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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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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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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巷》连载

第三章

柳云卿这几天变得格外勤劳,除了上班,总是蹲在家里这儿擦擦那儿抹抹,把所有能洗的东西都找出来彻彻底底地洗了个遍,院里的鸡窝鸭舍也都修整一新,就连那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她也给用平时自己都要俭省着用的力士香皂替它洗了个香香喷喷又舒舒服服的澡。你作怪呢,一个畜牲你给它洗什么洗?还拿力士香皂给它洗,你不是自己都舍不得用吗?上回云棠用了一次,你追着他吵了有二里地,云棠倒不如一条狗呢!唐见芸一边躬着身子打量着刚被她修葺一新的鸡窝,鸡窝倒是弄得不丑,不过你这几天抽的是哪门子疯,大热天的也不怕中暑!就你在罐头厂赚的那几个钱,还不够看病吃药的!嫌我赚得少啊?那你放我去上海啊,去了上海,我不就有钱了?去上海?去做你的大头梦!不是你嫌我赚的钱少吗?柳云卿嘿嘿笑着,妈,你要放我去上海,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就给你买双高跟鞋!唐见芸回过头狠狠“呸”了她一声,你当我跟马小芬一样作妖呢!不要高跟鞋也行,我给您做一身最新款的套裙,给爸做一套西装。你倒是飞着去上海!唐见芸忿忿地说,你中马小芬的毒了!上海上海,你照照镜子,像个上海人吗?天生的穷苦命,就别做那个发财梦!打缝纫要能发财,老镇上的姑娘婆娘们还不挤破了头要去上海!

妈在农村呆半辈子了,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距梨花村咫尺之遥的老街,她懂个什么?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那些最先去深圳淘金的人哪个不是赚得钵满盆满的?村里去上海打工的女人也不只有马小芬一个,为什么自己每次提上海,妈就要没完没了地马小芬长马小芬短的说个嘀嘀不休?不让她去上海,难道梨花村所有去上海谋生的女人都不是正经人?柳云卿半蹲在地上,紧攥着蘸了洗衣粉的抹布,用出吃奶的力气使劲擦拭着碗柜腿,嘟囔着嘴说,村里出去的女人还少吗?赚不到钱她们还年年出去做什么?人家那是跟着自家男人一块出去的。你有男人吗?你要嫁了人,我也懒得管你,想去哪去哪,就算去美国,我和你爸也不拉着你!您就是见不得我好,不把我困死在梨花村您心里就不痛快。谁要把你困死在梨花村了?你师母给你介绍那么好的对象,架不住你心高气傲,赖谁?小罗再不济,也是街上人,城镇户口吃皇粮的,还是家里的独生子,嫁过去你亏吗?说我们把你困死在梨花村,是良心被狗吃了!

您能不再提小罗吗?柳云卿一边继续用力擦拭着碗柜腿,一边抬头睨一眼正歪着脑袋站在鸭舍边不住地打量着的唐见芸,街上的男人都死绝了,您眼里就只剩下一个小罗?真不知道你们都喝了小罗什么迷魂汤!别说您女儿还长得有模有样的,就算长成马小芬那样,一万个小罗也配不上我!你们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可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要让您整天对着小罗那样的,这日子您还过得下去吗?好,我不跟你提小罗,前阵子你小姨不是要给你介绍齐铜匠的儿子嘛,人家那可是一表人材,比小罗强了不是一点半点,你不是也不肯松口吗?齐铜匠家有八个姑娘两个儿子,您是嫌我活得松快,怕没人成天给我找不自在是吗?八个姑娘怎么了,你又不跟八个姑娘一起过,再说那八个姑娘不早就死的死了嫁的嫁了,你操这穷心干吗?嫁了就不回娘家了?我爸只有我大姑一个姐姐,您不也没少跟这大姑子呕气?齐家活着的姑娘还有五个呢,嫁到他家能有清净日子可过吗?

小罗你不肯嫁,齐家你也嫌弃,你倒是想嫁个什么样的?姑娘,你不小了,二十二了,再挑三拣四的怕是只能在梨花村做一辈子农民了!唐见芸叹口气说,街上的小伙子,条件好的,品貌好的,谁不爱找个门当户对的,你个农村出来的还想嫁给镇长书记的儿子不成?谁要嫁给镇长书记的儿子了?我要去上海打工你不肯啊,我要到了上海,怎见得就找不到比小罗他们更好的?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上海人能看上你?看上你也不过只是图个新鲜玩几天就丢开了,还在这梦做不醒呢!你不肯跟齐老九见面,我也不管你,不过以后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你愿意一辈子呆在梨花村就呆着吧!柳云卿憋了一肚子气,不嫁到镇上就离不开梨花村了吗?我有手有脚一大活人,还能被梨花村这几万株梨树憋死不成?要去上海,你们就觉得我是在往火坑里跳,让我嫁给小罗、跟齐老九谈对象,你们倒觉得是把我往天堂里送,真当我不知道您和我爸背地里盘算的那些小九九吗?云凤明年就高中毕业了,你们想给她招个上门女婿入赘到家里,云玉、云棠还小,帮衬不了你们什么,都指望着我找门好亲事倒贴你们,可你们怎么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小罗和齐家,这都真的是好亲事吗?别一天到晚拿马小芬来堵我的嘴,你们谁看见她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了?无非就是不想让我去上海,怕我走了再没人顾着你们,你们这就叫自私,知道吗?

自私?你说我跟你爸自私?唐见芸气不打一处来地跑进屋,叉开双腿伸手指着她好一顿数落,我们这样的家庭,自私的话能省吃俭用着供你一直念完高中吗?你心高气傲眼角高,可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能找个街上人嫁了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成天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有什么用?上海是好,谁都知道上海好,可你去了上海也变不成上海人啊!不错,到外面打工,赚钱是快,可你想没想过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等你赚够了钱回来还会有谁在原地踏步等着娶你?小罗你不肯嫁我们也理解,可齐家这门亲你绝对是高攀了不是低就,你小姨说了,齐家那五个姑娘嫁得一个比一个好,又都嫁得远远的,她们没一个会回来沾娘家的,只会倒贴,齐铜匠存下的家俬以后也只会分给齐老九和齐老十两个儿子,而且齐老十在外地工作,一年也难得回来几次,这样的人家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要真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话,我说齐老九今年都二十六了,怎么还没处上对象?柳云卿站起身,走到摆满半桌子梨罐头的餐桌边,伸开紧攥着抹布的手,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早已被擦得锃亮的桌面,要都像小姨说的那么好,老街上的姑娘早就排着队争着抢着要嫁到王家去了,还轮得上你这个农村户口的女儿?你小姨还说了,只要你同意跟齐老九处对象,他家在县城工作的大女儿就会想办法把你安排到纺织厂上班。柳云卿抬头盯一眼唐见芸,又低下头继续擦拭着桌面,一声也不吭了。你考虑考虑,齐家承诺的是正式工,以后可以正常退休有退休金拿的,不强过你去外面打工?打工挣的钱再多,也是干一天拿一天的钱,哪有找份有保障的工作好?再说上海离家那么远,你走了我跟你爸也不放心,万一碰上了歹人,我们都不在你身边,那可就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母亲的话也不无道理。除了向往大上海光鲜亮丽的生活和大把大把的钞票,柳云卿还真没正儿八经地想过自己为什么非要去上海打工不可。也许是羡慕上海女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穿着高跟鞋长筒丝袜招摇过市;也许是羡慕上海女人可以旁若无人地烫着大波浪卷出现在所有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大街小巷;也许是羡慕上海女人晚上下了班以后还可以结伴到KTV喝啤酒吃烤串唱情歌;也许是羡慕上海女人出门就有电车坐进门就有楼房住上厕所用的都是抽水马桶。总之,对上海的向往有着太多太多的也许,上海在她心里就是个有无限可能的万花筒,那里不仅有十里洋场的外滩,还有只在连环画里见过的西洋景,那里的女人描眉毛涂腮影抹口红染指甲,那里的女人衬衫里面穿的是能够凸现傲人身姿的胸罩而不是平淡无奇的吊带打底衣,那里的女人说起话来娇滴滴柔腻腻嗲得仿若没四两重,唯一不存在的就是母亲和梨花村那些长舌妇诋毁马小芬时说的那些莫须有的脏事烂事。上海的一切都是好的,人好,地好,山好,水好,风好,雨好,尽管有生以来她从没去过上海,但在想象里,上海的月亮也比老镇的要大得多圆得多,还总飘溢着吴刚伐桂流泻而下的三秋桂子香。其实,她只是想去上海圆一个少女时代的梦,至于那梦具体有些什么内容又该装进些什么内容,她一直也没搞清楚弄明白,总之,上海是她非去不可的地方,哪怕有一万个理由阻挡着不让她去,她也会冲破所有的阻力,让自己融入大上海的芸芸众生之中。

从老陈裁缝店拿到新衬衫的那天晚上,柳云卿兴奋得一宿都没入睡。米白色饰有飘带的真丝雪纺衬衫,搭配收腰水洗牛仔裤和一双乳白色的高跟牛皮凉鞋,再加上自己一头飘逸的长发,简直就是香港明星关之琳的翻版。她小声哼唱着时下最流行的香港歌曲,对着大衣镜饶有兴致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模样,这姿色,这气质,这身材,搁在香港,早就被星探发掘出来成为名声斐然的大明星了,只可惜投错了娘胎生错了地方,想要的一切都必须靠自己努力争取,而即便这样,就连去上海打工的愿望都难以实现,还不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吗?

她不要一辈子都呆在梨花村,也不要通过嫁人成为老街人,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去上海闯荡,打缝纫也好,端盘子也好,摆地摊也好,哪怕去工地上给男人们烧饭洗衣,或是去搬砖头,她也想去试一试。马小芬说凭她的长相和学历,去上海给老板当秘书都绰绰有余,可谁叫她一落地就是个农村人呢?村里人长得再好学历再高,考不上大学没法走出去,还照旧是村里人,怎好这山望得那山高?能出去找到一份既可以养活自己又可以养家的工作就已经很不错了,难道还能指望自己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像关之琳那样名利双收吗?她知道,自己不是关之琳,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关之琳,那种想要成为关之琳的念头哪怕只有一次也都是非份之想,可自己到底又哪里比关之琳差呢?同学们都说她长得像关之琳,可自己和关之琳的生活差距咋就那么大呢?同样是女人,同样是漂亮女人,为什么关之琳就能成为光鲜耀眼的大明星,她柳云卿只能是成天都泡在罐头厂里跟梨打交道的女工?不就是自己没能出生在香港嘛,如果自己一落地就是个香港人,也就没了而今这许多的烦恼,哪还用得着只是为了去上海打工就费了这许多周章?

人和人的命各不相同,谁也不能跟谁比,如果非要较着劲去比,那只能是“人比人,气死人”。柳云卿就着昏黄的白帜灯灯光,一边站在大衣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美貌,一边对着早已斑驳纵横的镜面大口大口地吹着气,既然不能生为都市人,那就创作条件到都市里去,哪怕只做个都市边缘人,也强过在梨花村死守终身啊!香港她是去不了,可去上海就容易多了,只要爬上黎明送货去上海的大货车,只消一个晚上的等待,第二天一早她就可以站在上海的土地上呼吸上海的新鲜空气了,谁又能断言她就一定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上海人呢?老街上有很多移民到上海的新上海人,假以时日,或许通过自己的努力打拼,她也能成为一个上海人,可现在她连上海的边还没沾上呢,当务之急不是去想那些没用的,而是应当盘算到底该怎么才能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梨花村才对,不要刚爬上黎明的大货车就被尾随而至的家人抓个正着。

再过两天,她就可以出现在梦寐以求的大上海了。有一点点激动,有一点点欣喜,仿佛她不是要去上海当缝纫女工,而是去度假一般。尽管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关之琳,但上天给了她和关之琳一样的美貌,她就不能任由命运把她一辈子的希望都葬送在名不见经传的梨花村。即便每天都在上海端尿盆侍候人,也要强过日复一日地在梨花村守着这早已令她窒息了的千万株梨树强。到了上海,她就不用一抬头就看见那总令她心生厌恶的梨树了;到了上海,她就可以尽情地穿着高跟鞋四处炫耀她的好身材了;到了上海,她就可以穿上商场里卖的E罩杯胸罩招摇过市而不用担心旁人侧目的眼神了。在她的想象中,上海真的没有一样东西是不好的,马小芬现在拥有的一切她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以后就再也用不着总是仰头盼着马小芬从上海回来帮她带这带那了。成不了香港的关之琳,那就好好地做成一个上海的柳云卿吧,她对着大衣镜里面容姣美、身材窈窕的摩登女郎嫣然一笑,随即慢慢转过身,一屁股在堆满各种杂物的写字台边坐下来,又缓缓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掏出用得只剩下半瓶的指甲油,有些漫不经心地涂弄起指甲来。

指甲油是托马小芬从上海带回来的,尽管这双手每天都长时间浸泡在清洗梨子的容器里,也没太多机会可以向人们展示她的纤纤玉指,但对于涂指甲她却是相当用心的,一些儿也不懈怠。在梨花村乃至整个老镇,描眉毛画眼影抹口红,会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妖精,但涂指甲就不一样了,至少还没有人会跳出来叫骂一个爱涂指甲的女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时候她就经常用凤仙花和着明矾捣烂的汁液敷在指头上染指甲,不过凤仙花汁终究比不过指甲油的光鲜亮丽,所以老镇上所有爱美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羡慕那些能够用上指甲油涂指甲的女人。指甲油是女人的专利,也是女人爱美的标志,既然在老镇上不能随心所欲地描眉毛抹口红,那就涂涂指甲油好了。在柳云卿的意识里,衣服可以穿随便点,化妆品可不能马虎大意,所以她节衣缩食了好几个月,硬是让马小芬帮她从上海买回一瓶价值不菲的露华浓指甲油。

露华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虽然是土生土长的美国品牌,但翻译到中国却用了李白写杨贵妃的诗句,听上去就已经让人一万分心动了,涂到指甲上,光那分赏心悦目就够她欣喜一阵了,更别提小姐妹们向她投来的夹带着艳羡与嫉妒的一瞥,那简直会让她整个人都飘起来。你要那么好的指甲油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送人的,上海本土产的品牌比这个便宜多了!让马小芬帮她带露华浓指甲油时,马小芬瞪大眼睛疑惑不解地问她。你不懂,柳云卿不无兴奋地说,美国货嘛,用起来肯定比本土的好。你以为买电视机呢,一个指甲油,涂指甲上,谁看得出是国产的还是美国的?难不成你还要一个个地告诉人家你涂的指甲油是美国货不成?一分钱一分货嘛!柳云卿自信满满地说,亏你在上海呆了那么久,这么清浅的道理还不懂?再说了干吗要告诉他们,我自己心里知道指甲上涂的是美国货不就行了?

你心里知道有个屁用!马小芬哈哈一乐,这玩意贵的便宜的还不都一样用,干嘛乱花这个钱?你要觉得赚的钱花不出去,我就帮你带件E罩杯的胸罩,穿上那个,你只要在村口的路上走上一圈,包管老老少少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能围着你转三天!去你的!柳云卿伸手掐了马小芬一把,那玩意是谁都敢穿的吗?老街上都没几个女人敢穿出去的,你是想让我被人拿砖头追着骂妖精来了吧!瞧,指甲油你非要外国货,让你穿个胸罩你倒没了胆量,还说不是乱花钱?我的钱,怎么花我都乐意。不就是让你帮我带瓶指甲油嘛,又没让你送我,你管我那么多干吗?我这不是为你好嘛,你在罐头厂累死累活一个月才赚几个钱,买那中看不中用的洋玩意有什么用?你说你又不是坐办公室里,十个手指头天天泡在盐水里,涂什么指甲油不是一样的?我替你省钱,你倒不识好人心了。赚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嘛,在梨花村,这个不能穿那个不敢穿,眉毛不能画,口红也不敢抹,还不兴让我涂涂指甲啊?再说我又不是涂给别人看的,我就是涂个好心情,为了这份好心情,花多少钱多值。柳云卿非常认真地盯着马小芬说,要么就不买,要买就买最好的。不是都说钱要花在刃口上嘛,我花钱买个好心情总不为过吧?听了柳云卿的话,马小芬好像弄懂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你说得太深奥了,我脑子都要被你搞糊涂了!露华浓就露华浓吧,我给你带就是了,等带回来,你就为了你那什么好心情把自己关房里一个人一天到晚地偷偷乐着去吧!我一个人偷偷乐你嫉妒啊?我嫉妒?好,我嫉妒,我嫉妒涂露华浓指甲油的柳云卿!马小芬望着柳云卿那副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得前仰后俯,柳云卿,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崇洋媚外的家伙呢!

崇洋媚外?马小芬只说对了一半,她应该是崇沪媚沪才对。沪是上海的简称,因为对上海夹杂着一种近乎崇拜的艳羡的感情,所以对“沪”这个字她也爱屋及乌起来,这些年没少在收音机里收听出自上海本土的戏曲沪剧。其实她接触沪剧远不及越剧的时间长久,也没觉得沪剧比越剧好听,但就因为一个“沪”字,她便成了沪剧的忠实听众,有时候兴致上来了,随嘴就能哼出一段,罐头厂的那些工人都听过她唱的沪剧选段,没一个不说她唱得比收音机里听到的还好的。只要是跟上海沾上边的东西她都喜欢,就着灯光,她仔仔细细地涂抹着指甲,指甲油是纯正的鲜红色,耀眼得很,每涂好一个指甲,她心里便会升起无限的欢愉与满足,让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觉得自己和那些远在天边的上海女人并无二致,一样的时尚,美丽,性感,优雅,大方,浑身都流泻着无与伦比的东方风情与浓郁的女人味。她喜欢涂抹指甲油的过程,那是一个赏心悦目的过程,每每此时,烦恼便与她彻底绝缘,唯有希望与爱、光明与柔暖紧紧包裹着她,那股淡淡的幽幽的甚至沾染了些莫名愁绪的指甲油特有的清香更让她感受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完美与摩登,让她打心底里觉得今生今世能够做一个女人真的很好很好。

涂着上海女人才涂得上的露华浓指甲油,她觉得自己跟她们的距离正变得越来越短,而这种感觉让她在短短的一瞬间就体会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她用心涂着指甲,也用心渴盼着自己能够成为上海摩登女郎中的一员,尽管露华浓来自美国,可到了中国后,点点滴滴沾染的都是上海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总是让她迷醉,让她为之痴狂,让她更想站在上海的土地上,吹吹上海的风,看看上海的月亮,做一个至少从外表上看去已和上海女人没了任何分别的时髦女性。她从未见过真正的上海,对上海的印象都是从电影里和马小芬的嘴里得来的。电影里的上海,高楼林立,马路宽阔,外滩上一到晚上就变得灯火璀璨,像海龙王的水晶宫一样壮观美丽,所有女人都穿着高跟鞋长筒丝袜,男人们不是穿得西装革履就是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却无一例外地梳着油光可鉴的三七开;马小芬嘴里的上海,则又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有小笼包,有奶油蛋糕,有五香豆,有八宝鸭,有响油蟮丝,有毛蟹年糕,有蛤蟆镜,有马海毛针织衫,有宽松的喇叭裤,还有人声鼎沸的城隍庙和老凤翔的金首饰。这一切,似乎都离得她很近很近,实则对于她来说却又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虚无缥缈得很,所以她只能醉心于在十个指甲上涂抹上海女人才用得起的露华浓,任由自己在指甲油散发出的光彩中,一点一点地找寻作为一个上海女人的优越感和虚拟的自豪。

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本身就应该出生在上海不是吗?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无法让自己重新投一次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上海人,但她完全有能力成为生活在上海的新上海人,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继续被耽搁在这逼仄而又闭塞的梨花村呢?梨花村,听上去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可有谁知道,在她眼里,这诗情画意就是老母鸡屙在白纱裙上的一堆屎,瞥一眼都恶心得厉害,所以就算逃她也要逃出这里?尽管她并不知道大上海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是外滩上通明的灯火,还是黄浦江澎拜的潮水,她都一无所知,但她很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离开梨花村,朝着上海的方向迈进迈进再迈进。上海于她而言实在是天堂般美好的所在,甚至比天堂更美更好,在那里,很多在梨花村不能做不敢做的事她都可以做了,比如抹口红画眼影,甚至可以在衬衫里大大方方地穿上E罩杯的胸罩出现在最繁华的南京路上,当然,能够和马小芬在一起逛街时吃上令她心仪了很久的凯司令蛋糕,也是她向往上海的最充分的理由之一。

马小芬说凯司令蛋糕是上海滩上最好吃的蛋糕,连从前在北京皇宫里住着的皇帝后妃都没口福能吃到这么好的蛋糕。柳云卿问她吃过几次凯司令蛋糕,马小芬双手一摊,望着柳云卿嘿嘿地笑,一次也没吃过。没吃过你怎么知道好吃?我们老板说的啊,她说杏花楼的蛋糕也好吃,还说杏花楼的月饼更是一绝。你们老板就会给你们画饼充饥!才不是呢,我们老板人好着呢,她说厂子今年效益好的话,等到了年底就带我们几个最能干的女工一起去吃凯司令蛋糕。你可不晓得,凯司令蛋糕老贵了,一般人吃不起的!我们老板说,那里的栗子蛋糕味道最好,每次说起来都听得人要流口水。你们老板就会拿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骗你们这些个从农村来的傻姑娘,她要真想请你们吃还用等到年底?你不是说现在每天都要加班加点地赶活,最忙的时候得连轴转十几个小时嘛!都忙成这样了,效益能不好吗?我看她就是个女黄世仁,只会拿莫须有的甜头哄着你们干活!她哄我,那你倒是请我吃啊!马小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盯着她,云卿,等你去了上海,拿的第一个月工资,就请我去吃凯司令蛋糕吧!好啊,不把你撑死都不叫你回来!不就是凯司令蛋糕嘛,我就请你吃味道最好的栗子蛋糕!

柳云卿从来都没见过凯司令蛋糕,也想不起来在任何关于上海的电影里见识过这种听上去就很奢侈的蛋糕,但从同样没见过这种蛋糕的马小芬的描述中,她知道这是大上海最正宗的味道,也知道只有尝过凯司令蛋糕后才能更加抵近上海,让自己真正地与上海融为一体。去上海,无论如何都要去上海,哪怕到了上海后每天都连轴转着加班到凌晨,她也心甘情愿。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也不怕吃亏,只要有工作做,只要能让她留在上海,只要每天都能够让她看到上海的太阳上海的高楼,吃再多苦,受再多累,她也不会有一句埋怨,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村娃,要融入到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这些她都有心理准备,哪怕被当地人指着鼻子骂她是江北佬苏北猪,她也会报之一笑,因为她明白,那就是想留在上海融入上海的代价。

她见过因下放未能回城而一直留在老镇的上海人,也见过嫁到上海后便以上海人自己居的上海媳妇。他们当中有见了人总是面带微笑说话谦和的,也有眼睛长在额角上从不把老镇人放眼里的,但更多的却是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却又永远都缺乏了那么一点点热情让人觉得无法交心无法亲近的,所以她一早就没寄希望予会从上海人那里得到任何的关怀与温暖。她知道大部分上海人都是冷漠的居高临下的,可这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去给上海人当媳妇,更不是去接受赞美与拥抱的,她只是去打工,去赚钱,去给上海人创造经济价值,只需要一味埋头干好自己该干的活,管那么多干吗?跟老陈后边学了一年多的缝纫,她早已把所有基本功都学到家了,尽管自己不会设计任何款式,但依葫芦画瓢的本事她还是有的,服装厂那种流水线的生产模式,并不需要她懂设计,只需要她安心地坐在缝纫机前认真地打衣服就行了。她手脚利索,又能吃苦,加班加点甚至是熬通宵她都没问题,反正自己还年轻,精力旺盛得很,所以并不担心在上海赚不到钱,而有了钱,她就可以请马小芬吃凯司令蛋糕了,也可以给爸爸做一套崭新的西装给妈妈做一身时髦的套裙给弟弟妹妹买他们想要的礼物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可以堵住爸妈的嘴,当他们心安理得地花着她寄回来的钱时,她便会不失时机地说上一句,瞧,还是去上海好吧?不去上海,你们能买得起这些好东西吗?

柳云卿兴奋地在灯光下张开涂得鲜红鲜红的十个指头,满面都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她不敢说老镇上只有她一个女人用过露华浓,但在梨花村,她绝对是第一个更是唯一的一个。这涂过露华浓的指甲就是好看,又怎忍心看着它们一天天都被埋没在罐头里?这么美的指甲,这么好看的手,就应该让它们去上海见见世面,去享受上海的阳光雨露。很多时候,她都为梨花村乃至老镇的女人感到不值,同样都是女人,为什么上海女人可以无所顾忌地穿着胸罩到处穿街过巷,老镇女人却连抹个口红都要偷偷摸摸的,就生怕别人在背后指着戳着骂妖精呢?其实她也怕别人骂她妖精,所以连高跟鞋都很少敢穿出去的,更别说画眉毛抹口红了。为什么老镇女人就不可以呢?老镇女人比上海女人少胳膊缺腿了,还是生来就不配用这些好东西?

尽管书本上都说人人平等,但事实却是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可能拥有什么平等,当上海女人吃着油条喝着豆浆啃着苹果当早餐时,梨花村的女人不过是就着一碟咸菜喝下一碗黏稠的清水白粥罢了,又哪里能够去比呢?这就是命,上海女人生就的摩登时尚命,老镇女人生就的平庸劳苦命,可既然是命,就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更改,老天爷不给的,还不兴自己去拼去抢吗?老镇的女人也好,梨花村的女人也好,她们大多安于现状,而这种安于现状也是自甘墮落的表现,到底谁规定她们不能穿高跟鞋不能抹口红的?没有人规定,也没有人让她们遵守过什么规则,只不过是世俗的偏见罢了,老镇女人自发地觉得那些好东西只配得上海女人使用,而她们就算想一想也是非分的歹念,可这种意识究竟又是谁灌输到她们脑海中去的呢?世间的任何思想,一旦根深蒂固,就会滑入可怕的怪圈,阻止老镇女人让自己美起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她们自己。归根结底,老镇上的女人还是头发长见识短,没见过大世面,眼界太小,所以她们甘于平庸,甘于粗茶淡饭简简单单地度过一生,可她柳云卿是有知识有见识的,如果不是高考时粗心答错了一道英语选择题,她早该是坐在南京大学课堂上学习的大学生了,怎么能够终日和一帮不求上进的乡下女人混在一起?

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就该时时刻刻都打扮得美美的,不是吗?一个不会打扮的女人,一个不想画眼影抹口红的女人,那还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吗?老镇繁衍了很多很多不爱美不敢美的女人,就拿老陈媳妇来说吧,按理说老陈是街上最好的裁缝师傅,可老陈媳妇穿在身上的衣服,一年四季无一例外的平淡无奇,无论从色彩上还是款式上来看,都乏善可陈,更不要说标新立异了。老镇上有太多太多的老陈媳妇,她可不想跟她们一样,扎到女人堆里就分不出谁是谁了,既然老镇不让她美,不让她有美的机会,那她就去上海美,美给那些小姐妹们看,美给在胡同里不期而遇的上海男人看,美给烫着卷发穿着裙子在街边哄孩子的上海女人看。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长得好的,那么出众的一张脸,被埋没在老镇太可惜了,尽管没法子成为明星,但也得让更多人记得她的美并为她的美发出由衷的赞美与感叹吧!

她把十个手指整整齐齐地摊在写字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片片惊艳的鲜红,眼神里满是温柔与欣喜。以后的以后,她就用不着再为这双涂满露华浓的手没完没了地浸泡在盐水里感到惋惜了,再过几天,等她去了上海,名正言顺地坐在服装厂的缝纫机前,这十个手指头便会如同盛开的牡丹一样绽放在所有工友眼前,到那时,她便会迎来属于她生命的真正的春天,一个多姿多彩而又绚烂冶艳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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