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再次尝试在厨房做饭,不过她甚至还没有拿出盘子就已经被我制止了,于是她乖乖地站在我身后,又很不甘心,就趴在我的背上开始观察。
“你几点钟起来的?”
“起来没多久。七点吧。”妮娜依旧穿着着黑色的裙子。
“手上好点没有?”我注视着锅里的鸡蛋,
“好点了,所以我就想试试。”
“还是别了。”
话说着,我听到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妮娜像是兔子一样从我的身上蹦下,我回过脸看她,她正向门口跑去。在厨房的门口,她回眸冲我笑了笑,然后继续向门口去了。
我便低头,又取出两个鸡蛋。
“昨天相处的怎么样?这么久没见,有没有好好抱着你哥哭一场?”
话说到这里妮娜突然脸红了。我猜正在煮鸡蛋的我也是,好在我眼前的鸡蛋不会出卖我。
“伯父,有热水吗,吃完饭我洗个澡。”
“早都接入供水网了,二十四小时热水。”伯父说道,于是伯母笑起来,“别告诉我昨天晚上你没洗澡就睡觉了。”
“理论上来说,是这么回事。”
“保尔不臭。”妮娜连忙解释道,羞红的脸不像向日葵,活像苹果。
“带衣服回来了吧。”伯母贴心地问道。
“嗯,带去的东西基本都带回了。”这话说出来,我忽然意识到,几件大件行李,比如棉被什么的,都在我的匆忙离行之中被落在了卢日尼基。虽然我并不想回去。
流心煎鸡蛋,葡萄干燕麦粥,煎香肠片。卢日尼基的惯常早餐。
“三年没吃到你做的早饭,还真有点想念。”
“其实和伯父伯母做的,也没什么差别吧。”这话听起来不太对,但是被燕麦粥烫着手的我为了不表现出情绪上的波动只能假笑着这么回答,然后乒乓一声放下粥碗,连忙向水槽奔去。
“保尔!”妮娜像是看出来了点什么,或者是尝出来了,连忙跑到水池边上。站在我身边,她注视着我在水龙头下不断冲洗的手。随即,她侧抬起头,翘翘嘴唇,耷拉着眼睛,忧伤的蓝色仿佛流淌着一般,闪烁着去莹润没有完全放开的瞳孔。
“没事的,就烫了一下,冲一会就没事。”我小声安慰她,她用包裹着纱布的小手牵起我的衣角,于是那白色的一滩泪痕又露了出来。见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望着我的脸,“我担心你嘛。”
又一次,我们走在穆塔的街头。是个明艳的日子。在卢日尼基不会有这样的日子。尽管妮娜坚称穆塔这么久的天气也不太好,我当然选择相信。
我们来到那个道口。多少年来送走一位又一位离乡闯荡的游子,多少年来又迎接一位又一位逃离归乡的浪客。木质的栏杆高高地升着,漆皮的脱落和纹路的开裂彰显着它的历史。穆塔这个镇子被这条铁路划开了多少年,道口便在这里存在了多少年。机油的气味在空气中离散,电机的震动声回响起来。妮娜将我往回拉了拉,我不以为然,抬头一看,却见那红白相间的杆子正在缓慢地下滑,仿佛远远飞来的燕群一般。
泥土的平整,道口的悠久,铁路的笔直,葵花的清香,在这里汇聚一堂了。
地面忽而开始震动。妮娜站在我的右侧,隔着袖子拉着我的手,不动声色。她微微眯起蓝色的眼睛,任由金色的刘海随着微风在她的额前舞蹈。她不顾披肩的长发被撩起,那只会让她沾染一身葵花香气。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吹动我的衣衫,吹动她的裙摆。妮娜的嘴角微微扬起,我感受到地面的震动。
从左侧传来。
向日葵最先感受到了。左侧的向日葵开始踢踏脚步,抖擞秀发。一层接一层,此起彼伏,像是交响乐一般,从左侧依次向右侧推进而来。漫天的金色阳光与满地的金色葵花相得益彰,却被隧道口闪现的一缕白色划开一道鲜亮的划痕。妮娜忽而睁开眼睛,依旧直视着前方。风的速度仿佛能够朦胧视线。朦胧的视线是黑色的,黑色能够取代被模糊掉的部分。汽笛声划过向日葵,更加迅猛地在千顷葵花之中掀起翻滚的浪花,震荡的大地从触觉听觉视觉各个方面向我席卷而来,我无法逃脱,便欣然接受。红色的一瞬出现在眼角,它冲击着金色的千顷,仿佛在弹奏它的巴拉莱卡琴,唱响那归乡的歌谣。
它策马奔腾而来了。它碾压着道口,亲密地接触着泥土的芬芳。这是它和向日葵的距离最近的地方。是一个绝妙的十字路口,可是弹奏着巴拉莱卡琴的火车并没有选择的空间。它只能浩荡着琴声,继续向前,尽管遗留着对依旧在身边旋绕而升华的千顷葵田的无限向往,它终究只能远远地离去。离开这东部的唯一一个拥有千顷葵田的小镇。
风萧萧,引领起右侧的葵花。随着顺序,它们也开始狂舞。
“073A,摩尔曼斯克到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妮娜目送着尾灯的离去,小声说道,“这车永远也去不了卢日尼基。”
“它也不在穆塔停靠。”
“你还记得你走的时候坐的是哪趟车吗?”妮娜轻轻转过头,歪着脸问道。
“嗯,002M?”
“嗯。”说着妮娜又撇脸望向了不远处的穆塔车站。我顺着妮娜的目光望去,那一缕白色的光芒正在缓缓靠港。
“那就是吗?”
“每天到学校的时候我差不多都能听到它进站的声音。”妮娜远远地眺望着,踮起脚尖,“每个周末我都会掐点过来看。看到中午回去吃饭,然后骗爸妈说我出来做义工。”
但是妮娜说过镇子上很多事情都归伯父伯母管吧。伯父伯母大概早就知道了。妮娜说完这一句,自己也笑了,“后来出了伊莲娜那个事情我就不太敢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没事啊,我在你身边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搂住她,贴面于她的金色头发之中,贪婪地吸取葵花的香气。
“你应该去卢日尼基。”她却怔住不动了,“我们得先分开。你该先回去。”
002M稳稳地停靠在站台上,扎扎的刹车声催起栖息的椋鸟。
“我知道。”
她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听得出来她有些着急,所以辞措也就有些恍惚了。“你该回卢日尼基去。”
002M的车灯扫视着道口,道口还没有为它放下栏杆,可葵花却提前开始了舞蹈。
那一株迎着那一株而去,仿佛是伸出邀请的手一般。交叠的双手激发华尔兹的舞步,巴拉莱卡琴一般的鸣笛奏响幽邃的舞曲,优柔的舞蹈拥抱着彼此。
“知道。”
“所以现在别说永远都不分开这种话。”妮娜转身,把手指比在我的嘴唇上。微风继续吹拂她的头发,蓝色的眼眸在风中被半透明的金色发丝掩映着,悠扬。
巴拉莱卡琴的声音再次响起。远远的微风刮来。木质的红白栏杆再一次低下了自己的头,葵花的舞蹈也愈演愈烈。
我在案头起笔书写。那滚滚的浓烟升天之日,算下来距今天不过一星期的样子。浓烟与阴霾吹不到着东部的小镇,明丽的阳光与千顷葵花自然而然地激发好的心情。或许归乡就是为了恢复正常的心绪,也为了唤起最初的动力吧。
妮娜趴在我的身边,用胳膊枕着脑袋,侧着脸看我。黑色的衣袖层层叠叠,像是花蕊一般雍容。
笔尖在磨砂一般的纸上落下沙沙的声音。妮娜转头望向窗外,那窗外的千顷葵花在风的摇晃之下发出了同样的沙沙的声音。然后,地面发出了微微的震动,酥酥麻麻的,不甚明显,就像是喝了一口胡椒汤的感觉。笔触的速度越来越快,葵花的舞蹈也越来越剧烈,妮娜的眼神仿佛定格在了窗外,而后,她有些激动地微微抬头。
“是013M,你回来坐的那趟车。”妮娜喊出车次的名字,连忙又减小了音量。列车在冲出隧道之后明显地减缓了自己的速度,像是马车车夫呼喊出“吁”的一声,那是列车制动的声音。随后,是巴拉莱卡琴一般的清脆响声,列车在向乡镇宣告自己的到来。
我仿佛看到减速的列车缓慢地滑过道口,用散步一般地速度彳亍。而妮娜,穿着黑色的衣裙,安静地站在铁路边,在舞动的葵花之间,像太阳一样明丽。葵花,以她为中心,在舞蹈。
“写好了。”我浅浅搁笔。我要将这封信寄回卢日尼基。文社不是生活的必须,希望才是。文社可以是一种希望,但它毕竟是我自己手作的希望。既然如此,我完全可以再为自己创造更加美好的希望。我,也是妮娜为自己创造的希望。既然担负起她的责任,我就有义务做好她的表率,成为她的希望,成为葵花所追随的阳光。我要留在卢日尼基,哪怕浓烟滚滚。如果卢日尼基的阳光不赏向日葵容貌,我就成为向日葵的太阳。
“一起去邮局吧。”妮娜说着就跳了起来,目光的角落里流过缓缓移动的列车。
红色的被院墙牢牢包围的老宅里张满了杂草,反而没有向日葵的位置了。事实上那栅栏的缝隙之间能够看到几株艰难地探出自己的首级的向日葵幼苗,然而它们的奋斗终究无济于事。秋千上有一把巴拉莱卡琴,儿时的夜色里,扫入打理整齐的老院的小小身影,好奇地拨弄那静静放置的巴拉莱卡琴。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月色多么好,令我心爽朗。”
“在这郊外的晚上。”
琴声浩荡,奏响向阳的千顷葵花。
我的手被温柔地牵着,不再隔着衣袖的触感。被阳光引导的向日葵,明快地向前,充实地向前。列车从身侧飞奔而过,是一列货车,妮娜并没有关注它,于是她披肩的金发像是瀑布一般地向后冲刷着,拉出一道金色的云朵,又像是棉花糖一般的轻巧。蓝色的眼神轻轻打量在我的白色衣衫上,仿佛我的衣衫也变得轻快了起来。我缓缓将眼神移向妮娜,眼神汇聚的瞬间,仿佛有阳光在拥抱,眼前的世界仿佛被镶上了金边。
阳光汇聚刹那之后,便躲入了云层。于是大地又拥有了一时的清凉。向日葵稍稍耷拉下脑袋,做稍事休息,铁路不再反射光芒,车站里也没有声响。风掀起一阵凉爽,甚至有点冷了,对于午后,这有一些反常。远远的向日葵又一次开始舞蹈,那里姑且没有云层,阳光还在普照,不过转眼之间,薄云也将那里笼盖了。
“早上的云都还很高的样子。”妮娜小声嘀咕。
“正常,云层是阳光的点缀,不是敌人。”
“阳光的敌人是什么呢?”
“是阴翳。”
妮娜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迎着风的方向,风鼓动她头发的形状。忽而,她的脚步放缓了。
“保尔。”她定住脚步,望向前方。我们又一次接近着道口,火车站里稳稳地停下又一趟列车。没有巴拉莱卡琴的声音,也惊动不了椋鸟,妮娜却不再向前移动。妮娜拉住我的手,我也停下步伐,抬头望去。
棕色头发的女生,和妮娜相仿的年纪,抱着一个金色头发男生的胳膊,同样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目瞪口呆。
随后,是眼角露出的一丝狡黠。
妮娜不动声色,表情渐渐凝固了起来。风声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格外凶猛,云层也变得格外深厚了起来。向日葵的影子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满地都是散碎的泥土,就像阴翳的天空那样散碎。
我们碰上了不该碰上的人。我把手里的那封信攥的紧紧的,又握稳不住冒汗的妮娜的手,依旧小步向前走去。妮娜的步伐有些抗拒,可她依然跟着我前行了。我压低眉毛,每向前一步都仿佛踩踏在坚硬的铁轨上一般。再低头一看,原来铺就地面的是一本又一本的《唯贤》。血淋淋的大字被放大,被刻写,被毒染,仿佛在向我的身躯进攻一般。
妮娜的步伐愈加的慢了。眼前的两人就像唯贤湖畔的大鹅。明知自己不是飞天的天鹅,却也自愿接受了低迷的形象,并且以此耀武扬威一般。那座三年前的工厂忽而冒出一阵浓烟,似是突然重新开始了工作,恍惚的,这座城镇的天空竟也出现了卢日尼基一般的阴霾。
我的步伐立刻就慢了下来。
云层,阴翳,雾霾。
卢日尼基,也是这样沦陷的。
金色的向日葵再也找不到阳光了。最终的舞蹈也被叫停,巴拉莱卡的琴声无从响起,它们木讷地站着,都耷拉着脑袋,金色的花朵被镶上灰色的边框,迟缓地丧失自己的力量,丧失自己的生机。
“这是哪位啊。”阴阳怪气的声音仿佛大鹅那混合着烟味的粗粝叫声。
“见过足下。我是她哥哥,保尔。”
“从来没听说过。”
“幸会。我在卢日尼基的文法大学读书,确实没听说过足下。”我站在她的身侧,与那罂粟一般修剪的棕色长发保持着距离,将妮娜护在身后。
远远的山头,绿色的越野车带动尘土奔袭而来。
“能把您家妹妹带到卢日尼基去吗?”她撩动她罂粟一般的头发。风声动,妮娜的金发像云朵一般蓬松在空中,可她的栗色头发却只是紧紧地贴在她的后颈上,她的脊背上,仿佛在掩饰罪恶的咒文一般,“她在这里,很招人厌呢。”
金色头发的男生不说话,眼睛直直看着前方。他扫过我的脸颊,却不敢停留一秒。
“为何一个喋喋不休的人会说一个静若处子的人惹人厌?”
“你······”假装镇静的罂粟很快就露出了通红的脸色。她扬起眉宇,这并没有让她的脸色变得更加明亮一些。金发的男生转头看了一眼,拉了拉他女友的衣袖,示意离去。棕色的头发像是鞭子一样甩动,琥珀色的眼睛带着怒色瞪在金色头发掩映的眉宇之间,她随即又转过身来,“我想你没有必要继续牵着她的手了,她并不是一个如那蠢到底的脑子一般平白纯洁的存在。”
“我怕你是想的太多了。”我不愿再面对那一张五官走形,张牙舞爪的面孔,可她却像是垃圾焚烧场那滚滚上升的浓烟一般逼近我,仿佛要将我卷入。恶臭的气息与焦糊的触感在重演,阴霾的天色甚至不需要上妆就能模拟那座卑微的都市,我仿佛面对着眼前那焚烧着的大洞,那深绿色的唯贤湖,那全数枯萎的死亡葵田,我微微扬起嘴角,踏到她的面前,说道:“我是她的哥哥。”
“行了,这里没你们什么事情,赶紧走吧,没事少过来。”
金发男孩是个聪明人。他大声嚷嚷着,和巴拉莱卡琴的声音一同响起。
“你到底是为我说话还是为他们说话?”
棕色的头发转了过去,我趁机拉住妮娜准备离去。那气急败坏的罂粟跳起脚来,风吹动她的衣衫,吹动她男友的金发,唯独吹不动她的影子。勃然大怒,她一步转身,举起鹅头一般的拳,向妮娜挥动。风声与拳声共同响起,金色的头发在风中舞蹈。粗糙而飘忽的拳头颤颤巍巍地砸下,优柔的盾牌挑开进攻的利剑。她的拳头落下之前,我伸手挡在了妮娜的面前。那胡乱的一拳就那样砸在我手中的信纸上。
“刺啦”一声,我的眼神凝固在了手中仅剩的小小一角。
妮娜的眼神追着那雪花片一般纷飞的纸片去了,罂粟的怒火仿佛子烧断了那白色的信纸,却无法将它化作浓烟。不过终究,它在风中开始随意的飞舞,向着千顷葵田的方向,向着道口的方向。
“信!”妮娜大喊一声,顺着葵田的方向,沿着纸鸢的径迹,在风中拖着金色的长发与黑色的衣衫,仿佛飘忽的云朵一般追逐着去了。我回头看一眼喘着粗气的罂粟,和呆呆站立的金发男生,他们都像被石子砸中的大鹅一般,再不动弹,我也拉开步伐,沿着葵田的方向,追着云朵的径迹,追随那纸鸢而去。
“妮娜,别追了,我再写一份!”
但金色的云影穷追不舍,拉起速度的模糊。
千顷葵花依然耷拉着脑袋,阴霾的天空依旧灰黑。模糊的视线是灰黑色的,灰黑填补视野的残缺。残缺的视野里,大地传出轻微的震动,不远的车站里,白色的灯光正在填补阴霾的空缺。
向日葵便随着车站的方向而去,又开始了浅浅的舞蹈。而那纸鸢,也同样向着道口的方向而去。
“妮娜,别追了!”
可妮娜哪里又听得进去呢,就好像当我望着那一箱一箱的《唯贤》被装上卡车,我是怎样飞奔到公交站,又闯进污水横流的垃圾处理场。
绿色的越野车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它很快就从妮娜的身边穿过。它在风中重新掀起一阵逆流而上的风,吹醒了葵花的芬芳。葵花的芳香在阴霾的天色之下盈满了,葵花的舞蹈在震动的大地上盈满了。巴拉莱卡的琴声又一次奏响,琴声浩荡,奏响向阳的千顷葵花。
它向道口逼近,绿色的越野车迅捷地穿越道口,而后道口便降下自己红白色的栏杆。纸鸢从葵田之中滑行而过,染不上绿色,染不上金色,染不上黑色,却染了一身芳香。高高地扬起而抛上天空的飞翔着的信件,就像被扔进唯贤湖的除名信件,像失去了动力和机翼的飞机一样,铁榔头一般地坠向道口,坠向泥土,坠向大地。
我的心头仿佛也有什么坠了下去。我的嘴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那巡回的声音呼喊着:“妮娜,别过去了!有火车!”
扎扎的声音和巴拉莱卡的琴声相得益彰地响起,却掩盖了一个焦急地奔跑着的男人的畏惧。
“妮娜!别过去!”
金色的发丝穿过向日葵。她的香气终究不是向日葵的香气,可她终究和向日葵应当属于一体。她穿越向日葵的茎秆飞奔,她穿越泥土的层叠飞奔,她追着越野车的辙痕飞奔,她不顾那已经落下的栏杆,她的眼里只有那纸鸢一般坠落在道口正中央的信。金色的发丝在道口的中央定住了,那千顷葵花在那一刻也定住了。风的流淌也定住了,世界在那一刻定住,阳光绽放出来,云层无条件地被瓦解,于是金光遍地,杀死了层层阴霾与云翳。金色的头发与黑色的衣裙将白色的纸鸢牢牢护在手心里,大地的震动让她的衣衫与发丝拥有了相同的频率。那一瞬间,我的脚步发了狂。
“妮娜!”
我穿越葵田开始狂奔,我无法顾及绿色黑色或是金色的侵染,我眼里只有那一抹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色。我狂奔,我飞跑,我与那不远处疯狂奏响的巴拉莱卡琴较着劲,我与那不断接近的白光比拼着速度。
“妮娜!”几乎是妮娜抱住那纸鸢的同一瞬间,我挑开栏杆,冲进了道口。白色的灯光与不断催促着的巴拉莱卡琴声仿佛就在眼前,妮娜站在对面的一股铁路上,那白色的灯光正在向她接近着。
“妮娜!”我抢上一步,白色的灯光与呵斥的声音和大地猛烈的震动也向前抢上一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迅猛。世界末日一般的震动从脚下两股战栗不止的铁轨上传来,我飞起一步扑到妮娜身边,直接将她推倒在地上,一步翻滚出去。背部着地的瞬间,大地的震动以瓢泼大雨泼洗一般的密度砸在我的背上,又像是成千上万个锤子在我的背后共同敲击着一般。我将妮娜容在我的胸前,就像妮娜将信件容在自己的胸前。接连不停的鸣笛声仿佛进攻的号角一般,一刻不停,尖锐刺耳,它只会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危险。白色的灯光灼烧着我的身躯,灼烧着阳光映照的千顷葵花,它在燃烧,它呵斥这归乡的人,在金色的葵花之中唤起千层浓烟。它打破心与墙,它击穿着狭小的道口,它的喷发出冲天的金鼓喧阗,它惊醒每一只休息的野犬,它震乱每一群迁徙的椋鸟,它威吓那紧紧地将最重要之人和最重要之物保护于自己胸口的愚蠢的人。
多么愚蠢啊。
两个这么愚蠢的人,要不就这样永远在一起吧。
我紧紧地拥抱着胸口的金色,那柔软的发梢在这慌乱的滚动和危急的灼烧之中却依旧柔顺。
我微微睁开眼睛,望到眼前的千顷葵花,红白色的杆子之后缓缓移动着拖沓的列车,它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