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孩子太多,太过忙碌,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也由于交通不便,彼此求生不易,父亲与家族的联系那么少,到我出生时,唯一的奶奶已然离开父亲十年之久,因此对于家族的一些称谓:奶奶、伯伯、叔叔、姑姑、婶婶等我从来没有叫过,没有任何概念,很陌生,结婚后才开始张口喊大爷、姑姑、二叔、三婶等跟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亲人,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只是一个称谓而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叫得多了,似乎也生出些许感情。
记得第一次叫二婶是婚后的第一个春节,二婶跟二叔来探望,看家里年货置办得如何,又大包小包送来油盐米醋、鱼肉蛋奶、楹联福贴……二叔二婶一家的热情让我惊讶不已,也充满好奇。谈话期间,仔细打量二叔二婶,该是五十岁的人了,但一点儿而都不像,穿着大方,雅致,精神,二婶还亲切地与我微笑、牵手、问我有哪些不习惯?我很不适应这种亲密,自觉比较陌生,并不该亲热至如此程度的,但我想可能是我错了,二婶终归是个温暖的人吧!
我与二婶相见的日子屈指可数,除了春节,别无它日,了解是根本谈不上的,也就在这为数不多的春节里,我感受着她长辈对晚辈的亲切和温暖,但到了第四、五个年头时,二婶对我更多亲密起来,拉着我的手,迟迟不肯松开,更是语重心长地表达让我抓紧要个孩子,好让我的婆婆、她的嫂子欣慰和安心……我能理解老人的心,但是又觉得这可能才是她对我亲切的真正用心吧!
除了这个,我总能感觉到她似乎总是有些优越感,丈夫英俊儒雅,大方能干,事业不错,二婶总要在装扮上与之相匹配的,也在回乡时最大幅度显示出自己的幸福,二婶对我们的好,总有一点儿居高临下照顾的感觉,这些都是我不太喜欢的感觉,我哼哼呀呀算是答应,而背后鬼才知道,我为什么还没生孩子。
又过了两三年,二婶对我的这点亲切就没有了,可能因为我让她一次次的失望,或者因为她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她也有了自己的儿媳妇,有了更需关心的事情吧!二婶也开始了婆媳相处的生活,也开始了盼孙子的日子,再也管不了嫂子抱没抱孙子。
许是婆媳相处总不如没有媳妇时简单,但为了抱孙子,二婶是可以忍受的,但是又过两三年,却也是没有抱上孙子,二婶那边就不淡定起来,春节也不再来探望,而且身体也迅速地衰老起来,真的像个六十岁的老妇人的样子了。
也许丈夫的疼爱和关心、妻子对丈夫的依靠和仰望真的是使妻子永葆年轻的秘诀,当一辈子都拿捏不了的丈夫开始心无旁骛地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对妻子日益冷落;而妻子在中年以前所有的虚荣心都消耗殆尽时,外表的雍容华贵,对金钱没有一丝一毫支配的权力,在家里除了干活操心、并没有更多决策的影响力;当婆婆三年了,忍受着儿子被媳妇占据的委屈,却并没有换来一孙半女来维持大家庭的繁盛;虽说小女已经结婚生子,但在传统思想中,那毕竟是外加的香火,二婶这个当妈的似乎开心不是、不开心也不是,非常尴尬,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晦涩起来。
当二叔二婶渐渐年长,逐渐疏忽来探家时,我领了二岁的女儿来拜访,毕竟长辈对我们是仁至义尽的,看望长辈实在是无需理由的。恰逢最炎热的夏天,二叔诺大的家业和地方竟没有安排我与孩子休息的房间,除了二婶,其他所有的人都到各自的房间休息,也许我不来,二婶也可以轻松地休息,我因此心生愧疚。
二婶陪着我与孩子在广大的庭院里寻找凉快点的地方,最后在过道处稍显安定,二岁的孩子,因为好奇,东跑跑,西转转,我紧随其后;二婶没精打采地陪伴,满脸的无奈和无悲无喜,应该不是因为要陪我们才有的表情,这可能是她当下生活的常态:丈夫逐渐放手产业给儿子,独自修行,儿子有媳妇陪伴,母亲不免受到冷落,而且如今过得十分孤寂却又无力、无法、也无勇气摆脱。对于一个农村的妇女,并无多少文化,又能怎样?如何与命运抗争?年轻时都争不过的,更何况年老色衰,身心无力,还能抗争什么吗?二婶愈发显出老态,也因为天太热不能装扮地很高贵,还是二婶已经不想装扮?此时,我感觉到二婶的真诚和忍耐,更多却是无奈。
在这炎热干炙的夏季里,二婶絮絮叨叨给我讲述她年轻时的故事:二叔能干,不可否认,但是他也太喜欢付出了,丝毫不吝啬金钱,自己的心愿达成就是最好的状态;他总是体恤干活工人的辛苦,大鱼大肉提供伙食,工钱也总是给得痛快和丰厚,周围的人都爱给他干活,都知道给他干活简直是享受……一切都没毛病,但生活不总是崇高,精打细算应该是必要的。
固然,作为干活的工人是喜欢这样的雇主的,但作为女主人,总是心有不甘,本就可以本着公平的原则不亏待工人便好,何必如此铺张浪费?谁挣钱都不容易,自己挣钱也是辛苦,操不完的心……二婶在忍耐二叔很久后,终于在一次房屋修缮中忍无可忍,意欲把持家庭财政大权,二叔却是不干了,不允许自己随意支配钱财,二叔宁可足不出户,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任谁敲门都不开,饿了啃馒头,渴了喝生水,七天七夜下来,把二婶彻底降伏了。从此再不管家政大事,只是跟着二叔操心、干活,配合和善后扫尾,人生仿佛从此悲哀,唯一的欣喜就是逢年过节回村里的气派和风光。
二婶五十岁之前还觉得身体尚可,丈夫事业如日中天,也能给自己花钱装扮,虽然自己委屈,尚觉得活着有价值,便独自消解了自己的抑郁;而如今丈夫独自修行,撇下自己好像是个无关的人,便顿时明白了无论付出多少也是枉然,受多少委屈也是辜负,内心的苦闷一如从前,并且日甚一日加剧起来,身体也大不如前,穿戴的热情也一并打折。二婶思忖自己这一辈子还真是不愁吃不愁喝的,但是心里也总是空落落的,年轻时没有体己的丈夫说点知心话,年老时,丈夫不管,也不能争抢儿子的关爱,毕竟儿子有自己的小日子要经营……
如今的二婶,老妇人一般的二婶,柔弱无力的二婶,更加真实,在百无聊赖中跟我唠叨,自始至终没有微笑,也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在诉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我却感觉无比亲切和感动。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二婶当初对我的亲切是多么困难,拉着陌生人的手,说着一些场面上的话,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靠着近乎于施舍的亲情维系着大家庭的一派祥和。
女人不易,无论怎样的年龄,找不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丈夫,找不到一个能从一言一行中疼自己的丈夫,女人终归是可怜的,女人常常不能自我觉醒,但觉醒又能怎样?没有勇气和能力,也没有狠心离家出走……便只能忍受生活给予的一切。这次相聚,我才体察到一个真实的二婶,虽然不光彩照人,虽然没有热情和笑容,但却是真实而生动的二婶。
又过三年,再见二婶时是在亲人的葬礼上,这样的场合是非常不适合微笑的,但亲切未必不可以表达,我却未能感受到二婶的亲切,也就在三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季,就已经全然消失了吧!二婶只看了我一眼,淡淡地、像是扫过一件物件,不带任何情感,甚至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这让我感觉心里非常寒冷,我想再悲、再哀也不至于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吧!后来得知二婶已经熬出头,马上就要当奶奶了,可能又东山再起,有得忙碌了吧?有了重新忙碌起来的骄傲?可能三年前的炎夏诉说的落魄,她再也不想让谁忆起。我未可知,可我就是太奇怪,这人心的复杂多变和无可琢磨。
活着不易,愿二婶日子过得顺心顺意,愿世上所有的人都珍惜眼前人,善待之,爱护之,人生苦短,抛却烦恼,乐活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