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方言长篇连载
作者 : 蓝日新
第一章:磨谷潭
“ 一转来给(的)时辰……,哎呀该(鸡)落冚(lōng•笼)啰,行哈(下)……花轿那王(黄)草帽……,娇姊妹那番(进)新房。
二转来给(的)时辰……,哎呀二更天啰,油麻(芝麻)……开花那王(黄)草帽……,娇姊妹那节节高。
三转来给(的)时辰……,哎呀四更天啰,雷公……呖嘞那王(黄)草帽……,娇姊妹那劈哈(下)来。
四转来给(的)时辰……,哎呀天太(大)光啰,竹篮……打水那王(黄)草帽……,娇姊妹那一场空…… ”
(注 : “该”“是“鸡”的译音词。“该落冚”是“鸡进笼子”的意思,属酉时。“哈”是“下”的意思。“行哈花轿”是“走下花轿”的意思。“娇姊妹”是语气助词,无词义,与“介支”、“哎呀”等语气助词同类。“油麻”就是“芝麻”。“呖嘞”是像声词。“给”是“的”的意思。“那”是语气助词,无文字意义。“天太光”是指“天亮了”)
一天,阿强在叶梅家玩,叶梅的妈妈突然唱起了客家歌谣。那凄楚的歌声,震撼着阿强那幼稚、朦胧的心扉……
阿强叫叶楚强,七岁。小西装头发下是一张稚气的脸。高鼻梁,大大的眼睛,睫毛长长的。他身穿白色土布短袖唐装衫。胸前是一排用同颜色布做成的圆头布纽扣。布纽扣是卷草形扣尾,很漂亮。
他光着脚在一张明末造型风格酸枝木的旧桌子前面,把玩着摆在桌面上的白瓷笔架。脚丫子在圆凳脚的横杠上搓上搓下。
桌子黝黑黝黑的,凳子也是黝黑黝黑的,老旧得已经没有油漆光。桌子的四个角与边缘已经磨得掉了漆,露出酸枝木的肉肉。
桌子上面靠窗口一端放着一个掉了漆的酸枝木笔架子,笔架子上挂着三支大小不同的毛笔。笔架的右下边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云龙纹砚台。
窗口很小,除去窗的木框子,真正能透进光线的部分比狗洞大不了多少。地板是石灰混合黄泥、河沙铺成的,反射光线的能力很差。
房间门开在小窗对面右墙角的位置。门口的外面是天井。
叶梅家的房子在瓦窑口村的最西边。天井三面都被房子包围着。天井西边的房子才向天井西廊道开门,房门向东,称为“青龙门”。叶梅家天井东边靠北和中间的房子是姚坤家的房子,向东边姚坤家的天井开东门。
姚坤家的天井东廊道的房子是叶聪家的房子,也不向姚坤家天井东廊道开门,而是向叶聪家的天井开东门。叶聪家的天井没有东廊道,东边是阿强家房子的围墙。整个瓦窑口村的房子都不向西边开门,认为向西开门是“白虎门”。客家人认为开“白虎门”的房子是凶宅,不能住人。通村巷道南面的房子在房间东边向巷道开北门,这样的门也是“青龙门”。每个天井南边是小门楼。小门楼至天井之间,有三四米的回旋空间。
叶梅家小门楼东侧的通村巷道通向村子的东边。东边依次是姚坤家的天井和房子、叶聪家的天井和房子。继续沿着通道向东边走过去,就是阿强家房子的玄关。整个村子,只有阿强家的房子有玄关。通村巷道和整个小村相通,下大雨也不防碍村里四户人的来往。
这种建筑结构,从门口透进来的光线和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都很少,房子内幽黑幽黑。
阿强对叶梅妈妈房间放在桌面上的白色瓷质山形笔架很好奇。阿强把它翻过来又倒过去,反反复复地打量着山形笔架。阿强老觉得它很象他爷爷口里那残缺稀疏的牙齿。
阿强被突然而来的歌声镇住了,拿着笔架的右手像是被什么力量给定住了以的,悬在半空中。阿强一脸茫然,一会望望叶梅的妈妈,一会又望望叶梅。
阿强并不知道叶梅的妈妈唱的是什么歌谣。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似的,很不舒服。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叶梅的妈妈三十多岁,是童养媳。她坐在床头与桌子中间的明式旧靠背椅上。红色木屐摆在椅子前的地板上。叶梅妈妈的两脚放在椅子的横杠上。
床也是酸枝木做的,和椅子一样旧。床架子上缘和左右两边都雕有花鸟纹饰。蚊帐略显黄旧。两个用木树丫弯勾做成的蚊帐勾系在床架子两个角角上,把蚊帐门勾在两边。床上铺着泛黄的草席子。白底红花芯子的被单叠成长方型,放在红花枕头的旁边。
叶梅的妈妈长得很好看。她盘着头发,头发虽然有点泛黄,但还算有光泽。一张还算丰满的鹅蛋形脸。弯弯的眉毛,直挺挺的鼻梁,鼻子两边的鼻沟向两颧下侧逐渐浅出,直到看不见沟沟。两颧稍稍隆起,两颧的下面有两个时有时无的浅浅的酒窝。开口说话的时候有酒窝,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就没有酒窝。叶梅妈妈身穿一套右开襟的浅黑色女唐装衣服。叶梅的妈妈叫王金带,大家都叫她“阿带嫲”。
叶梅比阿强大三岁。叶梅坐在桌子靠窗口一边,穿一套右开襟女孩子唐装浅蓝色底红花衣服。她一直在微笑,长长的睫毛,两个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水水的。但不是泪,泪会往下流,它不往下流,只是在闪烁。泪会干,它不会干,永远都在眼里流连。叶梅有一张近似圆形的脸,嘴角两边有两个小酒窝。鼻子象垂胆,樱桃小口,两边的嘴角微微上翘。头上扎着两条乌黑乌黑的小辫子。叶梅没穿屐,也没有穿鞋,脚丫子在凳子前面晃来晃去。
叶梅不看唱歌的妈妈,只是冲着阿强笑。阿强的圆脸肉嘟嘟的,眼睛又黑又大,眼睫毛又长又翘,叶梅看不腻。
叶梅小的时候很喜欢吃糖果,经常吵她妈妈买糖果给她吃,她妈妈给她起了个绰号:“糖瓜梅”。
(客家话的“糖瓜”就是“糖果”)
后来叶梅告诉阿强,这首客家歌谣的歌名叫《黄草帽》。但叶梅说,她妈妈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有凄凉的味道。瓦窑口的上辈人都是这样唱的,一代代传下来。心里不舒畅就会唱唱,以解心里的郁闷。
几十年过去了,叶梅妈妈的模样和那凄楚的客家歌谣,一直在阿强心中翻腾、萦绕。是缩命歌吗?新娘在酉时嫁入夫家?也曾经有过“芝麻开花节节高”的美好人生?下半夜的打雷是晴天霹雳?是大祸来临的先兆?天亮后好梦也就结束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荣华富贵,有如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中的真正含义,也许,每个经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诠释……
突然,歌声嘎然而止。叶梅妈妈原来望着房门的脸,转向了床上,定格在被子上。
屋里顿时陷入沉静,只有墙上的摇摆钟的晃砣还在不厌其烦地“嘀嗒嘀嗒”不停地吵闹着。
“阿妹!晤好搞!”一个苍老的,象猫叫声一样尖细的,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注:客家人称“孩童”为“阿妹”不分男女。“晤好搞”是“不要玩”的意思)
背向着房间门口而坐的阿强循着声音扭头向门口望去,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笔架山掉落在桌面上。
“阿婆!”叶梅突然喊了一声。她两腿向下用力一摇,屁股就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一伸腿,从凳子上滑了下来。“噔!噔!噔!”几步小跑后,两只手已抓住了她奶奶的右手。扶着她的奶奶慢慢地向桌子走过来。
(注:客家话“阿婆”是“奶奶”)
叶梅咧着嘴,笑眯眯的看看阿强,又看看她妈妈。黑溜溜的眼睛一闪一闪的。
叶梅奶奶呆滞的眼神不知道是看着叶梅的妈妈,还是望着桌子上的物件,看不到聚焦方位。头一直是一个姿势,直愣愣的。身体也是直愣愣的,脚上穿一双黑布鞋。她步子迈得很小,就像是一根慢慢移动的木桩子。
阿强的心里像是有只兔子在乱碰乱撞,要蹦出来似的。他一扭身,“嗖”的一下子从叶梅的身边向门口窜出去。“啪”的一声,他坐的酸枝木圆凳子应声倒地……
这是阿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叶梅的奶奶。叶梅的奶奶身穿一套深黑色女唐装衣服,蓬松蓬松的白头发下,是一张苍老、满是深沟和折皱纹的长脸。脸上沟壑般的皱纹肉肉疲惫无力地向下搭拉着。满口的银牙发出浑浊的银光。两个大大长长的问号形状的银耳环,狠狠地拉扯着她两个耳朵的耳垂,一个劲地将她的耳朵往肩膀上拽。两耳垂被拉得很长,很长。耳孔张开大大的口。耳环几乎碰到肩膀。叶梅奶奶的手非常干瘦,干瘦得像是晒得死干死干的,中间裂开的嫩竹子似的,骨头与骨头之间的轮廓非常分明。脸和脖子也是干瘦干瘦的,像乌龟的脖子皮。又像是橡胶榕树的树身,又大又粗的主树杆周围,布满气根。整体形象非常吓人。
“哎哟!”姚坤在叶梅妈妈房间门口右拐弯至小门楼的天井檐廊里被阿强撞了个四脚朝天,跌倒在天井里。右脸在流血。
姚坤四十岁左右,穿着一套浅黑色唐装衣服。鞋子是黑布鞋。姚坤是长脸汉,短头发下是稍稍向前凸的额头,脸凹鼻根低。眉毛很粗。大大的鼻头布满红血丝。
姚坤不顾右脸摔出血,爬起来就跑。由于天井和天井壆都是石头铺砌的,天井又不够大,晒到太阳的时间很短,长了很多青苔。姚坤刚爬起来跑了两步,又摔了一跤。阿强只是个小孩,姚坤碰到阿强怎么会像碰到了鬼一样落荒而逃?阿强搞不懂。
阿强见姚坤右脸摔出血,心里非常害怕。因为姚坤平时对阿强很凶。于是,阿强不敢从门楼东边的内通道回家,从叶梅家的小门楼出去,从外村道回家。
叶梅的奶奶住在叶梅家小门楼一进门左边靠路边的一间屋子里。窗口下就是进山的村道。窗子是一个倒曰字形的旧式窗子。窗子很小,窗子中间只有一根直竖着的,两头小中间大的,旧残残的杉木窗梗。窗门用几块杉木板组合而成。岁月用风刀雨剑在窗门和窗框上刻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槽。一根比母指大一点的光棍棍将木板窗门向外撑开。
在阿强只有四五岁时,有一次从叶梅奶奶的窗下经过,叶梅的奶奶正在窗口疏头。屋里黑洞洞的,脸的轮廓朦朦胧胧的,两个耳垂长长的,耳环也长长的,就象是鬼影,吓得阿强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从此,阿强经常做恶梦。打那时起,阿强再也不敢从叶梅奶奶的窗口下过路,每次都要从池塘外边的田埂绕着走。
叶梅的奶奶八十多岁了,深居简出。阿强以前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直到在叶梅家见到她,才知道她是叶梅的奶奶。但是,阿强还是不敢从她的窗口下过路。
阿强家所在的村子,是一个只有四户人家的小山村,离乡镇有四五十公里的山路。因为村子里有一座砖瓦窑,所以称作“瓦窑口村”。
瓦窑口村的前面,有一条不规整的S形状的河流从村前不远的地方流过。
村子的房屋虽然大部分都老旧得斑驳不雅,有的甚至衣冠不整,但还是规规矩矩地排成了一行。村前是一条用或胖或瘦的石头铺成的,约三四米宽的,灰头土脸的村道。阿强家门前的石头村道铺上了石灰混合黄泥、河沙的“地堂”。
村道外侧至池塘边,有四个拴牛的牛棚。四个牛棚里拴着四五头大小参差不齐的黄牛。有的较大,有的较小,有的较肥,有的较瘦。牛棚都是用一根剥了皮的,满身结节的硬木树杆做支柱。支柱有大海碗那么粗。支柱上端利用树桠作支撑点,搭成直径约两米的木棚。木棚上面层层叠叠堆着干枯的稻草。稻草堆呈上尖下宽,形状像一把大伞。树杆的下部大半截在牛的亲吻下,都落得个伤痕累累,惨不忍睹。牛棚顶上的稻草堆对太阳的不断亲热抚摸,并没有什么好感,给出的脸色都是惨白惨白的。棚子稻草堆下面有很多没能完全扯下来的稻草,乱蓬蓬,垂头丧气地吊在上面。这堆稻草既是牛的饲料堆,又是牛挡雨的“瓦顶”。喂牛时就从上面的稻草堆里把稻草扯下来丢在地上。
牛棚外边是一口池塘,池塘就象是一个轮廓模糊的大饺子横在村前。池塘的水青浊青浊的,水面七零八落地躺了些懒洋洋的睡莲。五颜六色的蜻蜓在池塘上自由自在,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上下折腾,狂飞乱舞,寻衅滋事。青蛙最爱和蜻蜓捉迷藏了,一个不小心,蜻蜓就会钻进青蛙的大嘴里,成为青蛙的美餐。
池塘外是一片稻田。稻田的形状很不规范,有的甚至是几何形状。稻田在山里人的心目中非常重要,是全村人的命根子。每到夏天,金黄色的稻子不可一世地挺起骄傲的腰身。山风不断掠过稻田,撩弄着稻穗。稻穗经不起山风的撩逗,不断地点头哈腰,簇拥追逐着山风摇头晃脑。金波一浪接一浪地推来推去,张狂至极。
南方的气候温暖,一年可种植两季水稻。加上山坡上的坡地种的旱粮,养活小山村的十多二十号人,仍然卓卓有余。
稻田靠近池塘和出村小道的地方,有一个七八百平方米的,白惨惨的,不规矩的晒谷场。晒谷场除了出入口,周围都用石头磊起了低矮的,凹凸不平的护壆。晒谷场的横头是一个高坡,高坡上有两棵高大婆娑的“糯米糍”荔枝树。荔枝树上一条条粗壮的横桠,费劲地向四周伸展着腰身。绿油油的树叶在横桠的末端尽情地与风儿约会,一边起舞,一边“沙沙沙沙”地歌唱着。
稻田外是一条弯弯的小河。小河的两边是沙滩和草坝子,只有河弯处的草坝在洪水的增援下,被河水侵占了,露出水翁树的根须。草坝子上长了许多小灌木丛和芒草。长得最茂盛的是臭草。臭草其实不是草本植物,是小灌木。臭草的果子是由许多小圆形果子聚集成一个果子的。没长熟时是青色,成熟后就变成黑色。臭草的叶子有一种近似薄荷的味道,所以当地人称它为“臭草”。除了臭草,河滩上还有“蛇泡簕”。蛇泡簕属野草莓科。也是由十多个小圆果聚集成一个果子的。果子成熟后呈深红色。每当花季,河滩上的灌木丛有的开着白花,有的开着黄花,还有的开着红花。光是臭草花就有三种颜色,白花、黄花、红花。
草坝子镶嵌在沙河的两边,互不干涉,各行其道。
稻田高坎下靠近河边长着几棵高大的水翁树。水翁树坚定地守护着河湾处属于自己的领土。粗壮的横桠像如饥似渴的长颈鹿,伸着长颈,向河中伸探。腰身弯曲,老态龙钟。山风中,水翁树叶点头弯腰。
水翁树与小河原来是隔着河坝的,但是,在河水积年累月的热情、坚持不懈的亲吻下,河坝的泥土经不起诱惑,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水翁树,跟着河水走了,水翁树被推到了抗洪的前线。河水不断向水翁树发起攻击,水翁树粗壮的树根立场坚定,硬是在河水中站稳了脚,与河水抗争。于是,原来水翁树前面的草坝变成了河湾潭。无数的细小根须也在助力,白白的根须在水中摇曳,吸吮着水中的精华,为树根源源不断提供水份和营养支援。
河湾高坎上的田边是一棵跟着一棵的,高高大大的,枝桠扭曲又苍劲的荔枝树。
客家人选择居住地很讲究“风水”,一般都是在背后有山,前面有河流的地方建村。村前挖水塘也是客家人的风俗。村前有水塘,既可以储水救火,又可以避免生活污水横流。
村子右边是进山的羊肠小道。小道就像是大姑娘走路,扭过来又扭过去。忽上忽下的,不断蛇行。
沿着进山的羊肠小道,绕过村边的山嘴,就是那座曾经辉煌,杂草萋萋,难于启齿的砖瓦窑。再往前走就是瓦窑口村前小河的上游河道。河边也有一排荔枝树。
村子的左边小道旁是一条低矮的小山脉。小山脉是从村背的后山延伸出来的,又扁又长,象肿胀的牛舌头。阿强家的房子在这条“牛舌头”根部的右边。
村里人在“牛舌头”山脉上,开辟出一片高低有序的土地作为菜地。“牛舌头”山脉的右边,山泉水终年不离不弃地追随着草绒绒的小水渠,顺着“牛舌头”的右边,从高到低,不慌不忙地来到村口出山的小路边。村里人用一截一米多长的,掏空了内脏的半边广榔树槽,将溪水引接到路边。是全村人的取水口。
取水口的下面是用石头砌出一个近似圆形的小水凼。
水凼底和四周都铺砌着石头。是村人洗菜、洗衣服的地方。
凼里的水沿着引水沟横穿过出山的村道流入小池塘。是小池塘的唯一水源。
水凼的山坡边长着几丛月季。坡上菜园里是一排排用竹篱笆扶起来的荷兰豆苗苗和豆角苗苗。月季花和荷兰豆花、豆角花相互守望,映衬,是村子的一道风景线。
村里人沿着小路穿过水凼和池塘,再从晒谷场旁边小路穿过,沿着河边方向的崎岖山路攀行,就可到山外的正果墟赶集。早上五点钟往外赶,晚上六点钟才能回到家。
土改前,叶梅家在全村最富有,百分之七十的田地是她家的。她家的房屋也是全村最漂亮的。屋门前有一个用石灰浆和河沙、黄泥混合物铺成的地堂。房屋的外墙是用青砖砌成的,屋檐下边有白色的绘画带。绘画带里有突雕的缠枝花装饰纹,砖逢都规整地抿上了白白的石灰泥。从大门进去是玄关,玄关有一堵镶嵌着四个黄色镂空方形琉璃砖的屏风墙。屏风墙的左边有一个耳门通向村子的走廊。
客家人的村子,大村有两条通村廊道,村子的上厅与中厅之间一条通村廊道,中厅与下厅之间又有一条通村廊道。任你是狂风暴雨,村里人也可以来往。瓦窑口是小村,只有一条通村廊道。瓦窑口村只有下厅有门楼廊道间,上厅多作为厨房饭厅。每一个进村门楼进去,不但有廊道间,还有天井。大村中间有进村正门,正门比两侧的进村小门大很多。有的村在大门口两边有两只石狮子。
叶梅原来的家,虽然是在瓦窑口小村,但房子比大村人家的房子还气派很多。从屏风的东侧进去,左边是天井,右边是客厅。天井用鹅卵石铺底。客厅的墙壁用石灰浆披搪。客厅靠天井边有两个房门通向两个主卧房间。主卧房内都装有杉木板阁楼。
从天井与客厅之间再进去,是厨房和饭厅。厨房门进去左边是灶堂、大灶。大灶上装有两个大锅。烟窗在灶堂与锅台之间。灶台靠墙边是一个大水缸,水缸再过去是一个大碗柜。碗柜再过去有两个炉子。两个炉子靠墙部位有一条小烟窗。
厨房和饭厅里面还有两间住房。最后边是冲凉房、牛栏、猪舍、厕所。
客厅的三面墙最顶端紧贴屋梁的地方,有一条彩色画带。画带里绘有古代人物、凉亭、河流、小船、拱桥、山石、花草、树木。
屋梁、橼子都是用杉木做的。两层瓦面,上层是铺叠成鱼鳞状青瓦,主要功能是挡接雨水。下面铺有一层一个瓦挨着一个瓦平铺的装饰性白瓦。白瓦是在青瓦底部刷白石灰浆做成的。
客厅的正面挂着一幅坐在太师椅上的祖宗像。祖宗像身穿浅蓝色长袍,头戴黑色碗形圆帽,帽子顶有一个玛瑙色圆纽。祖宗像的下边留白处写着:“叶公灿明府君之像”。像下面摆着一张长约一米五,宽约八十厘米,高约一米的酸枝木祭台。
客厅铺着浅红色的方砖地板。客厅中问摆着一张杉木八仙桌,八仙桌四周围有四张杉木长板凳。八仙桌上摆着一个有两个铁线半环状提把的大瓷壶,瓷壶旁边放着一叠茶碗。客厅的两边是两排竹椅子。两张竹椅子之间有一张杉木茶几。
天井靠外围墙处有一个半个人高,约两米长,一米半宽的花池。花池用青砖砌成。花池上种着一棵又粗又高,杆白叶绿的桂花树。桂花是金黄色的,叫“金桂”。桂花树冲出天井,直插云天。桂花树一年四季都开花,桂花落入天井,香气四溢,满屋飘香。
这座房子原来是叶梅的家。在阿强三岁那年,村里发生了巨变,叶梅家的漂亮房子成了阿强家的房子。叶梅一家住的却是原来阿强家的旧房子。后来阿强才知道,那是评阶级的结果。叶梅家被划为地主,土地、房子被政府没收,分给了穷人。阿强家是贫农,有七口人,是瓦窑口村人口最多的家庭。所以,分到了叶梅家的大房子。
阿强家和叶梅家是同宗。在清朝的时候,为了躲避战乱,兄弟俩带着父母的一小部分骨头和父亲的画像,从北向南迁移。来到这深山里,发现瓦窑口不但有一大片泥土肥沃的河湾沉积良田,还有山坡地。于是,就在瓦窑口定居下来。后来,又发现村西边的山里有优质白坭,可烧出上好的青砖、青瓦。于是便开了座砖瓦窑烧青砖、青瓦。随着砖瓦窑的发展,又有两户人家在瓦窑口定居。
烧青砖、青瓦是水窑,和红砖瓦窑不同。红砖瓦窑是旱窑。烧青砖、青瓦要往窑里灌水。
阿强爷爷的爷爷和叶梅爷爷的爷是亲兄弟。叶梅爷爷的爷爷是大哥。两兄弟合力经营着砖瓦窑。叶梅的爷爷的爷爷负责烧砖瓦,阿强爷爷的爷爷负责卖砖瓦。两家人都一样富有。但是到了阿强爷爷这一代,由于“磨谷潭”夺走了几个挑夫的生命,没有人肯为砖瓦窑做挑夫,砖瓦窑被迫停烧。
磨谷潭是瓦窑口通往山外的山路必须经过的地方。离村子约一里路。磨谷潭是天然形成的屏障。河水从上S形河弯流到下S形河弯的位置,刚好有一个高近千米,硕大的大石山。要通往山外,必须从大石头山靠河边的一面大石壁上经过。汹涌的河水被石壁挡住去路后,咆哮着掉头向下冲去。下游河道又被两边的山石挡住,河道只剩下一个两叁米宽的缺口。河道不畅,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大漩涡。大漩涡就像磨谷子的谷磨一样日夜不停地旋转着,形成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旋转深潭。村里人形象地称它为“磨谷潭”。
磨谷潭不分白天黑夜,总是在不停地吼叫,呻吟,怒吼。村里人走到磨谷潭边,无不魂飞胆颤。遇到山洪暴发时节,潭水就象是受了伤的猛兽,直扑石壁,硬生生地把石蓬里的小灌木生吞活剥,连根带须吞下。在潭里转几圈后,扬长而去,在下游吐出残渣渣。
磨谷潭上面硕大的石头,就象是老人家那光秃秃的头顶,只有散落在沟沟壑壑里的小树在顽固地争扎着屹立山上。面对无法逾越的大石山,村里人就在离“磨谷潭”水面约六七米高的石壁上开凿出一条宽不到二十厘米,长二百多米的石牙龇龇的小道。
石壁很陡峭,坡度约五十度角左右。不挑担子的行人,一般是不容易掉到潭里的,因为人有平衡能力。但是,挑担子的人,一旦不小心,担子就会碰到上方的石壁,身体就会失去平衡,旋即头朝下翻滚着落到深潭。落下磨谷潭的人瞬间被漩涡吞噬,只有竹筐能争扎一下子。据说开窑以后,每隔一两年就有挑夫落潭丧命,慢慢的,就没有人敢做挑夫了。
从此,村里人出山都是用竹背篓背东西,不敢挑担子。
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很快,在山外人的印象里,“瓦窑口”三个字已经成为危险、死亡的代名词。山外的姑娘打死也不肯嫁进瓦窑口村里来。瓦窑口村的年青人的面前,都有一道难于逾越的坎。从阿强爷爷的那一代人开始,都是从山外极穷苦人家里买童养媳。阿强和叶梅的奶奶、妈妈都是童养媳。
砖瓦窑停烧后,村里人只能靠十来二十亩水田和山坡地种点粮食作口粮。经济收入只剩下村前村边和河边的几十棵荔枝树了。农闲时,村人就上山采“金线莲”、“金锁匙”、“石斛”、“金银花”和挖些“深央”到集市卖点钱。
(注:“深央”就是“大薯”,比淮山短很多,大很多,有紫肉的,也有白肉的,可煮来做菜,也可以当主食)
到了阿强爷爷那一代,阿强的奶奶得了重病。为了给阿强的奶奶治病,阿强的爷爷把大部分的田地都卖了给叶梅的爷爷。阿强家从富有变为贫穷。
阿强家搬进叶梅家原来的新房子后,因为同宗,祖宗像还是挂在原来的地方。因为到阿强与叶梅这一代,是第六代,两家人关系还不错。阿梅家对阿强家分了他家的房子没有什么仇恨。肥水不流外人田,分给阿强家好过分给别人家。
夏末初秋的一个中午,阿强吃过午餐后半坐半靠地斜倚在竹椅上。天井花池上的桂花树随风摇晃,阵阵桂花香味,填满了阿强的鼻孔。慢慢的,阿强的双眼开始朦朦胧胧……
“阿强!”叶梅在门外喊了一声。
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后,叶梅已经站在阿强的眼前。
叶梅上身穿一件开右襟的蓝底红花短袖唐装衣裳,脖子下和右肢窝下扣着一溜用花布打成的布纽扣。下身穿着一条白色粗布做裤头的黑色唐装裤子。白色的裤头向下翻卷成筒状,裤头上扎着一条白裤带,白裤带在肚脐下打着一个蝴蝶结。肚脐外露,光着脚,脚指甲稍长,右手提着一捆绳子。
气喘吁吁的叶梅脸上红彤彤的,长长的睫毛下乌黑乌黑的眼睛盯着阿强,射出兴奋企盼的光芒。
“阿强!戏(去)砸(摘)赖果(荔枝)噬啰!”,叶梅笑微微地说。眼睛一眨一眨,水莹莹的眼睛闪烁着。
(注:客家话的“戏”是“去”的意思。“砸”是“摘”的意思。“赖果”是指“荔枝”。“戏砸赖果噬”就是“去摘荔枝吃”的意思)
“戏(去)砸(摘)乜丐(什么)赖果(荔枝)呀?”阿强打了个哈欠,问道。这时阿强已完全清醒过来了。
(注:“戏砸乜丐赖果”是“去摘什么荔枝”的意思)
叶梅的左手忽然抓住了阿强的右手,转身拉着阿强往村子的西边跑。那条路要经过叶梅她奶奶的窗口,所以阿强着急地问叶梅。
“糯米池(糍)!”叶梅很大声应道。头也不回,继续拉着阿强往前跑。两条乌黑乌黑的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叶梅比阿强大三岁,阿强没她力气大。
(注:“糯米池”就是“糯米糍”荔枝)
“禾堂丐(那)边就有糯米池呀!” 阿强着急地说。
(注:客家话的“禾堂”是指晒谷场。“丐边”是“那边”的意思)
“丐边有人过路!”叶梅还是拉着阿强往村子西边跑。这时,已经到了叶梅奶奶的窗口。还好,叶梅奶奶的窗子是关着的。
刺眼的太阳多情地追逐着阿强和叶梅,直追到河边的荔枝树下。
河边很多荔枝树,鲜红色的荔枝坠满枝头,绿叶都纷纷羞答答地躲藏到鲜红色的果子后面。一挂挂鲜红鲜红的荔枝骄傲地点头微笑,随风摇头晃脑。果香儿四处飘窜,直扑心田,让你的口水拼命地要往外涌。引得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们不放。举目望去,像是一片摇曳的红色海洋,叫人心旷神怡,激情奔放……
叶梅和阿强沿着河边荔枝树下的小路,走到一棵高大婆娑的糯米糍荔枝树下。荔枝树就长在离河边一两米的地方,荔枝树头又粗又大,直径足足有六七十厘米。强壮的荔枝树把自已的臂膀伸到路边,伸到河中央。
阿强从来没爬过那么粗那么高的树,他望着粗粗的树杆,心里很是忐忑。
叶梅将绳子圈圈一头挂在右肩上,一头垂在左手臂下方。双手抱着树杆,像青蛙似的往上窜。三五下就窜到第一托树桠上。叶梅背靠着荔枝树的树杆上,笑盈盈地望着树头下的阿强。
“捱(我)手晤(不)够长,上晤(不)倒(了)!”阿强不会蛙跳法,只会抱爬法。由于树杆太粗,抱不住,试爬了好几次都失败。阿强无奈地放弃了尝试,站在树头下,仰着头望着树桠上的叶梅。
(注:全句的意思是:“我的手不够长,上不了”)
“脚踭(跟)放猜(在)太比(大腿)哈歹(下面),出力箭商(上)来!”叶梅在树桠上着急地望着阿强,教阿强用蛙跳法上树。
(注:这句话译成普通话是“把脚跟放在大腿下面,出力箭上来”)
“脚晤(不)够力,晤(不)够力!”阿强按叶梅说的方法爬,但力不从心,总是爬不动。阿强又放弃了,站在那里不动。眼睛望着叶梅。
(注:全句的意思是:“我的脚不够力,不够力”)
“哎呀……来!捱(我)抛条索麻兵(给)愚(你)!” 叶梅一边将绕成圈的绳子从肩上拿下来,一边说。说完,从树上放下绳子。
(注:客家话的“索麻”就是“绳子”。“兵愚”是“给你”的意思。“抛条索麻兵愚”是“抛一条绳子给你”的意思)
“绑到腊插哈!”叶梅左手拉着绳子,右手比划着。教阿强用绳子捆在手两边的肢窝下。
(注:客家话的“腊插哈”,是指两只手臂内侧的“肋肢窝”下的肋骨部位。“肋肢窝”又叫“膈支窝”)
阿强绑好绳子后,叶梅就在树上拉他。阿强在半拉半爬的状态下爬到了树桠上。
叶梅让阿强先上第二级树桠。她用两个手顶着阿强的脚,让阿强顺利地往上爬。
阿强穿着一套上白下黑的短袖唐装衣服。裤头也是白色的,翻卷的裤头下系着一条蓝带子。蓝裤带在肚脐部位打着蝴蝶结。
在荔枝之乡,村前、村边、河边都种有荔枝树。荔红时节,不管是谁家的荔枝树,都可以摘来吃,没有人会干预你。但是不能摘了带走。
叶梅用绳子在树枝之间缠成个大网篮,和阿强两人躺在网篮上。一坠坠的荔枝就垂悬在叶梅和阿强的头上面,伸手就能摘到。那个又大又鲜红就摘那个吃。
荔乡人吃再多的荔枝也不会有事。每到荔枝成熟时节,家家户户吃饭时,餐桌上都有一盆咸鱼汤。咸鱼汤对荔枝有中和作用。
阿强躺在网篮上,举目望去,到处都是红彤彤的荔枝在随风摇晃,数不清的知了在“知了……知了……”地呜唱,此起彼伏。小鸟也在凑热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荔枝树外边的小河,河水清沏见底。水深处,波光粼粼。水浅处石头突突,水波叠叠。河水拼命往前冲,河里的石头也不退让,于是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搏斗声。响声永不消停,不断地重复着。山顶上的松林迎首挺胸,与威猛的,来势汹汹的过山风搏斗着,发出一阵阵“嗬!……嗬!……嗬!……”的咆哮声。任你是豺狼虎豹,听了都胆战心惊。几种声音你来我往,相互交叉,相互撞击,又相互渗透,相互混和,相互交替,相互融合,相互激荡。共同演奏出一场大型的交响乐……
太阳纠缠着阿强和叶梅不放,荔枝树婆娑的叶子也没能阻挡它的热情,光斑依然穿过树叶的缝隙,跑到阿强和叶梅的脸上。
“象屁(鼻)虫!”阿强发现上面的一条树干上扒着一只象鼻虫。阿强用右手食指指着树上的象鼻虫,兴奋地说。
象鼻虫的红色鼻子长长的向上翘,很像大象的鼻子。翅膀是绿色的,翅膀上布满红色斑点花纹。
“嘘!晤好(不要)出桑(声)!”叶梅的右手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向外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示意不要说话的动作。叶梅从绳网上坐了起来,慢慢站起身,右手慢慢地靠近象鼻虫。叶梅瞅准时机,右手突然抓了过去,把象鼻虫捏在手里。
(注:全句的意思是:“嘘!不要吭声”的意思)
叶梅手捏着象鼻虫,看了一会,就给了阿强。叶梅早就抓过象鼻虫玩,象鼻虫对她吸引力不大。
“哺哺哺!……哺哺哺!……”阿强从叶梅手里拿过象鼻虫,用右手的母指和食捏住象鼻虫的身体,在空中来回推来推去,模仿着象鼻虫飞翔的样子。嘴巴发出近似象鼻虫飞翔的声音。
“寒(还)冇搞(玩)够呀!噬赖果(荔枝)啦!有乜丐(什么)好搞(玩)喔!”叶梅摘了一个大荔枝递给阿强,说。
(注:客家话的“寒冇”是“还没有”的意思。“搞”是“玩”的意思。全句的意思是:“还没有玩够吗?吃荔枝啦!有什么好玩喔?”)
阿强放飞了象鼻虫,向右侧着身,一边吃荔枝,一边用左手拨弄着躺在他右边的叶梅的一条辨子。
叶梅仰卧着,用两个脚勾住上面的一条荔枝树的枝桠,用力往下拽,让枝桠上的荔枝离自已更近。几挂又红又大的荔枝立即摇摇晃晃地点着头来到叶梅和阿强的面前。
“哇!丫扎(这个)赖果(荔枝)又太又红喔!”阿强看见叶梅用脚勾下来的一丛荔枝里,有一个特别大,特别红的荔枝,非常高兴。阿强伸手摘了下来,在叶梅面前晃来过来晃过去。
(注:客家话“丫扎”是“这个”的意思。全句的意思是:“这个荔枝又大又红喔!”)
“丐扎(那个)赖果(荔枝)熟过头,有虫粉!”叶梅看着阿强手里的荔枝,说。
(注:客家话“丐扎”是“那个”的意思。全句是:“那个荔枝熟过头了,有虫粉”。荔枝成熟后在树时间太长,荔枝核头的部位会有虫粉)
“哎呀!真嘿(是)有虫粉喔!”阿强咬开果壳,荔枝核蒂头处果然有褐色虫粉,于是将荔枝丢掉。
(注:客家话的“嘿”是“是”的意思)
荔枝“咚”地一声钻进了河水里,一群小鱼从岸边的水草里冲了出来,拼命地抢吃荔枝肉。河面上泛起一大片水花花。水花散去后,河里显现一群鱼儿的身影。不一会,鱼儿又游到河边水草里躲藏起来。
“愚(你)样边(怎么样)晓跌(知道)有虫粉给(的)?”阿强觉得奇怪,望着叶梅,问道。
(注:客家话“愚”是“你”的意思。“样边”是“怎么样”的意思。“晓”是“会”的意思。“晓跌”是“知道”的意思。“给”是疑问语,是“的”的意思。)
“凡嘿(是)熟过头给(的)赖果(荔枝),都晓(会)有虫粉。”叶梅一边吃荔枝,一边说。
(注:“凡嘿”是“凡是”的意思)
“愚冇噬过有虫粉给(的)赖果(荔枝)咩?” 叶梅望着阿强,问道。
(注:“咩”是疑问词,等同于“吗”)
“噬过!但捱(我)晤(不)低(知道)嘿(是)乜丐(什么)原因。”阿强的右手拨动着叶梅攀下来的几挂荔枝,个个都又大又红,不知摘哪个为好。
(注:客家话“晤低”是“不知道”的意思。“晤低嘿乜丐原因”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的意思)
“丫扎(这个)赖果(荔枝)又好噬,又冇虫粉。”叶梅看见阿强举棋不定,摘了一个刚熟透的荔枝给阿强。
“哎,哎,捱(我)高(教)愚(你),捱高愚。”叶梅看见阿强要用牙齿咬荔枝壳,连忙从阿强手中抢过荔枝。
“赖果(荔枝)壳中干(间)有一条凹槽,两扎(只)手用力捏稳凹槽给(的)两边赖果壳,一乜,赖果肉就晓(会)出来。”叶梅两只手分别捏住凹槽两边的荔枝壳,一扒,荔枝肉就出来了。
(注:客家话“中干”是“中间”的意思。“乜”是“扒开”的意思)
阿强按照叶梅教的方法,捏住荔枝凹槽两边的荔枝壳,用力一扒,荔枝壳果然以凹槽为界裂成两半。
“真嘿(是)跌(行)喔!”阿强望着叶梅高兴地说。
(注:客家话“跌”是“成”、“行”的意思)
阿强又摘了几个荔枝来扒,一扒就开,一扒就开。
“样边?跌晤跌?”叶梅见阿强学会了轻松剥荔枝壳,看着阿强的脸高兴地说。
(注:客家话“样边”是“怎么样”的意思。“跌晤跌”是“行不行”的意思)
“跌(行)!跌(行)!”阿强高兴地一边吃荔枝,一边回答。
“阿梅,丐日(那天)丫(你)阿妈唱给(的)嘿(是)乜丐(什么)山歌呀?捱(我)都烫(听)晤(不)明白给(的)?” 阿强突然想起那天叶梅她妈妈唱的那首客家歌谣。他把身体侧向右边,盯着叶梅的脸,一边吃荔枝一边问道。
(注:“丐日”是“那天”的意思。“丫”是“你”的意思。“给”是“的”的意思。全句译成普通话是“那天你阿妈唱的是什么山歌呀?”)
“烫港(听说)歌名嘿(是)安(叫)做《王(黄)草帽》哇!”阿梅又摘了一个荔枝,一边扒荔枝,一边说。
(注:客家话“烫港”是“听说”的意思。“安做”是“叫做”的意思)
“捱(我)晤中意烫(听)阿妈唱歌,捱(我)中意听其讲古者(故事)!”叶梅边吃荔枝边说。
(注:“捱”是“我”的意思。“晤”是“不”的意思。“其”是“她”的意思。“古者”是指“故事”。)
“有乜丐(什么)好烫(听)给(的)古者(故事)?讲兵(给)捱(我)烫哈(听听)!” 阿强两眼望着叶梅的脸说。
(注:客家话“乜丐”是“什么”的意思。“兵”是“给”的意思。“烫哈”是“听听”的意思)
“最好烫(听)给(的)嘿(是)《料(漏)》给(的)古者(故事)。”叶梅折下一挂荔枝,然后松开拽着荔枝小树桠的两个脚,让挂满了荔枝的枝桠弹回上面。然后屈起双膝,说。
(注:“给”是“的”的意思。“嘿”是“是”的意思)
“港(讲)兵(给)捱(我)烫哈(听听)!港兵捱烫哈!” 阿强左手一边玩着叶梅左边的辫子,一边着急地说。
(注:客家话“港”是“讲 ”的意思。“烫哈”是“听一下”的意思。“港兵捱听哈”就是“说给我听听”的意思)
“好,捱港(我讲)。”叶梅将架在左脚膝盖上的右脚放下,坐了起来,转过身体,两脚交叉,面向阿强,吞掉口里的荔枝,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一户人家,住才(在)好山好山给(的)地方,屋卡(家里)养有一条王(黄)牛。有一满(晚)呀(夜),发好太(大)好太(大)给(的)风。又落(下)好太(大)好太(大)给(的)水(雨)。屋卡(家里)到处都料(漏)水。天好暗好暗,伸手铁(看)晤(不)倒(到)手指。屋卡(家里)只有两子哀(两母女)。阿女害怕,港(讲):‘阿妈,天庚(那么)暗,捱(我)怕有老虎!’阿妈安慰阿女:‘阿妹,晤(不)怕老虎,最怕嘿(是)料(漏)!’ 一条老虎正准屁(备)戏(去)吃其屋卡(家里)丐(那)条王(黄)牛,烫(听)到寒(还)有‘料(漏)’比迟(自)旮(家)利害,就管(赶)紧走。有一扎(只)撤(贼)佬,也想偷其屋卡(家里)丐(那)条王(黄)牛。撤(贼)佬铁(看)倒(到)王(黄)色给(的)老虎,衣(以)为嘿(是)王(黄)牛,就飙(跳)上虎背。老虎铁(看)倒(到)一扎(只)黑冬冬给(的)东西飙(跳)到迟家(自己)背上,衣(以)为嘿(是)‘料(漏)’骑到迟家(自己)背上,哈(吓)到搏(拼)命飙(跑),搏命飙,搏命飙。后来,撤(贼)佬发现迟家(自己)骑给(的)嘿(是)条老虎,哈嗨(吓了)一太(大)惊。老虎刚好从一坡(棵)赖果(荔枝)树头哈(下)飙(跑)过,撤(贼)佬乘机攀上了赖果(荔枝)树上。老虎飙(跑)到山边,遇倒(到)一扎(只)猴哥者(仔),猴哥者(仔)铁倒(看到)老虎惊惊慌慌,就问:‘虎太(大)哥,做乜丐(什么)飙(跑)得赶(那么)急呀?’老虎港(讲):‘唉!捱(我)遇到恶过捱(我)给(的)料(漏)哟!其敢一哈(下)就骑上捱(我)给(的)背上喔!哈(吓)死捱(我)啰!’老虎就将迟家(自己)样边(怎么样)听港(讲)有‘料(漏)’,又样边(怎么样)兵(被)‘料(漏)’骑上背。从头到尾港(讲)兵(给)猴哥者(仔)烫(听)。猴哥者(仔)晤相信有‘料(漏)’恶过老虎,就港(讲):‘捱(我)冇听过有料(漏),愚(你)带捱(我)戏(去)铁(看)哈(下)就低(知)嘿(是)乜丐(什么)回事。虎太哥愚(你)晤使(不用)怕,愚(你)打条长长给(的)田(藤)条,绑住捱(我)同愚(你)俩家,如果捱(我)铁(看)出其嘿(是)料(漏),捱就眨眨眼。愚(你)铁倒(看到)捱(我)眨眼,愚(你)就拉捱(我)走。如果捱铁倒(看到)晤嘿(不是)料(漏),愚(你)就过来噬嗨其(吃了他)。’老虎到山上打来一条又粗又长给(的)田(藤)条,一头绑稳(住)迟旮(自己),浪(另)一头绑稳猴哥者(仔)。就带猴哥者(仔)来到赖果(荔枝)树头哈(下)。猴哥者(仔)猜(在)赖果(荔枝)树头哈(下)望哈(下)望哈(下)。猴哥者(仔)铁(看)出猜(在)赖果(荔枝)树上给(的)嘿(是)人,正想喊老虎过来,突然兵(被)撤(贼)佬疴(拉)尿淋倒(到)眼。猴哥者(仔)搏(拼)命眨眼。老虎铁(看)倒(到)猴哥者(仔)搏命眨眼,以为猴哥者(仔)铁(看)出嘿(是)‘料(漏)’,转身拖住猴哥者(仔)就飙(跑)。猴哥者博(拼)命喊:‘晤嘿料(不是漏)……! 晤嘿料(不是漏)……!晤嘿料(不是漏)……’。由于‘晤嘿’两扎(只)数(字)嘿(是)呆(低)音,‘料(漏)’数(字)嘿(是)高音。老虎只烫(听)到‘料(漏)……!料(漏)……!料(漏)……’。老虎就搏命飙(跑),搏命飙(跑),搏命飙(跑)。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猴哥者(仔)兵(被)老虎甲桑(活生生)拖死嗨(了)。”
“哈哈哈……”阿强大笑起来。
“好烫(听)么?”叶梅讲完故事,笑眯眯地望着阿强,问。
“哈哈哈哈……好烫(听)!好烫(听)!”阿强躺在绳网上,一边笑,一边回答。
“寒(还)有乜丐(什么)古者(故事)?”阿强坐了起来,望着叶梅问。长长的睫毛下,黑眼睛忽闪忽闪。
这时,远处山上传来了叶聪高亢的山歌声:
“高山凉(岭)挡(顶)……有条河……,拨嗨(开)水面咧……哎呀种菠萝!岸(再)好给(的)菠萝……冇者(仔)打!岸(再)好给(的)后生(青年)咧……冇老婆!”
凄婉的歌声在山谷之间回荡着。
过了一会,山上传来了砍柴的声音:“薄!薄!薄!薄!”
山里人喜欢站在山顶唱山歌,不但传得远,山谷还有回声。上山砍柴时,往往会唱唱山歌,舒发心中情怀。
阿强年纪尚小,对叶聪唱的山歌体会不深。但阿强知道叶聪的苦楚。瓦窑口人娶老婆难的处境,阿强耳闻目睹。姚坤没有老婆。阿强的叔叔没有老婆。叶聪的爸爸没有老婆。叶聪也没有老婆。瓦窑口过半数男人没有老婆。
阿强和叶梅都愣住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山歌对他们俩还是带来一定的震撼的。毕竟,这是瓦窑口的致命痛啊。家家都要面临这个坎!叶梅的哥哥,甚至阿强,都有可能过不了这个坎。
许久,两人才回过神来。
“阿强,乜嗨载(嘴)!”叶梅在绳网躺了下来,剥着一个又红又大的荔枝。她口里也含着一个荔枝。
(注:客家话“乜嗨”是“张开”的意思。“载”“是“嘴”。“乜嗨载”就是“张开嘴”的意思)
阿强也跟着叶梅躺在绳网上了下来。阿强以为叶梅剥荔枝给他吃,于是嘴巴张得大大的。叶梅凑过脸,突然把自己口中的荔枝吐到阿强的嘴里,然后右手捂住阿强的嘴巴,左手将剥好的荔枝放进自己嘴里。
阿强没有强行把荔枝吐出来。阿强知道叶梅的性格象她爸爸的性格,很犟。
两年前一个大雨初霁的下午,他和叶梅拿着竹筒在屋檐下接屋檐水玩。叶梅把裤子弄湿了,她妈妈拼命骂她,叫她回家换裤子。她脸都不回,把她妈妈气得不行。于是她妈妈拿来竹棍子抽她,叶梅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她妈妈抽打。叶梅的妈妈知道她的性格象她爸爸一样犟,就硬把叶梅拖回家换衣服。现在叶梅把荔枝吐进他口里,又拼命捂住他的嘴巴,阿强自知拧不过叶梅,只好咬烂荔枝吞下去。
“阿强噬嗨捱给口水,以后都听捱给话给啰!”叶梅见阿强吞下了粘有她口水的荔枝,手舞足蹈地拍着手掌大笑,圆圆的脸上挂满了红霞。
(注:全句的意思是:阿强吃了我的口水,以后都听我的话的了)
阿强吃掉了叶梅口里吐出来的荔枝并没有什么反胃的反应。阿强和叶梅早已经是有过肌肤亲密接触,有非一般的亲密感情。
那是去年深秋阿强和叶梅去圆潭草坝放牛的事。
生产队的牛都是由各户领养,每年给领养牛的农户记工分。牛屎牛尿由各家各户过秤后交给生产队,倒进生产队的牛粪坑和牛屎池,按重量记工分。阿强家和叶梅家都领养了一头黄牛。
圆潭是瓦窑口村前小河上游的一个河湾。那里不但有河,还有山,有草坝,很好玩。所以,阿强和叶梅经常两个人一起去那里放牛。牛在草坝上吃草,阿强和叶梅就可以到河里游水。也可以爬到河边的水翁树上玩。夏秋时节水翁树的水翁果熟了,不但可以摘水翁果吃,还可以用水翁果来网鱼。叶梅去放牛时带上一种用两支能弯曲的竹片子扎成十字形做成的“鱼捞”。这种“鱼捞”有大有小,小的只有一张“八仙桌”大,大的可以有四张“八仙桌”大。叶梅和阿强用绳子把“鱼捞”吊着从水翁树上放到河里,然后在水翁树上摘熟透了的黑黑的水翁果,用嘴咬破吐到河里。咬破了的水翁果香味在水里迅速散开,鱼儿便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吃水翁果。看到网上聚集了很多很多鱼,就往上拉绳子,鱼就被“鱼捞”兜在网里了。把网兜移到地上,就把鱼装进竹子编织的鱼篓里。再把鱼篓放在河边的水里泡着,让鱼儿一直活着,等回家时就把鱼背回家里。
一天下午,阿强和叶梅在圆潭坝放牛,突然下起大雨。时值深秋,天气较凉,阿强和叶梅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两个人冻得嘴唇发黑。为了取暖,叶梅想了一个办法,脱光衣服,从河里游到河边一块大石头的石洞里躲雨。
当时阿梅九岁,阿强才六岁,躲在石头洞里还是冻得发抖。叶梅就把阿强搂在怀里。阿强扒在叶梅身上,两人互相抱团取暖。直到大雨停了才上岸穿上湿衣服赶着牛回家。
打从那天起,阿强和叶梅的关系就亲近到了极点。互相拥抱成为平常事。
叶梅还经常背着阿强在村子里的晒谷场里跑来跑去。在别人眼里,俨然是一对亲姐弟。阿强和叶梅的家人也都知道他们俩的亲密程度,但都采取默认的态度。虽然已经到了第六代,但也是姐弟。再说,瓦窑口村人少,年龄相近,能玩到一起的就他们姐弟俩了。叶梅的哥哥虽然只大叶梅五岁,但到水尾村读书去了,叶梅就剩下阿强这个玩伴了。
“阿强,戏(去)门前河捞蚬啰!”阿强刚吃完午饭,叶梅就背着竹篓和捞子出现在阿强家的客厅里。眼睛盯着坐在竹椅上的阿强,说。
“捞子”是由粗鱼线织成的网状捕鱼小工具,边缘有铁框。铁框用十多厘米粗的铁条做成。铁框近似三角形,一面平,两面弧形。两个弧形接合处装有木柄。
叶梅上身穿一件短袖浅灰色唐装衫,穿一条黑色白裤头唐装短裤。一条红色裤带系着白布裤头,在肚脐部位打了一个蝴蝶结。
“典(等)哈(下)。”阿强望着叶梅说。说完,进了厨房那边。一会,背上背了个竹鱼篓,右手拿着一个捞子从厨房出来。叶梅左手提着捞子,右手拉着阿强的左手,笑微微地朝小河走去。
(注:“典哈”是“等一下”的意思)
太阳看见姐弟俩出门,就害羞地往云层里躲。或许是经不起美景的诱惑,太阳又从云层里跑了出来。时而躲进云层,时而出来露露脸。地面忽明忽暗,不断变脸。
瓦窑口村前的小河是沙底河,河中没有什么淤泥。河水很浅,清澈见底。河两岸都有沙滩,沙滩上长着灌木丛。有野草莓,有臭草树。还有芒草。
野草莓客家人管它叫“蛇泡仔”,由很多圆形小颗粒组合成一个果子。果子成熟后鲜红色,甜酸甜酸。
叶梅和阿强光着脚来到河滩的臭草树丛。臭草树不高,一米左右。树上挂满了黑黑的臭草果。叶梅和阿强最喜欢吃臭草果了。阿强和叶梅不停摘臭草果,一边摘一边吃。嘴唇吃得乌黑乌黑的。摘了一阵臭草果后,又去摘野草莓吃。吃够了,才下河捞蚬。
叶梅和阿强并排从下游开始放下捞子,手拉着套在捞子柄上的长绳子往上游拖着走。河面泛起两路波澜,不离不弃地跟着阿强和叶梅身后。阿强和叶梅拉了一段后,就收起捞子,把捞到的沙蚬装进竹篓里。然后再放下捞子,继续往前拉着走……
“阿强,捞够晤田?”叶梅把捞子从河里提上来,一边把捞到的沙蚬装进竹鱼篓,一边问道。
(注:“晤田”是“了吗”的意思)
叶梅和阿强都是一同放捞子,一同拖行,一同起捞挑蚬装篓同步操作的。所以,当叶梅的竹鱼篓装满了,她估计阿强的竹篓也应该是装满的了。
“够啰。”阿强一边把捞到的蚬装进鱼篓,一边说。
这时已是黄昏,晚霞不动声色地占领了天边。把大地染得彤红彤红。叶梅拉着阿强的手往村里走,沙路上的沙子躲闪不及,被踩出了两行脚印。衣服上的河水不愿跟阿强和叶梅走,争先恐后地逃到沙路上,钻进沙子里。晚霞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变了形,像是两根移动的树杆。
“阿强!过几天捱(我)爱戏(要去)水美读书啰。爱(要)过好久好久帐(才)转(回)来哟!”走着走着,叶梅收起了笑容,嘟着嘴说。
(注:客家话“爱戏”是“要去”的意思。“帐”是“才”的意思。“转来”是“回来”的意思)
边远山村的孩子上学比较迟,一般要到十岁左右才开始读书。一是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山路又崎岖。二是那时的办学条件比较落后,学校没有学生宿舍,上学要在亲戚朋友家里住。
水美村也很山,离瓦窑口有十多公里,是深山中的一个河流冲积小盆地。但没有“磨谷潭”这样的险恶屏障。水美村离乡镇也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
水美村是有一千多人口的大村。由央冚、黄屋、梁屋、邓屋、王屋等几个村落组成,是生产大队所在地。村里有一所办到六年级的小学。
阿强听说叶梅要去水美读书,觉得难过。天天在一起玩耍的玩伴要离开,有说不出的惆怅……
叶梅去读书后,阿强没有玩伴。阿强的姑姑已嫁到水美村,叔叔又比他大二十多岁,玩不到一块。叶聪也比阿强大二十多岁,也玩不到一块。叶梅的哥哥叶楚荣大叶梅五岁,在水美读书。阿强只好以采野果,捕小鸟打发时间。
上午才八九点钟,阿强拿着刀来到村子的后山,他在找又细又硬的老竹做套鸟的座弓。村子的后山是个原生态林,很多树木阿强都叫不上名。后山左边山窝的竹子林里很多竹子,有大竹子,也有可以做扫把的小竹子。他找到了一支比他母指大一点点的老竹子。阿强用刀把竹子砍了下来,削掉竹叶,整枝拖回家门前的地堂里。阿强的叔叔做套鸟弓最内行了,几年前阿强很小的时候就亲眼看过他叔叔做套鸟弓去菜园套鸟。现在阿强长大了一点,要跟叔叔学做套鸟弓。
阿强进屋看到叔叔正在天井边拿着斧头劈柴。
“阿叔,帮捱做装雕者给(的)弓。”阿强站在叔叔左边望着叔叔说。
(注:“雕者”是“小鸟”。“装”是设陷阱或用套鸟装置捕鸟的意思。)
“戏倒条竹者来。”阿强的叔叔一边劈柴,一边说。阿强的叔叔眼睛看都没看阿强。
(注:“倒”是“砍”的意思。“戏倒条竹者转来”是“去砍一条竹子回来”的意思)
“倒转来嗨啰!”阿强望着正在劈柴的叔叔说。
(注:“倒转来嗨”是“砍回来了”的意思)
阿强的叔叔放下斧头,回房间拿了一个小钻子,一卷织鱼网的粗线,和阿强一起来到地堂。
阿强的叔叔用刀在小竹子上转圈圈,裁下两个竹节之间空间最长的一截半竹子。保留两个竹节之间的整个竹筒作为弓座的装置区,另外半截竹筒则削尖,以便插进土里起支撑作用。阿强的叔叔在长竹节竹筒的最上方钻一个横向穿过竹筒的大孔。然后将剩下的竹子,在最粗的那一部分裁出六十厘米长的一截。并将竹节凸起的圈圈削平,把竹子破成四开,取其中一片竹片,在保留竹青的前提下,削成近似圆形的弹力条。弹力条可弯曲,是套鸟弓的弹力来源。将弹力条穿过弓座的横孔洞,两头拉成弯弓状,绑上鱼线固定好,用作套鸟弓的发力装置。然后做两片带凹口的近似F形的套鸟绳固定片和一片上面尖,下面弧形的连动挂杆片。接着,在长竹节中部至靠近座尖竹节的部位,削成上头斜,下头齐的激发装置槽。在槽座下端钻一个垂直小孔,用粗线穿过小孔,做成一个口径约一厘米的收勒圈。在收勒圈往上一厘米的部位,横向钻一个穿透整个竹筒的小孔,用于固定F形套鸟绳固定片和触发挂杆片。套鸟绳固定片和挂杆片上端和下端各钻一个小孔,两片套鸟绳固定片在两边,挂杆片在中间,用竹钉穿过弓座竹筒小孔和固定片、挂杆片下端小孔,使之与弓座相连固定。在套鸟绳固定片和挂杆片的上端小孔上穿过一条圆形约十厘米长的,两头小,中间粗的竹横杆,将挂杆片固定在两片固定片的中间,与两片固定片都形成约三十度角距离。这样,两个固定片之间就形成一个六十度角的三角形套鸟圈了。在弓座上部套鸟绳圈内钻一个垂直小孔,用竹尾小竹筒做一个插蚯蚓和卡住挂杆片的卡筒。这样,一个套鸟座弓就做出来了。
“好靓!好靓!”阿强拿着套鸟座弓看来看去,说。
阿强虽然不会做套鸟弓,但他知道怎么用。他曾经跟叔叔一起去套鸟。将弓绳中间的绳子穿过收勒圈,再挂到上面两片F形套绳固定片上,挂杆尖插入串着蚯蚓的卡筒,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套鸟圈了。一旦小鸟啄食蚯蚓,卡筒就脱离挂杆,三角形套圈就收缩回弹,在收勒圈前勒住小鸟的脖子。
套鸟要有诱耳。阿强家屋子左边与小山包之间有一块空地。空地上长有辣蓼。
阿强拔了一把辣蓼,到家门前地堂的石壆上,用石头将辣蓼锤烂。然后放到木桶里,往木桶里倒入适当的水,再用棍子搅拌,让辣蓼汁与水融为一体。尔后,将辣蓼水倒到空地的泥土里,蚯蚓就乖乖地自已从泥土里爬出来。阿强用一个竹筒子将蚯蚓装起来,放些泥土进去,把蚯蚓养起来。
阿强将一截蚯蚓插在套鸟竹座弓的激发装置上,拿着座弓来到他家房子左边小山坡的菜园里。
“哺……哺……哺……”阿强一上到菜园,几只受惊的小鸟就飞走了。
菜园里每一垅菜地都在两侧近垅沟的边上插上竹子篱笆,间种荷兰豆或者豆角。地墩头就间种大薯。客家人称“大薯”为“深央”。菜园里荷兰豆花、豆角花。一幅幅一幅幅迎风招展。荷兰豆、豆角有如坐在秋千上,在风中来回晃悠悠。鸟儿也来凑热闹,在菜园里穿梭,寻找肉乎乎的虫子。
阿强找了个被茂盛的菜霸占了的菜地沟沟。在阴森森的位置把套鸟的竹座弓插在哪里。上好装置,然后回家,等待小鸟自投罗网。
到了傍晚,热焰逼人的太阳疲惫地钻进山顶的树林里。这时,阿强就冲上菜地里巡园。首次捕鸟的阿强非常且丧,蚯蚓被小鸟吃掉了,但座弓的激发装置没有激发。
第二天再插,蚯蚓又被小鸟吃掉了,但座弓的激发装置还是没激发。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阿强很懊恼,他怀疑他叔做的座弓有问题。于是,阿强从菜园下来,看见坐在大门口地堂石壆上的叔叔叶志春,就将座弓扔在他叔叔面前。
“阿叔!愚(你)做给(的)弓冇用!癣公(蚯蚓)兵(被)雕者(小鸟)噬嗨(吃了),弓都冇发!几日都系庚(这)样!”阿强嘟着嘴巴说。
(注:客家话“癣公”是指“蚯蚓”。“雕者”是“小鸟”。“庚样”是“这样”的意思。全句话是 : 阿叔,你做的弓没有用!蚯蚓被小鸟吃了,弓都没有被触发,几天都是这样)
阿强的叔叔叶志春上身穿着白土布短袖上衣,下身穿浅灰色白裤头唐装裤,脚上是黑胶面木屐。他又高又瘦,方形脸下面两边的腭骨稍稍外突,轮廓分明。短头发,脸色铁青铁青的。两眼发射出逼人的冷光。叶聪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烂春袋”。
(注:客家话“春袋”指男生殖器有两个睾丸的部分)
阿强的叔叔因为三十多岁都没娶到老婆,慢慢变成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但他对小侄子阿强非常疼爱,他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和阿强分享。他经常摸着阿强的头在叹气,他知道,小侄子长大后,也难逃脱和自已同样的命运。
解放后,政府不准养童养媳,山外的姑娘因为恐惧“磨谷潭”,都不愿嫁入瓦窑口村,瓦窑口村的男人,面前都有一道越不过的坎。
“拿条癣公(蚯蚓)来!”阿强的叔叔从地上捡起竹座弓,对阿强说。
(注:客家话所说的“癣公”就是“蚯蚓”)
阿强从放在天井里装蚯蚓的竹筒里取来一条蚯蚓。阿强的叔叔将一截蚯蚓插到竹座弓的激发装置上,教阿强装座弓。
“装弓一定爱嫩”。阿强的叔叔将蚯蚓套得又深又稳,把座弓插在门口边的石逢里,一边挂激发装置,一边告诉阿强说。
“样边安做嫩?”阿强望着座弓,不解地问。
“Y烫位爱(要)挽(挂)出来一的(点),一挨(碰)就激发,就安做嫩。挽(挂)得太过深,就安做老。太过老,就晤晓激发!”阿强的叔叔手把手地教小侄子装座弓。
(注:客家话“Y烫位”是“这里”的意思。“挽”“是“挂”的意思。“晤晓”是“不会”的意思)
第二天,阿强依照叔叔教的方法,在菜园里装好座弓,然后回家,等候小鸟中招。
将近傍晚,阿强又到菜园里查看座弓,座弓果然套住了一只斑鸠。由于座弓的弹力弓是竹子做的,发力没有伞骨大,小鸟并没有被勒死。斑鸠看到有人来,就“哺哺哺……哺哺哺……”地扑动着翅膀拼命争扎。
阿强将斑鸠带回家,用一条长绳子套住斑鸠的一只脚,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天井玄关屏风墙的方形镂空黄色琉璃砖上,把它拴在天井边。将一条蚯蚓捏成几段,放在它的旁边。斑鸠刚受到惊吓,那里敢吃阿强摆在地上的蚯蚓?躲到天井的角落里,惊恐地盯着阿强。
第二天傍晚,阿强又捕获一只斑鸠。阿强高兴极了,他从菜园下到地堂后,脱下黑布鞋,在地堂石壆上敲干净鞋子上的泥巴,一步一跳地跑进大门口。
第三天傍晚,阿强又去菜园里查看。阿强看见叶聪右手里拿着自已的座弓,一只大画眉在他的左手里争扎着。
叶聪姓徐,叫徐叶聪,三十岁,个子不高,稍胖,圆脸的上面留着短西装头发。鼻子又塌又大,脸色近似古铜色。身上的白土布短袖唐装上衣脏兮兮。白裤头黑色唐装裤皱巴巴的。右脚上黑布鞋的鞋头破了一个小洞洞,母脚趾拼命向外探着头。
阿强的叔叔给叶聪起了个绰号,叫:“烂葱(聪)头”。
“喂!做乜丐!雕者嘿捱给!”阿强走到叶聪面前,仰着脸盯着叶聪着急地吼道。
(注:“做乜丐”是“干什么”的意思。“雕者”是“小鸟”的意思。“嘿捱给”是“是我的”的意思)
“愚港雕者嘿愚给,有乜丐证据?”叶聪挺着胸,居高临下盯着阿强反问道。
(注:“港”是“讲”的意思。全句的意思是:你说小鸟是你的,有什么证据?)
“弓嘿捱装给!”阿强仰着头,冲着叶聪大声喊道。
(注:这句话译成普通话是:“弓是我装的”)
“愚港嘿愚装给就嘿愚装给啦?捱港嘿捱装给!又样边?”叶聪不打算退让。叶聪的左脚不停地戳菜园地墩头上的泥土,用挑衅的口气说。
(注:全句的意思是:你说是你装的就是你装的?我说是我装的,你又能怎么样?)
“烂葱头!愚……”。阿强一急,喊出了叶聪的绰号。
叶聪光火了,绷着脸,脸色红黑红黑,一纵身,从篱笆上拔出一支竹子,准备教训教训阿强。
阿强被叶聪气得直跺脚,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叶聪,哭着往家跑。
阿强的叔叔敞开白色短褂子衣服正在灶堂里烧火。阿强的妈妈在锅台上炒菜。
“阿叔,烂葱头企负(欺负)捱,抢嗨捱(我)给(的)雕者(小鸟)!”阿强跑进厨房,抹着眼泪向叔叔投诉说。
(注:“抢嗨”是“抢了”的意思)
阿强的叔叔听了,气不打一处来。
“阿嫂!愚(你)自家铁(看)一下火!”阿强的叔叔说。
阿强的叔叔将烧火棍朝灶堂一扔,甩去木屐,穿上灰布鞋就冲了出去。
“嗖”地一阵风从阿强的身上扫过。阿强知道是什么回事,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阿强刚跑到大门口,阿强的叔叔沿着歪斜的小道正飞身跃上菜园。敞开的白色短褂子衣服的两边衣襟在空中飞扬。黑色唐装裤宽大的裤脚也被风吹得直往后飘着。
叶聪吹着口哨,正得意洋洋地拿着阿强的座弓和小鸟往下走,准备回家。看见阿强的叔叔叶志春黑着脸冲上来,叶聪知道事情不妙,笑盈盈的脸一刹那变成了白惨惨,转身就往菜沟的深处跑。
叶聪没有阿强的叔叔高,他怕自己打不过阿强的叔叔,只好和阿强的叔叔玩“躲猫猫”。
阿强的叔叔追到这条菜沟,叶聪就逃到隔离的菜沟。阿强叔叔追到隔离的菜沟,叶聪就逃到另一条菜沟,一直僵持着。
叶聪又矮又胖,几个回合后,体力开始下降,两个人的距离开始缩短。阿强的叔叔知道机会来了,猛然发力向前猛跃几步,一把抓住了叶聪的后衣领。阿强的叔叔用力一拽,将叶聪摔到菜地沟里,迅速骑在叶聪的身上,左手摁住叶聪的胸口。叶聪的手一松,画眉“哺哺哺……”飞走了。
阿强的叔叔紧接着就是用右掌一番狂掴,刮得叶聪的左脸通红,满是手指印。
叶聪被掴怒了,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阿强的叔叔,用手里座弓的弓尖向阿强叔叔的左臂戳去。
“哎哟……”阿强的叔叔高叫了一声。
阿强的叔叔忍痛从叶聪的手中夺过了座弓,将座弓的弓尖插向了叶聪的左脸。
“阿!……阿!……阿!…… ”叶聪痛苦地嚎叫起来。鲜血一下就涌了出来。
阿强的叔叔知道事闹大了,放开叶聪,捂着流血的左臂从菜园里下来。
阿强见叔叔的左臂被叶聪戳伤,跋腿就往家里跑。把叔叔被叶聪戳伤了左臂的事告诉爷爷奶奶。叶聪被戳伤脸的一幕他没看见。
阿强的叔叔刚回到门前的地堂,阿强的爷爷和阿强的奶奶、爸爸妈妈都来到地堂。
阿强的爷爷已经取来了“黄狗头”。阿强的爷爷左臂夹着“黄狗头”,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撮烟丝放在左手掌上。然后又拔了一撮“黄狗头”的绒毛放到左手掌的烟丝上。将两样东西混合均匀,然后将烟丝和“黄狗头”绒毛轻轻地敷到阿强叔叔的伤口上。
“黄狗头”是蕨科植物,学名:金毛狗蕨。因“黄狗头”的黄色茸毛很象黄狗的毛,所以山里人称它为“黄狗头”。
“黄狗头”的茸毛有止血功能,山里人家的家里都储藏有“黄狗头”,以备不时之需。如伤势严重,就加入烟丝。烟丝有杀菌消炎的作用。
“赶太寒晤生性!寒打高!” 阿强的爷爷一边给小儿子包扎伤口,一边生气地说。下巴上白白长长的胡子随着嘴巴张合的节拍抖动着。
(注:客家话“赶太”是“那么大”的意思。“寒晤生性”是“还不懂事”的意思。“寒打高”是“还打架”的意思)
阿强的叔叔咬着牙,皱着眉,忍痛向右上方侧着脸。
“嘿烂葱头先哈捱给!”阿强走到爷爷面前,仰着头望着爷爷说。
(注:客家话“嘿”是“是”的意思。“先哈捱给”是“先欺負我的”的意思)
“阿聪古样边哈愚?” 阿强的爷爷一边给小儿子包扎伤口,一边问阿强。
(注:“样边”是“怎么样”的意思。“哈愚”是“欺负你”的意思。“古”是客家人称呼男孩子、青年男子的常用语。“古”是代表男性。徐叶聪的名字最后是“聪”字,所以叫“阿聪古”。客家话的“嫲”是代表女性。叶梅的妈妈的名字叫王金带,最后一个字是“带”字,所以叫“阿带嫲”。“阿”字是语气助词,没有词义)
“其抢捱给竹弓捞雕者!”阿强仰着头,望着给叔叔包扎伤口的爷爷说。
(注:这句话是:“他抢我的竹弓和小鸟”的意思。“捱给”是“我的”的意思。“雕者”是“小鸟”的意思。“捞”是“和”的意思)
“抢雕者?” 阿强的爷爷一边给阿强的叔叔包扎伤口,一边说。
“嘿喔!”阿强一会望着爷爷,一会又看着叔叔,回答着说。
(注:客家话“嘿喔”是“是啊”的意思)
这时,叶聪的爸爸徐水金听说自已的儿子戳伤了阿强的叔叔,也赶了过来。叶聪的爸爸穿着黑布鞋的脚走在石头路上,不是很平稳。他眼睛一直望着地堂这边,脚下有点踉跄。
“丐扎衰者咧?其猜浪位?等捱剥嘎给皮!”叶聪的爸爸徐水金走到地堂,望着阿强的叔叔和阿强的爷爷,说。
(注:客家话“丐扎”是“那个”的意思。“衰者”是“不肖子”的意思。“猜浪位”是“在哪里”的意思。“等捱”是“等我”的意思。“剥嘎给皮”是“剥他的皮”的意思)
“猜菜园庚位!”阿强说。同时,右手指朝菜园方向指了过去。
(注:客家话“猜菜园庚位”是“在菜园那里”的意思)
阿强的爷爷把“黄狗头”放在地堂的石壆上,从门角上拿起竹水烟筒,从右边口袋里掏了点烟丝塞进水烟筒烟咀里。又从左边的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了烟丝,坐在门口边的石壆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水烟。
阿强和奶奶、爸爸妈妈、徐水金都向菜园走去。大家来到菜园,看见叶聪双手捂着左脸坐在地沟里。手上、脸上都是血。粗布白短褂的左上边都被血染红了……
“呜……”叶聪的爸爸看见儿子叶聪满身是血,突然失声哭了起来。
叶聪的爸爸徐水金,五十多岁。穿一件粗布白短褂,穿一条白裤头的唐装黑裤子。个子不高,短短的头发,头发白白的,两眼深凹。下巴稍稍前翘,下嘴唇比上嘴唇稍长。是个干瘦的老头。他的童养媳发妻挑砖瓦出山不慎跌落“磨谷潭”死了。第二个老婆也是是童养媳,在土改那年就抛下他们父子俩走了。他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叶聪养大。他看见儿子伤成这个样子,禁不住失声哭起来。
“阿雄,快的戏开王(黄)狗头来!开的烟丝!”阿强的奶奶看到叶聪脸上身上都是血,吓得脸色都变白了,赶紧分咐阿强的爸爸说。
(注:“戏”是“去”的意思。“开”是“拿”的意思)
“开黄狗头就得啰,捱(我)给(的)利口有烟丝!爱开条布条来绑帐得!”叶聪的的爸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徐水金知道,要尽快给儿子叶聪止血。
(注:“帐得”是“才行”的意思。“利口”是“口袋”的意思)
阿强的爷爷听阿强的爸爸说叶聪也受了伤,把水烟筒放在门口墙角上,从地堂的石壆上拿起“黄狗头”来到了菜园。
阿强的爷爷叫叶繁盛。是个不高不矮的瘦老头,脸稍长,七十来岁,银白色的短头发,下巴银白色的胡子有半尺长。
阿强的爷爷左臂夹着“黄狗头”,右手从右口袋里掏出一把烟丝,又从“黄狗头”上拔了两撮绒毛与烟丝和在一起,往叶聪脸上的伤口处敷了上去。
“哎哟!……哎哟!……”叶聪疼痛得呲牙咧嘴地大声喊叫起来。
这时,阿强的爸爸进屋拿了绑带,已经赶了过来。
“痛一阵就晤痛给啰!”。阿强的爷爷一边给叶聪包扎,一边安慰叶聪说。
“哎哟!……哎哟!……”叶聪不断一边大口大口地吸气,一边呻吟着。
阿强的爷爷用白布条从叶聪的下巴向头顶方向包扎了两圈,在头顶上打了个结。
“七日晤好斜(洗)面!”阿强的爷爷一边左右望望叶聪头上的绑带是否牢固,一边嘱咐叶聪说。
“哎哟!……哎哟!……”叶聪一边点头,一边不停地呻吟着。
阿强的爸爸和叶聪的爸爸一人一边,扶着叶聪往家里走。
“哎哟!……哎哟!……”叶聪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呻吟……
叶聪的祖辈是砖瓦窑的师傅,后来在瓦窑口定居。叶聪的母亲为了多赚点钱,参加了砖瓦窑的挑夫队伍。叶聪的母亲个子比较高,一米六三左右。脸有点长,是东瓜脸。眉毛粗,嘴巴大。身体很健壮,手、脚都很粗。每餐要吃三碗饭才够。在瓦窑口挑夫队里是数一数二能干的人。后来不幸跌落“磨谷潭”淹死了。
姚坤爷爷是叶梅家的管家。姚坤的爷爷去世后,姚坤的爸爸接手做叶梅家的管家。姚坤的妈妈下雨天赶集回家,由于“磨谷潭”石壁上的石路很滑,失足跌落潭而丧命。姚坤的爸爸受到严重打击,没多久,也因肺结核病死了。姚坤的爸爸死后,姚坤拜叶聪的爷爷为师傅,学烧窑,成为叶聪爷爷的徒弟。
叶聪的后妈张来妹,原来是姚坤的童养媳。跟姚坤圆房后三四年仍然没有小孩生。姚坤说是叶聪的后妈不能生育,叶聪的后妈又说是姚坤不能生育,夫妻俩经常吵架。吵得时间长了,就开始打架。叶聪的后妈经常被姚坤打得头破血流。叶聪的后妈就向叶聪的爷爷告状。叶聪的爷爷是姚坤的师傅,就劝姚坤和叶聪的后妈暂时分居,并空出一间房子给叶聪的后妈暂住。
张来妹这个名字是来到瓦窑口后,姚坤的爷爷起的名字。张来妹原名叫张爱梅,是五华人。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她是最小的老六。张来妹前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四姐叫爱娣,在张家排第四。前面三个都是哥哥。客家人家庭光有男孩不完整,也希望有个女孩。张来妹的大姐出生,父母非常高兴,起名张爱娣。“爱娣”,就是爱女孩的意思。张来妹的五姐叫张又好。客家话“又好”,是本来不想再要女孩,但既然生了,就又要了吧,名字里就包含勉强的意思。张来妹之所以叫张爱梅,不是喜欢“梅”。客家话的“爱梅”是“全部都要”的意思。是既然生了,就全部要了吧的心态下所起的名字。“爱梅”比“又好”更勉强。
张来妹一家人全靠父亲走村过巷给别人补铁锅、补犁头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人家补锅烧的是松木,张来妹父亲为了节省成本,选择烧很便宜很便宜的松树皮。俗话说的:“打铁烧松皮,赚了一厘是一厘。”
张来妹十二岁时曾经和大哥一起跟着父亲到邻村补锅,非常熟悉父亲的喊叫声:“补沃(锅)条(头)啰……驳来(犁)条(头)啰!”。但补锅补犁头赚的辛苦钱,仍难于维持一家六口的生活。为了减轻负担,张来妹的父亲决定忍痛卖掉最小的张来妹。
(注:“补沃条”是“补锅”的意思。“驳来条”就是“驳犁头”的意思)
张来妹十三岁被卖给姚坤做童养媳。张来妹脸较短,但鼻子眼睛和嘴巴都长得很得体,看上去还算顺眼。
张来妹童养媳阶段的日子,过得还算是舒心的。那时姚坤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在世。姚坤的爷爷是叶梅家的管家,经济还算丰富。姚家不但不用张来妹干活,还能吃好的,穿好的。有几件唐装花衣服和唐装花裤子洗换。
张来妹在叶聪家住时,虽然不是徐家人,但叶聪的爷爷像女儿一样对待她。由于一个人不好做饭,就和叶聪家人同锅同桌吃饭,就像是一家人一样。慢慢,叶聪的后妈就喜欢上叶聪的爸爸徐水金。叶聪的爸爸徐水金因叶聪妈妈去世后,再也没有娶到老婆,叶聪爸爸和张来妹两人眉来眼去,就搞到一起了。叶聪的后妈张来妹知道无法再遮掩,就提出和姚坤离婚,姚坤不肯。后来,叶聪的爷爷拿出一笔钱补偿姚坤,姚坤才同意离婚。
破镜无法重圆。姚坤知道自己和叶聪的后妈再也回不到过去,又能拿到一笔钱,就和叶聪的后妈离了婚,希望再找一个老婆。
过了几年,姚坤婚姻一直没着落,就百般讨好叶聪的后妈,希望能重温旧梦。叶聪的后妈那里还会理他?结果是热脸贴冷屁股。纠缠了一年多,叶聪的后妈纹丝不动。姚坤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拿叶聪做威胁。
叶聪的后妈张来妹知道姚坤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人,怕姚坤会搅散她的家庭。再说,以前姚坤曾经是她丈夫。她能嫁叶聪爸爸,也是姚坤网开一面。就答应一个月与姚坤幽会一次,算是还他一个人情。姚坤得了手,就暂且息事宁人,大家相安无事。
后来,姚坤得寸进尺,要求叶聪的后妈每十天陪他上一次床。叶聪的后妈知道如果不答应,姚坤会公开他们的丑事。知道自己已经陷进去了,只好又答应姚坤。
没有不透风的墙。幽会的密度大了,时间一长,村里人就知道叶聪的后妈和前夫姚坤旧情复燃了。
叶聪的爸爸也听到很多风言风语,嘴巴上不说什么,但两夫妻的关系就开始慢慢越来越疏远了。
土改后,政府支持童养媳离开公家。于是,叶聪的后妈就离开叶聪爸爸回娘家了。
叶聪的爸爸一个人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叶聪养大。自然很痛爱叶聪。叶聪的爸爸看到儿子伤得那么重,非常悲伤。他双手抱着儿子叶聪的左手,和阿强的爸爸一起扶着叶聪回家。
叶聪小的时候,和父亲徐水金的关系很融洽。叶聪经常骑在父亲徐水金的肩膀上,到阿强家门前的地堂里玩。随着叶聪慢慢长大,徐水金和儿子叶聪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父子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代沟是一道无形的墙。今天,是徐水金十多年来第一次用双手搀扶着儿子。
阿强的爸爸叫叶志雄,刚四十岁出头,短头发已经开始出现很多白发。个子较高,脸稍长,长鼻梁,两只眼睛的外眼角的上眼皮松弛地下垂,眼睛不是很大,有点三角眼。他左手架着叶聪的右手肢窝,三个人走下菜园。
阿强捡起竹座弓,在后面跟着大家从菜园往下走。
阿强的爷爷回到门前的地堂,看见站在地塘里的小儿子叶志春,气不打一处来,他从门角拿起竹水烟筒,向自已的儿子敲过去。水烟筒的水倾刻流了出来,阿强爷爷的粗布白短褂衣服和白布头唐装黑裤子都被洒湿了一大片。阿强的叔叔不断地往后退,阿强的爷爷不断往前趋。阿强的叔叔被逼到了池塘边,眼看要挨揍了,只好跳进池塘里。
“手有伤,快的商(上)来!”阿强的妈妈大声喊。
(注:客家话“快的商来”是“快点上来”的意思)
阿强的叔叔猛然醒觉,赶紧爬了上来。
阿强的妈妈叫曾玉清,也是童养媳,三十多岁。个头不是很高,但身子很结实。鹅蛋脸,大眼睛,鼻子两边的八字纹较长,延伸到嘴角两边。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穿一套灰黑色的右开襟女唐装衣服。
“快的转戏(回去)换衫副(衣服)!” 阿强的妈妈催促说。
(注:客家话“快的”是“快点”的意思。“转戏”是“回去”的意思。“副”是指“裤子”。“换衫付副”是“换衣服”的意思)
阿强的爷爷这时也不敢再过于追究,只好作罢,一边拍去沾在衣服上的烟丝末,一边往家里走。
阿强的奶奶叫赵玉妹,六十多岁,也是童养媳。她穿着唐装黑衣服,坐在自家门口前的石墪上,一声不吭,只是在不断地擦眼泪。阿强的奶奶是冬瓜脸,头发已白透,下巴尖尖的,上唇左边镶有一个银牙。
吃过晚饭后,阿强的叔叔早早就上床了。阿强也一点精神都没有,坐在床上发呆。
阿强其实自已有一间房间,是以前姑姑住的那间房间。姑姑出嫁后一直空着,去年成为阿强的房间。阿强经常不敢一个人睡,就过来叔叔这边“打尖”。阿强的叔叔和阿强的感情很融洽,知道小侄子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就默契地接纳了阿强。
“眠落来!”阿强的叔叔右手轻轻拍了拍床说。阿强的叔叔怕小侄子睡觉时不小心碰到自已左手上的伤口,示意小侄子睡在自已的右边。然后,掀起浅蓝色的被子,给阿强盖上。
(注:客家话“眠落来”是“躺下来”的意思)
两人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望着白中发黄的蚊帐顶。月光洒进窗前的石灰混合河沙黄泥铺成的地板上,地面被染白了一片。余辉填满了房子。虫鸣声不断从窗口往屋里钻……
阿强下半夜醒来,左手碰到叔叔的右臂,发现叔叔发烧,赶紧跳下床,穿上木屐跑到爷爷奶奶的房门口,拼命拍门。
“嘭嘭嘭……阿公……嘭嘭嘭……”
“阿强,有乜丐事?”阿强的奶奶打开房门,端着煤油灯,咪着眼说。
“阿婆!阿叔发烧喔!”阿强仰着脸望着他奶奶慌张地说。
阿强的爷爷听说小儿子发烧,也爬起床,披上长袖黑衣服,穿着木屐走到房门口。阿强的奶奶端着煤油灯和阿强的爷爷一起来到阿强叔叔的床边。
“嘿(是)呆(低)烧,晤嘿好紧要。噬的凉粉水就得啰。”阿强的奶奶用手摸摸阿强叔叔的额头说。
阿强的爷爷和奶奶出去不一会,就返回来了。阿强的爷爷右手提着煤油灯,阿强的奶奶右手端了一碗陈年凉粉水进来。
“阿春!阿春!”阿强的奶奶一边喊,一边用左手摇着阿强的叔叔。
阿强爬上床,坐在叔叔左边靠着墙,一会望着叔叔,一会望着爷爷奶奶。
“做乜丐?”阿强的叔叔被摇醒,看见妈妈端着碗站在床边,不知道是什么回事。
“愚(你)发烧,快的(点)噬凉粉水!”阿强的奶奶一边说,一边将凉粉水递了过去。
“发烧?”阿强的叔叔撑起身靠在床头上,打了个哈欠,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一边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已的额头。
“一的者烧“。阿强的叔叔说完,接过碗将凉粉水喝了下去。然后把碗给回阿强的奶奶。
(注:客家话“一的者”是“一点点”的意思)
陈年凉粉水,是用农历七月初七早晨的山溪水浸凉粉做成的。两年后凉粉在水里就会慢慢长出须根,三五年都不会变质。喝进口中,有一股淡淡的陈旧味道。山里人离医院很远,一般感冒发烧不会去医院。家家户户都浸有陈年凉粉水。但凡家人发烧发热、喉咙痛,喝上几天陈年凉粉水和“金锁匙”凉茶,就能解决问题。
“好睡啰!”阿强的奶奶接过空碗,咛嘱了一句,就和阿强的爷爷一道回房去了。
(注:“好睡啰”是“快睡吧”的意思)
“阿强,眠落来!”阿强的叔叔看见小侄子傻傻的坐在床上,用右手拍拍他的右手边的床,催促说。阿强的叔叔怕阿强睡觉时不小心碰到受了伤的手臂,示意阿强睡到他的右手边。
阿强从叔叔的左边爬到叔叔的右边,躺了下来……
“阿强!喊齐屋卡人来!”在阿强的叔叔受伤的第三天下午,阿强的爷爷拿着水烟筒坐在厅堂的右边的椅子上吸水烟,看见阿强从外面进来,突然向孙子发出指令。
(注:客家话“屋卡人”是“家里人”的意思)
阿强的爷爷坐在厅堂的右边中间的竹椅子上,阿强的奶奶坐在阿强爷爷左侧的竹椅子上。阿强坐在爷爷右侧的竹椅子上。对面坐着阿强的爸爸、妈妈和叔叔。
阿强是第一次看见全家人一个不少地,一本正经地坐到一起。爷爷脸上很严肃。
“阿春今年虚龄都三十一岁啰,瓦窑口山到死,又有磨谷潭,浪有妹者(仔)肯嫁番来?政府又晤准养童养媳,样边好?紧(再)拖落戏(去),阿春年纪越来越太(大),年纪越太(大)越麻烦。”阿强的爷爷抽了几口烟,放下水烟筒,眼睛望着他前面客厅的方砖地板,淡淡地说。
(注:客家话“浪有”是“哪里有”的意思。“嫁番来”是“嫁进来”的意思。“晤准”是“不准”的意思。“样边好”是“怎么办”,话中之意是“越拖下去越麻烦”的意思。)
阿强爷爷今天穿了一件浅黑色长袖秋衣,浅黑色唐装白色裤头裤子。白白的头发有点长,上唇的胡子剪过了,不长,刚好遮住上唇。下巴的白胡子很长,垂到心窝。
阿强的爷爷知道小儿子要娶媳妇进门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叫阿强妈妈托阿强的姑姑润娣在为阿强的叔叔寻找入赘人家。而且已经有点眉目,想敲定下来。
“政府给(的)人住在太(大)城市,样边了解瓦窑口人家给(的)苦难?按照今赫给(的)政策,全村都晓(会)哥么绝代!”阿强的奶奶不满地说。
(注:客家话“样边”是“怎么会”的意思。“今赫”是“现在”的意思。“哥么绝代”是“绝种绝代”的意思)
阿强的奶奶穿了一件浅黑色女唐装衫,黑唐装裤。花白稀疏的头发在后脑上盘了个发结。阿强的奶奶说完,望望阿强的爷爷,又看看阿强的叔叔。然后,两眼呆呆地看着地板。
“水美村给(的)梁木生冇阿者(儿子),只有一扎(个)阿女,相貌都寒(还)几好(可以),想招郎入门。全家人都看过阿春给(的)像片给啰(的了),都几钟意阿春。太家话(说)好么?”阿强的妈妈说。说完,看看阿强的奶奶,又看看阿强的叔叔。
阿强的妈妈浅黑色唐装衣服的前面穿着齐腰黑布搭。她正在厨房搞卫生,被阿强叫了出来。
这件事是阿强的姑姑帮着办的。阿强的爷爷说是关系到家庭的命运,要全家商量一下。
“阿春戏(去)入门,解决一时问题。以后阿强又样边样好?”阿强的奶奶两只手放在两个大腿的中间,一边搓着手掌,一边看看小儿子阿春和孙子阿强,满面忧郁地说。
(注:客家话“入门”是指“入赘”。是男方到女方家做上门女婿。“样边样好”是“怎么办”的意思)
“先改(解)决火烧眉毛给(的)事,以后给(的)事以后帐港(再说)!阿强寒泻(还小),希望以后政府晓改变政策啰!” 阿强的爷爷吸了一口水烟,扫了阿强的奶奶一眼,淡淡地说。
(注:客家话“帐港”是“再说”的意思。“寒泻”是“还小”的意思。)
“阿春才(在)水美有润胎(娣)照应,好过戏(去)其他冇亲冇戚给(的)所在!”阿强的妈妈从身上脱下围裙,然后看看公公,看看婆婆,又看看小叔子,说。
(注:“才”是“在”的意思。“所在”是“地方”的意思)
阿强妈妈所说的“润娣”,是阿强的姑姑,比阿强的爸爸小两岁。嫁到水美村八九年了。
“铁哈(看看)阿春给(的)意思啰!”阿强的奶奶盯着小儿子阿春,说。两只手在两个大腿中间握成一团。
(注:客家话“铁哈阿春给意思”是“看看阿春的意思”)
阿强的叔叔不支声,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十指交叉,两眼望着脚趾,两只母指慢慢地不断转来转去打圈圈。阿强和他叔叔穿的是短袖白土布上衣。阿强穿的是黑色唐装裤。阿强的叔叔穿灰黑色唐装裤。阿强叔叔没及时剪头发,西装头的头发有点长。
“阿春,过几天捱(我)拿丐只(那个)妹者(姑娘)给(的)相片兵愚(给你)看!”阿强的妈妈见小叔子低着头不支声,知道他已经同意,只是不方便直说,于是打了个圆场。其实,阿强的叔叔早已看过那女子的相片了。
“好啰!争取过年前搞掂啰!”阿强的爷爷说完,嘴巴对着竹水烟筒吹了一口气,把滞留在水烟筒烟管里的烟丝末倒逼了出来,提着水烟筒出去了……
(注:“搞掂”是“搞定”的意思)
第二天,阿强的妈妈就出村去了水美村,和阿强的姑姑叶润娣一起去向入赘女孩的家人转达家里的决定。
对方很快就向阿强家发出入赘事宜商谈的邀请。请阿强的爷爷奶奶到水美见面。
第一次见未来亲家,怎么也得要有点“见面礼”,阿强的爷爷奶奶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送两只鸡项。理由是不让对方破费请吃饭。山里人家里最值钱的是鸡、鹅、猪之类的肉类家禽。这样,等于自己吃自己的,不欠别人的人情。吃自己的吃得理直气壮,不用看别人的脸色。阿强的爷爷奶奶都是这样想的。
穿过磨谷潭,翻过两座山,就是央冚(lōng)村。央冚是个只有几十家人的小山村,由于盛产大薯,客家话称大薯为“深央”,所以这个山村就叫“央冚”。央冚建在山腰的下半截,从央冚下坡,跨过从瓦窑口流下来的小河,就是水美村了。
和瓦窑口、央冚相比,水美村就是很大的村子了。全村有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人口。
水美村很多“青砖包皮筒墙”的房屋。房子的内墙是黄泥掺稻草做成的“泥砖”,外墙有一行青砖。青砖包裹着泥砖,当地人称它为“青砖包皮筒墙”。
青砖包皮筒墙的房梁只架在泥砖上面,不伸到青砖上,被青砖墙包裹在里面,屋瓦与青砖连接处用石灰黄泥沙浆密封。上边又用青砖和石灰沙浆封压住,很牢固。
村子全部建在山边,村前有好几个连成一长串的晒谷场。客家人称晒谷场为“禾堂”。晒谷场既是晒东西的地方,又是行人的通道。晒谷场与大池塘中间是一条用石头铺成的大路。大池塘的外面是一大片稻田。稻田的外边是河湾。
女方家原来有四口人,大女儿嫁到兰溪乡,剩下小女儿梁王芳和父母住在水美村。
王芳家的房子也是青砖包皮筒房子,除了厨房、客厅,还有两间卧室。在水美村,算是中上水平的家庭了。
王芳的父母年纪都比较大。父亲梁木生六十五岁,个子不高,一米五三左右,花白的头发很短。脸不大,近似圆形。黑乎乎的脸上两个眼睛有点浑浊。鼻子、嘴巴都不大。身上穿的是一套浅黑色唐装衣服和黑布鞋。整体形象让人看上去是个精明能干的男人。
王芳的母亲王留清六十二岁。比较高大,有一米六八左右。背有一点点驼,客家人称为“寒背”。脸比较宽大,鼻子、嘴巴也比较大。花白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穿着灰色的右开襟女唐装衣服和黑布鞋。衣服比较宽大。
为了继承“香火”,梁家同意阿强的叔叔入赘。
王芳人长得还不错,一米六左右高,身体壮实,脸圆圆的。虽然脸有点大,但在大眼睛的衬托下还是属于一个能“进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孩。和阿强的叔叔挺般配的。也许是因为阿强爷爷奶奶的到来的缘故,王芳上身穿着一件比较新的蓝底红花唐装衫。下身穿一条浅黑色唐装裤。鞋子也不算旧,只穿过几回的样子。脸虽然有点黑,但黑得干净光滑。可能是劳作较重的缘故,女孩的手和脚都比较粗大。扎着两条大辫子。流海垂到半额。
王芳显得很害羞,脸上一阵一阵地泛着红晕。她舀了饭,夹了菜就躲到门外去了。
客厅里摆着一张杉木八仙桌,桌子的四边是四张杉木长板凳。桌子上摆着六碟菜:白斩鸡、豉汁鹅、煎河鱼、炒河虾、炒豆角、炒木耳。客家人做菜招待客人讲究吉利,要么六碟菜,要么九碟菜,要么十碟菜。六碟菜是“六六大顺”。九碟菜是“长长久久”。十碟菜是“十全十美”。
“食该(鸡)肉,食该肉!”女孩的爸爸梁木生用筷子指着饭桌上的鸡肉,热情地招呼阿强的爷爷和奶奶夹鸡肉吃。他脸上堆满笑容,眼睛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晤使哈戏!”阿强的爷爷微笑着客气地说。
(注:“晤使哈戏”是“不用客气”的意思)
“来!饮酒!”梁王芳的爸爸端起酒碗,邀阿强的爷爷喝酒。说完,自己先喝了一口酒。客家人喝酒,是奉行“先喝为敬”。
“饮,饮!”阿强的爷爷将酒碗向王芳爸爸面前举了举,然后也喝了一口。那时的农村人喝酒都是用碗盛酒,没有酒杯。喝酒也不碰碗,只是高高举起酒碗。
当时农村人喝的酒都是农家自酿的酒,度数不高,一般都是四十度左右。喝了几个回合后,王芳的爸爸就借着酒胆要谈正事了。
“有扎闷题爱港(讲)清楚!”王芳的爸爸迟疑了一会,望着阿强的爷爷奶奶说。
(注:“有扎问题”是“有个问题”的意思。“爱港清楚”是“要讲清楚”的意思)
“港,港!”阿强的爷爷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苛刻的条件。眼睛盯着王芳的爸爸。不知道是酒喝多了的缘故,还是精神紧张,两眼的眼皮在微微跳动着。眼睛也不停地眨动。
“泄佬哥(小孩)爱(要)象(姓)梁!”梁王芳的爸爸鼓起勇气,说。口气很坚定。说完,两眼盯一会盯着阿强的爷爷,一会又望望阿强的奶奶。
(注:“泄佬哥爱象梁”全句的意思是“生下的小孩要姓梁”的意思)
王芳的妈妈也不断地一会望着阿强的爷爷,一会望望阿强的奶奶。脸上堆满了希冀。
阿强的爷爷放下筷子,从衣袋里掏出烟丝烟纸,卷了一筒喇叭状的烟。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点燃了烟,不断地抽着。
梁王芳的父母不抽烟,所以,阿强的爷爷来到王芳家也不敢抽烟。这时,他耐不住了,终于抽起烟来。
“可依(可以)安(起)两扎(两个)象(姓),象(姓)梁叶。”女孩见阿强爷爷很为难,补充一句。
(注:“可依安两扎象”是“可以起两个姓”的意思)
阿强的爷爷还是没吭声。姓“梁叶”还不是也是姓梁?只不过是给个安慰。他不停地抽烟。他不敢直接否定对方的条件,怕谈崩。但他又不能接受对方的条件,所以,一直不作回应。他在等,等对方转弯。
“剃(第)一扎(个)阿者(儿子)象(姓)梁,剃遇(第二)扎(个)阿者(儿子)象(姓)叶。”梁王芳的爸爸见阿强的爷爷很久都不回应,知道自己的条件难通过,于是退了一步。
阿强的爷爷和奶奶的眼睛几乎是同时望向梁王芳的爸爸。紧绷着的脸泛起了笑容。
梁王芳的爸爸妈妈见阿强的爷爷奶奶脸上露出笑容,悬着的心也终于“石头落地”。
“饮酒!”阿强的爷爷望着王芳的爸爸举起酒碗说。说完,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酒。
“饮酒!饮!”梁王芳的爸爸也高兴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叶聪的爸爸徐水金,知道阿强的叔叔阿春在水美村找到了入赘人家后,带着叶聪来阿强家找阿强的爷爷,请求阿强爷爷叫嫁在水尾央冚村的女儿润娣帮叶聪找户人家入赘。
由于家里没有女人,叶聪和他爸爸的秋衣都很不整齐,叶聪的爸爸灰布衫的右肩破了也没有补,破口有一小块破布往胸前搭拉着。黑裤子的左膝盖上穿了个洞洞,也没有补上补丁,破洞四周围的布丝丝都往下吊着。裤带用一条麻绳代替,打了个活结,麻绳已蜕皮,整条麻绳布满麻丝。叶聪的灰色衫脖颈下烂了一颗布纽扣,也没有补上新扣子,衣服由于一直没切底洗干净,显得很脏。黑裤子虽然没烂,但裤头上的白裤带变成了“黑布带”。
“初(坐)啰!初(坐)啰!”阿强的爷爷一边抽水烟,一边招呼叶聪两父子坐。
叶聪和他爸爸徐水金在客厅靠大门的两张竹椅凳子上坐了下来。叶聪的爸爸徐水金从烟袋里掏了一些烟丝,塞到水烟筒的烟咀上,用火柴点了烟,不停地抽。
“阿聪古,都三十岁啰,寒(还)一的(点)迷目(眉目)都冇!”叶聪的爸爸徐水金抽了一会水烟,嘴巴才离开水烟筒,瞅着阿强的爷爷,说。说完,抽几口水烟,然后望望阿强的爷爷。
阿强的爷爷坐在叶聪爸爸的右手边,左手扶着水烟筒,右手放在膝盖上,在不停地抽烟。没有看徐水金,也没有回答。不断地抽着水烟。
“铁哈啰(看看吧)!水尾村今下(如今)寒冇(还没有)突女(独女)家庭。难啰!”过了许久阿强的爷爷嘴巴才离开水烟筒,为难地说。眼睛依然没有看叶聪的爸爸。右手反复地捋长长的白胡子。
“哎!天休(天收)啰!样边好(怎么办)?”叶聪的爸爸徐水金把燃烧完的烟灰用水烟筒里的水冲出来,望着地板许久许久,才感叹地说。愁云一直霸占着他的脸。
叶聪一直不支声,两手撑着下巴,眼睛落在脚边的浅红色方砖地板上。
“打搞啰!(打扰了)”叶聪的爸爸说完,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朝门口走去。
叶聪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双手抱着头。
“典哈(等一下)!”阿强的爷很同情叶聪,迟疑了一下,喊住了叶聪的爸爸徐水金。
叶聪的爸爸徐水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着阿强的爷爷。
“寡妇,得么?”阿强的爷爷说。
叶聪的爸爸回来坐在竹椅子上,往水烟筒里塞了一些烟丝,用火柴点了火,一边吸水烟,一边沉思。
“样边给(什么样的)寡妇?”叶聪的爸爸徐水金许久才问道。
“四十三岁!老公死开(了)。旮(家)婆嘿(是)盲婆!有一扎(只)十七岁给(的)阿者(儿子)。有两扎(只)阿女,一扎(只)十三岁,一扎(只)八岁。”阿强的爷爷望望叶聪的爸爸,又望望叶聪,说。
这个寡妇住在水美央冚(lōng)生产队,和阿强的姑姑同一个生产队,所以阿强的爷爷知道这家人的内情。
叶聪听了起身就走。叶聪的爸爸徐水金两眼望望叶聪的背影,又望望阿强爷爷,然后继续抽水烟,什么也没说。
阿强爷爷和叶聪的爸爸徐水金都知道叶聪无法接受。一个没结过婚的青年人,女方比自己大十多岁不说,光是让他突然要做三个孩子的爸爸这一点,他就难于接受。
这件事就这样暂且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