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望秋水
不信人言嫁荡子,从此嫁眼泪。片刻的欢娱,怎抵得消,经年的离弃。
想着盼着望秋水,水转徘徊意。镜里青丝老,细想来,他何曾爱过你?
——摘自杨金凤的《扁担岭文集》
李纯茂是个老来子,父母早逝,十八岁出门当兵之前,一直跟着哥嫂一家过日子。他的哥哥李纯光年长他二十七八岁,娶的嫂子是他的两姨表姐。李纯光是个荡子,日伪期间出外谋生,在徐州城里另置有家室,从此没有再回到过檀溪村。李纯茂由他的嫂子一手带大,叔嫂之间的感情如同母子。李纯茂两口子下定了决心要收养马小军,瞒过人眼,只把这个念头细细地告诉了嫂子。他嫂子听了十分欢喜。又挨了两天,雪化天晴,秦玉心才去找李土鳖商量。
秦玉心知道李土鳖家是个人场,白天里人来人往,很难找到可以安静说话的时候,因此赶着天色微明时去了一趟,避开闲人,把李纯茂愿意收养马小军的事说明了,同着秦柳三个人又细细商议一番。李土鳖被秦柳催赶着,草草地吃上几口早饭,拿上礼物找到黄三省,一起去了小马庄--马小军的养父母家。刚错过晌午,李土鳖两人回来,直接拐到李纯茂家里。秦玉心等在家里,见他俩进来脸上含着笑意,猜想着八字成了一撇,心里不由地生出几分欢喜,连忙地让座,端茶递烟。一边撵小孩子去大队部找回李纯茂,一边让春香和面烧汤给两人吃。不大一会李纯茂回来。李土鳖笑笑说:“我想着这是件好事,没有必要藏着掖着,譬如是明媒正聘的媳妇,咱要迎娶到家,就要办得堂堂亮亮,热热闹闹,宣敞得大家都知道才好,因此我和三省叔路上商议了,不避人眼直接过来。”
见众人点头附和,李土鳖接着说:“我和三省叔到了那里,把咱家的情况细细地说了,两口子十分放心。表兄当即说,‘本想着能给他找一个落身安命的地方就不错了,没料想找个知根知底的亲戚人家,也是这孩子的造化。俺两口子也没几天捱头,趁着俺俩还能睁着眼,看着他有了这个好去处,俺两口子到了那边也放心了。我和他娘商量过,没有其他的要求,只有两个小小的心愿。第一条,孩子在俺家里过到年三十,年初一一早你们来接走。俺这边也算的上有头有尾,不至于年三十那天,弄得家破人走,满屋子的凄惶,孩子到了你们那边也算从头开始新的生活。第二条,孩子到了你们老李家,跟着你们的李姓,费心拉扯大。清明节年节的时候,让他回来在俺两口子的坟前烧张纸,俺两口子在地下也念着你们的好。除开这两条,其他的再无挂念。’说着话两口子就哭。我和三省叔也是心酸,想着他也是人之常情,当场答应了他,没敢停留,赶忙的来回话。”
李土鳖说完,点上烟等大家发表意见。秦玉心看了丈夫一眼,笑说:“既然那边也同意了,咱这边需要做些啥准备?”李土鳖说:“不需要大准备。第一点,你给孩子准备一套新衣裳。今个已经是腊月二十四小年了,路也不好,旋到集上扯布怕来不及,俺家里有现成的亲戚门口给小喜子拿的布料,你挑选几块,给他做一身棉袄棉裤棉鞋。瞅瞅这几天有谁到集上,帮着买一顶现成的棉帽子。把这些准备好,到了初一那天,三省叔不得闲的话,我带着你俩一大早过去,用洋车子把孩子推过来。带稍给他父母一点礼物,多少都行。家里有现钱的话,掏给他十块八块,慰慰他的心。第二点,到了那天,咱左邻右舍,近亲人家会过来贺庆,你多准备一些瓜子花生糖果散给大家吃,让春香姊妹几个烧上一锅汤,多馏几个馒头,预备着给有愿意留下吃饭的人吃。第三点,孩子进了门,我带着认亲。你俩端正坐在堂上。我让孩子喊大,他跪下来给纯茂磕三个头,喊声大。纯茂准备好一个本子,一支笔给他。我让孩子喊娘,他跪下来给诗诗姑姥姥磕三个头,喊声娘。诗诗姑姥姥把他拉到怀里,说一句:‘儿啊,咱到家了。’磕过头就算认了爹娘了,近门几家,我再一一介绍。到了这就算结束了,中间有不足的地方,你们再想想给我说,我再做调整。”众人听了,想了一阵都笑着说:“就按这样。”大家把这件事说妥贴才散开。
扁担岭一带的风俗:侄子和叔叔的年纪差不多大时,会喊自己的叔叔和婶婶叫花大花娘。李纯茂的亲侄子李德旺,年纪比李纯茂还大两岁,因此就喊李纯茂为花大,秦玉心为花娘。李纯茂不习惯使唤牲口,一直以来,夏抢秋收,耕地耙田的重体力活都仰仗着德旺。德旺也一心一意地为花大花娘着想,啥时候该种,啥时候该收,他自去张罗,不让花大花娘操心。两家人其实就是分开锅搅勺子的一家人。
李纯茂要收养男孩的消息,长了腿脚一般,迅速地向四方传开。李德旺一家孤零零地住在簸箕山的南山坡上,距离最近的人家也有半里路远。德旺轻易不到下面来,加上这两天大雪封路,他更是整天地窝在家里。直到傍晚的时候,他才从小儿子--来京的嘴里得到的消息。德旺听了不相信,转头问他的二闺女--小青,有没有听到音儿?小青回说:“听说了。是外庄的孩子,过了年,初一去接。”德旺这才相信,顿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木呆了一会,丢下手里的活计,去了东边他娘屋里。他娘李刘氏晚间带着小青睡在东边的两间老屋里。 因为腿脚不利索,又舍不得点灯费油,整个冬天,天一擦黑,她就早早地睡下,虚掩着房门等小青过来。德旺先在门口咳嗽一声,才推门进去,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他娘问:“你要找啥?洋火盒(火柴盒)在门后边的墙洞里。”“不用。俺花大领养了一个男孩,给你说了吗?”他娘说:“昨个挨黑的时候,你花大来我屋里站站,给我送来几片膏药。顺口提了一嘴,说是成不成还是两说头,不好就传开去。我就没给你说。”德旺说:“人心隔肚皮,猜不得他心里咋想?又不是过不下去日子,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人,想伸手捡一个现成的,哪有这般容易。” 他娘说:“这也不是啥稀罕事,咱庄上就有现成的例子。庄西头姓陈的--陈安稳,也是安康的大收养的外姓的孩子,这会不也成了陈家的人?过得有家有院,一大家子的人家。东边的李得水--你是知道的--是他娘带来的前夫的孩子,这会也在咱庄上扎了根,有了结果。这两家本来也不缺男丁,有了好茬口也是不肯让人。咱这院子人丁不旺,多一个男孩就是多一个帮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况且如今年成又好,不怕多一张嘴吃饭。”德旺听到他娘这样说,只得把满腹的牢骚按捺下去,说:“羊想青草猪想粮,粪蛋子专招屎壳郎。船走水路,车走旱路,各有各的道儿。我也懒得去烦心,由他去吧。”说着长出一口气,一跺脚转身出来了。他娘说:“你过去让小青早点来睡觉。女孩家家的,认得两个字就罢了,点灯熬油地啃书本子,灯油不是钱买的?”
德旺回来的时候屋里已经点了灯,小青和来京正在收拾马杌子准备写作业。德旺没好气地说:“小青,过你奶奶那去。来京,你也给我赶紧睡觉,指望你学进一个字,我得赔上十瓶灯油钱。”小青一声不吭,抓了书包就走。来京不服气,嗡声说:“俺哥上学,你还给他买蜡烛写字呢。蜡烛不比煤油贵?”“你哥写字,为的是以后不捋牛尾巴。你呢?上学不是块料,一辈子都得捋牛尾巴。”来京说:“捋牛尾巴咋了?六爷爷说的,俺爷爷拽着马尾巴,扛挺重机枪,一口气能跑三十里山路,任谁也撵不上。你给我讲讲爷爷的故事呗?”德旺“切”了一声,没有理会,去了里间。他女人已经睡下了,显然也得到了消息,说:“不管咋说,有总比没有好。咱这门子里本来男孩就少,不想菩萨软了心肠,猛不丁送来了一个男孩,这是天大的好事。你可不兴板着脸,让花大花娘看见了心里不欢喜你。”德旺不答声,坐到床沿上,借着外间的灯亮,吸起了旱烟袋。女人说:“你吸了烟赶紧上床吧!我睡了半天,越觉得脚底下生凉气。”德旺说:“你要是觉到脚底下生凉气倒好了呢,就怕你脚底下没有知觉,冷热不到心。”
原来三年头里,德旺女人得了双腿麻木的病,求医求神也没有好转,初时还是间歇性的,隔三差五的麻上一阵。从今年秋季子开始,间隔的时间变得短了,忍到这会,竟然连路也不能走了,只能拄着高脚凳子才能挪动。双腿就像不是长在身上似的,一点由不得自己作主。女人幽幽地说:“不知道天气转暖能变成啥样?真的这两条腿废了,我就不能活了。我想着,到了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咱也破费点东西去拜拜椿树神,让他保佑保佑我这双腿。” “走一步算一步吧。”说着话德旺磕掉烟灰,脱了棉鞋棉裤爬到女人脚头上给她焐脚。这个时候,院子里的狗突然汪汪叫起来,一道白光透过门缝一闪,就听到秦玉心喝止狗的声音。秦玉心并没有过来,亮着手电筒直接去了李刘氏屋里。不大一会小青过来说:“花爷花奶来了,叫你过去。”德旺只得重新套了衣服过到他娘屋里。
四个人碰着面,秦玉心简要地把事情的起因进程,又学了一遍给德旺听,让他初一那天早早地下去帮忙照看照看。德旺连说几个好字:“好,好,好的很。咱这一大家子,只我的两个男孩,来州是个文化人,这会在县城里念高中,未必能回来种地;来京呢?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指望不上。我一个人犁耕耙拉,确实也少一个帮手。他能来到咱家里,我多了一个指靠的人,也能歇口气儿了。”秦玉心听了心里不受用,知道他是老实人,说话不好听,不去接他的话,转开话题,说起预备蒸馒头过油炸面果子的事。李刘氏说:“我和你侄媳妇是两个病秧子,抻不上手。咱两家还是和往年一样,德旺带着大青在上院里磨豆腐,蒸馍过油熬红薯糖都在你那院子里做。”秦玉心答应了。德旺说:“就这样吧。天冷得很,都早点歇了吧。蒸馍的劈柴不够,我明个捆几捆劈柴送下去。”说完自顾先去了。
李纯茂两口子要走,被李刘氏留住。李刘氏对秦玉心说:“德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个人热得慢,对啥事都不上心。在直道上走惯了,不知道拐弯。为着他这个嘴贱心软的性子,我没有少说过他。”秦玉心笑说:“哪能?一家人说话,哪里需要在嘴边竖着篱笆?”刘李氏嘴上说着这就好,又问纯茂:“你在大队部里,没收到你大姐的来信?”李纯茂说:“邮递员还是半个月前来了一回,没有咱家的信。这会又是刮风又是下雪的,就是有来信,恐怕一会半会也送不到咱手里。”李刘氏叹了一口气,说:“这些日子里,我连梦着她几回。还是先前的模样,像个男子汉似的,穿一身军装,高筒马靴,挽着个瓷碗大的发髻,骑一匹大洋马,风风火火,高声大语,从坝子顶上过来。看着到了门前,我还没来得及答话,那马脚底下一滑,直跌到水库里。我登时被吓醒了,心里咯噔咯噔地直害怕。”
李刘氏所说的女人是李纯光的二房女人,三十七年头里,曾骑着高头大马来过一次,捎来李纯光的口信,说是李纯光和日本人闹翻了,徐州城里呆不住身,投了八路军的部队去了关外。她特意来通知家里,后来就失去了联系。直到四年前才重新联系上。人们才知道,李纯光已经在十五年前过世了。临死之际惦念起家乡的亲人,嘱托女人,如果有机会,想法联系上家乡的亲人。此后的几年里,每到年关前,她都会给李刘氏来信,汇来几十块钱。李刘氏说:“我不是惦记着她汇钱过来。你俩是知道的,今年春天的时候,她来过一封信。信上说,身体不好,儿子媳妇又不在身边,没个人照顾,自己孤零零地住在关外,很是想念这边。中间咱写了一封信过去,也不见回信。我心里担念她。多好的一个女人,被你大哥挂误了一辈子。”李纯茂说:“人的一辈子该经历什么事,吃哪些苦,享哪些福,都是命中注定好的。想想我大哥,一辈子在外面漂来漂去,到死都没能落叶归根,这也是他的命。外观人眼里,他轰轰烈烈,有情有义。咱自家里又得到了他什么恩惠?你说大姐被他挂误了一辈子,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他耽误了一辈子。”说到这,李刘氏突然笑起来,“不光我和你大姐被他迷住,中间还有一个女子,迷了他几年,这会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是死是活?真真像李和尚说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得大家都笑。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冷气渐渐浸逼身子,李纯茂两口子才回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人的性情脾味。
扁担岭地近中原,北接燕赵,东连齐鲁,西赓秦晋,南浸吴楚。被四方的风气熏染,扁担岭人的性格既有燕赵的刚烈,秦晋的浑厚,又有齐鲁的礼韵,吴楚的婉蓄。当世道风平浪静,刀枪不兴之时,民间风气以含蓄礼让见长,当遇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之季,逞勇斗狠的性格就逐渐占了上风。秦汉以降,扁担岭所处的这方土地,就以出产圣贤和荡子著称于世。在这片土地上,圣贤和荡子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共饮一河之水,各得其所,民风敬重圣贤却也包容荡子。
《明史》记载,朱元璋起兵之初,问谋士李善长:“当今天下纷争,当由何人而定?何时可定?”李善长回说:“当年汉高祖刘邦起兵于沛,五年而成帝业。汉高祖之后,此地的山川王气依然蒸蒸存在。你出生在凤阳,距离此地不远,山川王气当由你来秉承。你只要效仿汉高祖的做法,豁达大度,知人善用,不轻易动怒杀人,不愁天下不定。”朱元璋听了心中大喜,认为李善长说的很对。朱元璋出生在凤阳,祖籍在沛郡。先前,扁担岭民间流传着一首民谣:
一根扁担百里长,
扁担两头挑帝王,
南头挑着明洪武,
北头挑着汉刘邦。
千年的地力用不了,
中间捎带着张果老。
神仙的小驴怕亮光,
尥起蹶子踢和尚,
直把个和尚踢过了淮河,
倒栽在凤阳。
要问这是啥扁担?
它本是千里平原上的一道梁。
民间传说刘邦当了皇帝,志得意满,回到家乡沛县,宴请父老乡亲。酒酣面热之际,一个父老借着酒心笑问:“刘三,那会我看你是一个贪财好色的荡子,怎么就成就了如此的丰功伟业?”刘邦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说:“你只知道其表,不知道其里。正因为我是荡子,百事才能拿得起放得下,没有任何挂碍,轻身向着自己设定的目标奋斗。我贪财,我却知道‘财为我用,我不为财守’的道理。我把聚敛的财物奖赏有功惩罚有过,弟兄们才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出生入死。我好色,我把江山当成美人,把美人看成江山,必定要得到她才后快。况且自古江山美人只爱荡子。”众父老听了也跟着大笑,尽醉而归。刘邦是个荡子,既有荡子经纬天地之才,又有荡子谐顺物情之德。他言语戏谑而心思缜密,知道何时该放,何时该收,何时该舍,何时该得,把人情世故拿捏得妥贴稳当,脱去文人墨客给他穿上的光鲜外衣,他和从扁担岭走出的其他荡子一样,“谑而不虐,乐而不荒,”真真切切地活在人间世界的山川雨露里。
和刘邦争天下的是另一个荡子项羽。认真地考证起来,刘邦和项羽的祖上还是隔着扁担岭对居的近邻,刘家住在岭北,项家住在岭南。在他俩共事到成为对手之前,对皇权就有不同的见解和态度,长者见于智,壮者见于力。史书上说,秦始皇东游,引得万民观瞻,称赞声、羡慕声如同烈火鼓动沸汤。年轻的项羽在人群中说:“这个人有什么可傲气的,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之。”年长的刘邦在咸阳城里看到秦始皇浩荡出行,默不作声,心里想:“大丈夫应当如此。”比起刘邦的外放内敛,项羽的性格就像玻璃房里点灯泡,透明敞亮。他不喜欢读书,学剑也是半途而废。他要学万人敌,果然就学成了万人敌,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当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之时,刘邦和项羽也加入到逐鹿中原的群雄争斗中。到后来就剩下了楚汉两家相争。如同两只公鸡斗架,最终项羽铩羽而逃,兵败垓下,仰天悲呼:“虞姬呀,虞姬呀,我该怎么办?”同是荡子,刘邦赢在生前,项羽赢在身后。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原来荡子也是出生在寻常百姓之家。他就象东邻的大哥,西邻的小叔,因为不甘苦守平庸的日子,发奋去闯荡一番,最终或成或败,留下生命的篇章,被人津津乐道。从野老村夫口中说出的话语,带着泥土的气息,血肉逼真,更为生动和传奇。
檀溪村处在扁担岭小小的一个角落里,自从开村建庄以来,辈辈代代秉承“耕以养生,读以养性”的祖训。五百年里没有出过一个达官贵人也不曾出过一个令人景仰的豪杰人物。地处山乡僻壤,仿佛被上天所遗忘,只稍稍走出几个荡子。先前的几个荡子,因为年代久远,他们的生平事迹渐渐地煙没在荒草野树里,渐渐从野老村夫的嘴里消磨殆尽。这会街头巷尾谈论最多的荡子就是李纯光。
李纯光出生在民国初年,祖上原是一方地主,几经分家析产,消损败落,传到他父亲手里的时候,家里尚有良田百亩,牛羊成群,在当地算得上衣食丰足之家。他的父亲是一个胆小慎微的守成地主,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兢兢业业地侍弄土地,来换取一家老小的衣食无忧。他花钱费粮供应儿子读书,不指望儿子将来能登堂入庙,显赫当世,只希望他能识文断字,守住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田产家业。
正所谓儿大不由爷,李纯光十几岁的时候,对人对事有了自己的主见。父子俩尝因为认知的不同,渐渐产生了矛盾。李纯光认为天生烝民,人人平等,嗔怪他的父亲不应该占有许多的田地。劝他的父亲说:“咱庄上的土地有限,而人口却日益增长。咱一家求得衣食有余,就会有十家温饱不济。想想祖辈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父子兄弟,如今咱的做法于情不仁,于理不顺,于心何忍。”他建议父亲把土地分给无田可种的乡亲。他对父亲的吝啬和苦攒很是看不惯,劝他的父亲说:“你看那粮仓里的老鼠,兢兢战战,畏人避猫,把自己养得膘肥肉满,一旦遇到猫咪,被一口叼住,成了猫嘴里的美食。正应了那句古语--老鼠替猫攒。现如今兵匪民盗如雨后春笋一般,遍地丛生,荼毒生灵。俗话说,不怕贼上门,就怕贼惦记。与其战战兢兢守着这些身外之物,不如趁早用光散尽,断绝了贼人的念想,保得身家性命平安。”无论怎么劝说,李纯光都无法改变父亲的愚顽和固执。说得急了,父亲胡子一翘,眼睛一瞪,揎起胳膊就要打人,骂道:“除非我死了,看不到后事,由着你丧家败业。”
李纯光深知人性喜得难舍,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没有谁肯把自己已经占有的土地和资源白白地贡献出来分给大家,做到耕者有其田,需者有其用。纵观中国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的革命,本质就是对土地再分配的革命。 古诗中说:不耕不耘,为什么你家里有成囤的粮食?不狩不猎,为什么你家的院子里挂满野味?任何一个旧时代在消亡之前都有类似的情景--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
到了一九三零年代,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三路军阀在中原混战,重创中原地区的人文经济,造成中原地区千里赤地,商业凋零,农业欠收,商旅不畅,人口锐减,盗贼蜂起。扁担岭一带先后出现几股土匪野盗,打家劫舍,洗村灭户,一时村村自危,人人惶恐。檀溪村也受了几次冲击,先前的几户殷实之家,也如同霜后桐叶一般凋零了。
眼看着祖传的家业在自己手里逐渐地萎缩败散,李老爷子的心里如同有万只蚂蚁啃噬一般,变得暴躁易怒,开始借酒浇愁。酒后窜山走岗,看到山脚下成片成片的土地,自言自语:“先前这也是我家的土地,那年土匪进了宅子,索要五百大洋,没奈何把这块土地变卖了,凑足了数交给土匪。”见有人穿着羊皮棉袄,他会驻足盯上一阵子,冲那人嚷道:“这件羊皮还是从我家的羊身上剥下来的。当兵的抢了我的羊,吃了羊肉,扔下了羊皮被你捡拾了。”他时常一个人对着溪水老树比划诉说,或在清风明月人静之夜,突然醒来,呜呜大哭。初始阶段,乡党亲朋还暖言劝慰他几句,后来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都知道他急火攻心成了疯癫。
看了中医西医总不见好。这年四月,李纯光的两姨表兄--刘宝来探视姨娘,见姨父这般光景,问明缘由,说:“姨夫这个病,是伤心乱了心智,非得重开心窍不能好转。年前我去南宿县,在符离集渡河的时候,在船上遇到一家三口,兄弟两个护着老爷子回蚌埠。闲谈之间,得知那老爷子原来得了痰迷心窍的病。那老爷子生性守财重利,不想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家资,被大儿子赌博一夜输得精光。老爷子是个要脸面的人,人面前含春带笑,把多年积攒下来的银元,一封一封数给赢家,末了,气血攻头,一头栽倒在地。好不容易叫醒,就成了疯癫。也是百般医治总不见效,听人说符离集北边有座回龙山,回龙山上有座圣泉寺,主寺和尚是从九华山来的有道高僧,一眼能看透人的三生来去,专能替人解烦去忧,重开心智。这会慕名而来,求得和尚施展佛法。果不其然,和尚三言两语,就解开了老爷子心头的疙瘩。老爷子如同黑夜再见光明,枯木又逢暖春,谢过和尚,神清气爽地赶回去。我听了那时并没有留意,只是感慨佛法无边,能救人沉迷。姨父这个病,和那老爷子的病类似。依照我的意思,也去圣泉寺,让那和尚瞧瞧。”
李纯光少年心性,听表兄如此一说,巴不得就去圣泉寺游耍一番,当下极力怂恿母亲同去,挑了一个风和气爽的好日子,起了个大早,套上牛车,备足衣褥干粮,就要劝老爷子出发。刘宝自告奋勇愿意随车当个向导。众人正在张罗之际,不料想老爷子清醒过来,大骂:“败家玩意儿。我自有双腿双脚,用得着动牛动车吗?中间要费多少草料口粮!”众人拗不过老爷子,只得换了一头毛驴,驮上母亲,大家步行跟随。老爷子这才肯去。
此时李刘氏年方十四岁,乳名叫做翠翠,自幼仗着父母疼爱不肯裹脚,留下一双天足。因为姨娘膝下没有女孩,把她接来,常年放在家里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和表兄李纯光混得私熟,无拘无束。倒是在自己的同胞大哥刘宝面前显得拘谨。这会也跟着过去。
刘宝伴着李老爷子在前面开道。李纯光和翠翠一左一右护着母亲跟在后面。翠翠如同放飞在春天里的雀儿,一路上只听得她问东问西。时而咯咯发笑,时而失声尖叫。一会问表哥热不热,把你的夹袄脱下来,我帮你拿着。一会又问表哥饿不饿,递上一块干粮。引得刘宝不时回头呵斥。走了一个时辰,翻上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阔,右手是一泓碧水,绿宝石一般镶嵌在山窝里。左手是一道连绵的青山,游龙似得向南延伸。山梁西侧像是被人铺了一张硕大的绿地毯,平整溜滑,不见一抹折痕。一条长河银练似地贴伏在地毯上直刺向前方,和绵延的青山交会在天地的尽头。刘宝说:“这个湖就是化家湖了,过了这个湖,山下就是蔡里集。咱在集上歇歇脚,补点茶水干粮。”翠翠侧过脸,故作诧异地问:“菜里集?菜心子里面还能逢集,那得多大的一颗菜呀?”众人被她逗乐了。姨娘笑说:“你个丫头孩孩,学破小子(小男孩)绕舌头,明个咋找婆家?”翠翠脱口而出,“我也不用找婆家,就在姨娘家过一辈子。”说完自感失言,红了脸,偷偷地观察大家的反应,好在众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下陡坡,似乎并没留意自己的言语。不意想李老爷子突然回头说了一句,“切,小鬼动静大。”众人又大笑起来,羞得翠翠半天不再吱声。李纯光笑说:“这个蔡不是吃的那个菜,是姓蔡的蔡。先前这个地方有一个叫蔡顺的年轻人,对母亲极其孝顺。说是有一年五月里,家里的口粮接不上,蔡顺就到东边的山里捋桑葚子吃。他把捋下来的桑葚子,红的放在一缽里,青的放在一缽里。这个时候刚巧有一群强盗过来要打劫他,见他把桑葚子分成两缽,十分好奇,就问他原因?蔡顺说,红的甜熟是留给老娘吃的,青的酸涩是自己吃的。强盗被他的孝心感化了,不但没有打劫他,还给了他一袋子小米。人们为了纪念蔡顺,就把他住过的这个地方叫做蔡里。后来方圆数里的人家汇聚在这里做买卖,渐渐地就成了集市。”翠翠忍不住接过话说:“这也不算啥事,搁谁都会这样做。一个人连自己的娘都不孝顺,那还算个人?”
蔡里集是一条不长的南北街道,依山傍水,两边的房屋鳞次栉比。此时正是前晌半头,街面上冷冷清清,一大半的店铺没有开门,遇到的几个人也是行色匆匆。众人以为是个闭集的日子,也没有多留意。大家在街头找了一块青草地,扶下母亲,众人坐在树荫下休息,由俩兄弟去街上打探路向,买些吃食。
刘宝和李纯光找了一个开张的包子铺,要了两笼包子,点了汤水,坐下来边歇边吃。刘宝问那店主,“今天是闭集的日子,没有生意?”店主叹了一口气,说:“还有啥逢集闭集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都是土匪给闹的。别看俺这个街面不大,却是这方圆十里有名的老集。往年光景好的时候,一三五逢集,二四六闭逢。每到逢集的日子,十里八乡来的人嗨的去了,真个是人山人海,扔出去个包子都不能落地。你看这街两边总共也有三五十家店面。油坊米店,纸铺布行,铁匠铺,木匠铺,剃头店,食货店一应俱全,凡是人间衣食住行所需要的东西,生老病死所需用的物件,都能在这里看得见,摸得着,买得到。不是我吹牛,那会我见天也能卖上几千上万只包子。我的老婆和闺女在后院里不停地烧油茶,还管不足大家喝的。特别是每年春秋两季逢大会,人多得像马蜂归巢。街面上的地方不够,就向街两头拉伸,反正两头有的是空闲地。搭台唱戏的,走旱船杂耍的,说书的,卖膏药的,交易牛羊的,各各圈地划块,自成一家,直到太阳偏西人还散不尽。唉,这些都是老皇历喽。自从姓蒋的在这个地方跟人火拼了一回,这个地方就像遭了黄河水洗过一遍,穷了。果树也不大开花结果了,庄稼也不大长苗长穗了。啥都不见长,就只长土匪。先是黑墙寨的土匪闹了几年,接着蝎子屿又成了土匪窝子,放枪打炮,今个抢村,明个劫集。谁还有心思种田种地。咱这个集市破落成这样,还是因为前年遭了一次大劫。前年的三月十八大逢会,集面上人挨人,人挤人,泼水不进。也是这个钟点上,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土匪,一百多号人,掂刀拿抢,四下里把集围成铁桶一般,只开了南北两道口子,把人一个一个往外放。不拘男女老幼,凡是口袋里装有银元票子,身上带有金银首饰,都被搜刮干净。稍有反抗,轻则拳打脚踢,重则卸胳膊剁腿。有一个有钱人家的年轻媳妇,交出了银元首饰,还不放行。小头目偏偏看中了人家身上穿的金丝绣花旗袍,要拿回去孝敬寨主夫人。那会天气已经热起来,年轻媳妇只穿了这件旗袍,死活不肯脱下。那小头目说,既然你不肯脱,那我就来帮你脱。说话间使个眼色,五七个土匪上来连拖带拽,把小媳妇拖到东边的树林里给糟蹋了,满街的人也没有谁敢上前劝阻。直搜刮到太阳过午,搜刮的银元首饰衣服一筐接着一筐,土匪也累了,挥挥手放行。没有被搜刮到的人听到这个赦令,哄地一下鸟飞兽走,踩踏死伤无数。从那之后,千年的老集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李纯光听了气愤地说:“光天化日之下就如此放肆,难道就没有王法处置吗?”店主笑说:“王法,什么是王法?自古官盗一气,兵匪一家,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没听戏文上说,‘阎王高卧混沌台,小鬼散到人间来’。归根结底,还是握权执政的人昏沉。”李纯光说:“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敢上前反抗的?”店主说:“你还是太年轻,哪里知道世道的艰辛。这个世道上,哪一个人不是属王八的?人家要剁头,就把头缩起来,人家要剁脚,就把脚缩起来,实在躲不过,眼皮一耷拉,听天由命吧。现行的世道就是这样,我也想得开了,啥是匪?啥是兵?成者为王败者寇。保不定哪一天,我也关了店门,投了山门,当个土匪,快活一天是一天,快活一世是一世,省得在这里受他们的腌臜气。”
那店主十分善谈,两个人只管坐着和他说话。李老爷子等得着急起来,大叫大骂。两个人才结了账,带上包子,起身去了。走了一段,李纯光又折回来问店主有没有烧饼卖?店主说:“有的。怎么的,包子没能管你饱?”李纯光笑说:“不是我吃。俺大好这口,我买两个给他吃。干不拉叽的,也不知道有啥吃头。”店主审视着李纯光,说:“我开了二十年的包子店,见到的都是当爹娘的给儿子买吃的,从没见到过哪个做儿子的主动给爹娘买吃的。就凭你这个孝心,我送你五张烧饼。”李纯光执意要付钱。店主说:“虽说是兵荒马乱,俺蔡里集的人,还是知道孝道两个字的。”李纯光听他如此说,才不再坚持,重新谢过店主。
蔡里集向南二十里就是圣泉寺了。一行人歇足吃饱,沿着山脚下的官道,匆匆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