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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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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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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巷》连载

第四章

夜渐渐深了,透过洞开的车窗,耳边只听到呼呼刮过的风声,吱嘎吱嘎的,是头顶上那只老掉牙了的风扇的杰作。尽管车窗全部打开着,可外面依然燥热得很,没有一丝自然风吹过,就连远处青蛙的叫声也一阵热过一阵,这让坐在副驾驶室的柳云卿变得越来越心烦意乱,一会抬头看看那顶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砸到身上的老风扇,一会掉头看向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整个人由上到下、由内到外,都被一种莫名的不自在紧紧包裹着。她觉得自己会被这股热浪吞噬,该死的天气,都已经立秋了,怎么还热得这么疯狂?再这么下去,人还没到上海,她就得热死在车上了!

借着微弱的星光和昏黄的车灯光,她伸手理了理被汗水洇湿的雪纺衬衫,早知道这么热就随便穿一件家居服出来了,这下可好,等天亮了到了上海,穿着这满身都沾满了汗臭味的衣服去见马小芬的女老板,这第一眼的印象分肯定要大打折扣了。说起来都要怪黎明不好,若不是他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一定要打扮漂亮些,她怎么也不会穿戴一新地坐在他这又挤又热得透不过气的闷罐车里,这大晚上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穿这么好看谁能看到呢?柳云卿打小就是个怕热的人,而且特别容易出汗,刚上车一会她就已经汗流浃背,现在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要不是在晚上,她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仅仅咫尺之遥的黎明。

她感觉自己的胸脯在不自觉地起伏,也感觉到了黎明总是装作漫不经心地投来的一瞥。他在看什么?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透过一片冗长的漆黑,一眼就看到十个鲜红鲜红的手指头,宛若璀璨的彼岸花开在缭乱的夜里,迅即便把她紊乱烦躁的心绪也映得通红通红。驾驶室里,黎明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不停地抽着,那喷薄而出的烟雾不住地在她眼前盘旋,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出了声来,衣领下的飘带在眼前慢慢飞舞,渐渐遮挡住了继续侵袭而来的浓烟,也挡住了她想要骂人的欲望。

黎明,你能不能少抽几根?她还是把自己的不满表达了出来,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风度?你看我像绅士吗?黎明掉过头瞥了她一眼,大半天了,自打你上了车,跟我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到十句,再教我不抽烟,你想闷死我啊?你坐车的不知道我开车的辛苦,这一晩上的车开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不让抽烟,还不如教我去死!我是说你能不能少抽几根,天本来就热,这车上都闷得不行了,你再没完没了地抽烟,我看到不了上海,我就得被熏死了。你看,你还是有文化的人呢,怎么也反对抽烟?一般有文化的人对抽烟所持的态度都是很开明的。黎明嘻嘻哈哈地笑着,我们厂的出纳会计丁春梅,每次见到我都说我抽烟的姿势很帅,我抽烟的时候她总跟着了魔一样往我身上蹭,我说柳云卿,你就没发现我抽烟的姿势很帅,就不想往我身上蹭一蹭吗?德性!柳云卿依旧紧紧抱住双臂,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忽地嗫嚅着嘴唇低低地骂了一声。德性?黎明越发笑得欢了,大美女,我就喜欢听你骂人,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听你骂,一边笑,一边猛吸一口烟,迅速把头冲柳云卿这边凑过来,又飞快地对着她的脸吐了一连串长长的烟圈,不无得意地问,帅吧?是不是很帅?是不是很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

柳云卿没有说话,只是把脸默默掉转向窗外,望向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轻轻咳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今夜有种莫名的恐惧深深地攫着她,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这般的担惊受怕。是黎明吗?她还从未在这种黑漆漆的夜里和任何男人单独相处过,而且是在气都透不过来的闷罐车里,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四周都潜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尽量少说话,并尽一切可能地避免发出任何的声响,企图由此让整个世界都彻底忘记她的存在,忘记她正和一个半光着膀子的男人坐在同一辆卡车上。此时此刻,她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没有她柳云卿这个人,大货车上也没有出现过她柳云卿的踪迹,她就是一抹虚空,一抹未知的虚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也没有现在,关于她的来历,她的生活,她的经历,都已在瞬间被清空为零。可这一切犹如困兽的争斗都是徒劳的无用的,当汗臭味混合着廉价的香烟味一再扑向她的口鼻时,她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捂住鼻子,一抹璀璨得令人心惊的鲜红顿时便又把她从刻意的假想中拉回了现实。

她的心开始突突地跳个不停。她需要多一点凉风吹醒被紧紧包裹在皮肤之下的烦躁与不安,可头顶上那扇老成古董的风扇除了会发出吱嘎吱嘎的怪叫声外,竟只是个破旧的摆设罢了,根本起不到半点降温的作用。远处,青蛙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一缕飘缈的荷香隔着洞开的窗户冲破公路护堤的阻拦,迅即穿透整个车厢,那一刹,她真的好想拉开车门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沿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去寻找那抹荷香的源头,哪怕只是在荷塘边的田埂上稍稍坐一坐也是好的啊。她后悔了,后悔不该处心积虑地要去上海,如果不是自己固执己见,现在又怎么会像只斗败的野兽被困在了这充满了混沌气息而又闷热难耐的大货车上?是的,她就是一只困兽,一只逃不出牢笼的困兽,一只被老天爷死死禁锢在生活的泥塘中的困兽。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超出生天,为什么她要做的事要达成的心愿总是这么这么难?她不就是想去上海打工嘛,为什么都已经逃过了父母的阻挠,到最后还是没能逃过这难熬的暑热与莫名的惊悸?

她在怕什么?怕黎明吗?在这狭小逼仄的驾驶室里,黎明和自己一样都是生活的困兽,他又能把她怎样?太热了,她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沿着抹过夏士莲雪花膏的额头,大颗大颗地掉落在嘴角、颈部,乃至手臂,仿佛要把她整个淹没在黑暗的虚空里,这让她显得更加局促不安,要再这么热下去,她非疯了不可。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喷张,那一浪接着一浪侵袭而来的热气,仿佛已透过她皮肤上细微的毛孔渐渐渗透到血液中,好像只要她稍稍一用力,所有的血管都非得爆炸了不可。透过前面一辆刚刚超车过去的汽车尾灯,她眼睛的余光突然瞥见正光着半个膀子的黎明,虽然车厢里依然一片昏暗,但她还是清晰地看到了黎明那一身健硕的肌肉,而就在那一瞬,她心里又莫名地咯噔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顿时便她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吞噬了。在这逼仄的车厢里她就是一只困兽,可黎明呢?除了和自己一样都是困兽,他还可能是举着鞭子的驯兽师,不是吗?困兽与驯兽师,一种可怕的念头深深攫着了她的心,让她开始变得坐立不安,如果,如果……她真的不敢继续想下去,迅速收回她自认为带着些猥琐的目光,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刚刚平放在腿上的十个涂满露华浓指甲油的手指头,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一个个掰弄着它们在心里悄悄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瞧,这些沉没在黑暗中却依然油光可鉴的指甲多美,鲜红鲜红的,仿佛可以照亮满天星斗,也可以照亮她不可限量的前途,让她一个乡下来的农村姑娘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人见人爱的摩登女郎。一个爱美的女人,大上海自然是舍不得抛弃她的,可现在,又闷又热的她已近乎变成一只落汤鸡,繁华的大上海还会向她伸出橄榄枝并热情地接纳她吗?

夜,愈来愈深;天,愈来愈黑。尽管很困,但她却不敢合上眼睛,哪怕只是打个盹儿,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她还是害怕,害怕黎明,害怕困兽一样的他会突然变成挥舞着皮鞭的驯兽师,把她瞬间变成待宰的羔羊。黎明和她同岁,学习成绩一般,初中毕业后就接替了因病退休的父亲的工作,到纺织厂当了司机,不过他人很聪明,又长得很帅,所以不管是女生和女人,都愿意接近他和他交朋友,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一向心高气傲的她。上学的时候,她从没把黎明放在眼里,连多跟他说句话都不肯,所以黎明总是故意指使别的同学捉弄她,不是在她的书包里塞只癞蛤蟆,就是在她的课桌里放只死老鼠,为此,她不知道到班主任那里告过他多少次状,但就是从不正面跟他产生冲突,简直把他当成了空气般地无视。

她知道黎明一直偷偷喜欢着她,事实上,班上所有的男同学都不约而同地喜欢着她,可她却不喜欢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她唯一喜欢的就是埋头读书,因为她一早就知道,只有念好了书才能改变她的命运,才能有机会走出去见识到外面广阔而又精彩的世界。她从小就厌恶梨,厌恶梨花村,顺带也厌恶着老镇和老镇上的一切,读书成了她唯一能够逃离这一切的途径,她又怎么能够把时间浪费在喜欢一个男孩子上?说实话,她不是一直都没对黎明动过心,初二那年的春天,学校举办全校运动会,当她作为拉拉队员在操场上看到参加五千米赛跑的黎明第一个越过终点线的时候,心里着实浮泛起一丝丝少女怀春的涟漪,但那也仅仅只是刹那之间的事,在那之后,她就刻意和黎明保持着距离,就连看他一眼都懒得去看。

是黎明不好吗?自然不是。除了学习成绩一般又特别喜欢捉弄人外,黎明好像还算不上是个坏学生,加上他长相英俊,整个脸庞看上去甚至比那个和他同名的香港明星还略微精致些,不仅是大部分女同学心目中独一无二的白马王子,还是校内各种文体活动中拿奖拿到手软并令人惊叹的楷模。其实,他是个很聪明也很有才气的人,只更稍微肯用些功在学习上,考上高中绝对是没问题的,但他宁可把时间花在各种在她看来甚是无趣的事上,也从不肯把时间花在念书上,所以现在只能没日没夜地当司机跑长途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说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她就不明白了,上学的那会,他天天捣鼓那些无线电做什么?是造出台电视机了,还是当上科学家了?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途,也葬送了很多女同学的希望,初中一毕业他就进了纺织厂,混上了个没有任何前途也没有任何希望的司机的工作,那些女同学虽然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可也不想跟着他一辈子受苦受穷,更何况他家还有个终日泡在药罐子里的单身老父亲,一年到头就靠着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和他也多不到哪去的工资死死撑着一口气,所以尽管依然还有很多女人喜欢往他身上蹭来蹭去的,但就是没一个愿意嫁他的。

柳云卿很后悔上了这么一个男人的车。一个从来不知道如何拒绝女人,又没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的男人,在柳云卿眼里是比野兽还要可怕的存在。现在,这狭小的车厢里,除了洞开的车窗外,四处都密不透风,如果他真的耍起横来,她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的。要是在出门前带上一把水果刀就好了,那样的话,至少在发生任何突发状况时,她还能用涂满露华浓指甲油的双手紧紧攥着它抵抗一阵。黎明黎明,拜托你了,千万不要犯混,你要是犯混,我就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死也要死在你的车上,让你再也当不了司机,再也挣不到钱去给你那个半死不活的爸买药治病,让你下半生都在牢房里吃牢饭,到死也没一儿半女给你养老送终!她的心绪变得越来越乱,汗也流得更多了,像溪水一样,把她的前胸后背连同搁在车座上的两半屁股,一股脑儿地都淌了个淋漓尽致。此时此刻,除了那扇破得不能再破的小吊扇依旧在难熬的闷热中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外,整个车厢静得出奇并带着些诡异的色彩,黑暗中她仿佛又感受到了黎明装作不经意地向她投来的一瞥,那目光不仅不怀好意,还夹带着些许邪恶和一丝丝淫荡,冷不妨惊得她一屁股从车座上弹跳了起来,头,迅即撞到了坚硬的铁皮车顶上。

疼,撕心裂肺的疼。被撞得满眼冒金花的她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车已经停在了马路边的一棵小树旁,紧接着她就听到了一支甜美而又舒缓的歌曲。“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是邓丽君的歌,她上初中时就会唱,不知道黎明这会放这首歌给她听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停下来了?柳云卿借着微弱的星光瞟了黎明一眼,这才发现他先前还耷拉着半套在身上的汗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脱得不见了踪影,心下着实吃了一惊,立马收回目光,迅速望向窗外依旧沉闷的天空,一声儿也不吭了。你听,黎明朝她这边挪了挪身子,一条腿顺势抬高搁到方向盘上,另一条腿轻轻晃荡着在车座下踢出些许刺耳的声响,然后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仔细打量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好好听,用心听。“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黎明一边盯着她莫名地笑,一边跟着卡带的旋律低低哼唱着,“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那极富磁性的嗓音转瞬便搅得她的心池乱成了一锅粥。他究竟想干什么?大半夜的他把车停在马路边,就是为了给她唱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吗?

别唱了。柳云卿低着头,再次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护住早已因汗水洇湿的起伏的胸部,几乎是在用一种乞求的语气求他,这么晚了,你唱得我心里瘆得慌。瘆得慌?黎明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柳云卿,在学校里参加歌曲比赛我可是拿了特等奖的,哪个老师同学不说我唱得好?我可是老镇人见人夸的情歌王子,一般人想听我唱我都不唱给他们听,也就你柳云卿,能让我在大晚上唱上一曲,而且还是唱给你一个人听。一边说,一边抬手从操作台上摸出一包烟,麻利地抽出一根来飞快地叨到嘴上,又掏出打火机迅速点燃,慢悠悠地吸上一口,继续满驾驶室喷云吐雾着,瘳得慌?你就装蒜吧,我们厂的丁春梅买烟求我唱给她听我都不唱,到你这反倒瘆得慌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柳云卿感到气氛有些紧张,危险的因子正在慢慢向自己游移,连忙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外面乌漆墨黑的,我怕你把路边的孤魂野鬼招来。孤魂野鬼?黎明听了她的话,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你个高中生,还这么迷信?哪里有什么鬼,鬼都是人心里自己生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柳云卿总感觉到潜在的危险正在一点一点地逼近她,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危险正来自和她一起挤在车厢里的黎明,所以她决定不管黎明再说什么,她都不接他的话茬了。

黎明说得没错,鬼都是人心里自己生出来的。她坚信此刻的黎明心里已经住进了一个可怕的鬼,而她自己,她的心里也跑进了一个鬼,一个惊惧忧怕、患得患失的鬼。到底该怎么,才能赶走这贸然闯进他们彼此心中的鬼呢?要是能够刮一阵风就好了,风一刮,人的头脑就会变得清醒许多,无奈这热死人的天就是一丝风也跑不进车厢来,任她在心底叫了千万遍苦,也不能改变这越来越令人尴尬到窒息的气氛。抽一根吧!邓丽君轻柔婉转的歌声中,黎明忽地伸过手递给她一支烟,抽根烟你就不会怕了。怕?他也知道她在怕?那么他知道她在怕些什么吗?怕鬼,还是怕他?是不是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个鬼,一个会把她吓得魂飞魄散的鬼?抽一根死不了人的。黎明捏着香烟的手在她面前轻轻晃动着,鬼怕火,我们经常开夜路的,遇到突发状况时,就会把车停在路边,放上一首歌,然后点一根烟抽一口再扔到车外,要不你试一试?鬼?这车上的鬼不就是黎明嘛,柳云卿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只好把头埋到胳膊肘里,不去看他递来的烟,也不去看他那张侧过来盯着自己的脸,仿佛只要把头再埋得深些,所有潜在的危险便都会转瞬间立刻解除,他还是原来的司机,她还是搭车要去上海打工的乡下妹。

不抽拉倒。黎明把举在她面前的烟直接扔到她脚底下,慢慢抬起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个圈,径直把脸凑到她护住胸部的双臂间,我说柳云卿,你是故意跟我过不去是吧?上学的时候你就跟我过不去,远远地看见我就生生地躲开了,你是把我也当成鬼了吧?边说边伸出一个指头轻轻戳着她的下巴,干吗不说话?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劲,车你都坐上了,还防鬼一样地防着我,算哪门子事?你还怕我非礼了你不成?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黎明缺女人吗?我们厂的出纳会计丁春梅,我跟你说过的吧,闺女都生两个了,还成天在我面前扭着屁股甩着奶子不停地献殷勤呢,那骚样你是没见过,你要见了都能抽她两巴掌。不就是个女人嘛,这些年我开着车到处走南闯北的,什么女人没见过,什么女人没睡过,我他妈的倒是稀罕过谁?丁春梅?呸!我压根就没拿正眼瞧过她,是个男人谁也不会瞧得上主动送上门的骚货!黎明紧紧地觑着她,我谁都不稀罕,这世上能让我稀罕的女人还没出世呢!

柳云卿是真的害怕了,她依然紧紧抱住双臂,把头埋得愈来愈深,不去看黎明的脸,也不去看他那双因熬夜而变得通红的眼睛。她不知道今晚到底过不过得了这一关,男人发起疯来就是魔鬼,尽管她从前并没见过黎明发疯的模样,但她觉得现在的他已离发疯不远了。总这么僵持着不是办法,她必须想办法逃下车才行,可又担心自己的动作幅度过大会刺激到对方,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她只能一边祈祷着上天快点让黎明冷静下来,一边飞速地在脑海中盘算着对策。你真怕我?不是,我就觉得奇了怪了,你到底怕我什么?黎明突地缩回凑向她的身体,窝在驾驶室的座椅上继续抽着烟,一边抽,一边对着车顶不住地吐着烟圈,叹口气说,柳云卿,你小看我了,我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种人。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上初中那会你就瞧不起我,就冲着你对我的这份蔑视,我就不会做出那猪狗不如的事来!我告诉你柳云卿,你瞧不起我,其实我也瞧不起你,像你这种自命不凡而又什么本事也没有的女人我见多了,一个个都自以为了不起,一个个都眼睛长在额角上,却不知道自己最不招人待见最他妈招人烦!我黎明碰过的女人就算没一百个也有一打,吃饱了撑的会对你起坏心事?我犯得着吗?

难道,自己真的多虑了?柳云卿慢慢抬起埋在胳膊肘里的脸,涨湿的汗水和委屈的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黎明骂得不错,她就是个自命不凡没任何本事又惹人厌烦的女人,可她招谁惹谁了呢?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村里人眼中的乖乖女,走上社会后也始终安份守己,就算她清高自傲目中无人又碍着谁了?她长得漂亮,有才华有学历,高考落榜也只不过一点五分之差,她怎么就不能瞧不起那些不学无术的人了,黎明又凭什么要求她瞧得上他?不就是开了个破车嘛,他以为开上了车就高人一等了吗?还不就是个为了生计没日没夜到处奔波的臭司机!她觉得今天真是活见鬼了,早知道这样说什么她也不会搭他的车去上海,可现在,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她又能奈之若何?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上了我的车?黎明不无嘲讽地笑着,没想到你柳云卿也有求我的时候,真他妈过瘾!知道我为什么答应让你搭我的车去上海吗?你以为我真看得上你送来的那条破烟?我家里好烟多的是,昨天丁春梅又偷偷往我怀里塞了两条红塔山,比你买的贵多了,我都赶不上抽。黎明越说越兴奋,突地欠身按响了鸣笛,任其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我就是喜欢看你求我的样子,喜欢看着你现在这副无措的表情!你不是骄傲吗?你不是自命不凡吗?要去上海,你不求我,行吗?边说边又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迅速点燃,猛地抽一口,也不知道我这几天犯什么贱,抽你送来的烟,抽着抽着居然抽上了瘾,别的烟反而抽不下去了。你是不是在这烟里下了什么能让人上瘾的毒,还是给念了什么咒语?

咒语?她要会念咒语就好了,至少当她发现黎明的状态不太对劲时,就会念起咒语让他恢复镇静,把一切潜在的罪恶都扼杀在萌芽中。柳云卿突地掉转过头盯了黎明一眼,抱紧的双臂随即从胸部放了下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忍不住地笑出了声来,那一瞬,先前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了下来,十个手指头依然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原以为黎明是只嗜血的野兽,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和一个孩子在一起,她有什么可怕的?她果断地伸出左手在黎明眼前一晃,烟呢?黎明愣了一下,立马从香烟壳里掏出一支递到她嘴边,怎么,不怕了?怕,怕你会突然抽风。柳云卿一边低低地说,一边就着他伸过来的手把烟叼到嘴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住地流着。她感到很委屈,有生以来从都没感受到过今晚这般的委屈,可这又怪得了谁,还不是她自找的吗?为什么非要搭黎明的车,难道真的没有其它办法可以离开老镇吗?她就是自取其辱,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前路漫漫,要等到天破晓了才能到上海,她还必须跟黎明在同一个车厢里挨挤上七八个小时,必须继续忍受他难闻的汗臭味,忍受他喷云吐雾的刺鼻的尼古丁气味,忍受他每一句在她听来都恶心无比的讽刺,她真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究竟该怎么才能捱得过去。算了吧,为了去上海,什么委屈是吞不下的?他黎明算个什么东西,尽管让他撒气好了,等他发泄完了,自己也到上海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她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她,怕什么呢?

哭了?黎明替她点上烟,是不是觉得很委屈?其实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心直口快,想说什么说什么,你要不爱听就把耳朵堵上吧。柳云卿猛地吸了一口烟,随即就被呛得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但还是举着那只夹着烟颤抖着的手,又猛地吸了一口。不会抽你就别学人家逞强!黎明仰起半个身子,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烟,带着些愠怒地使劲扔到车窗外,又伸过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你逞什么强?你以为这世上什么事你都搞得定?不错,你学习成绩是好,这没人否认,可在其它方面你还真不如那些你以为的差生。那个高立云你还记得吧,班上学习最差的,可人家已经在无锡开了一家餐馆了,挣的钱不比我们县的明星企业老板少,还有那个朱刚,上学那会你挺瞧不上的那个,他现在都当上文化局的干部了,你再看看你,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别人的赞美,一向自命不凡,可如今又怎么样了?高材生,高材生不就整天泡在罐头厂里做罐头,你说,你倒是哪点比我强了?认命吧,柳大小姐,就算你跑上海飞得再高蹦哒得再远,也不过是个打工妹,还不如我这个开破车的臭司机呢!

别说了。柳云卿张开十指放在眼前,露华浓发出的光泽依旧光彩眩目。开车吧,开起来就凉快了。黎明,我这是第一次有求于你,你知道我心里是感激你的。我用不着你感激!柳云卿,你这人从小到大都喜欢装,这是我最不喜欢你的地方。在学校里大家都把你当公主一样地捧着护着,所以你习惯了听好话听奉承话,可今天我就打算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难听是难听,但那是药,可以治病救人的药,而且专治你这种目中无人、眼睛长到额角的病!黎明抽回手重新坐好,把卡带机里的磁带往回倒了倒,不一会,整个车厢里又弥漫起邓丽君的蘼蘼之音。还是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黎明饶有兴致地跟着播放机里的旋律大声哼唱着,每一句每一字都像一把榔头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坎上,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还有完没完了?

一起唱!来,一起唱!黎明一边哼唱着,一边把卡带机的声音调到最大,顿时,整个车厢都被他和着邓丽君的歌声以排山倒海之势给吞噬了。她头痛欲裂,可他却早已兴奋得手舞足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曲唱罢,他随即又把卡带倒回去,在她耳边来来回回地不停地唱,也让她第一次从心底排斥起邓丽君并厌恶起她的歌。“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就在黎明唱得声情并茂的时候,那夸张又带着些许挑衅意味的歌声突地停了下来,还没等她还过神来,她的嘴被一个个湿呼呼充满了尼古丁味道的东西堵住了。来不及多想,她抬手就挥出去一巴掌,定睛一看,黎明正涨红了脸恶狠狠地瞪着她,借着黯淡的星光,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印在他脸上的五个红红的指头印。流氓!她奋力挣脱开他,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使劲打开副驾驶室的门,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卡带机里邓丽君的甜腻的嗓音迅即随着洞开的车门向四面八方的虚空漫溢而来。

黎明终究还是个嗜血的野兽。他根本不是什么大男孩,他就是个魔鬼!这黑得漫无边际的夜里,她到底该如何才能逃得出他的魔掌?举四目顾,一片茫茫,她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好拼了命地朝大货车相反的方向跑去。顾不了那么多了,此时此刻只要能让她离黎明那个畜牲越来越远就好了!杀千刀的吃枪子的,他怎么能那么对自己?他那张臭嘴就那么肆无忌惮地亲上了她的嘴,可先前他还在说他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天哪,那可是她的初吻,就这么被他强行掳去了,他一定不会有好死相的!畜牲!流氓!禽兽!打枪毙的!她把他忿恨到了极点,一边狼狈地往回跑,一边在心里一千个一万个诅咒着黎明,这丧天良的,我咒你被车撞死被开水烫死被电线电死,我咒你得艾滋病得梅毒得癌症,我咒你死掉烂掉,从头烂到脚,以后再也不能出来祸害人!

委屈与恐惧深深攫住了她的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发了疯地跑,尽管心里很明白她落跑的方向与去上海的路背道而驰,也清楚如果就这么跑着,就算跑到明天晚上她也不一定能跑回老镇,可除此而外,她别法他法。黎明突如其来的举动打乱了她计划的一切,什么去上海什么打工都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了,当务之急就是迅速逃出黎明的视线,逃出黎明这只野兽可以猎捕到她的范围。她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就鬼迷心窍地想要搭他的车?如果不搭他的车,这一切不就都不会发生了吗?她恨,恨自己太轻信人,她真是太傻太笨太愚蠢了,黎明那样的人怎么能相信呢?上学的时候,他就时常憋着一股子劲的坏,总是撺掇别人各种捉弄他,怎么能寄希望予他参加了工作走上了社会就变好了呢?他说碰过的女人没有一百个也有一打,他说他们厂那个叫丁春梅的出纳会计拼着倒贴也要勾搭他,这样的男人已经坏到了极点,她怎么还能够放松对他的警惕?

她不知道那些跟他上过床的女人都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吗,为什么要跟他黏糊不清的?不就是长了张看上去还算帅的面孔嘛,可除了这张虚伪的面孔他还有些什么?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又不求上进的小瘪三小混混,一个肚子里装满了草包没有任何出息的绣花枕头!她为那些女人叫屈,更为自己不值,她那张还从没跟任何男人接过吻的嘴,就这么被阅女无数的他给糟蹋给玷污了,这让她还能有什么脸面继续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老街上,以后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去接受那个命中注定要来的白马王子?恶心!太恶心了!几乎是一瞬间,黎明就毁掉了她心中很多美好的东西,可面对他的亵渎,除了逃跑,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跑下去,她就能躲得开黎明的攻击吗?她管不了那么许多了,高跟凉鞋跑丢了一只,她索性扔掉另一只,光着脚继续朝前跑,直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直到她看到黎明那双和狼一样贪婪而又闪闪发光的眼睛出现在她疲惫的眼前。

她跑不动了,实在是跑不动了,就连撑着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认输了认栽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远处传来的一片蛙鸣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混蛋!乌龟王八蛋!你要来就来吧!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她在心里忿忿地骂着,屈辱与无奈的泪水洇湿了她整张面庞。如果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说什么她也不会闹着折腾着要去什么上海,就算嫁给瘦得跟螳螂一样的小罗也比失身于眼前这个流氓强啊!她好后悔,早就该听妈的话去跟齐老九相亲的,可现在,就算她有心嫁给齐老九,人家也未必愿意要她啊!她哭得委屈,哭得伤心,黎明这个登徒子,尽管人长得很帅,可却生了满肚子的坏水,上学的时候她就看不上他,现在她还是看不上他,可眼下她竟成了他瓮中捉鳖的对象,除了束手就擒,她毫无招架之力,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也只好听天由命听之任之了。

让柳云卿始料不及的是,她并没有等来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欺凌,追上来的黎明压根没有把她怎么着,而是没事人似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并始终和她保持着一尺远的距离,仿佛她和他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把鞋穿上吧。良久,黎明把她落荒而跑时掉落的鞋扔到她面前,路上经常会出现玻璃渣,小心割伤了脚。什么,她没听错吧?这个流氓竟然关心起她来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她没有吭声,一把抓过鞋紧紧抱在怀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发出一阵阵蛙鸣的地方,心绪依旧乱到了极点。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着的。黎明顺手掐下一根狗尾巴草,轻轻叼在嘴里,若无其事地,我对你不感兴趣,真的,你压根就不是我喜欢的那型。她仍旧一声不吭,抬起左脚慢慢穿上鞋,又举起另一只鞋放在眼皮子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然后把它放到地上,默默抬起头望向高远的天空,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似乎已不在乎黎明的存在和他可能带给她的伤害。我就是见不得你那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就是想给你点教训。黎明玩弄着嘴里含着的狗尾巴草,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也没沾到你便宜,还挨了你一大巴掌,到现在脸上还火辣辣的疼。边说边站起草,一口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走吧,大小姐,再不走,明天一早就赶不到上海了。

走?她现在还敢跟他走吗?她差点就成了他的猎物,要不是跑得快,说不定她已经被他非礼了,他居然还想让她搭他的车一起走?怎么,不敢了吗?黎明不无嘲讽地说,你不就是被我亲嘴了吗?这算什么,外国电影里那些外国人见了面不都是这样的嘛,再说我黎明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很多女人都排着队等着上我的床,你也不算吃亏。滚!柳云卿彻底恼了,她顾不上任何后果地,抓起地上那只还没来得及穿上的鞋,就朝黎明没头没脸地扔了过去,滚!再不滚我就叫人了!其实她也知道她在黎明面前表现出的恼怒与咆哮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这大半夜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喊破了喉咙也未必会有人听到,就算有人听到也未必会有人多管闲事,这年头谁又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滚,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叫我看见你!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直到黎明慢慢转过身去,彻底消失在她面前,她才从草丛中找到另一只鞋,含着悲愤的泪水把它小心翼翼地重新穿好。

她听到大货车发动的声音。她知道黎明已经远去了她的世界。她默默朝着老镇的方向走去,有气无力地,心仿若一下子都被掏空了。就这样灰溜溜地回老镇回梨花村吗?她的大上海,她五光十色的上海梦,就这样夭折在襁褓中了吗?她不甘心。就因为黎明那个王八蛋,她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吗?她不想回去,不想再回到罐头厂和盐水和梨打交道,可现在,去上海的路已经被她堵死了,奈之若何?

张开双手,她一个个地数着十个涂满露华浓的手指头,就这么回去吗,让它们继续一天七八个小时地泡在盐水里吗?她的口红,她的眼影,她的长筒丝袜,她的高跟鞋,她的凯司令蛋糕,她的杏花楼月饼,她的八宝鸭,她的响油鳝丝,还有那令人难以启齿的E罩杯胸罩,难道就这样让它们一一彻底消失在她的梦想之外吗?不,她不要回去,她要去上海,去上海打工,去上海赚很多很多的钱,她要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上海人,让自己永远都不会成为老镇的笑话,于是,她几乎是义无反顾地迅速掉转过身,朝着上海的方向,慢慢地,慢慢地走去。

是上车去上海,还是拿着你的行李滚回你的梨花村,你自己选择!黎明把车开了回来,那耀眼的车前灯像一道霓虹迅即映入了她明亮的眸子。她知道,那是上海不夜城的灯火,是外滩璀璨的灯光,那里有口红有长筒丝袜,有灯红酒绿的KTV,有她梦寐以求的所有美好,那么,还有什么能够阻挡她朝着上海迈进呢?黎明抓起她的行李袋在车窗前奋力晃了晃,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想好了到底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五分钟后我就把你的行李扔出去!去,当然要去!她挣扎了这么久,又准备了这么久,怎么能够就这样轻易放弃?黎明不容她有反悔的余地,迅速掉转过车头往上海的方向慢慢驶去,她来不及多想,飞也似地追了上去。终于,她还是上了黎明的车,带着所有关于上海的想象,还有她少女时代唯一的瑰梦。她已经错过了太多太多,这一次,就算冒再大的险,她也不想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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