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穿着黑色的裙子。妮娜一直穿着黑色的裙子。
妮娜不喜欢花花绿绿的颜色。我到伯父伯母家的时候刚刚六岁,也就是我父亲去世前一年。妮娜那时候两岁。她从那时起就对五颜六色的衣服表示抗拒,用哭声,用喊闹抗拒。黑色是妮娜唯一接受的颜色。她喜欢把自己封闭在摇篮里,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是一片漆黑。妮娜之前经常问我:“保尔,世界上为什么没有黑色的花。”
我就会说:“因为没有光合色素就没有光合作用,植物会死掉。”
妮娜就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过一段时间又会问我一样的问题。
妮娜走在千顷葵花里,那金色的葵花和黑色的花序就像穿着黑色裙子的金发妮娜一样,迎着太阳在探寻。一列快车通过,撩动妮娜的金发,于是阳光就透过妮娜的金发闪耀在向日葵上。列车拖着长长的风,葵花左右摇摆,我们仿佛身处缓慢流淌的海浪之中。风在摇葵花的叶子,葵花也在跳风的舞蹈,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三年的暑假你都没有回来。”收拾好自己的房间,妮娜走了进来。
“伯父伯母呢?”
“他们刚刚接到电话,去开会了。”
“这才刚回家就又出去忙了啊。”我轻轻用手捋平床单,没有看她。
“嗯。镇子上很多事情都依靠他们。三年也没有下一接班人。”妮娜说着,轻轻向前走去,坐在了我的椅子上,“卢日尼基好玩吗?”
“要是好玩,我为什么大学没读完就跑回来了呢。”
“诶?”她惊得要站起来,终究还是坐在椅子上,“我以为你只是暑假回来看看。”
“不想去了。”七月的天气,北方大陆渐渐热了起来。额头上的汗珠滴到了洁白的床单上,我想用手去掩饰,金色的阳光却突破云层,将它蒸发。
“不开心吗。”她低着头,声音也低沉了下去,“也是,在那里,没有朋友,怎么会开心呢。”
“你现在怎么样呢?”我依旧不转身。床单已经被我捋到像镜子一样,甚至能够透出阳光的金色,可我依然不想停下手上的动作,“暑假过完上十一年级?”
“差不多。”她浅浅说道,“本来也想去卢日尼基的。”
“文法大学吗?”我俯身,双手按在床上。
“差不多,其实更中意卢日尼基大学。”我似乎能感觉到她在摇头,可我依然不愿意回头望。太阳在渐渐的偏移,阳光开始直射着我的窗户,反射在我镜子一般的床上。
“保尔,你为什么要回来。”她有些沮丧地低着头,忽而伸手,轻轻拉在我的背后,扯了扯我的衣服。
“卢日尼基,不太······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直起身子,依旧不愿转头。
“保尔。”这次,妮娜扯到了我的袖子。她稍稍用了点力,想要我转过身来。我却木讷着,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她的容颜。
“我还想去卢日尼基找你呢。”她用力拽着我的衣服,又向后扯了扯,我依旧纹丝不动,于是她便把额头贴在了我的后背上。我一震,连忙转身,她便把双手搭在我的胸口,抬起头看着我:“我还想去那里找你。”
金色的头发下是白皙的面庞,白色的面庞上刻着碧蓝的眼睛。像深潭,像湖面,像春天的林中水塘,她的眼睛会流动,流动掩盖了眼角的红色。
“但是卢日尼基······没有这里好。”我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抚摸她的肩膀。和三年前比起来,稍显僵硬,“我也不想再去了。”
“卢日尼基有你。”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是她的睫毛。她的头低了下去,不再执着于看我的脸,但依旧扑在我的胸口,我索性抱住了她。她先是一震,然后也接受了。
“我回来了呀,这里不是也有我了?”我轻轻抚摸她的背,她摇摇头,安心的样子。
“这里。”她把脸贴了上来,“不好。”说着她在我下颌蹭了蹭,葵花的香味沁满了我的衣袖,“有你只是让这里变好了一点点。”
她金色的发丝安心地靠在我的下巴上,清淡的香味不时袭来,剔透的金丝也更加让人心情舒畅。回来真好,有家,有她。
“对不起啦,三年都没有回来。”我小声在她耳边说,“那我就一直在你身边,让这里重新好起来吧。”
“这里不好,不是因为你。”
“好啦,我回来啦。”
“我是认真的。”她虽然依然把脸贴在我的身上,可声音却提高了许多,“这里不好。”
良久,随着日光的下坠,我都没说一句话。我缓缓曲腿,想要坐下,可她却牢牢靠在我的身上,不想让我动一般。我不忍推开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又直起腿,轻轻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坐下好吗?”
“嗯。”她浅浅吐出一个字。
房里只有书桌前有一把椅子,我便拉着她坐在床上。她缓缓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将手隐在袖子里,似乎成了新的习惯性动作。我们都坐着,都在日光的沐浴之下坐着了。金色的向日葵,泥土芬芳的公路,安稳的生活,是我对这里的全部印象。三年前我离开之后,妮娜也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科研班。我迫切的想知道妮娜对这里不满意的地方,可她却不再说话。
尽管,我也没有给她开口的契机。
“科研班没有想得那么好吗?”
“嗯。”她浅浅点头,微微转脸,把半张脸都埋在我的肩膀上。
“文法大学也没有想得那么好。”我也微微低头,凑得离她的脸更近,“可能所有地方都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吧,尝试着接受吧。”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她平淡地说着。没有责怪的意思,我知道,可是她却只是把头低的更下。方才企盼我能注视着她的人,现在却想要逃离我的视线一般了。
只是,她说的话,也委实让我难以再注视着她回答。
对啊,我是把家里当成了退路。三年里我也对卢日尼基充满了不满,所以我选择了回来。或许科研班确实有着多少我无从得知的黑暗与挣扎?然而,她已经退无可退。更何况,她也没有能力在这个年纪就离开家乡。她的内心状况,或许比我还要糟糕吧。所以她才会想要离开,想要去卢日尼基。可是我回来了,她即使去到卢日尼基,也不再拥有家。是因为这些才会让她说出这样的话吧。
因而,我更加无言以对。
相比起来,我才是更懦弱的那个。
太阳渐渐西斜,我们就这样一直坐在房间里。向日葵的香气稍作停留后,从窗缝中溜走,始终没能占据这间屋子。它们都要追着阳光而去,那里才有广阔天地,才不会被狭小的空间压抑,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想出去转转吗?”我低声,凑到她耳边,“伯父伯母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要准备晚饭吗?”
“他们可能不回来。”妮娜的声音仿佛被糊住了一般,朦胧的样子,于是她从我的肩膀上微微抬起了脸,“晚饭在厨房,牛肉汤和面包,热一下就能吃。”说着她的脸上泛起了红色,“我还是不会做饭。”
“没事,有我。”说着我站起身,她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站起来,连忙又凑近到我的身边,一刻也不肯远离,“牵手。”
“嗯。”我便抬手握住她的黑色袖子包裹的小手。衣袖的包裹让触觉朦胧起来,透过麻布的触感带着微温,温润而绵柔。
红色房子被金红色的霞光照耀,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红色的亮漆,重新显出了当年光彩熠熠的样子。向日葵齐刷刷地转头,面对着我们微笑。在我归来之时,它们还在迎接着归途的列车,但是现在,它们显然更在意太阳的自由。归乡的人,若不是为了躲避压抑,舒缓心情,又怎会归乡呢。向日葵,大概是为了迎接压抑的人才存在的吧。
纤细的隔着袖子的小手在我的包裹下变得更加温润了。我想要直接握住她的手,但她不肯将手伸出袖子,天色渐凉。绿色的越野车缓慢地向西边开去,那是火车站的方向,是顺着千顷葵花的方向。干燥的泥土路面没有灰尘扬起,它们不忍污染这金色的向日葵。忽而,左侧的山体发出了隆隆的响声,不远处的隧道口闪起了光芒。响声越来越大,向日葵却一动不动,仿佛热闹和他们全然无关一般。隧道口的光芒爆发的那一刻,列车冲出了山洞,沿着笔直地铁轨向前而去,带起一路风华。眼前的向日葵纹丝不动,可那远端的向日葵却随风舞蹈了起来。向前看去,是青春的舞动;在我身侧,是雍容的沉着,在我身后,却是未知的寂怯。它们都是金色的葵花,可它们又不是一样的金色葵花。它们沃野千里,完满地笼罩着这一片土地,可它们也千姿百态,企盼着未来也害怕着未来。
列车的尾灯出现在了视线里。它飞速而去,不会在穆塔车站做丝毫的停留。晚霞露出红色的面容,于是金色的阳光不在了,金色的向日葵随着金色的头发成了这地面上唯一的金色。
“353A,符拉迪沃斯托克到卢日尼基。”身边的那一缕金色缓缓地开口了。
“什么?”我有些不解。快速在脑内思索,我似乎只会在火车站或是火车票上见到这些字符。
“那趟火车。”说着她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去,步伐显得随意,黑色的裙子都被她的步伐带着摇晃起来,“你还记得那个道口吗?”
“记得啊。今天中午你在那里?”
“我每天都在那里。”
“每天?”我停下脚步,但她没停下,也没有打算停下,我只有被继续拉着向前走,“每天都去吗?”
“平时就是下课后回家会路过。假期,每天中午都去。”
“去做什么?”微风撩起向日葵的颜色,扰动金发的美好的光泽。
“我背下每一列火车的特征,就能找到去找你的方法。”她说着,步伐变得更快了。
金色的向日葵,在晚霞中摇晃。它们不会被染成红色,因为它们就算害怕未来,也会向着未来去探寻,去争取,何况,它们也没有任何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