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安静地吃着晚饭。
简朴粗糙的晚饭最能反应出厨师的精湛手艺和食客的优雅情态。
“保尔。”妮娜忽然抬头,于是我们四目对视,她发现了我一直在注视着她吃饭,显得有些难为情,“你也吃啊。”
“想看看你。”
我和妮娜说到头来是血亲,堂兄妹的关系,尽管我们表现出来的关系早已超越了这一步。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一般,就像向日葵会自然而然地追随太阳移动的方向,寒风会自然而然在秋天吹起,我会自然而然牵起妮娜的手。
我们早已相互确认,却又从来没有确认。
“你吃饭嘛。”妮娜说着又低下了头,微微挑起她的蓝色眼睛,浅浅扫过我地脸颊,仿佛在说:“不管你了。”
金色的发丝温柔地躺在她的肩膀上,她用纱布包裹着的手灵巧地挥动餐具,就好像没有受过伤一样。纱布之下隐隐约约可现的却依然是一道又一道,像海浪一般的伤痕。
妮娜平铺在床上的那一张纸再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会是什么呢。明明她一直想让我看的。吃过晚饭再说吧。她现在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优雅地用面包蘸取着碗里的牛肉汤,依旧不紧不慢地吃着。
饭毕,妮娜趴在沙发上,抱着枕头看电视。如果放在三年前,和我发生冲突之后,她大概率会躲在房间里锁上门哭。尽管今天所发生的事情算不上冲突,我却由衷感受到妮娜不太一样。她的手,她的额头,她的脾气。妮娜是一样的,还是黑色的衣衫,金色的头发,向日葵的芬芳,可妮娜又不一样,不再是单纯的我的妹妹,不会茫然地问出我答不上来的问题,不会焦急的想要隐藏什么东西。
我瞥过妮娜眼前的电视节目,小心翼翼地转身上楼。
带血的文字就那样躺在书桌上,窗户依旧紧闭,除了暖黄色的灯光之外这里没有别的颜色。我不知道窗外有没有星星,我想是没有的,阴翳的文字不需要漫天的颜色来衬托。
是一封信。是妮娜的笔触,但是用手摸起来却没有丝毫的凹痕。是复印件。显然是妮娜写给“尤米亚老师”的信被谁复印了。
妮娜与一个名叫伊莲娜的女生大概有矛盾。我不相信妮娜会是挑起矛盾的那个人。继续往下看,这些矛盾两年前就埋下了祸根了。
“我在办公室意外的看见了考试的成绩,回来之后有人问起,我就把我知道的说了。我想老师迟早都要公布,我私下说说也无妨,但是这件事情貌似招惹到了伊莲娜,她认为我是在刻意接近老师,以换取老师的青睐。”
“伊莲娜自己也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我想她没有必要为这些事情担忧。尤其是马上十一年级,再去浪费时间顾虑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是非常不明智的。”
“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不少,比如班级运动会我比较好胜而她只想玩玩,我鼓动大家一起参与,一起争胜。可能我呼喊口号的声音比较大吧,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做错了没有,但是确实又招惹到了伊莲娜,她认为我在独裁。”
“我不想招惹任何人,我尽力避开伊莲娜,可我们共有的朋友圈却无法被拆散。毕竟一个班就这么大。我低头做我自己的事,老师应该也能发现我在公务以外来办公室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朋友,也在这期间,越来越少。”
“我后来和帕维尔德一起去学生会开会,不知道被谁胡编乱造出新闻,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帕维尔德和伊莲娜情投意合。于是怒火中烧的伊莲娜开始她集腋成裘的报复,连续两周在校园外找人围堵我。我很好奇帕维尔德到底有没有和她解释过,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原因。我现在很害怕,我害怕那些拿着棍棒的人真的动手之类的。我不知道老师能不能帮我一些忙,如果可以就太感谢了。”
这之后,是层层血迹,仿佛是这纸张被戳穿而流出的血液一般。
“我不知道伊莲娜是怎么想的。”身后一股暖流扑来,软软的平摊在我的背上。葵花的香气包裹着我,红蓝色的衬衣仿佛被融化了一般,也变得柔软。
“这封信是复印的?”我小声地说着,把信放在了书桌上,不想让她再看见上面的血迹。
“我是夹在作业里给尤米亚老师看的。”妮娜伸手抱住我,她纤细的缠着纱布的像是海浪一样伤痕累累的手抱在我的胸前,“谁知道是怎么被那个贱人拿了去又复印了二十多份。”
“尤米亚老师不可能制造不愉快吧。”
“伊莲娜自己是组织委员。高年级的班委基本都没什么实际作用,但是好歹在办公室混个熟脸,你说她进办公室到尤米亚老师的桌子上看到一封信然后把它拿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吗。”
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尤米亚老师刚刚摊开妮娜的作业本却因故离开办公室,那一封白纸黑字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伊莲娜拿走的场景。
“所幸就只有一年不到嘛。伯父伯母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但是他们忙。”妮娜轻轻在我的身后蹭着,金色柔软发丝在我的衬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最多也就是言语上给我一点支持吧。”
“我不相信伯父伯母没有提出过去学校找老师。”我小声说着,微微转过头。她把额头埋在我的肩膀之间,金丝微微地晃动,是在发抖。
“嗯。但是我拒绝了。我想那样只会引发更大的报复。”
我先是一怔,然后却可以理解妮娜的想法了。
我以为她不应当在威胁之中单打独斗。可是被文社禁止活动的那一年,何尝不是我单打独斗的一年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而且终究老师也没有提供什么有效的帮助。”
“很累吧。”我小声嘀咕,不知如何面对她的选择。
“可是没有办法。”妮娜把我抱的更紧,像是不愿放开洋娃娃的孩子。
“坐下来说吧。”我依旧低声,妮娜顿点了点头,发丝在我的背后微微扰动,而后她微微侧过身子,坐在床上,又拉着我的袖子,要我坐下。
她葵花香味的吐息在我的身侧盈润。我低头,她金色的刘海之后掩盖着的伤痕再一次漏了出来,仿佛千顷葵花之中忽而被砍倒的一片,刺激着视野,让人不住想要去将那一片折损抚平。
“这些?”我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她自然而然地放软了身子,扬起眼睑偷偷关注我的表情。我除了心疼还能有什么表情呢。金色的发丝依旧柔软,可被划伤的额头却不可逆转的失去了原来的模样。
“这些信件传开之后她的制裁变本加厉。”妮娜低着头,却不住地抬起眼睛看我,“想要我死。”
“这些都是被她叫的人打的。”她抬起自己的胳膊,将习惯性的隐在袖子里面的手伸出来,依旧低着头而抬着眼望着我,“那件事情之后两个星期都被打了。书包被人倒出来,没有一本书是完整的,啊,除了你的《挪威的森林》。”
“报警呢?”
“学校担心影响自己的声誉。”她沉下了头,也沉下了眼神,我轻轻拉过她习惯性地往袖子里面隐去的手。
“伊莲娜有很大的概率会考上一所好学校。学校查清楚了这件事情,却还是把警察拦在了外面。再者,上级领导根本就不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说这里不好了吗。”她说着,一把靠在我的肩膀上。像是卸下了自己沉重的负担一般,她将自己需要肩负的压力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毕竟,也只有这样才能给她提供短暂的休息时间吧。暑假过去一半,再过十几天,她岂不是又要面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毒打或是羞辱以及绝望?
我忽然很想要抽一根烟。但它们已经被作为可笑的嘲讽留在了卢日尼基。
“可是卢日尼基也不好啊。”话说到这里,我却渐渐没有了底气。卢日尼基诚然不好,灰霾与阴翳泯灭了向日葵最后的光彩,可是卢日尼基,没有毒打,没有包裹在身上却无法脱去的威胁,不需要把自己藏在黑色的花托里,而且,有人能借给她肩膀。
“不管怎么说,这里现在有我了。”
“如果你还在卢日尼基,我剩下的不到一年,也就有了个追逐的目标。”她轻轻地在我的肩膀上蹭着,流露出软软的触感,“如果再过一年就可以一直和你一起生活,我总可以撑下去。”
如果萦绕在头顶的不再是毒打而是变成了威胁,好歹身体不用再被摧残,那压抑的灰霾,那刺痛的挫败,那消失的希望,同样是能让人失去斗志失去信心失去力量的存在。姑且,我还能从卢日尼基逃回穆塔,但是她,能去哪里。
抱歉,我到这个时候,才理解了她对我辞校归家的不满。
妮娜的眼睛里面像是有星星一样。碧蓝的眼睛湿润,想要躲避我的视线却又不住偷偷抬头看我。眼神充满期待,像是期待春天的小鹿,向往春天,又没见过春天,所以有些害怕。于是她又低下头,依旧蹭着我的胳膊。
“所以暑假过完了你会回去的对吧?”轻轻地蹭在我的肩膀上的金色葵花缓缓地道出细碎的言语。
“我递交的是半年的休学。”
“那,你给他们写封信。”仿佛葵花一般轻轻抚摸着我的肩膀的声音,海浪一般地流过,就好似她手上海浪一般的伤痕。
她并不是在请求我,而是在要求我。她很少对我提出饰品或是点心之外的要求,向日葵也不会无端要求更多的阳光或是肥沃,即使被砍倒,也随遇而安。但是向日葵终究要追着阳光跑,如果失去了阳光,向日葵便失去了生的希望。它们无法再日出之时确定自己应当追随的方位,它们自然就无法确定自己前进的方向。阴翳之下的千顷葵花,悉数在文法大学的南侧香消玉殒,这样的悲剧,还需要重演吗?
对啊。我不希望它重演,不要。
唯贤湖的水仿佛被地底吸引着一般,向下流去,堕落着。那两只肥胖的鹅开始惊呼,却终究再没有人回应它们,因为已经没有唯贤湖了。
“给他们写封信,好吗。”妮娜轻轻捶打我的肩膀,她的声音绵软着,我的肩膀却放松不下来。
“嗯。”我小声回应,不知她有没有听到。
“我不知道帕维尔德为什么都没有和伊莲娜解释。”妮娜忽然躺下,用隔着袖子的手轻轻扯着我背上的衣服。
“既然是情侣,帕维尔德肯定不会明面驳斥伊莲娜的意思。”
“可是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泄愤,她的拳头敲打在床上,另一只手依旧拉着我的背后,用力地扯了扯。
“我知道,毕竟你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帕维尔德这个人。”
“对啊。因为我有保尔。”
她的言语有了回音,在只有两人的房间里回荡。窗户和窗帘都紧闭,那星光那花香那喧闹都穿透不了水泥塑造的墙。于是她的声音,她的话语,开始回荡,回荡在房间里,吹动房门的锁;回荡在吊灯上,撩起灯芯的烛。
风声仿佛在敲打着墙,红色的砖瓦在风声之下透出微微的颤抖,但依然挺立,不会破碎。于是风声被隔绝,只有妮娜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在我的耳畔回响,旋绕,想要钻进我的心,想要打进我的墙。
“对吧。”啜泣的音调。我不住低头望向她,她却一把抬起手,用双手迅速地套住我的脖子,极力想要把我拉到她面前。她眯着眼睛,泪光却不住地从眼角流露出来,映射着昏黄的吊灯,带血的文字,破碎的墙壁。
墙壁是什么时候破裂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渐渐无法抗击她竭尽全力的拉扯,胸腔正在一寸一寸地接近她的身体。
“对吧!”她啜泣的声音近乎崩溃,嘶吼着的是无法挽回的决堤。高筑的墙已经破裂,洪水涌出激烈的湍流,湍流嘶吼着想要触及遥远的都市,哪怕下一秒就被淹没,它终究曾经到达过那座城市,曾经被那座城市拥有。
“保尔······”无法克制的哭泣染湿了枕头,随后,枕头被换掉,压在她混乱的金色发丝之下的是我的衬衣。她从袖子里伸出千疮百孔的手,一点一点地,像是爬行一般,抚摸着衬衣的扣子,找到我的胸膛。我抬手握住她扣在我胸口的手,她也紧紧地扣住我的十指。哭泣的声音在胸口侵染,肆意的泪水透过衣衫盈满了我的身躯,颤抖的手指扣的越来越紧,仿佛要与我融为一体一般,也让我保持清醒。
“妮娜。”我抬起被妮娜压在身下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妮娜。妮娜的背部微微抽动,却在我的抚摸下渐渐平稳下来。妮娜不再说话,只是抽泣。她的泪水渐渐地收敛,她的呼吸渐渐平缓,她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于是,妮娜不再做声,胸口微微的起伏带动面颊上的吐息。金色的发丝杂乱地铺在勃颈上,铺在背上,安安静静。她紧紧扣着我的手也松开了。
她是睡着了吧。我微微抬起身子,却无法脱离她的拥抱。仿佛我被钉在了妮娜的床上一般,就好像被钉在地面的,唯贤湖畔的大鹅。
大鹅张扬地冲着我怒吼,它脏兮兮的喙向我袭来,想要驱逐我。我一把拍在它的脸上,它转了个圈,疼的嘎嘎直叫,于是它不再靠近我,而是和我始终保持着一米的距离,继续大张着脏兮兮的喙对我咆哮。不好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说不上是臭味,但绝对不是令人愉快的气味,像是什么烧着的味道,良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是烟味。
我踩在唯贤湖畔的草地上,草地忽然变得坚硬起来。我低头望向着不寻常的草地,却发现它们全部变成了《唯贤》,那本早就已经被浓烟销毁的书。大鹅的声音向我的耳畔发起冲击,我不住遮住耳朵,大鹅却再没有丝毫的畏惧,我瞪大了眼睛,眼前的大鹅不见了,变成了昏黄的吊灯。
我低头,红蓝色的衬衣上有一片白色的痕迹,是眼泪流下的盐。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没有任何人。窗户紧紧的关闭,窗帘严实地拉上,昏黄的灯照着这个世界,于是这个世界被昏黄色给盈满了。我凑近窗户,去拉开窗帘,太阳正明艳地照耀着,云层仿佛被风筝一样被挂在远空。墙壁上的裂缝悄悄的复原,仿佛在宣告着自己的坚强,是没有那么容易就会被打碎的。我直起身来,胸口却向下流淌着什么,暖暖的。我掀开衣服,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暖暖的热流却更加明显。我轻轻地触摸它,浓稠的,像是血液一样。
细细看去,原来墙上也能找到红色的痕迹,就和这房子红色的瓦顶一样。
原来墙壁终究还是已经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