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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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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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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地梅花开》连载

第二章 探亲(一)


这是一年冬末,草原上风雪渐息,阳光的暖也慢慢有了力量,枯黄的草木根根笔直地向着太阳矗立着。远远的,一个裹着红色头巾身着羊皮袄的女人,正在河边用铁棍凿动冰面,清澈的河水和碎冰被女人舀进水桶,不一会儿,女人提着满满一桶清水朝着不远处的房屋走去,女人呼出的空气瞬间凝结,形成肉眼可见的一道道白雾,在这寂静清冷的晨起时分点缀上一抹动人的灵性。

房屋中,女人用刚打回的清水煮了一壶酥油茶、一壶砖碱茶,女人的动静催醒了里屋熟睡的客人们,在女人忙着准备早茶时,客人们也正在洗漱,随后便围在火炉旁说说笑笑的吃起了早茶。早茶过后,男人们领着孩子们在羊圈旁的沙地上教骑马,隔壁屋子的老头听见动静端着茶杯走了出来,冲着大伙儿喊道“注意安全啊,那马烈得很,可别伤到孩子们”

男人们一边把孩子们挨个放到马背上,看着孩子们因害怕而闹出的各种洋相,放出一阵阵爽朗笑声,老人在屋门口担心地叮嘱就像是扔过河面的石子儿,除了些许动静外便没了任何踪迹。

临近藏历新年,永嘎老人的大女婿和二女婿两家人,从县城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牧区探亲,大女婿和二女婿是一对兄弟,这份特殊的缘分也让这两家人异于他人的亲厚。

很多年前,弟弟多杰就像是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不安分的少年时光里做了许多荒唐事,就因为一篇没有按时完成背诵的文章,他徒步了一天一夜逃学回家,自此开启了他彪悍的一生。逃学后的一段时间里被母亲扭送到寺院当和尚,受不了清心寡欲的修行生活不出意料又跑回了家,家人拗不过他又只得随他了,后来凭借着小学学历,在村里当起了兽医,胆大妄为的他,更是连人生病都敢开药。就这么荒唐了一段时间后,他总是觉得草原的山山水水毫无新意,于是就跟着一个从外地回来的同乡悄悄跑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年。直到几年后,早已脱去藏袍的他,一身灰西装配鸭舌帽的装扮再次出现,在母亲泪眼滂沱的倾诉中他决定这次停留地脚步要比以往稍微长一些,只是这一次的停留可能他也没想过会是一辈子。

一次,在哥哥居住的县城教职工家属院中,第一次遇到借住在姐姐宿舍里的小女儿,就像是老电影的老桥段,他一见钟情了。19岁的卓玛从牧区到县城投奔姐姐,某得了一份在学校食堂当厨娘的工作,工作勤勉为人亲和的她也算是在小城有了一席立足之地,每天的日子除了工作就是陪姐姐看电影,偶尔还去自由市场逛逛街,日子过得算是安逸自在。

妹妹卓玛的美貌在当时算是小有名气,尤其是那一双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整个银河的晶莹剔透,闻讯而动地炙热眼神自然是络绎不绝。为了把心上人骗到手,弟弟多杰那可是真真儿废了不少劲儿,只不过吃饭、看电影什么她从来都是表现得兴致缺缺,觉得还不如回家睡觉来的自在省心,每次的邀约就这么付诸东流。幸好天生缺一根筋她,当时对男女之事也不大懂,更不甚在意,对于这些充斥在周围的目光也真的是做到了近视到瞎的地步了。

要想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就还得是出奇制胜,就在两人的关系没有任何进展时,多杰突然发现卓玛对于音乐的喜爱,他费劲心力地弄来了两盘邓丽君的磁带,才算是真正拿到了入场券。从此,她的世界里多了一种甜甜的声音和一份甜甜的爱情,而他这匹野马也是心甘情愿地绑上了缰绳,牢牢地将自己锁在了她那一滩如星辰般闪耀的双眸中。

(PS:真心感谢小女婿那时不走寻常路的机智,否则也不会有后面这一群人的故事)

坠入爱河的两人,在某天,突然发现各自家中都有一名大龄单身青年,两人一合计,何不让他俩凑一起呢?这样既解决了他二人的婚姻大事,又是亲上加亲,简直一举两得,于是这俩投入爱河不自知的小家伙,就这样开始打起了家里哥哥姐姐的主意。

一回到家,一个夸哥哥体贴稳重有才华,一个夸姐姐温柔懂事又能干,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尴尬的是这二人本就互相认识,不仅认识还是大学校友,不仅是校友还是同事。只不过二人没有太多交集,直到在两人在自家那不太聪明的弟弟妹妹策划的一场自作聪明下,才算将目光放到了一直以来和自己有着点头之交的那个人,细细审视了起来。

大女儿秋拉是年近三十的大龄女青年,是蝉联好几年的优秀教师,为人热心、能干,她那两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配上一双月牙弯弯的眼睛,显得既精致又敞亮。在所有干部的宿舍只有单人钢丝床➕小炉子的时代,她就凭着自身的精明干练攒齐了衣柜、桌椅、碗架、双人床、双口火炉、整套厨具和两身水獭皮藏装的小家。她是个十足的社交牛人,喜欢参加各类活动,篮球、足球、乒乓球、排球、舞蹈,在人群中自信闪耀的身影明亮地让人挪不开眼睛。

哥哥欧周是个单纯正直的康巴汉子,还是个品学兼优的阳光文艺男青年,喜欢乐器、喜欢诗歌、喜欢各类运动,让人讨厌的是以上种种他都是样样精通,不过,他严肃起来也是会变身成学生们闻之战栗的铁面先生。

就这样因为一场不靠谱的相亲,这二人的眼光就钉在了彼此身上,一生都没有移开过。

不久,两对儿新人在牧区老家举办了婚礼,一年后,在冬日风雪呼啸的县城医院里,小女儿诞下一名头大无比的男婴(大久美),他的头大到让其生身父亲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个小王八蛋,差点儿害死你妈,你还好意思哭,早知道就应该掐死你?”尚在襁褓里还没来得及感知这个世界的温暖,就享受了一把来自自己老爹亲切问候的宝宝,表示很委屈,他就像是能听懂一般,哭得更加放肆了。

一个月后,大女儿顺利诞下一名漂亮女婴(白玛),在产房门口久久徘徊的大女婿也是看着这个小小巧巧的小生命,不禁湿了眼眶,他没有像其他男人对于育儿的避讳,而是从头到尾地承包了整个照顾新生儿的责任,这个男人的勤劳、体贴和担当是当之无愧的男人中的男人。

大女儿在一年半后的初夏,生下了一名双眼圆圆的男孩儿(小久美),这也是两家唯一一个不是生在冬季的孩子,因为双职工家庭的工作性质,无法照顾两个孩子的生活,小男孩儿在出生第三天后,就让外婆带回了牧区,当时交通不便,两口子也只能等到假期,带着女儿回牧区才能实现稍显短暂的一家团圆。

小女儿家的二胎小朋友,也在同年冬天呱呱坠地,小幺是个女娃娃(小卓玛),住在招待所单间的产妇,当天家中只有自己和她的另一个姐姐。仗着自己有生育经验,小女儿这次生产就任性地没有住院,两个人就在屋子里自己折腾,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孩子是出来了,只不过产妇也晕了过去。向来内向的姐姐从没见过这阵仗,但人命关天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挨个敲着邻居家的门,期望能找来帮忙的人,幸运的是隔壁就住着县医院的医生,在他的一番专业操作下产妇顺利的醒了,过程虽然惊险但也算是母女平安。

等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纪,因为年纪相当,大儿子和大女儿是同班同学,小儿子和小女儿是同班同学。由于小儿子四岁之前一直寄养在外公家,每到放假就不依不饶的要回家,是的“回家”这个概念对于小儿子而言就是外公家。经不住“圆圆眼”的磨,每到放假回外公家就成了“假日必备”的经典项目,久而久之两家人总是相约着一起回家探亲,第一站是老丈人家,第二站是婆家。

这一年寒假,这两家人开着车从省道缓缓驶出停在了色吾河边,河对岸是孩子们心心念念的外公家,一行人下车后卯足了全身力气,冲着对岸山坳里的房子,竭力的呼喊着。不用多久,就能看见外公和舅舅们一手握着身下马儿的缰绳,一手牵着身后马儿的牵引绳,前面还赶着好几头骑牛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这场景每回看都能让人激动得忍不住全身颤抖。

男人们将一件件行李绑在几头健壮的牦牛上,锁好车门准备工作就算OK了,接下来轮到小孩儿们挑选座驾和驾驶员了。随着外公的一声令下,大久美不假思索的就跑到小女婿多杰跟前;小白玛一如既往的钻进了大女婿欧周的怀里;不论秋拉老师眼中流淌着怎样殷切的期盼,小久美的身影早就溜到了外公的棕红马那儿,激动的小身影来来回回的端详着眼前这匹漂亮的小骏马,其义不言自明。这时,还没等小卓玛回过神儿来,大卓玛就抱起自家二胎纵然跃上马背,想来是不想发生在大姐身上的尴尬一幕在自己身上上演。此情此景,除了小孩儿们的注意力四散飞去以外,大人们则是洋溢着心照不宣的笑容,一场略显幼稚的人气游算是告一段落,除了秋拉老师各个儿都是赢家。外公细心的收敛住笑声,不想把向来难缠的大女儿给得罪干净,打着圆场道:秋拉这当干部时间太长了,骑术难免生疏,再抱着孩子过河也不安全,小久美就由我抱着了,我们爷俩负责殿后,大家注意啊,回家咯!”

随着老人的马鞭在空气中挥舞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又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翌日清晨,天气异常晴朗,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太阳的光线没有任何阻挡的照在草原上,吃过草茶的孩子们看着拴在羊圈门口马儿,也想复刻一下昨晚大人们潇洒身姿,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着要学骑马。一向心软的大女婿欧周也是经不住四个小孩儿的软磨硬泡便答应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带着弟弟多杰和两个妻弟,领着一群欢呼雀跃的小家伙,在羊圈旁上起了骑马课。

要领很简单,左脚踩马蹬右腿跨上马,握住缰绳向左边拉是左拐,右边是右拐,大转弯则用力往一边儿拉,要加速就使劲儿踢马肚子,想要停止便用双手用力拉缰绳,这一段不到2分钟的速成课就算是上完了。紧接着就是实操了,大久美首先上场,双手不安地搓了搓,口中不时呼出的白雾,透漏出他此刻的紧张,多杰见儿子迟迟不上马,笑骂着将他抱上马:“别害怕,你就记住握住缰绳别松手,只要你别摔下来就算是会骑马了”,话音刚落还没等大久美应声,多杰用力拍了下马屁股,只见马儿一骑绝尘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大家定好的折返点,大久美初初的惊慌也逐渐被“怕摔下来”的恐惧所代替,牢牢记着父亲交代的紧握缰绳的要领,死死拽着不放手。到了折返点成功的使马儿掉转了方向,最终安全地在终点停下,大久美的骑马初体验算是有惊无险的成功了。

接下来轮到大女儿白玛上马,她的准备时间明显长的多,一会儿说马儿烈骑着不安全,一会儿又说马鞍太高踩不到马蹬,总之是磨蹭着不肯上马,没办法只能是老父亲欧周先生在一旁给开小灶,从牵着马让她骑,到抱着她骑,最后才是她自己骑这三段进程才算完结。这次,大人们也不敢提太多要求,只要让马前进了就算成功,白玛白皙的小脸蛋儿早冬日早间的空气中冻出了一圈红晕,紧张的小手儿在浅紫色的毛线手套包裹下,不时的在马儿身旁一会儿伸出一会儿缩回的徘徊着。还是多杰懂得小女生的情绪,走上前,温柔地说着:

“别害怕,阿爸牵着用来栓住马儿的长绳,你只需要握紧控制方向的缰绳,放心按照阿爸欧周教的方法骑,就算失控也不要紧,还有我手中的长绳能最后控制马儿,保证不让你摔下来”

“阿爸多杰你可不允许放手,要在后面跟着的,你可答应我了啊”

略带哭腔的白玛,在多杰的安抚下总算是上了马,她按照爸爸欧周方才所教的方法,一点点的驱使着马儿前进,只不过她那两只小脚死死踩住马蹬,说什么也不动弹,就这样在村里每年赛马都能拿到名次红鬃马,就像是一匹怀着双胞胎的老母马般,慢慢悠悠的向着折返点走去。过了好一会儿,俩人一马才回到众人身旁,实在等着无聊的俩二胎娃娃,趁人不注意就偷溜进羊圈里抱小羊羔儿去了。

欧周上前把女儿抱下马,看着女儿满足的笑容,也没有了任何想法,是呀,不会骑马也没什么,自家女儿虽没有草原孩子的跳脱,但这身上难得的玲珑娇弱也是让他的心化了再化。

多杰眼看着没了踪影的两小只,一想到自家古灵精怪的娃娃,朝着羊圈旁走去,一边还故作大声说着:“白玛骑的真好,不愧是姐姐”,在羊圈里还抱着小羊羔儿玩耍的两小只,听见动静儿,赶忙窜了出来,大声的喊着:“该我了、该我了”。

看着两只脏兮兮小身影从羊圈里跑出来,多杰看了看白白净净的白玛,再看看早上刚换上新衣这会儿就已经弄脏的小卓玛,心想“这怕不是她妈怀孕时吃啥东西吃错了,把原本的男娃身给吃成了个女娃儿吧”,还来不及叹息,小卓玛见阿爸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还以为是偷溜进羊圈的事情,惹他不高兴,小身子一扭一扭地流着鼻涕跑到多杰身前,小手儿拽着他的衣角撒着娇:“阿爸吉吉,我俩刚才等的无聊才去羊圈儿找小羊羔儿玩的,真的没有闯祸,这下该轮到我和小久美骑马了吧?”,多杰的心绪被眼前脏兮兮的小丫头那声软糯的声音给拉了回来,他蹲下身子,拿出口袋里的手绢,擦掉小卓玛挂在鼻孔周围的鼻涕,帮她整理好歪掉的毛线帽。

“你呀,这新衣服今早才第一次穿,这么快就给弄脏了,小心一会儿回去被你妈收拾,还惦记着骑马”

小卓玛见状,低头看了看占满泥灰的衣服,想了想大卓玛那凌厉的眼神,也是忍不住害怕起来,只不过,这种害怕不一会儿就被骑马的兴奋代替。

“管他呢,只要让我骑马,就算被阿妈揍两顿也值了”

一旁的欧周看着脑子总是跑偏的小卓玛,也是哈哈大笑了一声,“哈哈~随她吧,当着永尕和阿姨的面儿,卓玛也不敢打孩子,今天高兴,就随孩子们去吧”。说着就把小久美抱上红鬃马,不同于两个哥哥姐姐的紧张,自小在牧区长大的小久美骑小牛、骑山羊、骑小马从不在话下,要不是外婆拦着不让骑大家伙,他早就跟着两个表哥学骑马了,今天的骑马课可谓是他蓄谋已久了。

一骑上马,感觉到与骑小家伙时不可同日而语的开阔视野,小久美的精神顿时振奋了起来,一顿对着马肚子猛踢,只见红鬃马受了刺激,前蹄高高抬起,霎时便奔向了远方,围观的四个大人们也是顿时齐齐盯着远去的身影,忍不住紧张起来。小久美很是娴熟地操纵着缰绳,一会儿往左跑,一会儿往右跑,过了折返点还意犹未尽的继续向前,担心的多杰还以为是马儿不受控,牟足了劲儿喊着:“小久美,快回来”,远远听见阿爸多杰的叫声,小久美才慢慢拉紧缰绳让马儿放慢速度,随后转身向众人奔来。马儿停稳后,欧周赶紧上前将他抱下马,刚要训斥,只见多杰拦住哥哥,“男孩子嘛,调皮一些也是正常,你我小时候骑马可比他野多了,没出事儿就好”,小久美像是得救般向着多杰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不过嘴角那从开始就没停下的笑容,出卖了他此刻务必激动的心情。

接下来,就轮到小卓玛了,不同于之前的亢奋,等真正上了马,才发现这个高度的惊悚程度还是给年少无知的小女娃上了一课,怯生生的看了一眼两个阿爸期待的样子,咬了咬牙还是决定硬着头皮继续。她扔掉挂在脖子上的手套,小手紧紧抓着堪堪握一圈的缰绳,力气不大不小的踢了下马肚子,经过刚才小久美那一闹,马儿已经放开了步伐,即使在小卓玛的力度小的不能再小,马儿的速度也是不收驱使的渐渐快了起来。颠簸的马背,不一会儿就将小卓玛身子给甩歪了,再继续下去,距离摔下来也就剩个时间问题了。想着身后大人的期待目光,如果自己是唯一一个学骑马摔下来的,对她而言就是奇耻大辱。小卓玛想到这儿立刻振作起来,勒紧缰绳用力拉,也不只是从哪儿来的力量,马儿的速度奇迹般地开始放缓,没有了方才的颠簸,小卓玛努力让自己身子坐正,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子,平稳地驱使着马儿朝着不远处的折返点跑去。她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成功转弯后,一股自信油然而生,小卓玛将身子放低拉紧缰绳,学着阿妈昨晚骑马的样子,踢着马肚子低声喊了声“啾~啾”,马儿的速度也是在此刻再次快了起来,耳边呼啸的风声就像是为她加油鼓劲儿的拉拉队,小小的身影在马背上就那个放肆的笑着。

午间的草原,远远望去就像是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微风徐徐略过山坡,金黄的草穗子沙沙作响,和煦地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若不是远处山峰的皑皑白雪,这一切温暖的景象让人们忘记了此时还是严冬时节。

山坳里小房子炊烟袅袅,求拉老师和卓玛帮着而二姐和母亲处理昨天刚宰的羊内脏,午餐的菜单是手抓羊肉、羊血肠和羊面肠。骑马过后,除了白玛,其他三个意犹未尽的孩子们,分别跟着羊倌儿小表哥和牛倌儿大表哥,一起上山放牧去了。大表哥挎着望眼镜,背着一大包干粮,牵起自己的小马领着小久美,朝着牧场最远处的牛群走去。小表哥、小久美、小卓玛三人则是一人揣着瓶汽水,往兜里塞了一块儿压缩饼干就赶着羊群向着不远处的山坡走去,他们一会哼着歌儿,一会儿说说笑笑,又一会儿学着电视里的打斗动作“嚯嚯哈嘿”

地比划着,一路笑闹好不热闹。

文静的白玛跟着外婆在屋子里给洋娃娃学做小衣服,一屋子女性围着白净娇弱的女娃娃开始了疯狂投喂。一会儿是大舅妈拿来一整个糖盒的果脯,一会儿又是小舅妈端来新鲜出炉的藏花饼,一会儿又是二姨烤好的洋芋片片,这场景真可谓万千宠爱集一身啊!可怜还在山上挨冻却不自知的三个孩子,还觉得此刻的白玛一个人困在家里不能出来玩,是多么的可叹又可怜哪。殊不知,温暖的小房屋里饭香四溢,外婆拿着给俩表哥裁制新衣的料子,正比划着给洋娃娃做什么颜色的新衣。舅妈姨妈们正在绞尽脑汁的给她做好吃的,还从羊圈抱来一只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抛弃的小羊羔儿,放在她跟前便她随时赏玩,阿爸和舅舅们看着认真学裁缝的白玛,更是一会儿一句好看,一会儿一句真聪明的夸奖着家里最安静的娃娃,她的时光可谓是生理和精神的双重满足下包围着。

时光就像是一支穿云而来的利箭,命运无情的拨动弓弦,精准地命中每一个挣扎在红尘中的在家人。疼痛是生命永恒的主题,孤独的前行者,将希望寄托在他人的救赎中,当希望熄灭,就只剩下在黑暗中冰冷的等待死亡的降临。回头想想,若当时没有推开那双紧拥的双手,即使无法改变终点,结局是否会稍稍带些温度,给后来的人带去些许慰藉。

那是一个充斥着饥饿的时代,8、9岁的小永尕,空洞无神的双眼望着路人冷漠的神情,拿出仅剩的一些力气,有气无力的乞讨着,可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的身躯,已经没有支撑着他继续站立。不断袭来无力感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此刻好想躺下歇息啊,一想到家中小妹那瘦到皮包骨的小身躯,他就还不能倒下,一点一点的移动的步伐,不断地朝路人寻求施舍。可小永尕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他用力揉了揉双眼,试图看清这个对他从没有丝毫留情的世界,只听“嗵”的一声,小小的身躯就那么倒在了街边,随着一小撮黄土陈扬飞舞,眼前的这一幕并没有引起任何异动。不知过了多久,小永尕才逐渐恢复了意识,小小的身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他奋力挣扎着推开压在身上的重物,等他做起身来才发现此刻天色沉沉,已是临近夜幕。想到这一日的毫无所获,自责、愧疚占据了内心,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他不知道自己晕过去多久了,想到还在家中独自等待的妹妹,小永尕一边落泪一边抓住身旁方才压在东西站起身,这动静吓到了不远处围着的秃鹫群,它们扑棱着翅膀,向后退去。身影踉跄地从坡上小心翼翼的走了下来,看着这一群个头比自己还大的秃鹫,满心满眼都是幼妹安危的小永尕顾不上害怕,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拄着捡来的木棍正在前行的小永尕他被什么东西绊倒重重摔了一跤,由于昏暗的光线,他看不清眼前的异物,闻着味儿,只觉得这东西带着些腥味儿,颜色有点儿白,像是羊肉脂肪的样子。他饿极了,将那一摊一把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着手中腥臭的食物,那东西味没有任何滋味儿,只有那阵阵浓烈的腥味在齿颊来回游荡着,小永尕顾不上那么许多,他甚至没有多想什么,他只知道,这一刻他若不将这东西咽下去,下一次,他再也醒不过来。那一天夜里,小永尕终于回到了家中,瘦弱的妹妹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的瘫倒在帐篷里,不时望向门口期盼哥哥的身影,她按照哥哥交代的尽量不去动弹,尽量睡觉不动弹,这样就不会饿,可这一天好长,长到以往的饥饿也渐渐被害怕代替,小女孩儿好害怕等不到哥哥回来的身影,她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是觉得哥哥也会像阿爸阿妈那样,再也回不来了。

当晚,小永尕找了些水和牛粪生了火,把捡来的食物放进一个算不上锅的容器里添上水煮开后,用手撕成一片一片小心翼翼的喂进妹妹的嘴里,妹妹吃过后,脸色也渐渐有了血色,只是她止不住哭泣,任凭哥哥怎么劝她省些力气,小女儿的泪水好似断了线,抱着小永尕不撒手的哭了好久。小永尕问道:“你是不是想阿妈了?”,小女孩点了点头,小永尕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那你不许哭了,哥哥带你去找阿妈”。

就这样,在夜幕的掩护下一个8、9岁的小男孩带着一个5、6岁的小女孩儿偷偷踏上了探亲之路。小永尕听人说过母亲在西边修公路的地方,他紧紧牵着妹妹的小手,向着之前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小男孩儿带着满腔对阿妈急切思念,向着希望的方向走去。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小永尕感受不到双脚的存在,久到小永尕感受不到寒冷的存在,妹妹太小,走了这么的山路,早已坚持不住,小永尕只好背起妹妹,步履蹒跚的向着山那头阿妈的方向继续走着。破晓时分,天际蒙上一抹微微的白,还有几颗闪着微弱光芒的星星赖着不肯离去。小永尕背着妹妹从山坳中艰难地走出来,他看到了不远处破败的帐篷群,赶忙叫醒背上熟睡的妹妹,“小妹,你快醒醒,前面就是阿妈住的地方,我们就要见到阿妈了”,小永尕激动的声音唤醒了小女孩儿,她朝着哥哥说得方向同样看见了帐篷群,激动地从哥哥背后跳下,两只小小的身躯像是背注入了极大的力量,向着前方奔跑着、鼓舞着。

女人的藏袍袖口和裙底已经磨出好几个大洞,为了能使今日劳作任务顺利完成,女人解下腰间的绳子,从中拆出一些搓成线,穿进一根粗大的针,仔细地缝补着破口处。这时,外面传来嘈杂吵闹的声音,她赶紧系上腰带,走出帐篷一探究竟,门口的人群熙熙攘攘地围着,听着东一句西一句的讨论声,貌似是有什么人从外面来到这儿,她奋力挤进人群,映入眼帘地的两个双脚占满血迹,身躯瘦弱的娃娃,女人看见这一幕无法置信地揉了揉双眼,当他看清楚小永尕那疲惫不看的小脸儿时,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们。

“上苍保佑啊,真是我的孩子们啊,”女人的泪水在此刻如潮水般涌来,她用那双温暖有力双手,紧紧抱住了日思夜想的小身躯,多少次想要放弃生命的她,就是为了再见孩子们一面才坚持到现在,这点儿心中的这点儿执念支撑着她在绝境中苦苦求存。小永尕此刻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了起来,从阿妈阿爸走了那一刻,这个小小的躯体就承载起了两个生命的重量,明明他也还是个孩子啊!小女孩儿看着阿妈有些陌生的面孔,先是愣了一下,但在感受到那份久违且熟悉的味道后也是止不住的思念袭来,她太想念阿妈了。

如果说死别的天各一方是种无法估量的沉重,那生离的锥心碾肺便是份永不磨灭的疼痛。围观的人群望着这慕久别重逢的画面不禁红了眼眶,暗暗叹息着,这一家颠沛流离的命运。

这一天,女人抛下了一切,陪着两个孩子在帐中歇息,她借来一口铝锅,拿出仅剩的一点儿口粮给两个熟睡的孩子们煮了一锅面糊糊,等孩子们睡醒,又一口一口地吹凉喂给他们吃。

这一天,他们都太累,谁也没有走出帐篷,谁也没有前来打扰他们,女人抱着两个孩子弱小的身子,三人盖着羊皮袄就这么沉沉地睡去。许多年后,小永尕已是年逾七旬儿孙满堂的古稀老人,已想不起阿妈的面容,也记不得阿妈的声音,但那晚阿妈身上带着甘草香味的拥抱,却是凿石刻字般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的灵魂中,在他坎坷的生命中留下了一抹温暖的慰藉。

牧区的时光总是走的很快,这天午饭后,秋拉老师和卓玛正在打包行李,外婆带着几个儿媳妇正在把今早刚酿好的酸奶、牛奶、酥油,一式两份地装进背囊中,永尕老爷子则是带着家中所有男人们,给马儿装马鞍、戴缰绳,永尕的两个小儿子帮着赶来好几头健壮的骑牛,两个大儿子紧接着就把好几个墨绿色的大背带一一绑在了牛身上,用力拽了好几下,确定不会掉下来后,再将栓绳绑在离马队不远的地方。女人们把各家备好的东西,一个个抬到牦牛跟前,排列有序地装进袋子里,刚才好空瘪的背带,不一会儿功夫就已经鼓到没有了任何缝隙。

分别前的准备工作早已就绪,几个孩子还在磨蹭着不肯离去,大久美从兜里掏出来几颗玻璃弹珠,塞进大表哥的手里,“哥哥达江,这是我放假后和隔壁邻居斗弹珠赢来的,就送给你了,下次回来我多带一些,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玩”。

白玛抱着身着新衣的洋娃娃,甜甜地亲了外婆一口,“外婆,谢谢你给布娃娃做的新衣服,下次回来我也给你买件新衣服送你啊”。

小卓玛则是和小久美一早就商量好,躲在牛粪房内不肯出来,天真地以为只要大人们找不到自己,就能和小久美一起留在外公家过年,任凭老父亲多杰怎么喊,就是不出来。一旁的卓玛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她早起出门帮二姐练牛乳时,撞见了两小只在牛粪房门口密谋的场景,将所有行李都装好后,朝着两小只躲藏地方向喊了声:“小卓玛,快出来,我看见你在牛粪房里了”,不一会儿,小脸儿挂着泪珠,拉着小哥哥就从房内走了出来。还没等卓玛发脾气,外婆就抱起她朝着大伙儿走去,多杰看着女儿红红的小眼睛,也知道这是真伤心了,柔声安慰道:“爷爷奶奶也在老家等我们呢,你就忍心不去看他们吗?”,小卓玛擤了擤鼻子,委委屈屈地最后争取着:“为啥小久美不用去爷爷家,他可以留在外公家过年,我为什么不可以也留下?反正爷爷他们更喜欢哥哥和姐姐,我不去也不打紧吧!”。听到这儿,原本有些生气女儿不懂事的卓玛,眼神顿时软了下来,眼看时间不早了,大伙儿还要赶路便又闪过一丝坚定,冲着女儿说:“小卓玛,好声劝你的时候,你最好能听进去,别等我揍你一顿你才肯乖乖上路”。最终小卓玛的请求在大卓玛威胁中销声匿迹,终究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小哥哥,不舍地挥了挥手,哭唧唧的跟大家告别:“我下次放假在来看你们啊”,说完就哭着跑进多杰怀中,说什么也不肯和大卓玛同乘一匹马。

家庭生活就像是一出大型舞台剧,每个角色都有着一个有别于其他人物的演出任务。儿子女儿的任务,首先是完成个人的学业,他们不需要有多拔尖儿,但起码得保证不掉队,再者是拥有一个充满童真的童年生活,健康快乐的成长。父母的第一要务是要努力经营婚姻关系,保障一个家庭的完整性,其次需要分工明确地承担起经营责任,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严一慈互相成就,保障一个家庭的稳定性。一旦成员各自的演出任务不能很好的完成,剧本就没法完美收场,甚至于还没等来下一幕剧情的推进,因为频发的舞台事故只得潦草收场,最后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演员们徘徊在剧场久久无法释怀。

临近藏历新年,天气也是逐渐回暖,前几日还算厚实的冰面,这会儿已是化了一小半,缓缓离去的汽车,没过多久就在一阵飞扬的黄土中消失地无影无踪。只留下河岸边久久凝望的一行人,落寞的嘴角念诵着祈祷一路平安的经文,老爷子回神看了眼留在沙地上的一圈圈轮胎印,随即摇了摇头,收拾心神指挥着大家过河回家。霍塔扎加大山在远处巍峨依旧,玄色的山峰上包裹着一层晶莹白雪,阳光毫无顾忌地落下,晴空、玄峰、银妆这一切显得多么梦幻,这一片美丽的土地,历经沧桑摧残却带不走深刻在骨血中的优雅,养育滋润着一代代坚韧不拔、勇敢善良的高原藏人。

小时候最让我们兴奋的事情,莫过于寒暑假期跟着爸妈回老家,在隔代亲的宠溺下,毫无顾忌地在草原上撒野放肆,即使偶尔闯祸也有祖父母这张“免死金牌”的无死角保护,在那段短暂的时间里,可谓是将任性发挥的淋漓尽致。但相同的旅程,不同的人,对待同一段经历的记忆点,也有着不同的侧重。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地从公路上驶向匝道,不同于土制公路的坎坷不平,坐落在黄沙上的小道显得异常平坦。失落的小卓玛在车上默默哭了好一会儿才在母亲的怀抱中渐渐睡去,等她再次醒来,汽车已经将她带到了距离爷爷家只有翻最后一座山的距离了,她起身望向窗外,无精打采地注视着眼前熟悉的景象,这条路她们经过无数次,一样的黄沙小道,一样的蜿蜒曲折。多杰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女儿,东一句洗一句地搭着话,“宝贝丫头,肚子饿不饿啊?再有一会儿就能到爷爷家了,想不想爷爷奶奶啊?,多杰的柔声询问换来的只有小卓玛有一搭没一搭的“嗯”“呀”,倒是引起了后座上的大久美叽叽喳喳的兴奋。

“阿爸,还有多久到爷爷奶奶家啊?”

“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啊?”

“前面的牛群是爷爷家的吗?”

“爷爷家的白骏马在家里拴着还是放回马群中了?”

“阿爸,今晚我可以去爷爷奶奶卧室去睡吗?”

果然人类的悲欢是不相通的,小卓玛此刻只觉得吵闹,多杰和卓玛感受着前后坐截然不同的气氛,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默然听着汽车轰隆的响声,任其带着小小空间里的冰与火,载着四人前往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崎岖的山路越来越难走,方才还在各自神游的众人,也在这一路的颠簸中,心绪渐渐集中在尽快到达的期待上。辛好山顶的积雪不深,车子在经过好一阵后退、前进、后退、前进的无线反复中,最后凭借着欧周常年驻扎在黄河源头的下乡经验,用倒车的方式翻过了这座看着不高但异常难行的山峰。眼看着爷爷家的山坳咫尺之遥,大卓玛再也忍不住晕车导致的翻江倒海,跳下车一顿狂吐,打开车门时灌进车内的冷风,让其余人狠狠的打了个寒颤。一行人就这么一路折腾着,终于在落日的余晖中到达目的地,听见汽车声前来迎接的人们早已聚在了爷爷家的蓄棚前,车门一开,众人就在迎面而来的贴面拥抱中洗去了一身疲惫。

晚饭时分,自小养在爷爷家的大堂姐江永,端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手抓牛肉,一放下便又转身取来了满满一盆的油饼子,大家围坐一桌,一人一把小刀,将鲜美的牛肉一小块一小块的片下,蘸着今秋新磨的野葱粉,滋味十足的享用着回家的第一餐。这年刚出嫁的小姑西群,来回走动着给众人的茶碗里添满奶茶,一顿饭下来,就没见到谁的茶碗喝到一半以下。难得回家的欧周和多杰,也是整顿晚餐的焦点,你说一句“当年”,他回一句“现在”,语气幽默、配合默契,屋子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回荡在这片小小山谷中,随着小溪流绵延流长。

当晚,大久美一早便钻进了奶奶为他精心准备的羊皮被褥中甜甜睡去,欧周一家在晚饭后住进了隔壁的大伯家,多杰抱着小卓玛宿在了客房的单人床,大卓玛则因晕车后遗症没有任何睡衣,留下来帮江永收拾整理,年纪相差不大的婶侄俩在卧房里聊了一整夜私房话。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这家的女人们提着木的、铁的、塑料的牛奶桶,头系粉色、绿色、蓝色、红色的鲜亮头巾,在经牛群反复踩踏而满是黑泥的土地上遥相摆动着,一眼望去甚是灿烂。小牛犊们和母牦牛,分别拴在不同的栓绳上,女人们半蹲的姿势挤出母牛一半的乳汁,放出对应的小牛犊留其吮去另一半,女人接而起身前往下一头母牛处,再次放出相应的小牛犊,就这么反复来回在天地间。那根根笔直的拴牛绳,就像是条条并排而立的黑色平行线,在草原寒冷的清晨中,伴随小牛来回跑动的踪影,描绘出点点虚线,牵动着彼此在此刻的相交,迎着东方破晓的鱼肚白,草原的一天就这样缓缓拉开序幕。

世代游牧的藏人,牲畜是立身的根本,其粪可生火、其身可饱腹、其肤可保暖、其发可作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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