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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雨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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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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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浩荡,向阳的千顷葵花》连载

第三章 浓烟

推开妮娜的房门,向日葵的清香扑鼻而来。

似乎只有在这里才可以保存住她身上的气味。

我坐在她的的书桌前,扫视着她桌面上散碎的书本。课外书整整齐齐地躺在书柜里,有一些还被蒙上了书皮。那一本《挪威的森林》是我之前在征文比赛中获奖得到的,看完之后送给了她,她到现在还保存的如新的一样。不过书桌上的课本似乎就没有那样好的命运了。或许是使用的比较频繁的原因,又几本都已经被撕掉了封皮,是重新黏上去的。一张一张的试卷上出现不规则的划痕,还有黑色的印子——她用蓝色的钢笔。

厨房里瓶瓶罐罐的声音传来。我一惊,连忙往厨房赶去。

“妮娜?”冲进厨房,妮娜正在地上收拾着什么,见我,连忙把起身,把手背在了背后。

我便凑近她。意料之中的,她会随着我的步伐后退,很快就退到了灶炉的边缘,于是我抢上一步,从她背后抽出她的手。伸出袖子的手,划破了一道明亮的口,血已经沾在了灶炉上,正在往地面上流。

“伤得不重。”她急切地抽回自己的手。

“我说你回来之后跑哪里去了。”我摇摇头。伤的不重是真的,她想要为我做饭却不会也是真的。

“我给你包扎一下吧。”说着我转身准备去找纱布。她先是低着头微微哼了一声,然后突然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后冲出来,大声嚷嚷着:

“我自己去。”说着她急匆匆地冲出厨房,耐不得我伸手也拦不住她。她冲着楼梯的方向去,登上楼梯,楼梯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仿佛被暴雨击打的屋顶一般。我愣在厨房,望着灶炉旁边的罐子,是伯父伯母留下的牛肉汤。显然还没热上。

我打开水龙头接一盆清水,然后转身上楼,无心顾及那溅出来在地面上的水。家里的药不是放在客厅茶几下面了吗。她着急地去自己的房间做什么。

顺着葵花的香气找去,她的房门大开着。微弱的灯光从书桌处发出,我便顺手打开了日光灯。她一惊,抬起头来,身前的抽屉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堆蹂躏成团的纸被她攥在正在渗血的手里,正准备把它塞进箱子。见我,她只有再一次把手藏在了身后。她的脸上渗出汗水,眼睛瞪得大大的,金色的刘海之下掩盖不了的是已经稍稍凸起的青筋。

我渐渐靠近她。她低着头,不言不语。我每靠近一步,她的头就往下低一些,一直到不能再弯曲为止。窗帘紧紧地拉上,房屋里被灯光充满,却还是显得阴暗。她的呼吸微微地吹动她的金色头发,黑色的家居服明润的像是草坪一般。透过近乎透明的金发,她的额头很明显的红了起来。然而在这红色之间我却捕捉到了一丝划痕,沙丘之中的裂缝一般。无心关注这些,我抓住她的胳膊,拉出她的右手。脱离了袖子的包裹,粗糙的触感仿佛是年迈的劳工一般,我很惊讶三年之间她的手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怔怔的我,明白了下午她为何不愿把手伸出袖子。

“先清洗一下再包扎。”我轻声说着,依然拉着她的手。无心关注沟壑一般的触感,我转身准备下楼,然而她仍旧不肯放开自己握紧的拳头,手心间藏着宝物一般,我这才想起她紧紧攥着的那个经历过几多蹂躏的纸团。她依旧沉沉低着头,那一团纸已经被血侵染了,但她依旧没有松开的意思,不顾血流不止。她的眼睛躲在刘海的下面,冷却了下来,却像是一座火山一般,随时都像要爆发一样。我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小声说道:“先清洗一下吧。”

她不再大口出气,臂膀的力量也放松了下去,让那手上的伤疤和渗血的伤口不再那样狰狞。但她的眼睛依然被掩埋在长发之下,仿佛千顷葵花中的那一滴露珠。

“你不是问我,科研班是不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吗?”她低声说着,颤抖的声音带动颤抖的金色头发。

心头的刺痛涌上,像是削笔刀在像削铅笔一样刺痛我的心脏。

“你看看这个。”她低着头,微微抬起朦胧的眼睛,一并举到我的面前的除了带着疤痕的手,还有那团几近染红的纸团。

“我一会再看,好吗,我们先把手上的伤口处理好。”我竭力克制自己的畏惧,有些焦急地拉起她受伤的手,她却忽而极力摆开了,抬起头,无视那金色的头发像流苏一般的甩动,闪耀着泪水的朦胧的蓝色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脸上,嵌进肉里,仿佛我的脸也开始流血了,撕裂了:

“你不想看的话,为什么要上来!”

无力的怒吼,像是冻结的湖面上忽而吹来的一阵弱风。那弱风好似在一片荒诞中微不足道,可不一会,钻入领口袖口的寒凉就扩散开来,弥漫了,渗透了,充满了,让原本应该稍稍隔绝了外界寒冷的空间被无孔不入的寒凉洗涤得透彻,灌溉得彻底,毁灭得极尽。

随后,那一阵微风便散去,仿佛再找不到了一般,被这冰湖面上的裂缝吸收,被冰冷的空气融合。她,也就再一次低下了头,气喘吁吁,脖颈还在微微缩动。凌乱的长发无精打采地搭在额头上,搭在黑色的衣衫上,搭在消沉的肩膀上。

“我不是不想看。”我嘀咕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消失了。

“我只是觉得应该先把伤口包扎起来。”

“包扎不起来了。”她嘀咕着,声音细微到听不见一般。

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床上,又到楼下端上那一盆清水。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就像电影一样开始在我的脑海里回放了。回到她的房间,她把纸团平铺在了床沿,身边多了一个药盒,就是我离家之前放在客厅的那个药盒。金色的长发微微晃动,向日葵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风,月光也躲在云层里,没有谁会在意这里。

“药盒在我房里。”她依旧是低声说着,甚至顺手把用了半瓶碘酒递了过来。

轻触她渐渐停止渗血的右手,触目惊心的疤痕一道又一道在手臂上展开。手背上的疤痕,像海面上的波浪一样,深浅不一,粗糙泛滥。

“你看过这个了吧。”她依然坚持,用眼神指指右侧床上平铺的,带着像伤疤一样的折痕的沾血的纸片,“我让你到我房里等我,我想你肯定会看我的书桌。”

“对不起。”我小声应答着,轻轻用棉签擦洗她无法与记忆中相吻合的手。

“那你看了吗。”

“没。”我摇摇头,话毕却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我上来没一会就听到你在下面有动静。”

“这样啊。”她小声说着,忽然浅浅地笑了。我用纱布包扎好并不深的伤口,她便像小兔子一样从床上跳起来,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顺手拎起来药箱,用袖子包住自己的手,冲我晃晃脑袋,“那你做晚饭吧。”

油烟机抽出滚滚的烟火,白色的蒸汽代替了黑色的浓烟。妮娜坐在餐桌上摇晃着双腿,心不在焉地听电视里的广告。

牛肉汤翻滚起来,像是巨大的熔炉。就和文法大学里的那个空洞的水塘一样。

站在水塘边上,我不住地往它的中央望去。那湖水是浑浊的,幽暗的绿色,仿佛被树林照耀着的林中水源一般,虽然这塘的四周都是草坪和石子路。

夕阳掠过了湖面,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着湖面在飞。一扫而过的是它锐利的目光,染红街道的是它不屈的魂。

我把文社的开除文件包裹在了砖块的外面,扬手,将废纸包围的砖块扔进了湖里。砖块就像在空中忽然失去动力和机翼的飞机一样,铁榔头一般地坠入了水塘。或许秋天它就会露出自己的头角,但秋天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扔掉砖块,我打开手机,一一删除着文社成员的联系方式。删着删着,我发现我的通讯录空掉了四分之一。原来我是这样在乎这件事情。

路过书店,一向井井有条的门店变得杂乱起来。一箱一箱的书本被颜面尽失地丢弃掉,“唯贤”两个大字显露的分外刺眼。这一批尚未摆上货架的书将要被作为垃圾回收,因为它们的作者已经被所在的组织开除了。唯贤文社花了大价钱买下所有的书,也不愿让这个卑劣小人的作品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点了一根烟,想要借助缭绕的形象避开污秽的语言,却发现烟草已经失去了味道。

卡车的轰鸣声在清净的学堂旁侧响起,惊起唯贤湖畔的几只野鹅。它们被作为学校的吉祥物饲养,早就飞不起来了,于是索性就懒洋洋的继续在水塘边散步。嘈杂的柴油机在书店的门前渐渐安静了下来,粗鄙的话语开始取代轰鸣声的位置。纸箱子被一件一件甩上卡车,铁板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我微微转过头,不敢回头望,又不住回头望。终究,我回头望去,夕阳从卡车与门店的间隙之间投到我的眼睛里,刺痛我,驱离我,排挤我。

卡车司机飞身上车,大声向下喊着:“我走了,去莫诺索夫斯克,十点左右回来。”

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确信那不是卡车司机的呼喝声的回音。

“你要去莫诺索夫斯克。”

“你要夺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公交车的喇叭声响起,气闸扎扎的声音像是催客的风笛。

公交车绕过校园南侧的那一瞬,明明已经凋谢多时的千顷葵花,仿佛一瞬间从记忆里重获新生了一般,在夕阳下闪耀着。三年来它们并没有太多在阴翳而乌黑的天空之下闪耀的机会,所以每当阳光露脸,它们都不遗余力,浩荡绽放。道路婉转,它们不再在我的视野里占有位置,枯枝败叶,留在了身后。

滚滚的浓烟渐渐掩埋了所剩无几的夕阳。和垃圾一同焚烧的,是风尘仆仆地从公交车上赶下的,一位以为自己是作家的大学生的被世界摒弃的作品。他正不顾一切地向那滚滚浓烟冲去,污秽横流侵蚀向他光洁衣装,却始终没能将他染上一丝一点恶臭的颜色。浓烟下他的栗色头发不再清晰,浓烟里他恍惚了形容与颜色,浓烟上漂浮着他嘲讽的文字。

污秽融化了,开始尝试去掩埋那填埋巨大的熔炉一般的大洞里的白纸黑字,企图这样抹杀它们的存在。世界尽头一般的大洞,翻滚着,旋绕着,滚滚黑烟蒸腾,压抑这座城市的天空。

那残损的半角被他像珍珠宝饰一般抱在怀里。他的头发散发出焦糊的气味,他的面貌被炭黑涂抹,他的步伐却前所未有的轻快。他点了一根烟,发现这烟草的味道虚幻,远没有面前的浓烟真实而可笑。抽烟,不就是为了一瞬间的可笑吗?于是他把烟盒一并扔到了火堆里,和那些已经失去自己形状的文字共同化作漫天的阴霾。他回到学校,径直向教务处走去了。而后,白色的板鞋,清爽的破洞牛仔裤,红蓝相间的衬衣,拖着一只行李箱,向着火车站去了。他的寝室桌面上躺着他的期末成绩单,几乎所有科目都是优秀。教务主任再三劝告,心理老师轮番上阵,但他去意已决,满头大汗的教务主任开出了半年的休学批准。

我坐在火车上,背对着仅剩下一丝微光的夕阳,逃离这座城市。

文社是我大学生活除了学业之外的全部。是我在文法大学生活的全部寄托。预科参加作文竞赛屡屡获奖,我将那本《挪威的森林》寄给妮娜。被文社社长相中,提前参与《唯贤》杂志编写。已经退位的老社长并不满意于这种未入社先撰稿的行为,然而我的文字很快就得到了社内的共同赏识。渐渐地,我拥有了更大的篇幅,更大的版面,尽管我并不是正式的社员。不过这一切不都是社长安排的吗。我和社长性情相合,就着一瓶格瓦斯,点着两根香烟,唯贤湖仿佛真的从水塘变成了湖一般。我们就对着那绿油油的不干净的塘水辱骂这座压抑的城市,辱骂这所学校僵硬的行政,辱骂欺下瞒上的学生组织,又歌颂热情的老师,歌颂友好的同学。夜色之下,没人看的见浓烟滚滚的阴霾城市,一切的美好与一切的荒诞在夜色之下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那时哪里会知道自己污言秽语的即兴作诗会被躲在小树林之后的“匿名同学”录了音,又在学生大会上公开播放了呢。

社长憋得满脸通红,却不能承认自己唯贤选优的偏爱,也不敢贸然承认曾经与我共同在湖畔的“吟赏烟霞”。而坐在后排的老成员区,那一张对我未曾表现出任何善意的脸笑的分外开心。

“预科新生就有有预科新生的样子,踏踏实实作学问,学团活动有的是机会参加。”那一张被投影仪的背光侧涂成黑色的脸掩饰着自己的表情,仿佛滚滚浓烟一般笼罩着偌大却狭窄的教室。

结果,自然是我被禁止再与唯贤文社共事。一年后,老社长离开学校成为一名自由作家,社长念我旧恩,顺理成章带我进入文社。可你说被砍成两片的一朵向日葵还能焕发出原来那追逐着日光的风采吗。

阴翳了一年的阳光久违地稍稍露出自己的脸,映照在校园南侧的那千顷葵田之上。我踏步,我缓行,我却不愿歌颂这暗淡的向日葵。压抑的天空将文字焚烧,将海报撕碎,作为垃圾,焚烧出滚滚浓烟。

“我们和校办申请过张贴横幅啊。”

“哦?我们没有收到申请文件。”趾高气扬的学生会委员一把推开我,继续恣意撕扯着身后我方才张贴的文社海报。

面临毕业,渐渐退位于二线的社长,埋首于自己的作业,任由新的代理社长对我的无能与懦弱劈头盖脸。

埋首于学业与创作,我渐渐没有了伤春悲秋的时间。责难,非议,我想试着去不在乎。学生会每次路过那一面公告栏,校园南方的葵花田便会凋落一丛金色。代理社长每次趾高气扬地批判,唯贤湖就会多一丝浑浊。我埋头,我写作。我的笔头仿佛泉涌一般地往外迸发着文字,我的思想像天马行空一般地跳跃着。老社长欣慰地抚摸着三年来我最为优秀的杰作。他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帮我联系出版社,他满怀欣喜地将向日葵花叶夹在样书里。短篇小说集的名字叫《唯贤》,我终于可以称呼自己为一名作家。

老社长毕业了,他到一所中学任职。他走的那天,最后一片向日葵的花叶被风吹走,第一批《唯贤》被运入书店。那仿佛被浓烟掩盖的阴郁的脸,代表着唯贤的新社长,没好气地与书店交涉着。他自以为清高,讨厌政治,讨厌旧制,讨厌老社长,自然而然的,讨厌老社长身边的人。

他也讨厌唯贤湖和向日葵。

我不再有时间去唯贤湖,社长也不再陪我一起去。我不再去南侧的葵花田,那里渐渐被学校遗忘。那年冬天过后,再没有一颗新芽冒出,取而代之的是克里米亚的战火。

我的生活在继续,我的文字在继续。我将我的愤怒,我的压抑,我的不满,我的热情,我对国家未来的思索,淋漓尽致地写作一篇社论,穿过那一片已经枯萎的向日葵,投递到卢日尼基晚报的社论板块。浓烟滚滚的城市闪过一丝太阳的金光,而后便是更加没完没了的阴霾。灰暗的天空像报复一般地掩盖着太阳的光辉,哪怕它无法脱离太阳而存在。

第二天,老师,干部,同侪,都对着报纸目瞪口呆了,当然,也包括文社。

“我们不需要一个政治笔杆子。唯贤需要的,是纯粹的文学。”

一纸公文带着飘逸的签名,我就这样被从唯贤驱逐。

浓烟滚滚,我的作品印着唯贤的名字,化作漫天的浓烟,再也不见。

恍而,向日葵的花叶从书的夹角之中露了出来。

它逃离了浓烟,逃离了污秽。

它不属于这里。

归乡的火车上,我拿出老社长给我的样书。我将被做成叶脉书签的向日葵的花叶取出,夹在了那一本已经被烧焦了边角的成品书的里面。

它的封皮已经被烧毁,因此我看不见唯贤两个大字。

我能看见的,只有我的名字,和那向日葵的颜色。那日的浓烟,在眼前展开,又就此消散。我不属于那里,它也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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