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来人是初见时的眸。只不过当时的瞳隔着一层纱一般的布,迷迷胧胧给尾生留下了遥望银河的遐想。而这时,却是直逼日月锋芒毕露。
秋水一般的剪瞳,星漆一般的眸。在远处给尾生留下遐想,在近处蛊惑尾生的心。尾生未曾对情动过命,但却被桃花下的身姿迷得失了神志,这是天仙一般的妩媚与高洁。
初时未曾有人告知尾生来接文种的是女人,但在那惊鸿一瞥里,尾生又只是被那迷蒙的眼神吸引,朝思暮想,却也不想来人性别,只是想那一对瞳仁。可能这就是凑巧的缘分吧,引尾生走向他不曾走过的领域,即使付了命。
尾生低头看自己素白的服饰,纵使是友人的相赠,依旧平庸得出奇,怎比得上飘乎桃间的裙袂,连脂粉的香气都是天然浑成。尾生惭了,渐也低下的头只敢望向自己的鞋间,平淡无奇的磨旧布制,甚而有些破败。
尾生转身进了屋,留下翩翩起舞的风姿与桃花共舞。午后的流云稍微一遮灼人的烈阳,长裙的剪影投下的有些落寞。
·23·
“怎么进屋啦?”屋外的女声随着步伐靠近而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尾生抬头望向娇声来的方向。
见来人远山蛾黛,明眸善睐。三分英气衬七分娇态。
“世人只闻倾城姿,不识天仙在凡尘。”尾生看着文秀,眉花眼笑。
“且趁文种如茅厕,风言流语弄红尘。”文秀取笑尾生。
“你们在说什么?”文种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赶到现场。
二人相视而笑,却说没什么。
·24·
许是尾生的蕴藉阔达和真诚热烈,他的眼里永远掩饰不住他的内心。文秀这样想。
夕阳下尾生与文种共辔而骑,是文秀第一次见尾生的时候。那时她隔着薄薄的黑纱斗笠,望着来路风尘仆仆的赶路人,褴褛和寒酸的破绽似乎被这雾一般的黑纱隐去了,甚至是被尾生遮挡住的弟弟。文秀对弟弟打的招呼,更是向尾生招的手,因为那时她的眼里都是对这来人的好奇了。
文秀问过自己是不是猎奇,由于平常见的都是王侯子弟,贵族纨绔,而心生对寒酸书生的好奇。
但随着时间推逝,她发现忘不了那人望向自己的眼,那么热烈,却发自这样一个孱弱的人。
她觉得桃花太妖,太艳,最不喜桃花。却在弟弟告知尾生住处的时候改了口,她看着弟弟狐疑的沉默,两三秒后她刚想开口,弟弟却高兴地说,甚好,那改日我带姐姐去赏那桃花。她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因为她怕再待下去,弟弟会撕开她矜持的面具,用疑人的沉默打垮她。文种却识趣地离开了,“姐姐,我去读书。”文种以更可疑的举动回应了她。
·25·
“尾生,你觉得这世上最难的是什么?”瑾节用背影问尾生。
尾生顿了一下。要说最难的事情,以前的尾生说不出,无欲无求,扪心自问,真诚坦率,帮助别人,活得出彩,这好像对其他人来说很难,但这却是自己内心最想做的。即使碰见了很多羁绊,亦或者其他人的不解,尾生觉得身无长物的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只要追随内心就好了。
“从容赴死吧。”尾生盯着瑾节的背影最后这样回答。
瑾节转过身,仔细盯了一下尾生的眼睛,尾生的眼神因为这逼人的锋芒忍不住躲闪了一下,而瑾节的视线立刻移开了。
“这似乎并不是你内心真正的答案。”瑾节重新背过身去。
尾生一窒。世界上最难的事,回答起来太简单了。
那就是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吧。尾生摇了摇头,苦笑爬上他的神情。
“对我来说,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追求飘渺的,或者放弃深刻的。”瑾节的声音近乎叹息。
“那,这两件事情,哪个更难些呢。”尾生好奇地问。
“只要做到一件,就足够了。”瑾节最后说。
尾生不解,但思绪很快就被天边的大雁吸引了,尾生觉得,夕阳下的大雁,飞得格外苍凉。
·26·
耳边的噪音停息,文种不知过了多久,睁开了双眼。
之前身体极限承受的各种状态全部被拿开,那些难受也消失了。文种在一片空地里,他的腰带因为系在了树上标明方向而不在,摸了摸衣襟里的玉佩还在。这片空地望不到边,地面是缺水的皴裂,来风能一阵阵地吹起黄土。
文种知道自己置身在一片奇怪的地方。
文种试着在周围走了走,除了空旷还是空旷。 文种之前内心的狐疑和害怕都消失了,剩下的是镇定的镇定。
他抬头望向星辰,希望北斗星能给些指引,顺着勺柄的方向,他往北面走去。
他看到皴裂的地面好像有些什么标识。
不知走了多久,神志和身体都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感到疲累,他怀疑自己在重复着走一样的地方,这回他以玉佩印证,他将玉佩嵌在黄土里,再向北方走去一会。
没多久,他惊奇地发现,玉佩在前方不远处好好地半嵌在黄土里。
他的后背在冒冷汗,没多久,他坐下调养元神。蓝色的气体似液态般开散,包裹着他的身子。
再睁开眼的时候文种已经很冷静了。
他看着地面上交错纵横,似是鬼斧天工的痕迹若有所思。
“原来是这样。”他笑了笑。
·27·
【生门】取生生不息之意,诸事皆宜。是这地方的出路。
【伤门】意为破坏,易见血光。所以起了飞沙走石。
我一直踏入【死门】,所以在奇门里不断循环。
天上的星辰是幻象,指引的方向并不准。所以应该用地上的符号解开这谜语。
天辅星加休门,雾消云散,重见光明大吉。所以,应解这里的法。“天地应命,盘古颤斧,急急如律令。”文种结印,嘴里念着咒语道。
这时候他的瞳已经变成深蓝色了,额上金光的符号大亮,四周风起,星辰也应之变化。
·28·
一片桃花源。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慢悠悠地走着,相见却不打招呼。
正自纳闷着,他看见了更奇妙的现象。两个人相遇,眼看就要撞上了,却突然互相穿了过去。文种讶异。
什么珍奇异兽都不如这样的反常空间来得让人感觉惊讶。
文种听见淙淙的流水,他往桃花溪走去。
他在很远就看见坐落在桃花树旁的一间小屋,除了这里满是桃花树,而尾生那只有一棵而四周围有树林的不同外,几乎并无不同。
他走近之后看见一人在劈柴。
来人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但手里的动作还在继续。
·29·
“文秀,你觉得这世上最难的事是什么?”尾生望着桌上碗里的豆脂,它正因燃烧提供火光而变焦,并且发出特有的味道。
“是放弃。”文秀站在尾生后面说。
“放弃?”尾生喃喃地说。
文秀望着尾生的背影,昏暗的室内只有那豆灯照亮尾生的眉眼,而那眉眼完全被尾生的脊背所挡住。初时文秀觉得尾生是孱弱的书生,但这时她觉得尾生的背是那么宽厚,就像耸立的山,虽然因尾生支着下巴的姿势而不那么挺拔。
文秀知道尾生不懂放弃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不曾拥有过什么,可能他觉得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不可为而为之”的追求吧。文秀这样想。
“你想没想过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尾生回过头来望着文秀。
文秀盯着尾生的眼睛。
“什么样的生活?”文秀问尾生。
尾生的眼睛似乎发了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日子。半响,尾生说,“有我的生活。”文秀似乎早就料到了尾生想要说什么,她没有很惊讶,反而是冷静地看着尾生。尾生憧憬的表情先是一窒,而后消失褪去——文秀并没有想象中的吃惊。
尾生内心的灵魂告诉他,要快些说出这个愿望,因为他是耿直的,是热烈的,是真诚的。他按捺不住他的爱,甚而可以是强加给文秀的热情和爱。他的含蓄和委婉在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的相处中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他选择坦白。虽然他明白,温雅的文秀善于掩藏和冷静情感,但在文秀的眼神里,他完全能感受到那和自己同样炙热的爱——即使时常会黯淡下来。
但文秀出奇黯淡的眸,和冷却的话语,让他的热情有些不堪——他不怕自己丢脸,只是怕得不到那灵魂的归途。
所以豆灯在昏暗的房室里跳闪着,沉默的情绪酝酿着,似乎是狂风暴雨的前奏,亦像是末日的旅途。
·30·
“瑾节先生曾与黄帝打过照面,黄帝命他封印白泽,这样这白泽图才能发挥应有的功效,安鬼神太平。”
“而这白泽,是瑾节在桃树下偶然遇得,他擅人语,通天下事。陪伴瑾节先生度过一段漫长的幽居生活。”
“最后白泽还是被封印了。”劈柴老者最后说。
文种本来在低头沉思,听到这里猛然抬头望向老者。
老者似乎知道他的震惊,嘴角挂着浅笑,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劈柴,“当然,不是瑾节封印了白泽,而是白泽自愿被封印。”
“他不愿意瑾节因为自己背负太多,毕竟黄帝曾许诺瑾节,若封印了白泽,解开瑾节的心结。”
“心结?”
“是啊,瑾节曾有一世名为许由。”
“是那颖水边洗耳,三代宗师的许由吗?”
“正是。而他的心结,就是那时缠下的。”
“愿闻其详。”文种躬身。
“看看这篇《白泽传》你就明白了。这是瑾节写下的。”
文种恭敬地接过老者手里的竹简,读了起来,“我居于山室之间,一方陋屋,几尺案,三清激越门外溪,朝暮画眉叹……”(见另一篇小说《白泽》)
老者劈柴的声音,笃笃,笃笃,有节奏地在周围回响着。
一炷香时间,文种放下竹简,幽幽地叹了口气。
“看完了?”老者笑着问文种。
“所以,你们做的就是……”
“不错,帮瑾节解开白泽的封印,完成他几世的夙愿。”
“那这场景……”
·31·
尾生明白了,原来他所处的地方,是一个被瑾节施法扭曲了的时空。
在这里,交错纵横,平行世界里的人在同一片地方生活,却不能互相闻知。这里的人多是品行高洁,聪敏睿智之人,他们被瑾节招致这里,以图寻找白泽图的破绽,寻到解开封印的方法。
这桃树样貌,就是瑾节与白泽相会时那桃树的模样。
一想到旧时的好友,与现今的瑾节的联系,尾生不敢再多想,他心里总有阵后怕。
当文种告诉尾生这些的时候,尾生的兴趣反而没有那么高涨,他心不在焉地听了文种兴致勃勃地背诵《白泽传》,提不起一丝兴趣。因为他的心里有其他的事情。
那晚,文秀罗衫轻褪,幽兰香气让尾生心迷情醉,他看到冰洁的肌肤和桃红的脸颊,呼吸也变得急促。他迷迷糊糊地巫山云雨,简陋的室里鸳鸯交颈,仙姿坐莲,一切似乎隔着红罗纱帐,走马行酒,雾里看花。后来,他迷了很多日。
文秀已多日不来赏桃花。她和他有了新的约定。
一个远走高飞的,付诸巨大勇气的,最后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