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眼帘再也挑不起哪怕是半个针眼的光线,我坠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
我紧紧的拽着爸爸的手,害怕一不小心就再也找不到爸爸。
我再也不愿体验那种无助的孤独。
爸爸带我去一家诊所打针,然后又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睁不开眼,睡不着觉,几乎坐立不安。
我渴望快点打完针,可是这药水似乎总也滴不完。
我烦躁的等着,盼着。
医生是村里远近有名的老医生,镇上坐诊多年,深得村民们的尊重。
他一个劲的安慰我:“别烦躁,身子不好要宽心些才好得快。”
听了医生的话,我几乎想掉眼泪。
陌生的环境,身体的不适,我如何做到心无烦忧?
我像困兽般,在黑暗的世界里独自悲伤。
陆陆续续看病的人来了,又走了。偏我的输液瓶像慢条斯理的老人,不急不躁的慢慢往下滴。
滴到中午,老医生家吃饭了,爸爸还没有来。
老医生给我添了一碗饭,安慰我:“别急,先吃点饭吧!别饿坏了肚子,你爸爸很快就会回来。”
一阵饭香通过鼻子,进入肠胃,在我的肚子里搅起了翻江倒海的游戏。
我不想吃饭,谢绝了老医生的好意。
老医生一边吃饭,一边劝我,好歹吃一点。
拗不过他的热情,我只好端起饭碗。
可是饭到嘴边,却实难下咽,我的胃仿佛在拒绝一切米饭的入驻。
不忍拂了老医生的好意,我鼓起勇气,艰难的克服了翻江倒海的肠胃,夹了一口饭送进嘴里,强迫自己的牙齿嚼饭,强迫自己的喉咙吞咽。
谁料饭在肚子里打了个转,又原原本本从喉咙吐了出来。
老医生见我吃不下,吃了吐,停止了劝慰。
几瓶点滴打到傍晚,终于打完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拔掉针头没多久,爸爸来了。
原来他去婶婶家了。
爸爸告诉我,在婶婶家打听得某处有位医生专治这种病,等晚上七点,火车来了,坐火车带我去看病。
在爸爸的扶持下,我们一起朝婶婶家走去。
婶婶是奶奶的亲侄女,叔叔是奶奶的老来子。亲上加亲,喜了奶奶,乐了婶婶,却苦了叔叔。
叔叔在部队里参军,早有自己心仪的对象。在奶奶的阻拦与婶婶的纠缠下,不得不退伍和婶婶结婚。
结婚后,叔叔仍然恨着奶奶,一气之下,到镇上盘了家店子,做起了生意,从此再也不想回家。
叔叔在市场旁边开了两间店铺,一间卖鞋,一间卖衣。都是自做自售。
火车站离叔叔家很近,我和爸爸就在她家静静等待火车。
轰隆隆轰隆隆——
随着夜幕降临,火车徐徐的开进了站台。
当我和爸爸从一个站台到另一个站台已是深夜九点钟了。
一同下车的还有另一个男孩。
有一名高个子大伯,夜色里打着手电筒朝那男孩走去:“你是三塘铺来的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那大伯转而看向爸爸:“你们是三塘铺来的吗?”
爸爸点头回答:“是。你是那位楚大夫吗?”
“是的,跟我走吧!”大伯说着,转身带我们走出站台。
黑暗中,过街,过小路,过田埂,走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到达大夫家。
大夫家早已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一家五六口人都在等着我们的到来。
望着满桌红汤油豆腐,葱花水豆腐,辣子煎豆腐,香辣霉豆腐,油渣豆豉,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一粒米饭都难以下咽。
我很羡慕满桌香咂咂的大嚼大咽。而我却只能坐在那里,不能尽情举箸不能畅快尽饮。那一刻,突然发现,能吃能喝,居然也是一种昂贵的奢侈。
吃完饭,爸爸向大夫询问我的病情。大夫列出一堆需要禁忌的食物:“盐是首忌,酸菜豆豉雄鸡鲢鱼是大忌。香蕉梨子不能吃,腊鱼腊肉不能吃,芹菜豆腐不能吃,总而言之,只能吃米饭白菜等蔬菜,其他的能不碰尽量别碰。
大夫左叮右嘱,还列举了不少治愈事例,一直聊到深夜。
当晚,爸爸和大夫睡,我和另外两个婶娘睡。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夜,陌生的床,使我一时难以适应,尽管浑身难受,仍然不能安心入睡。
两个婶娘估计平时做活比较忙,没空唠家常,好不容易得空一起睡,似乎要把一年的话捞光。俩人说着我听不懂的乡音,开心的拉开话匣子,拉长拉短,拉左拉右,拉春拉夏,拉天拉地。仿佛一曲陌生的琴弦,听不出精彩的故事,只有叽叽喳喳的噪音。
她们在聊什么?我努力的猜测,却总也猜不出。
俩人一直聊到凌晨鸡叫三四遍,才停止了话匣,打着长长的呼噜进入梦乡。
本以为终于可以清静了,奈何此起彼服的噪音再次干扰了我的神经,我几乎快崩溃了,更加睡不着了。
就这样,终于挨到天亮。
为了赶九点的火车回家,大夫赶早叫醒我和爸爸,带我们去他的医务室。
又是一段走小路,走田埂,走大街。
我以为我们是起得最早的,原来大街上卖早点的早就开始出摊了。
到得医务室,大夫开了药,给我们抓好药,再次重复昨晚千叮万嘱重复过的话:“禁盐禁茶禁熏禁腌禁酸禁辣 禁海鲜禁雄鸡禁鲢鱼禁牛肉 禁油禁调料禁糖禁疲劳。”
爸爸边听边点头,边转述我,边要我一一记心里。
告别大夫后,我们直接去了火车站。
到得火车站才得知,此地叫洪山殿,也是一个小镇站台。
回到家里,爸爸又投入了紧张而又忙碌的秋收。
那时候家里姐妹多,人口多,所以种的田也多。
姐姐妹妹们都去田里帮忙了,妈妈便一边晒谷子,一边为我熬药汤。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倍觉寂寞与无聊。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早上去学校会头重脚轻;为什么那天下午放学回家全身发冷;为什么去田里割稻,半天都走不到田里。原来都是苦涩将临的症状。
想到此刻大家都在田里忙碌,独我躺在床上休养,我恨不得赶紧驱走恼人的疾魔,清清爽爽的跑到田里去帮爸爸妈妈抢疯收。
想着爸爸妈妈这么忙,这么累,还要照顾我的身体,为了不让他们操心,我鼓起勇气,端起从未尝过的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尽管药很苦,放到嘴边就反胃,我还是克服了极度的不适,一咕噜喝下了肚。
孰料,药太苦,才下肚,又稀里哗啦一阵狂吐,一滴不剩的吐了个光。连早餐好不容易吃下的面条,都吐得个干干净净。
既然吐了,那就再来一碗吧。
我重新倒了一碗药,再次忍着浓烈的苦涩,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谁知,我的胃,再次强烈的拒绝了药汁。药再次被吐了个一干二净。
我不甘心输给苦涩,唯有吃得苦,才能驱得魔。我又倒了满满一大碗,把刚熬的药汁都倒完了,继续与苦涩对抗。
然而,我终究输给了苦涩。再一次吐得眼泪刷刷落,苦胆都吐出了。
我再也忍不住,搁下药碗,躺在床上,难受的大哭起来。
晚上,妈妈继续熬,我继续喝,也继续吐。
连晚餐吃的薏米粥才刚下肚,来不及消化,便搜肠刮肚吐出一堆堆象牙白的薏米。
爸爸妈妈见我整整一天都是吃什么吐什么,觉得事态更严重了。再次撇下农活,带我去医院检查。
到了医院,来不及挂号检查,直接输液抢救。
本已浮肿的脸,在几瓶药水完全无效的情况下,更加肿胀。手指一按,立刻可见深深的小凹洞。肚子像已怀孕五个月的孕妇。腿硬邦邦比大象的腿还要粗。
身体里的水,排不出,加上药水,更添了负重。水在身体里来来回回游荡,从头上到背上,再到脚趾。然后从脚趾,到背上,再到头上。
医生每隔五分钟过来探视,直到药水打完,仍不见排尿,觉得事态严重,立刻下达转院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