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那样踏下归途的普速列车。穆塔两个大字砌在红色发灰的古老站房上,静静地面对千顷葵花。提着手提箱,穿着红蓝衬衣破洞牛仔裤和白色板鞋,我咔嗒咔嗒地走在这小镇里仅有的一段水泥路上。
向日葵的海浪将午后的镇子染成金黄色,催人向前走去,可是往前走不了多远水泥路就变成了泥土路。带着泥土的芬芳,却也震动行人的脚步,我不得不慢了下来。绿色的越野车从身侧飞驰而过,扬不起多少灰尘,也带不去多少花香。一列不在穆塔停靠的快速列车穿越车站,掀起葵田里的一阵风浪,沁人心脾的香味从旁侧像春风拂面一般地席卷而来。列车呼啸的声音惊动了椋鸟,刮动了白云,随着乱了阵型的鸟群一同向那座山丘奔袭而去,直到最后一节车厢也消失在了目视的远端,只剩下葵田还在那里。
那个道口,也安静地立在那里,重新升起了栏杆。
空无一人的道口,再见不到那一抹黑色掩映下的金色。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分明归乡是让人轻松地事吧。
我又加快了脚步前进。午后没有炊烟,但红色的房子就是指引的方向。
“保尔,你回来了?”
“是保尔吧。”
白色的轿车在我身后按下喇叭,我不由地回头。那一瞬间,我是不想面对这个车牌号的。可是回来,却必然意味着,或长久或间或的面对他们。
“是我。”我轻轻咬嘴唇,抿着嘴笑了,“伯父伯母,我回来了。”
我走向汽车,在向摇下的车窗打招呼的时候,我刻意地向后座张望着。
透过安德伯母透白的金色头发,我并没有看到后座上应该出现的那一抹被黑色衬托的金色。
也对,她方才不是还在道口。
“伯父伯母出来做什么呢?”
“嗨,上车说吧。”说着安德伯父打开了车门的锁,招手示意我上车。我抿着嘴,转身拉开了后门。
葵花的香味。
又是一列快车路过吧。
尽管丝毫的风声都没有。
我便想象,那是一列快车,刮起了葵花田里的一阵馥郁的风,尽管这一阵熟悉的,从车厢内部散发的气味分明不是葵花的香气。
这么多年,她还是这样,一点没变。
坐在后座,我感慨着,一面不住地思索她。
妮娜·兹尤巴·安德。
母亲早就和父亲离婚,据说去了安菲尔德帝国。管她呢,记事起我就没见过她。父亲之后出战巴列维,把我留给安德伯父和伯母照料。妮娜,金发的妮娜,成了我名义上的妹妹。
黑色的清秀衣裙,金色的柔绵长发。她是这东部小镇的一抹金光。就像向日葵一样。向日葵是乌萨克联邦的国花,可是在这远离西部重大都市的东部平原,谁人又有闲心去扮靓这无名之地。
除了这座名为穆塔的小镇。它就像这东部大平原的一缕金光吧。
出战巴列维的父亲在我七岁那年变成了一个小盒子回来了,附送的还有一枚勋章。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我并不熟悉,大概是我没怎么见过他的缘故。七岁起,我就算是安德家正式的孩子了,只有我的姓,还保留着,是雅辛。
“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呢。”伯母小声问道,“就这样突然回来,挺意外呀。”
“就是想回来。”我望着那个向我招手的广告牌消逝。三年前它背后有一个废弃工厂,是镇子上唯一的工厂,现在已经搬走了。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在外边累了,回来,是很正常的事,别怕。”伯父单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扶手箱里抽出一包烟来,递给我,我摆手拒绝。
“还是不抽烟。”说着伯父笑了,把烟盒收起来。烟草的味道没有来得及在鼻腔散开,于是浸润着我的依旧是被我默认为向日葵香味的味道。
“保尔,在外面受委屈了?还是读书有什么困惑?跟伯母讲讲。”
“没事。我每天都在大学里,能受什么委屈呢。”我抿着嘴笑,摇了摇头,后视镜里的栗色头发年轻人也摇摇头。
“妮娜应该在家里吧。让他和妮娜好好会会”伯父小声问道,伯母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望向窗外。
车在路上,路在云下,云在花上。红瓦房,有院墙的,没有院墙的,大都落了灰,显出微微的黑灰色,有一些还裂开了缝。那一栋富富丽堂皇的宅邸,像是博物馆一般,是米高扬家的某个远远远远亲住过的地方,三年前就被保护起来,作为这个小镇的旅游资源。当然,没什么人来过,我也不希望有什么人来就是了。
十几年前,这里没有被封闭起来的时候,这就是妮娜和我,和那群小孩子们的乐园。薰衣草和葵花间或种植,天然的花园,自由的乐土。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月色多么好,令我心爽朗。”
“在这郊外的晚上。”
哼着这首歌,那座老宅的门也不会就此打开了。
我便不再看那座老宅。
老宅往前走不远就是伯父伯母的家。也就是我们的家。
她应该在这里了。
依旧是红色的房顶。没有裂缝,但是已然显得陈旧了。三年足够洗刷掉它光彩夺目的形象。
我亦不知,三年里,妮娜是什么样。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通信,黑色和金色相互衬托,我却无从亲眼目睹。
归乡的人,踏下汽车,扫视着大理石的屋檐。
伯父伯母站在我身后,并没有掏出钥匙的意思。
书包里的那本书突然在我的脑海里刺了一下。又仿佛不是刺在我的脑海里,而是刺在了我的背里,推着我在前进,推着我到门前,推着我的手,去敲打那熟悉的暗红色大门。
漆皮已经裂缝,每一次敲击,都仿佛能够将它重新粉饰一次一般。
“我回来了”我开始在心里不住地默念这句话。无数次地重复过的话语,在阔别了三年之后,变得难以启齿。我压抑已久的愧疚感又一次涌上头来。对啊,我去卢日尼基读书,不是答应了带她进城一起生活吗。然而三年以来,她又哪怕去到那里过一次呢?如今,这最后的一点幻想也破灭掉了。我不愿再回去了。直面她,仿佛成为了一种残忍,一种背叛。
轻盈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踏在地面上。我仿佛能透过门锁看到黑色的蓬松裙子和金色的柔顺头发,还有那千顷葵花一般明亮的面庞。那是被阳光镀上了金的模样,那是被童年濯洗的锃亮的时代,那是琴声浩荡的一段岁月,那是花颜悦色的人。我直着脊背,又不敢摆出太过拘谨的样子,于是又稍稍抬了手,总显得有些轻薄。在我纠结着自己的姿势的时候,大门已经被打开了。
金色的那一瞬从红黑的房门之后露出自己的颜色。清风忽然起了,引导着这一间屋子的颜色,分明都变成了金色。黑色的袖子推开房门,葵花香气扑面而来,像斜风,像细雨,像花,像月,它不会盈漫,也不会停留,它就那样扑面而来,又那样扫过我的身躯而去。
“保尔。”她小声地嘟哝着。
月夜下,我们两人躺在葵花丛中,躺在半山坡上,躺在花园秋千旁,躺在深幽辽阔的梦境里,她才会用这样的声音呼唤我。太阳为自己的不识时务而蒙羞,于是云层很快就漂移到了这一片空域。小镇的葵花不再闪光,我的目光不再停留在那里。
她微微低下脸,粉色的面颊被金色发丝微微遮挡,却显得更加朦胧,于是她抬起右手,手隐在袖子里,黑色的袖子微微掩映着粉色的面庞。她挡住半扇粉唇,轻言细语:“欢迎回来。”
“妮娜。”我也轻声呼唤着。
云层追击着我身后的方向,让阴凉的大地又增添了一抹暗淡,于是真正的金色光火,在这时,才会闪耀更加灿烂的光茫。
“我回来了。”我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隔着袖子的触感有些朦胧。她抿抿嘴,低着头,撅起嘴唇,笑了。
我回来了。妮娜还是妮娜,家还是家,三年,依旧是那三年。所以,归乡的人,也理所当然是归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