家秀英面前撒尿的……看老娘不打死你……你跑啥啊跑!老娘打死你!”

何子惠站着看了会,也没见那姑娘跟上来,却突然听到隔着一座房子、从王秀英家那边传来的吵闹声。那个姑娘高亢激昂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村子的上空。不大一会,她看到孙袁和从巷子里跑了出来,从她身边跑向岭岗时,只是瞄了她一眼。随后,那个姑娘也从巷子追了出来,因为穿着高跟鞋,跑得并不快,刚跑到岭岗下面,脚下一拐,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何子惠抿嘴笑了。这时,王秀英也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这个女的好泼!”王秀英说,“硬说孙袁和把她睡了,要他赔钱。孙袁和发誓赌咒说没有……你说说看,到底他们谁说的是真的呢?”

“孙袁和是个老实人,我信他。”何子惠说。

“那这个女的也太不要脸了。”

“她是爱上他了。”

“可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何子惠转过头去。那个姑娘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把两只高跟鞋提在手上,一瘸一拐地朝岭岗走去,又怜悯起她来。

“哎哟!哎哟!”

槐树下面正站着看稀奇的猪儿,被他妈打了一下。这时,王秀英说话了:“嬢嬢,你别打了。他要是晓得好孬,就不会那样了。”

“秀英,要不是你妈给我讲,我还不晓得。他就是个畜生,你莫跟他计较。”

“嬢嬢,算了算了,没事的。”

这个猪儿,这时也好像听懂了秀英在给他说情,就捂着屁股对她笑了起来。

何子惠突然听到村外那棵黄葛树上的喜鹊叫了,心想:都下午了,谁家会来客呢?

在爬上岭岗时,她遇到了王秀英的爸。

“伯!你被放回来了。”

“嗯。何子惠,我路过袁家湾听孙荣田说,你爸已经走啦?”

“是啊……刚才我听到喜鹊在叫呢,还在想谁家会来客呢,结果是你回来了……”

“哦。”

王水牛挥挥手离开后,何子惠想着他那张发黄、苍白的脸,就猜到他这段时间没晒太阳,她父亲生病那段时间,就是这个样子。

站在岭岗上能俯视整个村子,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树和池塘边那棵黄葛树就像村中的两位老人,守护着这个村庄的一砖一瓦;而村外稻场坝土堡上那棵黄葛树,更像是一个看门的老人,树梢上的喜鹊就是他的喉舌,有客人来了就会通风报信。带着这样的感触,何子惠回到了家里。见她回来后,母亲从柴灶里取出了两个皮子都被烤焦的红苕。

“还是热的,拿一个去吃吧。”

第二天上午,都九点钟了,何子惠还赖在床上没起来,她母亲已到后山坡上挖了一些红苕回来。

“在坡上,我看到孙袁和在帮我家犁田了,”母亲走进寝室,站在床边对她说,“你起来给他煮几个荷包蛋去,说不定早饭都没吃呢。”

听了母亲的话,何子惠大吃一惊,觉得这事不像以前他来家里干活那样简单的。

“妈,前段时间,我爸还在的时候,他父母不准他来。现在我爸走了,他又来了。他们家是有所图的。”

“我们家一穷二白,图什么?”

“图人呀,还不是想我做他们家儿媳妇。”

“我看这个孙袁和还不错,你就……”

“妈,你说什么呢!我才不愿嫁给他呢……我已经委托姜毛他们在城里物色人了,我才不想呆在农村一辈子呢。”

“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啊?他要犁就犁呗,犁完了我们算钱给他。”

“那不是伤人家心了?”

“不伤他的心,就得伤我这一辈子的心……妈,你怕他没吃早饭,我起床煮,还是你端去吧。”何子惠说,“现在,我就怕见到这个人。”

母亲转身离开时,从木格子窗外照进来那束阳光中,一闪而过。坐在床上,何子惠盯着窗户看了一会,回过头来时,感到眼睛都花了。

穿好衣服,走到灶房,母亲提着半背篓红苕出门去了。洗漱完毕,她到坝子上晒太阳时,母亲正蹲在坝子外边那块水田旁边淘洗红苕。看到长在路边那窝芭蕉树上的几串芭蕉开始发黄了,何子惠突然想到这个时候,鸡冠寺山门洞旁边那棵树上的橙子也该摘得了。在往年的这个时候,她和母亲都会上山去,帮廖和尚把吊在树上的橙子摘下来的……家里那几块田,孙袁和一天就犁得完,今天没空,只好明天去了。

回到灶房,何子惠往锅里舀了两瓢水,然后在灶堂里点燃了火。母亲还没回来,她已经煮好了荷包蛋,给母亲和自己各舀一碗。剩下的都舀到了搪瓷碗里。她怕碗里的荷包蛋凉了,就出门去叫母亲。母亲还蹲在水田边,她身边那窝竹林,映着阳光,在一阵风里沙沙响着。

“妈,你先回来吃了,一会儿我来淘红苕!”

见母亲起身后,她又回到屋里,端起灶台上的碗,走到坝子上去晒太阳。

母亲回到坝子上问:“你给孙袁和煮了几个蛋?”

“六个。”

母亲进屋去了,她很快吃完了三个荷包蛋,把汤都喝了。她回到屋里,搁下碗,又出门去了。来到坝子边,正准备往堡坎下面走,从坝子另一头传来了一个人叫喊她的声音。

“何子惠,我看你这次怎么说?”

原来是孙袁和的前女朋友找上门来了。何子惠站在那里没动,等她过来。

“何子惠,这次看你怎么说……孙袁和怎么又来帮你家干活了?”

“你是谁呀?凭什么管这事?”

“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叫齐幺妹……”

“你当谁的老子?老子的老子已经入土为安了,你冒充他来了!”

这时,何子惠的母亲端着搪瓷碗从灶房屋出来,站在太阳坝上。

“妈,你先端去,不要管她!”

齐幺妹听到她这样说,就朝她妈跑了过去,接开了搪瓷碗的盖子。

“哎哟!还没过门,就知道心疼女婿了!”

听到这话,何子惠怒从心起,跑过去推了她两下。

“太过分了,你是什么人?还管天管地管起我们家的事来了……你混帐!”

何子惠那一推,似乎惹怒了齐幺妹,她转过身去,打翻了母亲手中的搪瓷碗。何子惠正要冲上去打她,却被母亲抱住了腰。

“这位姑娘,我们家何子惠把你哪点惹火了?你要这样对待她!”

“是她拆散了我和孙袁和。”

“你看到了?”

“当然看到了!孙袁和现在不就在你们家犁田吗?”

“他是我们花钱请来的。”

“那你们还给他煮荷包蛋?”

“人家还没吃早饭,我们给他煮点吃的犯法了?”母亲厉声说。“姑娘,你和孙袁和是什么关系,这都不关我们什么事。他从小就拜何子惠他爸当干爹,我就是他的干妈!长大了,他有力气,来帮我们家帮忙干点农活、就把你惹到了?就算你是他女朋友,也还没过门吧?你一个大姑娘家的,怎么这么横蛮不讲理啊?”

“孙袁和现在不和我耍了,我要他赔我青春损失费……”

“要找,你去找他啊?怎么赖到我家头上来了?你以为这天下没有王法了吗?你这样欺负我孤儿寡母,信不信我到派出所去告你!”

母亲短短几句话就让齐幺妹败下阵来,她满脸通红,扭头朝水沟那边走了过去。从小到大,何子惠从没见过母亲像今天这样把话说得理直气壮、还这样正气凛然。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就是一个常常念叨着“阿弥陀佛”的柔弱女人。

“妈,她肯定去找孙袁和了。”

“别管她,既然孙袁和攀上了这段缘,也只有他自己才解得开。”母亲说,“你回屋再煮六个蛋,我去把红苕淘了。”

没隔好久,听到叫骂声,何子惠跑出屋来看到孙袁和在水沟堤坎上往袁家湾那边跑去,那个齐幺妹跟在她身后二十米远的地方,在追他。

想到孙袁和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何子惠就回到屋里把柴火熄了,还在柴灰里埋了几个红苕。想到孙袁和家里那头水牛还在田里,她又匆匆出门了。

来到田边,她看到那头水牛被拴在田埂上的一棵柏树干上。它呆呆地站在田里,好像不知道如何是好似的,而犁刀还在田的中间。已经犁完梯田最上面那一块田了,耕牛所在那块田也犁了一半。在她家最下边那块田的下面,昨天才被释放回来的王水牛,正吆喝着牛在犁田。有四五只白鹭在更远的田里寻找食物,后山坡上的野草和山崖下那片青冈树林,成片成片地,都黄了,只有种在土里的那些蔬菜,看上去还是绿茵茵的。

何子惠站在路上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孙袁和回来,想到那头牛可怜,就准备过去牵它。当她走到那棵柏树前,正在解绳子时,身后传来了孙袁和的声音。

“别解了,我马上就来。”

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何子惠就问他:“你那个齐幺妹呢?”

孙袁和的裤子还叠在大腿上,沾在两条腿上的泥浆都干了。

“我在前边跑,她在后面追,我跑到余得水家去,正好刘萍在家,刘萍把她抱住,我就回来了……”

“你到底把她怎么了嘛?她一直扭到你不放。”

“啥都没做,就牵了几次手。”

“那刘萍说,你对她耍过流氓了?”

“放她妈的屁!把我孙袁和当成什么人了。”

“那她为什么扭到你不放?还有,你为什么不和她耍了呢?”

“她们村里有人对我说,她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

“就因为这个?”

“我又没耍过朋友,干嘛要找个破烂。”

孙袁和的话,让何子惠想到秀英的处境,难道她破过身,今后就嫁不到人了吗?

“你爸妈又准你来我家帮忙了?”

“是我自己要来了,”孙袁和解开绳子,走进了田里,“你们家又没个男人,我又是你妈的干儿。”

“你要是真这样想,就好了。你还没有吃早饭吧?”

“早晨起来,喝了碗我妈熬的稀饭。”

“那我回家给你煮几个蛋来吧。”

“不吃了,都快中午了。”

孙袁和牵着牛走到了犁刀那里,把一个木架子套在了牛背上,然后放长牛绳,走到后面握住犁把手,吆喝了一声:“走!”牛就往前走了。

家里并没有现成的猪肉,只有杀一只鸡了。回到家里,何子惠叫来邻居高毛,让他帮忙捉了一只老母鸡杀了,就在家里张罗起中午的饭菜来。

每年的冬季都是农闲季节,除了犁田这样的活儿,需要男人干以外,一些零散的农活,女人照样能干。孙袁和自从帮何子惠家犁了那几块田后,就再没有到她家来过。

转眼到了腊月,何子惠听村里人说,媒婆孙二娘也给孙袁和介绍过几个姑娘,但他都没同意。于是,村里就有人和她开玩笑说,那个孙袁和心里只有她,是非她不娶的。还有人问她,孙二娘也给她介绍几个人了,她一个都没看上,是不是非孙袁和不嫁呀?何子惠也不反驳,她知道越反驳,人家还真以为是他们想的那样。

眼看她委托姜毛夫妇的事,迟迟没有音迅,对于自己的未来,她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彷徨,心情也日渐沉重起来。

到了腊月,村里人就开始盼县城饲养场那些收猪的人到村里来收猪了,他们出的价钱比乡场上那些杀猪匠出的价钱高。听说他们把猪收去,都是拉到大城市去卖的,所以给的价钱要高一些。

往年,来何子惠家收猪的是一个毛头小伙和他的父亲,他们自称姓陶。那个小伙的父亲在去年来收猪时,还和她开过玩笑,说等她再长大一岁,就让她跟他家那个毛头小伙处对象,还要接她到城里去,在那里给她找个工作。尽管常常会想起他的这句话,可她却从没当过真。毕竟,那个小伙论长相有长相,论身高有身高,家里的条件还那么好,怎么会看上她这个农村姑娘呢?

一年来,何子惠觉得自己对家里的最大贡献,就是喂肥那头猪了。前两天,妈对她说,家里面还从没把猪喂到这么肥、这么重过,看上去,那头猪已经有二百五十斤的样子。

在腊月初六那天,由于头天晚上落了雪,天气寒冷,何子惠睡到中午才起的床。起床吃过饭后,她和母亲就坐在灶房里,对着火盆烤火。由于室内昏暗,看到有阳光从门缝泄进屋来时,何子惠打开了房门。坝子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干净了,地上湿漉漉的。在后山的坡上,特别是鸡冠寺石门洞那一带的山崖上,还覆盖着积雪。往年,腊月间也会落几场雪,但很少像今年这样会留下积雪。“瑞雪兆丰年”,看到落雪,何子惠就想起了这句俗语。但她看到积雪,在心中暗暗祈祷的,却是来年能遇到她的如意郎君,并和他来一场浪漫的恋爱。她自以为还没真正恋爱过,尽管读初三那年有三个男生递过她纸条,还有刘春燕那个同事李树民也递过纸条,她那也是情窦初开,并没有陷入情网。尽管那个孙袁和曾在交完公粮回来的路上,在黄家岭岗说过喜欢她,但她并没有为其所动,所以,那也不叫谈恋爱。关于爱情,何子惠以为她的干妈和杨老幺的故事,已经给自己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课,要想自己的爱情不变成悲剧,就只能在遇到对的人后,才能敞开心扉。不然,不但会误了自己的花期,还会蕴酿出苦果……

“何子惠,何子惠……”

正当她在遐想翩翩,从岭岗传来了孙二娘的声音。还没见到孙二娘本人,她就假装没听到她声音似的,回到火盆旁边坐了下来。家里的那个火盆还是从祖上留传下来的,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矮桌中间,嵌了一个铜盆,烤火时,只要在盆子里点燃炭火就行了。

不一会儿,从门框晒到屋里来的阳光中就出现了一个人影子。

“喔,俩连母在烤火啊,”孙二娘把头伸进门看了看,就在门外跺脚,“何子惠,这次你遇到天大的喜事了。”

何子惠站起身来,端来一个矮凳,摆在了火盆的旁边。

“孙二娘,快进来坐啊。”何子惠迎了上去。

“你中奖了,何子惠。”孙二娘还站在门外跺脚,想把桶鞋上的稀泥巴跺下来。

“没事,没事,进屋坐吧。”

这时,母亲拉开了屋内的电灯。

在孙二娘身上,何子惠感到了她的热情。热情就藏在她那张肥厚的笑脸上,而她脸蛋上那长在痣上的两根毫毛,更增添了她身上的喜剧色彩。坐下来后,她递给了何子惠一张相片,何子惠看到相片,心房怦怦跳动起来。

“这张相片,就是那个陶什么让我带给你的,中午,他到我家里来收猪,纠缠了我好一阵,就打听你的事情……这个老头……就说他儿子心仪你好多年了,说什么在你还在读书的时候,到你家来收猪看到你就开始喜欢你了……他一直在等你长大,现在终于等到你满十八岁了……他说,他那儿子是非你不娶的,这两年,在城里,给他儿子介绍朋友可多了,他儿子全都拒绝了,就是为了你……”

“二娘,你说的是那个陶伯伯吧?他在我们家收好几年猪了。”

“就是那个收猪的,他俩父子都在县城饲养场上班……他们一家人都住在城里……他东说西说,非要我过来一趟,替他儿子说媒……如果你们同意,他明天就送订亲礼来。明天,他还要到你们村来收猪……你们看?”

“杀猪的……我怕杀业重了。”

还没等母亲说完话,何子惠就打断了她的话。

“妈,你那都是迷信。”何子惠说,“吃猪肉的人那么多,那就得有人喂猪、杀猪……”

“还是何子惠有见识……这样的人家,就是打起灯笼也难找啊。何子惠,那你是同意了?”

“我愿意。”

“哈哈哈!聪明……那我这就回去回话了。”孙二娘拍了拍巴掌。“明天,他到你家来收猪,打份精神点……今晚上洗个澡,图个吉利。”

送孙二娘出门到岭岗岔路口,直到她走下岭岗那条还有些泥泞的小路,到了铺有石块的田埂上,何子惠才回到家里,但澎湃的心情却还难以平复下来。可母亲却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独自坐在烤火盆旁,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她觉得母亲的行为太反常了。

“妈!你叹什么气啊?嫁到城里去,我会想办法接你进城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这小伙人也不错,往年也看过……我是怕……”

“怕什么?”

“这几十年来,我听到、看到的太多了,凡是屠宰杀戮生命太多的人,很少得到善终的。”

“妈,你那都是迷信,”何子惠说。“你看村里那个伤兵大爷,他在战场上杀了多少人啊,现在都活到九十岁了,身体还硬梆着呢。杀了那么多人都没事,杀猪反而有事啦?”

“唉,说多了,你也不懂……这就是你的命了。”

“妈,我好不容易遇到了个好人家,你倒唉声叹气起来了,尽说些丧气话!”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妈,今后进城了,你就莫念这个了……我怕人家笑话你。都解放几十年了,还迷信,现在是新社会了。”

母亲没理她,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寝室。隔了一会,何子惠进屋去,看到她躺在了床上,还用被子蒙住了头。

尽管母亲为这事显得如此乖张,何子惠却感到了一种久旱逢雨露般的喜悦,她已知道自己的未来有了一个好的去处。沸腾起来的心情需要得释放,她在家里走来走去,到后来索性穿上胶桶鞋,出门去了。她想去找王秀英这个闺蜜好好聊聊,在这个村子,只有和她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悦,才算是真正的快乐。

由于下午太阳才出来,岭岗通向村里那条泥路还没有被晒干,走在上面难免打滑、让人惊一乍的,可东倒西歪的何子惠对此都置之度外了,尽快见到王秀英已成了她坚定不移的目标。

在下岭岗时,她听到湾中传来了呆子猪儿哇哇的哭声,还有他父亲罗良德的叫骂声。

“我们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孬种?你平白无故在人家秀英面前把裤子脱了干啥?……打死你狗日的!丢了八辈子祖宗的脸!信不信老子把你鸡巴骟了!”

“使不得!使不得……这样会出人命的!”

“放开我!放开我……”

传来的声音是那么的急迫,何子惠也不顾路上打滑,小跑着绕过两座土房,来到了湾中。在那棵主干上长满树瘤子的槐树上,猪儿被一条棕绳,从肩膀绑到了脚腕。他张大的嘴巴,就像一个黑洞,从那里面发出哇哇的声音。明媚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他上身那件破旧的棉袄,以及那下身裸露在外,被打出血痕、还冒着血珠珠的双腿。

罗良德在他弟弟罗丘二怀抱里挣扎一番后,突然没了脾气,显得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到有几个村里人站在自家屋檐下,目睹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居然看得下去,何子惠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厉声说道:

“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他一个傻儿,啥都不知道,你们竟然这样对待他!还是人吗?”

“何子惠!你不晓得……他当着人家王秀英面,把自己的裤子脱了!”有人对她说。

“那又怎么样?他要是知道好孬,大家就不叫他猪儿了……”何子惠大声说着,走到了槐树的后面,就去解捆绑猪儿的绳子。“他再蠢!也是个人!就是生他养他的父母也不能这样对待他。”

“何子惠!还是你心肠好啊!”

“好闺女!亏你有这个胆!”

……

解开猪儿身上的绳索,罗丘二走过来把猪儿背在了背上。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在罗丘二的背上,猪儿那光亮的肥屁股,让她联想到自家那条白毛猪儿的屁股,就感叹到:这人哪还有尊严呀,有时候就活得像猪一样。

刚刚看到的一切,让何子惠感到了恶心,她也知道,猪儿以前为什么不当着秀英的面脱掉自己的裤子,现在就这样做了……如果不是秀英犯傻,为了报他的救命之恩,让他在自己身上尝到过甜头,他怎么会这样做?他本来就活在懵懂的梦里,根本就不知道男女之间还有这档子事,是秀英唤醒了上天埋藏在他身上的种子啊……

何子惠意识到,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的,这个呆子也难免再次受到皮肉之苦……想到这些,何子惠又不想去找王秀英了,她想秀英这时的心情应该是很矛盾复杂的,她不想这个时候拿自己即将到来的幸福,去让她感到自己的不幸。

回到家里,看到妈还睡在床上,闲得没事,她又往烤火盆里添了一些木炭,坐在旁边烤起火来。不一会儿,新加进盆里的木炭升起了一缕青烟呛得她咳了起来,她捂着嘴,走出了门外。尽管脸上感觉到了丝丝寒意,但照在身上的阳光还是让她感觉到了温暖……今后进城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想象着未来的城市生活,也会像这冬日阳光一般的温暖。

“何子惠,何子惠……你在家呀。孙荣田他们家让我说媒来啦……嘻嘻!”

从灶房屋墙角那窝芭蕉树旁边走出来的老太婆,是家住袁家湾的另一个媒婆。何子惠只知道她姓袁,平时喊她袁婆婆。

“袁婆婆。”

“哈哈!何子惠,这段时间,你家门坎都被媒婆踩破了吧?你福气大啊。”

这天下的媒婆呀,都一个德性,满脸堆着笑容,连说话的声音都是甜的,何子惠这样想着,先走进了屋。

“袁婆婆,进屋坐吧。”

“何子惠,你妈呢?怎没见她人啊?”

“她人有点不舒服,还躺在床上呢。有啥事,你就说吧,我妈在里屋能听到。”

“那我就说啦……今天下午,那个孙二娘从你家回到袁家湾,就满世界嚷嚷,说你同意跟一个收猪的城里人耍朋友了,这下子就让孙荣田家急了……这不,就委托我来你家说说看,看你对孙袁和有没有那个意思。”

“袁婆婆,我一直把孙袁和当自己的哥哥……就没想过做他的女朋友……袁婆婆,劳烦你了……你回去就这样给他们讲吧。”

“那好吧,这强扭的瓜也不甜啊,这缘份上的事……还是俗话说得好啊,‘有缘千里一线牵,无缘咫尺不相亲。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说完话,袁婆婆转过身去,走出了灶房门口,何子惠送她走到了岭岗。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何子惠看到她的神情恢复到了常态,就知道她什么事都想通了。

“妈,我们还是先把猪喂了吧,在我们家,它还能吃上两顿了。”

“那明早晨还打算喂啊?”

“当然啦,都喂了一年啦,还差那一顿吗?我还有点舍不得它走呢。”

“你这孩子,就这么重感情!”

“妈,这样不好吗?”

她妈没吭声,嘴巴嗫嚅着,又念起了阿弥陀佛。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何子惠就起床了。在给猪煮食时,她往锅里加了更多的米糠、红苕,只加了少量的青菜。这是它在家吃的最后一顿了,让它吃饱吃好,就是何子惠对它最后的牵挂。在它的前方,等待它的将是悠悠众口,这就是它的宿命。何子惠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和这头猪一样,也是在等待着那个陶姓收猪人来把她给收走,只不过,她相信自己的命运一定会跟这头猪不同。在她的催促下,母亲换上了一身准备过年才穿的红颜色新棉袄,而她自己换上了一件黄色鸭绒短大衣,那还是她前几天赶场去买来准备过年穿的。

太阳是在八点半从云层中钻出来的,何子惠把一根长凳搬到坝子上,和母亲坐在上面晒太阳。出门前,她已经在茶杯里放好了茶叶,只等那个陶伯伯来,就往里面加开水。

跟往年一样,那个陶伯伯还是哼着小曲从岭岗那边走过来的。当他在几扇芭蕉叶子下现身时,何子惠迎了上去。

“伯伯来了。”

“闺女,早上走得匆忙,就在街上称了点糖和水果……”陶伯伯满脸笑容,蓄在嘴唇上面的山羊胡子往上翘着。“亲家也在外边晒太阳啊。”

“是啊,是啊……进屋坐吧。”

何子惠从他手中接过了两大包东西,走进了灶房屋。往茶杯里倒上开水后,陶伯伯和她妈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今年任务重,陶波他们一早到葛兰那边收猪去了,不然就一块来了。”陶伯伯总是乐哈哈的,有他在,气氛总让人感到温馨。他从胸口里边摸出一个大红包。“哈哈,昨天我委托孙二娘来提亲,今天我是来送订亲礼的……亲家母,请捡好。”

看到母亲笑着把红包接了,何子惠也笑了。

“伯伯,请喝茶。”

陶伯伯双手抱着茶杯喝了一口,说道:“好茶……我们家陶波第一次到你家来就喜欢上你啦,你看,一等就是四年,今年他都二十四岁了……就是这样,也还得等两年,等你满了二十岁才办得了结婚手续。我这个儿啊,脾气比牛还犟,这四年里,多少人给他介绍女朋友啊,他全都拒绝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等你……哈哈……”

“伯伯,这事,昨天孙二娘都给我讲了。”

“那好,那好……今天你就随车到我家去看看吧。下午陶波就回家了,收完猪他就回来……我们家就在河街缆车站对面的巷子里,去年才新建的房子。原来的老房子,跟你家住的这座房子一样,都是明清时期建的……其他闲话,我也不想多说了。对了,今年家里的猪还卖吗?”

“卖啊,”何子惠说,“就等你来。”

“那好,今年的行情好,每斤比去年要贵五毛。闺女,一会儿你把猪赶到湾子中央去,我还要到其他人家去……那我先走了。”

何子惠送他走到岭岗后,才回到家里。

“妈,你数数看看,看红包里有多少钱?”

“刚才我大致数了一下,有五百。”

“这么大方啊!差不多值一头猪的钱了,”何子惠说,“还蛮诚心的。”

“你犯傻啊?哪有这样说自己的!”母亲说。“要不是那个陶波已经等了你四年,我才不同意你们来往呢。”

“为啥?”

“就因为是他个杀猪的。”

“妈,你怎么还提这个啊?饲养场那么大,有那么多的部门,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个杀猪的?今天我去他家,私下问问他就知道了。以前我就听说过,现在杀猪都机械化了,是流水线……人一天能杀多少头啊?”

“那你今晚上不回来了?”

“到时候看吧。”何子惠说,“妈,我们去把猪放出来吧,别耽误了正事。”

来到猪圈屋,打开了猪圈门,无论在外面怎么赶,猪儿都不愿出来。母亲只好爬进去,站在它的身后,用竹块抽它的屁股才把它赶了出来。赶到岭岗上,母亲又回家拿了一根细竹竿来。

“何子惠,我就不去了。得到钱后,你进城存在银行里,存单自己捡好,莫弄丢了。”

“妈,回来时,我买个猪儿回来吧。”

“暂时不要买,我看亲家那架势,年后,他们就把你接进城了。”

“不会这么快吧?”

“人家已经等了你四年……说不定会在城里给你找个活干的。”

还没到湾中央的土坝子,何子惠就看到王秀英、罗丘二和另外几个人,已经等在了那里。在他们旁边还有五头猪,都是一色的白毛猪儿。何子惠把猪赶到后,看到每个猪儿的背上,都写着字,谁家的就写了谁家的名字。陶伯伯看到她后,只是笑了笑,把拿在手中的笔,放进了衣包。

“大家给我听好了,一家出一个人,跟着我把猪儿赶到大石坝去,我们开来的车和地磅都在那里,把重量称好后,就给钱……这次开来的车小,只装得了五六头猪,明天我们还要来大石坝来收猪。我们就在那里等到中午十一点钟,愿意交猪的自己赶过来就行了,我就不到村里来了……走吧!”

大石坝离罗家湾并不远,在村子的东方,到那里大约有三里地。前几年,有条机耕道从大垭口修到了那个村子。何子惠几乎每个月都要背些谷子到那村里去打成米,再背回家。在那村里,有一家粮食加工厂,除了打米、打麦子,还生产挂面。

刚开始,那群猪儿还乱跑乱叫的,当罗丘二赶着他家那头猪走在了最前边,后面的猪儿一头头的就跟上了。在去大石坝那条路上,但凡路边栽有蔬菜,稍不注意,胆大的猪儿就会去偷嘴,一口就能吃掉一窝菜。

何子惠赶着猪走在了最后,王秀英在她家那头猪的前面。要到大石坝时,道路两边都是水田,所有的猪都累得张大了嘴巴,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走路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时,王秀英侧身让猪过去后,和何子惠走在了一起。

“秀英,昨天下午我本来想来找你的,在湾中碰到猪儿被他爸捆在了树上,就没来了……”

“他傻乎乎的,该挨打。”

“到底怎么回事?”

“在巷子里碰到他,他就把自己的裤儿脱了,还想脱我的裤子。”

“这人太笨了,分不清场合。”何子惠小声说,“他只晓得和你做过那事,以为随时都可以……今后,你别再召惹他了,听到没?”

“我晓得了……早晓得他会这样,我……”

“别说了,小心别人听到了。”

“现在,我就想找个男朋友,跟他走远点……”王秀英说。“昨天傍晚,王小莉从重庆回来了,穿得花姿招展的,耳朵上还吊了两个耳环,手腕上还带上了手镯,脚上的高跟鞋还是红色的……我羡慕死她了。人家王小莉现在过得这么好,你现在后悔了吧?”

“我才不后悔呢……我又不是猪。”

“可人家胆子大,也找对人了啊。”

“我才不稀罕呢?”

“那你稀罕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嫁进城里去吗……”

这时,她们到了一个土坡上,看到道路两边都种有青菜头,王秀英走到前边看管猪去了。土坡的尽头是一片竹林,穿过那片竹林有一块大石坝,那辆装猪的车就停在坝子上。在后车箱的下面,摆着一个地磅称。

刚到地坝,走在最前边的陶伯伯吆喝了一声,就从驾驶室里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把车屁股的升降机落在了地上,就站在了地磅称旁边。

接下来,就是一头头的称猪儿了。陶伯伯和罗丘二,把猪赶到地磅边,然后各抓住两只脚,把猪身子放倒在地磅上。一会儿一个,没多久就称完了。每头猪都是被赶到升降机里边关上门,被送到车箱里去的。

陶伯伯让大家排队领钱时,何子惠并没有去排队,她站在一边看着。看到所有的人领完钱,她才走了过去。接过陶伯伯手中的钱,她数都没数就放进了里包。

“闺女,你都不数一下?”

“伯,你给的钱,不用数。”

“懂事……不过,你还是要放好了,毕竟这是你们一年的辛苦钱。”陶伯伯乐哈哈笑着,拉上了挎包的拉链,“走吧,上车。”

何子惠跟在他身后,坐到了汽车的驾驶室里。驾驶室有两排坐椅,她是从后门上去的,一个人坐在了后排。

“何子惠,你这是要到哪去啊?”车外传来了王秀英的声音。

何子惠把头伸出去对她说:“我有事,要进一趟城。”

这时,车子打燃了发动机,随着车身的摆动,身后车厢里的猪儿惊乍乍叫唤起来。看到王秀英一脸茫然,何子惠朝她笑了笑。

从大石坝到大垭口,由于机耕道崎岖不平,车子开在上面摇来摇去的,车箱中的猪儿受到惊吓,叫声不断。到了大垭口,走在平坦的公路上,那些猪儿才安静下来。由于汽车开得慢,时常有大小汽车从后面超车,那些汽车在公路上掠起的尘埃常常笼罩着他们的车子,往往开上一两分钟才能从尘埃中开出来。还好,驾驶室的窗玻璃都能关上,把尘埃都挡在外边,但车箱里那些猪儿就惨了,何子惠听到不少猪儿打着喷嚏,咳咳吭吭地响个不停。这个时候,何子惠心疼起那些猪儿来:就是在赴黄泉的路上,也得不到安生啊!

一个小时后,车子才开到建在县城白虎头山麓上的饲养场里,那时,已到中午一点了。陶伯伯在屠宰车间,把那一车猪交出去后,才领着她来到了饲养场大门公路对面的餐馆,在那里各吃了一碗杂酱面。

从饲养场到缆车站,走路就一刻钟的样子,陶伯伯的家就在缆车公路对面、堡坎下面的巷子里。在巷口,陶伯伯指着不远处巷子左边一幢三层白砂砖楼房说:“那就是我们的家了,去年才新建的。”

那幢房子伫立在周边低矮的瓦房上空,显得特别醒目,而陶伯伯指着自家楼房时流露出的自豪感,也让何子惠感觉到了他们家丰厚的家底。随着一声口哨的声音,一群白鸽从一个瓦房顶上腾空而起,盘旋在了街道上空。走下七八步石阶,就是石板铺的街道了,街道两边全都是穿斗式木架竹编墙瓦房,一座房子紧挨着一座房子,全都住有居民。陶伯伯家的房子,从街边往后退了七八米,那空出来的地方被改造成了院子,在临街面还建了两米高的围墙,进出院子的门,是两扇镂空的铁门。

随着“咯吱”一声响,陶伯伯推开了一扇铁门。

“那小子已经回来了,闺女,快进来吧。”

听到陶伯伯话,何子惠感到心脏“咚咚”跳了起来,刚走进院子,她想见到的陶波迎面跑了过来。

“爸,何子惠今天要来,你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你看,我胡子都没刮。”

“小子,这是你老子想给你个惊喜……你不是朝思暮想吗?”

“爸!你怎么尽说些不靠谱的话啊……何子惠,快进屋坐吧。”

尽管内心有只兔子在突突的跳,何子惠还是显出了神情自若的样子。毕竟是对方喜欢自己在先,对她来说,她和他在这几年时间里,仅仅见过几次面而已,她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样的一个人。

在客厅一面墙下的柜子上,摆着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何子惠刚坐下来看了一会电视,陶伯伯借口有事,就上街去了。陶波张罗着从楼上端下来一个装有瓜子、花生和糖果的果盘,还专门给她泡了一杯茶水。

“这一路上累着了吧?先喝口水。”说这话时,陶波一直笑眯眯盯着她的脸。

“我有这么好看吗?”何子惠“扑哧”一笑,捂住了嘴巴。

“朝思暮想……”陶波说。

“我一个农村姑娘,哪有城市姑娘好看啊。”

“你错了……这城市姑娘还真没你好看,你是清水出芙蓉……这城里边的姑娘,哪有你这样清纯啊。”

听了陶波的话,何子惠沉默了一会,对他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就得诚心诚意对待我,这辈子都不许嫌弃我。”

“这个当然了,我都等你四年了,还不够诚恳吗?”

“你那是喜欢我的外表,还不了解我的内心。”

“你经历的一些事,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你就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们村里人都说你是个好姑娘呢,心肠好,人又勤快……就是心气高,一心想嫁个城里人。”

“哈哈!你打听得这么细啊?”何子惠被陶波的一番话逗乐了,“你们到底找谁打听的?”

“这你都想不到吗?”

“想不到!”

“媒婆啊。”

这时,两人都沉默了一会,陶波对她说:“我们上街走走吧。”

“嗯。”何子惠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水,“我都有四五年没看过电影了。”

“这个还不简单,走,我马上带你去看。”

走出院子,在陶波转身去锁上铁门时,何子惠突然想到了秀英的处境,就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害臊,在陶波转过身来时,把手伸进了他的胳膊肘里,挽上了他的手。她看得出陶波对她的这个举动感到了吃惊,但一会儿功夫就对她这样的行为感到了欣慰。通过他这样的变化,心细的何子惠感到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就这样,俩个人的心理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乐温县城分上下半城,下半城历史悠久,一些古老的街市建在长江的北岸;上半城建在山上,大多数建筑都是解放后这几十年间修建的,县城的商业中心也都在上半城。上下半城除了一条水泥公路连接,另外一个方便市民出行的交通工具,就是修在山坡上连接上下半城的两台缆车了。县城新建的电影院就在上半城的寿星广场上,要看电影,就得从河街坐缆车到山上去。

何子惠他们看完电影出来,已是傍晚了。陶波搂着何子惠的腰杆时,摸到她身上的衣衫单薄,就带着她来到了上缆车站那个览阳坡上。览阳坡街道的两边都是一些卖衣服的个体工商户,在那里能买到实惠又便宜的衣裳。来到一家卖羽绒服的专卖店,看到琳琅满目各种款式的服装,何子惠看花了眼,都不知道挑一件什么样的款式穿在身上好了。最后,还是老板娘给挑选了几件衣裳,让她试穿。在落地试衣镜面前,第一次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脱掉自己的外套试穿衣裳,让何子惠感到了羞涩。当她在镜子中看到脱掉外套后,自已那前凸后翘苗条的身材,才知道了自己的诱人之处。而陶波那双眼睛,好像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子。何子惠试穿了三件,由于自己身材不错,每一件穿在身上都很好看,于是陶波花了近二百块钱,把三件全都买下了。

“买一件就行了,多了也穿不了。”出门后,何子惠才这样对他说,心里面却喜滋滋的。

“怎么穿不了?平时留两件在城里,你进城时才有换的。”陶波替她提着衣裳说,“我们再去买三条裤子。”

“第一次来,你就给人家买这么多东西,那有多难为情啊。”

“钱找来就是用的,用在我‘老婆’身上值得!”

“你说什么呀?”何子惠嫣然一笑,一副娇羞的样子,“我还不是你的老婆呢。”

“迟早的事,我是非你不娶的!”

听到他这样说,何子惠又把手伸进了他的胳膊肘里,还把自己的身子依偎在了他的臂膀上。何子惠和他比了一下身高,只觉得他比自己高出了几厘米,从他身上散出来的味道,让她感到又熟悉又陌生,这也让她喜欢。

很快,他们又来到了一家专卖裤子的商店。刚走进店里,老板娘就恭维她说,她身材好,就给她挑了两条牛仔裤和一条黑色的紧身裤。三条裤子穿在身上,都很贴身,陶波也都全买了。

从那店里出来,陶波就对何子惠谈到了他的打算。他说春节过后,就想把她接到城里来了,让她先在职业高中读两年书。

“……我都替你想好了,你现在刚满十八岁,有个初中毕业证,在城里是不好找工作的,开年后就去读职高,不但能混个文凭,还能学到技能,今后工作就好找一些。”

何子惠就问学校在哪,离他家近不近?

“近得很啊,就在一中旁边……”陶波说,“等我们结婚后,还可以把你妈接到城里来,我们单位在饲养场对面白虎头那坡上,给我分了两间房子,你妈平时就可以住在那里,离我们家又近,天天都可以去看她。”

听了陶波的话,何子惠才体会到了城市人和农村人的不同,这也想得太周到了。

“在饲养场,你杀过猪吗?”

“你怎么问这个?”

“我妈担心啊。”

“为什么?”

“她呀,以前在庙里当过尼姑,迷信得很,她怕你杀戮过多,运气不好。”

“猪我倒是没杀过,我以前负责到粮站采购米糠回来喂猪,现在被提为车间主任了,专门负责喂猪。”

“那你爸呢?”

“他呀?专门负责收猪,这段时间忙,我也被抽调出来帮忙了。”

“那以前,为什么每年你都和你爸下乡来收猪啊?”

“就是因为忙啊,被抽调去的,而且,我们收猪是要提成的,多收一条猪,就多得一份奖金。”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妈就放心了。”

“其实,我们饲养场屠宰车间那些人也是很迷信的,也不想操作机器杀猪,可那是工作啊,没有办法。他们也烧香拜佛的……”

“不谈这个了,天都快黑了,我们回家吧。”

“我们吃了回去,我带你去吃火锅。”

“你这么好啊,我还从没烫过火锅呢。”

“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我们这就去。”

何子惠紧紧依偎着他,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第二天,何子惠是坐陶伯伯那辆收猪的汽车回到大石坝的,再从那里回到了村里。昨晚上,她和陶波还在读初中的妹妹住的一间屋子,早晨起来吃早餐时,陶波他妈对她说,希望她母子二人春节来她家过年,腊月二十九就让陶波到乡下接她娘俩。何子惠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回到家里,见母亲不在,何子惠就穿上了陶波给她新买的那身羽绒服,空手来到了后山的坡上。站在坡上的岭岗,她看到母亲正在土里挖红苕,在岭岗的另一边,余得水的老婆刘萍,正在往萝卜秧下面撒草木灰。

“何子惠,我差点都没把你认出来……”刘萍仰望着她说,“新买的衣裳啊……你不晓得,你这一进城,孙袁和家都闹翻了天。”

“嬢嬢,到底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还不都是为了你!那个孙袁和和他爸妈大吵大闹,说要不是他们前段时间阻止他来你家干活,你就是他的人了……还说他的爹妈误了他的终身大事……他这辈子都不想娶媳妇了。”

“他怎么这样呢……这天下的人姑娘多的是!”

“可你只有一个啊!你不记得你干妈和杨老幺的事啦?他们为什么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当然记得了……”

“过去的人不像现在的人……喜欢一个人,都是一心一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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