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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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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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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岭》连载

第二章

李艾婚后不久即调往机关,红革也无心再在猪场呆下去,他找到建工处管人事的副主任,说猪场的活儿老弱病残也干得来,自己年轻力壮的,想转到虽吃苦但挣钱多的建筑队去。

副主任痛快地答应了:“小伙子想法不错,辛苦干上几年,娶媳妇的钱都不用老人给了。”

红革初来乍到又没啥技术,只能在建筑队当个出大力的小工,起早贪黑搬砖和泥,下班回家扒拉两碗饭后再不想动弹。体力的透支带来精神的麻木,种种失意随着一天天的挥汗如雨也渐渐淡薄了。

忙了一夏一秋,十月之后天寒地冻,房子盖不成了,建筑队便换了工种,开始每天进山准备明年施工所用的木料。

红革们的工作是将油锯手伐倒的树木抬到盘山道边装车运走。这活儿听起来简单干起来却着实不易,树木多是百年树龄粗可环抱,红革和工友们四人一组,每两人一根肩杠,抬着原木趟着没膝的积雪慢慢行走。老工人曾郑重警告红革这样的新手,行走中间绝不能熊包撂杠,否则三名同伴立时会被失去平衡的原木压得吐血。红革听了胆战心惊,干起活来便格外小心在意,所幸几天下来虽然劳累,并没有出什么大的岔子。

这天红革一组人抬着原木在雪地里慢慢走着,打头的青工姜明突然叫起来:“停下,快停下!”

其他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将原木放下,都问:“咋的啦?”

“老虎,”姜明抖颤着声音说,“我刚才看……看到一只老虎从前面林子跑过去了。”

一个老工人明显不相信:“老虎?真的假的?我进过这么多次山,还没看见过老虎呢。”

另一工人也说:“姜明,就你那破眼神,不是看花眼了吧?”

姜明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刚才跑过去的动物和电视里的老虎一模一样。

将原木装上车回到歇息烤火的棉帐篷,姜明耐不住激动逢人就说今天看到了老虎。

“也不知道你看到的是不是真老虎。来林区这么多年,虎我是没见过,但豹子真瞧见过一回。”坐在火炉边烤火的老工人大老赵说。

“是吗?讲讲。”姜明等一群青工围拢上来。

大老赵将一根木柴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炉,徐徐说:“那还是我家刚搬到林区那会儿。傍年根单位发下一扇猪肉,晚上我正和老婆在家煮肉,狗突然在屋外叫起来。我拿着手电出去,看我家那条大黑狗正对着离屋不远的土坡叫唤,我喝住狗,走过去拿手电一照,乖乖,那里竟趴着个满身斑点的土豹子!我吓得腿都软了,醒过神来赶紧往屋里跑。我老婆听我一说,也吓得不轻。我俩扒着窗户往外瞅,看豹子一动不动趴在那儿,不像要进屋吃人的样子。我壮起胆子又悄悄出去瞧豹子,这次看清楚了,它背上血糊糊的,脑袋耷拉着没有一点精神。我一想就明白了,这只豹八成是和别的野兽打架受了伤,抓不到东西吃,闻到肉香就跑到我这儿来了。回屋我和老婆一合计,干脆给它点肉,让它走逑算了。我俩就从锅里捞出一大块半生不熟的猪肉,远远扔给了豹子。那晚上我们两口子一夜睡不踏实,天亮出去一看,豹子吃完肉已经走了。”

大老赵讲得生动,青工们听得津津有味,听他讲完纷纷起哄让他再讲一个。

大老赵牛眼一瞪:“我哪有那么多故事好讲?”他一眼看到红革,说:“让孙红革给你们讲吧,听说他在猪场的时候野猪没少跟他捣蛋,为赶野猪老绵羊把腿都摔折了。”

禁不住众人撺掇红革只好开讲。他口才不如大老赵,只将自己经历的野猪的种种故事如实讲出来,青工们照旧听得入神。

正说得热闹,带班的队长走进棉帐篷,叫道:“都歇够了吧?上工去!”众人纷纷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兀自余兴未尽地议论。

他们一伙人出屋,刚下工的另一伙人进屋,交错而过时红革肩上被人拍了一记:“孙红革!”红革转头一看,面前这人头脸被皮帽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时辨不清是谁。那人解开围巾,露出一张留着小胡子的瘦削面孔,原来是顺子。

红革大感意外:“顺子,你咋在这儿?”

“我爸退休了,我接他的班。”顺子说,“咱俩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哥们,现在又在一个单位,以后还得相互照应。”红革说那是自然,顺子向红革摆摆手:“你先忙去,等周末咱哥俩一块整几盅!”

周五下班时顺子果然来找红革,约他周六晚上吃饭。顺子说:“把上次和你一块打台球的两个哥们也叫上吧,人多热闹些。”红革说:“李延峰在外地上大学,我跟王海林说一声,看他有没有空。”

海林听说顺子请客,欣然前往。三人在火车站旁的站前饭店要了个单间,顺子点了两瓶老白干几盘荤菜,三人边喝边聊。

海林听别人说过顺子不少江湖传奇,今天想请主人公当面讲讲。顺子抿下一口酒说:“提那些干啥?以前岁数小不懂事,现在想想真没啥意思。”他话题一转聊起了时事,台海战事能否爆发,果真打起来美军会不会插手。这些也是红革和海林最感兴趣的,三人一会儿详析各方军力,一会儿就某件史实争辩不休,聊得煞是热闹。

酒干菜净三人步出饭店握手道别。望着顺子夜幕中的背影,海林说:“小混子混成大混子了。”红革说:“啥混成大混子了?人家那叫改邪归正。”海林一笑:“是改邪归正,可你记住我的话,这小子绝不是个安分的主儿,要么成事,要么坏事,早晚要在你们单位掀起点风浪来。”

春节迫近,伴随街面上愈来愈浓的年味,一个好消息在人们中间传播开来——今年林业局效益不错,决定年前给每名职工发放二百元补助,让大家过个欢乐祥和的春节。听到消息的人无不眉开眼笑,有了这笔钱,又可以多置办些年货了。

红革从单位财务室领了二百元钱,路过菜市场买了块猪肉,喜滋滋拎回了家。姚淑兰自然高兴,说是中午就用这肉剁馅包饺子吃,让红革再去副食商店打些酱油回来。

红革提着酱油瓶子出了门,将到副食商店时见马路上远远驶来一辆三轮车,路面积雪经人踩车压光滑如镜,骑车人技术又不佳,把个三轮车骑得东摇西晃险象环生。待车行近红革认出骑车人是高中班主任周老师,举手招呼道:“周老师!”

周老师见是红革,待要刹闸停车,却没有控制好车把,车子左右晃了几下便要歪倒,红革见状忙冲上去扶住。

周老师喘着气跳下车。红革问:“老师,你这骑车要干什么去呀?”

“刚从粮店领粮回来。”周老师拍着车座说,“这车是从邻居那儿借的,看别人骑满容易的,自己上去却咋也整不顺溜。”

红革说:“我现在左右没啥要紧事,帮你把车骑回去吧。”

红革让周老师侧坐在后厢板上,自己一片腿上了车,又快又稳地骑行起来。片刻工夫三轮车已驶到周老师的家门口,红革帮周老师将几个粮袋子抬进屋里。周老师要张罗沏茶,红革拦住他说:“不用了,老师,我还得赶紧给我妈打酱油,回去晚了该挨骂了。”

周老师送红革出门,走过院子时红革见沿障子根堆了好多大柈子,问道:“这么些柈子咋都没劈呀?”

“岁数大了,多干点儿活就觉累得慌。”周老师说,“我是随用随劈,供得上烧就行。”

红革说:“我和王海林都春节放假了,李延峰也放寒假回来了,要不明天吧,我们仨来帮你把柈子劈了得了。”

“那敢情好,就是让你们几个受累了。”

“受啥累?”红革说,“学生帮老师干点活儿还不是应当的?”

第二天下午红革、海林和延峰如约往周老师家来,到家门口时正遇周老师送一个瘦高个男青年出来。

周老师向红革三人打了声招呼:“来了?”转过身同男青年握手道别。男青年说:“周老师,年后我那首长诗就写出来了,到时候拿给你看。”

“行啊,”周老师回答,“只是我的看法也不一定正确,合用的你听,不合用的你还按自己的套路写。”

男青年离去,周老师将红革三人让进屋子,忙着给他们沏茶倒水。

海林问:“周老师,刚才那客人也是你学生?”

“对,”周老师说,“他叫薛远,说起来可是咱翠岭的名人,写的诗获过好多奖,还主编过一本诗歌刊物咧。”

延峰说:“刊物名叫《中学生校园诗刊》吧,我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给我们看过,还说薛远是咱翠岭的骄傲。”

周老师叹了口气:“可惜诗歌的兴旺时候过去了,现在没有多少人再读诗了。好在薛远不泄气,还在不停地写作,没有地方发表也要写。”

红革和海林文学修为有限,只有延峰能体会周老师对诗歌兴衰的慨叹,说:“我在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里面一句话说得特别好——人们的心灵不能没有诗歌滋养,也许有一天人们又会喜欢上诗歌,薛远这样的诗人又会受到大家关注的。”

说罢薛远,又聊了些各人的近况,红革三人便开始到院子里干活。他们每人操一柄斧子,先将大柈子劈成小柈子,再将小柈子斩成细长的柴禾,整齐地码在墙根下。

周老师也要伸手,红革说:“周老师,你歇着,我们三个够使了。”周老师说:“那好,我去菜市场买菜。今晚你们仨谁也别走了,尝尝你们老师的厨艺。”

劈柴是林区男孩从小干惯的,红革三人热火朝天一通奋战,天擦黑时周老师家小山似的大柈子已变成了墙根下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柴禾。周老师看着柴禾喜笑颜开:“这下好,我一年都不用劈柴了。”

周老师招呼红革三人进屋,堂屋的桌子上已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大家坐好,周老师给三个学生每人斟上一小杯酒,说:“以前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们喝的,现在你们过了十八岁,是成人了,可以喝一点儿了。”延峰笑道:“周老师,我揭发一下,红革和海林上学时候就偷偷喝酒了,而且酒量贼大。”周老师说:“既然能喝,今天就多喝些。”

红革和海林虽有酒量,但在老师家不好太过放肆,只是小口慢饮。倒是周老师兴致极好,谈天说地口到杯干。饮至半酣周老师聊起了自己当年来翠岭的往事。他是本省兰东县人,从兰东师范毕业时恰逢翠岭一中来招老师,满怀青春激情的周老师一心想到艰苦地方锻炼自己,便报名来到了林区。

当时翠岭刚开发不久,整个一中像周老师这样的正牌师范生凤毛麟角,多数老师都是从当地的工区林场抽调选拔的,其中便有一位姓殷的女知青。

说到这里周老师解释说:“我这里讲的知青不是咱们现在所说的临时工,而是当时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翠岭的知青都是从杭州来的,一年四季在山上伐木清林,夏天蚊子小咬往死叮,冬天零下五十度的严寒,冻伤耳朵冻坏手脚的多了去了。”

海林见周老师说跑了题,偷偷向红革和延峰挤挤眼,问道:“老师,你刚才说的姓殷的女知青,是不是后来嫁给你了?”周老师含笑点头:“我们天天在一起工作,时间长了就有了感情。结婚后我们白天一起上课,下了班一块看书听音乐,或者到树林里走走,物质生活虽然贫乏,精神生活却富足得很。”在几个学生面前周老师毫不掩饰对往昔幸福时光的留恋。

“后来知青开始返城,她也一心想回到父母身边,可是按照当时的政策,我们这种情况她是回不去的,没办法,只好分手……”周老师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凄苦无奈谁都听得出。

“瞧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净和你们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周老师自失地一笑,“来,咱们喝酒!”

“喝。”红革一大口烧酒灌进肚去,只觉胸中又是伤感又是酸热,乱哄哄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

红革的二百元补助除了买肉,剩下的钱都交给了家里,这让姚淑兰十分高兴,连说还是红革懂事,比妹妹红心强多了。

红心的补助姚淑兰一分钱也没有见到,全被她花在了给大国买表上。大国最近常抱怨手表走得不准,红心记在心里,领了补助就拉着大国跑了趟地区,在百货商店精挑细选了一块新表。为这事母亲唠叨了几天,说人家处对象都是男的给女的买表买衣服,哪见过像她这样倒过来的,以后结了婚也必是搜刮娘家东西到自己家的。母亲说时红心既不生气也不顶嘴,只是抿着嘴偷笑。说着说着姚淑兰也没了脾气,对丈夫说:“咱闺女瞅着性子绵软,其实心里主意大着呢。”

红心现在在筷子厂上班,职高的文凭太不值钱,她只上了一年就辍了学。新开办的筷子厂聚集了大量像她这样的未婚知青,相貌出众的红心一进厂就成了众多男工人瞩目的中心,她所在的车间也一下子成了全厂的聚宝屋,你来找钳子他来借扳手,借机没话找话与红心搭讪几句。红心下了班走出工厂大门,立即有好几辆自行车推过来,争先恐后要捎她回家。面对所有这些殷勤和好意红心一概淡然应对或婉言谢绝,她心里只有大国。

在地区读技校的大国只能在寒暑假回到翠岭,红心一天天计算他归来的日期,到了那天就早早跑到车站月台迎候。当大国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红心立即飞跑上去接他手里的行李,两个人亲亲热热走回家去。

这个不爱说话总是甜甜笑着的姑娘单纯地爱着大国,大国就是她的世界。

正月初五这天姚淑兰费心思张罗了一桌好菜,让红心叫来大国,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

吃饭时孙连福提到往年家里的烧柴都是由自己去贮木场拾的,但今年拾烧柴的人太多,自己去了几趟也没拾回多少,需上山去拉些木头回来。他对红革说:“趁你过年放假,明天咱爷俩去一趟吧。”红革点头答应。大国见是讨好丈人的机会,主动请缨说:“叔,反正明天我也没事儿,和你们一块去吧。”孙连福正等他这句话,说:“好啊,多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一会儿大国到外屋地添饭,红心跟了出来,担心地说:“去山上拉烧柴最累人了,你以前从来没干过,能行吗?”

大国夸张地举举胳膊:“别看我瞅着瘦,其实这小身板里尽是力气,就像那楚霸王唱词里说的……对,力拔山兮气盖世!”

红心笑着白了他一眼:“吹吧你。”

大国见屋里没人注意这边,凑上去在红心娇艳的脸蛋上美美亲了一口。

次日天气响晴,红革推上架子车,孙连福和大国跟在后面,沿着运材道向山上行去。走到铁道口,红革左右望望嘀咕说:“可别碰上护林队。”

大国说:“没事儿,哥,护林队那些人自己也上山拉烧柴,谁管得了谁?”

走了几里路三人下了运材道进入林中。一棵棵褪去春夏浓妆的松树桦树静静立在雪地里,仿佛在做着一冬的好梦,人声车响偶尔惊起一两只山鸟,鸣叫着射向湛蓝的天空。孙连福在一道凝冻的山泉边停住,瞧瞧周遭的树木说:“就在这里吧。”

三人从架子车上取下工具,小树斧砍,粗木使锯,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红革与父亲合力将一棵碗口粗的松树锯倒,抹了把头脸上的热汗说:“这树还没长成就让咱伐了,可惜了。”

“可惜啥?”孙连福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守着这些树,烧柴不用它用什么?再说了,咱不伐别人也伐,来这一道碰上多少拉烧柴的车!”

天近晌午架子车上的木头已经冒尖,孙连福说:“差不多了,捆扎捆扎回去吧。”

大国一边勒绳子一边对红革说:“哥,带水了吗?干这半天活儿我嗓子都快冒烟了。”

红革踢踢脚下的积雪:“带啥水?这满山不都是水?”

大国无奈,只得捧起几把雪皱着眉头填进嘴里。

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还拉着满满一车木头在赛如冰场的雪道上行走。在前面驾辕的红革将车把高高翘起,身子拼力后仰,后面的孙连福和大国紧紧拉住车厢板,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用力加上紧张,一会儿工夫红革已气喘如牛脚步虚浮,大国见状说:“哥,你歇歇,我驾一会儿。”

红革将车把交与大国,嘱咐说:“千万小心。”大国说:“你放心……”话未说完,脚下一滑登时就要坐倒。红革和孙连福见势不妙,忙双膀较力死死拽住车厢板,硬是阻住了车子前冲之势。大国爬起身面色惨白,上千斤重的车子若果真从他身上碾过,性命八成就交代在这里了。

红革和孙连福也是心有余悸,和大国一起停稳车子,蹲在路边的雪地里喘气歇息。

孙连福说:“也是咱们太贪心了,木头装得跟小山一样。”他点着一棵烟吸着,心里默默打着主意。待烟抽完,孙连福起身指挥红革和大国从车上卸下一根最粗的木头,取根长绳一头绑在木头上,一头系在车子尾部,等再拉车上路时,车子便多了个“尾巴”,也多了个向后拉扯的阻力。

大国向丈人跷起大拇指:“光说不行,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孙连福也是一脸得意:“你当我多吃那些年的咸盐是白吃的吗?”

将至铁道口,远远看到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男子站在铁轨边吸烟,三人只当是不相干的闲人,直至走到跟前才发现那人的胳膊上赫然套着护林队的红箍。

红箍喝令车子停下,面无表情地说:“按规定木头没收,罚款五十,赶紧卸车交钱吧。”

“别别,同志,”孙连福忙陪笑说:“实在是家里没烧的了,才在这么冷的天儿出来整点烧柴,下次再不敢了。”

大国也掏出一包红梅烟往红箍口袋里塞:“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红箍推开烟卷,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少废话,卸木头交钱,快!”

大国想起什么,把红革拉到一旁:“哥,我好像听你说过有个同学在护林队,是吧?”

红革点头:“有一个,怎么?”

“跟这家伙提提,兴许能放咱一马呢。”

“能行吗?”

“行不行先试试。”

红革上前对红箍说:“同志,你们护林队有个叫王海林的吧?”

红箍斜了他一眼:“有,怎么?”

“那是我同学,关系最铁了。”

“真的?”

“咋能骗你呢?我叫孙红革,回头你可以问他。”

红箍上下打量打量红革,一挥手:“走吧。”

红革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大国拉了一下他衣袖:“哥,人家放咱走了。”

车子推进家门天已擦黑,大国早饿得前心贴后心,进屋见红心正把一盘热气腾腾的粘豆包端上桌,伸脏手过去抓了两个就填进嘴里。红心一巴掌轻轻打在他手背上:“饿死鬼托生的?”

大国擦着嘴边的豆馅叹道:“以前听说人饿得不行时会吃草根啃树皮,今天可是实实在在体会到了。”随后进屋的红革说:“你小子长这么大净是出校门进校门,两个字——欠练!像我一样到山上抬几天大木头,以后什么饥渴都能忍了。”

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开始吃饭。姚淑兰吃了一口想起什么,说:“红革,你单位的杨师傅——就是外号叫老绵羊的那个,上午来家了,说是要给你介绍个对象。”

红革还未应声,孙连福已抢先问:“女方谁家的?”

“说她爸是河西做豆腐的,姓唐。姑娘在贮木场当检尺员。”

“做豆腐……贮木场的检尺员,”孙连福咂摸,“条件还行嘛。”

红心拍手欢呼:“噢,我哥要有女朋友啦!”

红革一搡她:“吃你的饭。”

春节过后延峰需回省城上学,走那天红革和海林都来送他。

火车站月台上挤满出门人和送行的亲朋好友,火车进站尚未停稳,人们已一拥而上,每个窄窄的车门前都挤满了提着大包小裹的人。大家谁都想先上反而谁也上不去,于是有人骂有人叫,闹哄哄乱成一团。

在这纷乱中海林宛如一条滑溜的泥鳅,左一穿右一插,硬从人缝中开辟一条道路,眨眼便爬上了车。海林一手扒住车门,一手努力伸出去将红革也拉上了车。红革上车后毫不停留,径直冲入车厢帮延峰占座位。海林则继续探出手去拉拽在人群中冲撞的延峰。

延峰体格没有红革强壮,行动没有海林敏捷,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费了半天劲才终于够到海林的手掌。海林将延峰拉上车,将他送到红革占好的座位上,说声“一路顺风”,和红革挤向车门准备下车。他们还未挪动到车门口,随着一声响亮的汽笛,火车已经徐徐开动了。两人苦笑着对望一眼,看来只好坐一站再下去了。

十多分钟后火车在一个叫劲松的小站停住。红革和海林下了车,眼望茫茫雪原和一条伴着铁道蜿蜒远去的公路,红革说:“走吧,争取天黑前到家。”

两人踏着积雪大步前行,走了一个小时,海林停下来捶捶小腿,抬头望着愈来愈下沉的夕阳笑道:“红革,看来今晚咱俩得露宿在野外了。”

红革说:“你怕了吗?”

“我怕什么?”海林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反正我冻死了你也活不了。”

两人正说笑,后面隐约传来汽车声,海林不禁喜上眉梢:“天不绝咱俩,有车坐了!”

两人站在路中间,一辆吉普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司机审视他们两眼,拉开车门说:“上来吧。”

红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海林则坐到后座。海林见车里先已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搭讪说:“幸亏遇见你们,不然我们俩人可就惨了。”

姑娘举止落落大方,笑着问:“这大冷天你们咋走着出门?”

海林将缘由对姑娘讲了,又问姑娘这是去哪里。

“我头几天来劲松林场亲戚家玩,本来今天想坐火车回翠岭,可上车的人太多没挤上去,我爸只好派单位的小车来接我。”姑娘有些感慨地说,“你说咱林区人咋就不能跟人家城市人一样,排好队一个一个上火车?非得不要命地挤。”

“没办法,这是人的习惯问题,不是短时间能改变的。”海林一边说话一边盘算,这姑娘的父亲能调动单位的小车,肯定不是寻常百姓,便有意套问姑娘的底细。

姑娘倒是有问必答,她告诉海林自己叫常慧,明年就从地区卫校毕业,现在正在翠岭医院实习,爸爸是林业局的副局长。

常慧问海林是做什么工作的,海林故作庄严地说:“我嘛,护林队员,森林卫士!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机灵,耳朵竖得像天线,听着一切可疑的声音……”

海林一边唱着儿歌一边夸张地做着动作,常慧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你这人可真有意思!”

红革和小唐姑娘的见面安排在老绵羊家里。老绵羊两口子摆好瓜子茶水便借故溜了出去,留下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组合柜上的电视放着时下热播的言情剧,红革见姑娘眼神不离屏幕,咳嗽一声打破沉默:“你喜欢看电视剧?”

“嗯。”

“我妹也喜欢看,可我爱看球赛和打仗片,我们两个总争。”

“那你不让着点儿你妹?”

“让是让,可我跟她说这种电视剧特无聊,今天你跟她好,明天他又跟你好,转着圈地谈恋爱。还有,男的油头粉面,女的……”红革发现姑娘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便收嘴打住。

小唐姑娘换了个话题:“你现在在建筑队干什么活儿?”

“能干啥?搬砖和泥呗。”

“你就不想以后进步进步,当个队长啥的?”

红革一笑:“拉倒吧,我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根蒿子,再说我也不是那块料。”

之后的时间里小唐姑娘专注盯着电视,再未搭理红革。事后老绵羊媳妇去问小唐姑娘对红革的印象,姑娘给了八字考语:话不投机,胸无大志。

汇报结果的老绵羊前脚出门,姚淑兰后脚就“呸”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什么话不投机胸无大志,明明是她白生了一对眼珠,看不出我儿子的好来!”她安慰红革:“儿子,别在意,妈再托人帮你介绍,肯定比姓唐的只强不孬!”

几天后姚淑兰果然满脸喜色地对红革说:“西院你王婶有个外甥女,是百货商店的售货员,人长得周周正正,管保你喜欢。”

待红革和售货员见面不禁同时一怔,原来两人认识。这个叫赵小芹的姑娘现在看起来温婉贤淑,时光倒退十年却是红革的噩梦——小学六年红革有一多半时间和这个赵小芹同桌,人家别的同桌互帮互助相濡以沫,他们却一直吵吵闹闹争执不休。小芹在桌上刻了一条三八线,红革的胳膊稍有逾越便以圆规的尖针伺候。红革有时被针扎急了难免动粗,小芹便哭哭啼啼去找老师告状,让红革被老师训斥罚站。

如今两人提起当年的“战争”只剩下对童年温馨的回忆,接着又互相打听各自有联系的小学同学。王婶在外间屋听得真切,喜滋滋地跑到红革家报喜:“这俩人能成!”

两个老同学又在河边山脚约会了几次,红革便邀请小芹到家做客。

为了儿子女朋友的初次登门姚淑兰着实忙活了两天,小芹来那天她特意让红心跟单位请了假,娘两个在外屋地好一阵煎炒烹炸,整治出一桌色香味俱佳的饭菜来。

临近中午时红革将小芹接了来。两人在家门口下了自行车,红革忙着锁车,让小芹先进院子。正是他的这一点疏忽导致了之后一系列灾难性的后果——家里的大黄狗原本是一直拴着的,偏巧今早红心出去遛狗回来忘了把它拴上,那狗正趴在窝里打盹,忽被一声门响惊醒,睁眼见是一个陌生女子进了院子,护家的本能让它一跃而起,扑上去照那女子的小腿就咬了一口。

听到小芹凄厉的惨叫,院外的红革和屋里的三个人同时冲到院子里,一边斥退恶狗,一边将小芹搀进屋里。

姚淑兰掀起小芹的裤腿察看,见因隔着一层绒裤,姑娘白皙的小腿上只是现出几点淡淡的血痕,说:“不碍事。”吩咐红心:“去,拿剪子在狗尾巴上剪下几撮毛来。”

小芹奇怪地问:“孙婶,剪狗毛干什么?”

“把狗毛烧成粉末敷在你的伤口上,几天就好了。”

“狗毛敷伤口?”小芹惊道,“那不得感染吗?”

姚淑兰说:“感染啥?以前人被狗咬了都用这土招。”

小芹犹疑地摇摇头,目视红革:“快带我去医院吧。”

姚淑兰指着一桌子的菜肴:“这菜……”

小芹说:“孙婶,我一个当护士的同学跟我说过,被狗咬了就要马上打防疫针,耽误不得的。这顿饭我没吃上,改日一定再来。”

姚淑兰脸色冷下来,大声对红革说:“还愣着干啥?快带人家去医院,真给耽误了咱们可担待不起!”

红革和小芹去了,姚淑兰丧气地望着饭桌上自己两天的心血嘀咕说:“被狗咬一口也要去医院,没见过这么娇气的。”

小芹的第一次登门就这样不欢而散,之后她和红革又不冷不热地交往了一段时间,开始一周见一次面,接着改为两周,后来一个月也不见得约会一次,最终再不联系。

姚淑兰要托人再给红革介绍,红革心灰意冷地说:“先缓缓吧。”

“缓啥?”母亲说,“过生日你就二十三了,和你一般大的有人连孩子都有了。再说大国他妈早就给我递了话,想等大国一毕业就把他和红心的事儿办了,可你当哥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咋能先张罗妹妹的事儿呢?”

红革闷声闷气地说:“红心要结婚就结婚,只当她没我这个哥。”

姚淑兰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后脑勺上:“放屁!”

因为在篮球方面的贡献,顺子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就被提拔为建筑一队的副队长。

建筑队的院子里有座篮球场,因年久失修篮板歪斜球框松动,水泥场地也是到处坑坑洼洼。尽管如此,休息时间还是有不少青工冒着摔伤崴脚的危险到这里投篮奔跑,消耗过剩的精力和热情。

顺子看在眼里,向老工人打听单位咋不把篮球场整修一下。老工人说:“一个玩儿的事儿,谁会放在心上。”顺子说:“那不行呀,开会时领导不也讲要活跃职工业余文化生活吗?这么多人喜欢打篮球,单位就该支持!”

为这事顺子特意跑了趟建工处机关,在主任面前慷慨陈词,讲述有一座像样的场地开展好篮球运动,对单位增强凝聚力有多重要。

主任笑眯眯地听他讲完,说:“处里可以拨款整修篮球场,但是嘛,有一个条件。”

顺子问:“什么条件?”

“每年林业局的职工篮球赛咱建工处成绩都不咋地,既然给你们建筑队修了球场,今年篮球队的队员都由你们队出,要是拿不了前三名,修球场花多少钱我就从你工资扣多少钱!”

顺子一拍胸脯:“没问题,主任,你就等着瞧好吧!”

资金很快批下来,篮球场更换了球架,重铺了水泥地面,青工们打球的感觉别提有多爽了。面对众人的夸赞顺子摆摆手说:“别整这些虚的,好好练球!到时拿不了前三名,主任扣我工资我到你们家吃饭去!”

于是青工们在顺子的组织下精研战术苦练球技,水平眼看一天天见涨。七月初职工篮球赛开赛了,建筑队的小伙子们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不仅打进前三名,甚至史无前例拿到了冠军。

不久建筑一队的副队长出缺,主任直接点了顺子的将:“这小子是个能干事的料,就让他当吧。”

副队长官不大,却掌握着相当大的实权,队长在时协助队长处置各项事务,队长不在时便操盘队里的一切工作。以往工人有事找队长请假,队长有时批有时不批,现在到了顺子这里,只要不影响队里的活计他一概准假。若逢上工人家里有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顺子会主动派人派车帮忙,自己无论多忙也必亲往贺吊,为主家捧场长脸。

顺子一系列亲民的做法为他树立了声望,最后以至于队长交办什么事工人们未必放在心上,但顺子说什么却是一呼百应,落实起来丝毫不打折扣。

红革上海林家玩聊起顺子,海林感叹:“顺子当混混时就有领导力,现在看起来更不得了,这样发展下去,将来肯定能熬成个大干部。红革,咱俩没事儿多请顺子吃吃饭喝喝酒,把关系处熟络了,早晚能借上力的。”

红革一拳捣在海林肩上:“你小子也这样精通关系学了?以前可不是这样。”

海林说:“咱们上学时都是书生意气,把世上事看得太容易,直到上了班我才体会到这社会有多复杂,不把人情世故琢磨透,怕是人家把咱卖了咱还帮人家数钱呢。”

时近八月天气燥热起来,这天红革正在工地上汗流浃背地搬砖,忽听有人叫他,直起腰一看,砖垛旁站着笑吟吟的周老师。红革忙丢下砖夹子,跑到周老师面前问:“老师,有事儿?”

周老师讲了来意,原来他老家的妹妹新近带了女儿来翠岭做客,活泼好动的外甥女闲呆无事,见左邻右舍许多人背了箩筐到山上采蘑菇,便缠着舅舅也带她去一趟。周老师虽居林区多年,于采山却是个门外汉,无奈之下想到红革,问他可有时间同去做个向导。

红革说:“我也没去过几回,怕采不到东西空走一趟。”

“空走一趟就空走一趟,”周老师说,“说白了就是领那丫头上山玩玩。”

红革说:“那好,后天就是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吧。”

周日风和日丽天气绝好,周老师带了外甥女徐春枝同红革在山脚会合,然后红革居前领路,周老师和春枝紧紧相随,一同向山上攀去。

春枝自幼长在平原,何曾见过这样山泉叮咚野花遍地的森林景致,兴奋得欢蹦乱跳,一会儿钻入花丛中采摘野花,一会儿掬起溪水向红革和周老师身上抛洒,顽皮得像个孩子。

三人翻过一道山岗,春枝问红革:“怎么还见不着蘑菇?”

“这采山也要靠运气,”红革说,“蘑菇都是连片长的,运气好的话遇上一大片,咱三个人的箩筐都装不下,如果运气差,转悠一天可能连蘑菇影子也见不到一个,那咱们只能采点嘟杮回去应付差事了。”

“嘟杮?”春枝好奇地问,“嘟杮是什么东西?”

红革指向她脚下的草丛:“那些不是?”

春枝蹲下身仔细察看,果见草叶间星星点点挂着些蓝色的浆果。她小心地摘下一颗嘟杮,抬头问红革:“能吃吗?”

红革点点头:“吃吧,好吃着呢。”

春枝将嘟杮送入口中,轻轻一嚼,但觉一股带着山野清香的汁液溢满齿颊,甜中带酸回味悠长,欢喜地说:“真是好东西。”

春枝采了些嘟杮捧在手里,边走边吃。三人在林子里穿行一阵,前面现出一座小石砬子,春枝提议:“我们来比赛,看谁先爬上去!”说罢一马当先向前跑去。红革望着她的背影笑笑,伴着周老师慢慢跟上去。

春枝登上石砬子,振臂高呼:“我是冠军!”她放眼四顾,但见脚下松涛阵阵林海茫茫,一股馥郁的松脂香扑入鼻端,真叫个赏心悦目心旷神怡。陶醉了一会儿,春枝突然看定一个方向,激动难抑地叫道:“舅舅,孙哥,你们快上来,看那边!”

红革和周老师紧赶几步爬上石砬子,向春枝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一道慢坡上生着几棵高耸入云的松树,树下竟是一片蘑菇的海洋,一个个油汪汪胖墩墩的蘑菇躲在草丛中探头探脑,仿佛无数稚拙可爱的小娃娃在打着伞捉迷藏。

红革手臂一挥:“还等什么?采蘑菇去喽!”领着春枝喊叫着冲下石砬子,一头扑入蘑菇阵中。周老师在后面直叫:“慢点儿,别摔着了!”

红革和春枝比赛似的你采我摘,一会儿工夫每人的箩筐都已半满。周老师说:“行了,不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小个的蘑菇留着,明年又能生出一大片来。”

三人又是爬山又是采蘑菇,体力消耗不小,此时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春枝从背包里取出一块塑料布,抖开铺在草地上,招呼红革和舅舅坐上去一边休息一边进餐。

春枝把两个煮鸡蛋递给红革,红革摆手:“我带着饭呢。”

春枝嗔道:“两个鸡蛋能撑着了你?你可得吃饱了,等会儿还要带我们再去找蘑菇呢。”

周老师笑着指点外甥女:“你这丫头,整个一个贪得无厌,都采那么多了还不知足?”

“老师,天还早着呢。”红革说,“歇够了咱们再往前走走,说不定又有新发现呢。”

三人吃饱喝足起身又行,一连翻过两座山头,却再未见到成片的蘑菇。

周老师低头看了下手表说:“都三点钟了,咱们回去吧。”红革答应了,带着春枝和周老师折身回返。

走了一会儿,周老师突然叫住红革:“红革,好像不对。”

“怎么了?”

周老师指着脚下:“看到这块三棱石头没有?我刚才就是差点被它绊了一跤,咱们走了半天,怎么又绕回来了?”

红革闻言脊背暗暗生凉,听老采山的人讲,这来回转圈正是迷山的征兆。他稳住心神仔细辨认方位,指定一个方向带着周老师和春枝走了下去。然而令人沮丧的是,十几分钟后那块可恶的三棱石头又出现在了他们脚下。

三人再不敢向前走了,蹲在地上研究到底该往哪边去才是。周老师学识渊博,但并不包括地理学科,而红革和春枝有限的判断方向的知识还是小学学过的一篇课文《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

三人商量了半天,最后透过树梢仔细观察了太阳的方位,选定一个方向鼓起勇气再行。走了一阵幸好那块三棱石头再未出现,但越向前走脚下越崎岖难行,周老师和春枝都有些步履蹒跚。红革叫住他们,把他们箩筐里的一些蘑菇匀到自己筐里。

周老师叹了口气:“再走不出去就把这些蘑菇都扔了吧,背着也是累赘。”

听他这样说春枝眼眶登时红了,红革忙安慰说:“再坚持坚持,兴许走一会儿就找到路了。”

红革在前拨开乱枝杂草艰难寻路,春枝搀着周老师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在后,又不知跋涉了多久,春枝突然说:“我好像听到了汽车声。”

“真的?哪边?”红革和周老师都面露喜色。

春枝竖耳再听,伸手指了方向。三人打叠起精神向那个方向走去,约莫行出二里多地,光线开始越来越亮,当红革拨开最后一条挡路的树枝,一条砂石大路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三人同时一屁股瘫坐在地,都有劫后重生之感。周老师捶打着双腿说:“这辈子我也不会再上山采什么蘑菇了。”

春枝向红革挤了挤眼:“采还是要采,但一定要找个好向导。”

“好,好,”红革笑道,“都怨我没带好路,让你们受惊了。”

周老师说:“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春枝,不是她采蘑菇贪心没够,咱们也不会迷路。”

春枝调皮地伸伸舌头笑了。

周一周老师又来工地找红革,问他觉得春枝人怎样。红革说:“挺好的啊。”

周老师问:“让她当你对象,你愿意不?”见红革一时没反应过来,周老师说:“红革,实话跟你讲吧,我妹妹娘俩这次大老远地来翠岭,一为看我,二来是想在林区给春枝找个婆家。”

周老师的老家在兰东,是个经济落后的纯农业县,春枝父母不愿女儿在当地出嫁,听周老师来信说林区生活还富裕,便生出将春枝嫁到林区的念头。今年夏天春枝妈将家里家外活儿一概抛下,带了女儿千里迢迢赶到翠岭,立逼着哥哥给春枝介绍个对象。

周老师将认得的未婚男子在心里过了一遍,只有老学生孙红革踏实可靠,值得外甥女托付终身。但想到春枝是农村户口,怕直接提出来红革一口回绝,便苦心设计出一个上山采蘑菇的由头,让红革先见见春枝本人。

红革听周老师说明原委,回想春枝的娇憨活泼已经愿意,但想到春枝的户口问题必须禀明父母,于是说:“老师,我先回家和我爸妈说一下。”

周老师说:“那好,我等你的回信。”

红革回家一说,孙连福马上反对:“放着翠岭这么多城镇姑娘不找,到山外找个农村户口的,谁听了谁不笑话!”

姚淑兰态度却颇为暧昧,她问红革:“这姑娘模样性情咋样?”红革答说都好着呢。姚淑兰指示儿子:“这么着,你跟周老师说,让那姑娘这几天得空来咱家一趟,我和你爸相看相看再说。”

姚淑兰自有她的盘算,她亲眼见许多人家因双方老人的矛盾导致夫妻成仇婆媳反目,心想儿子若果真娶了周老师的外甥女,儿媳娘家远在山外往来不便,该省却多少麻烦纠葛!正因为有了这个想头,所以她打定主意只要姑娘的模样性情入得了自己的法眼,户口问题大可略而不计。

春枝初次登门的接待规格明显比赵小芹差了许多,姚淑兰想她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农村女子,能吃过什么喝过什么,饭桌上只是比平常多了几样炒菜而已。

春枝没有一般女孩子的忸怩作态,一进门先大大方方叫声“叔婶”,吃饭时有问必答,不问也不多说话。饭后主动走进外屋地刷起了碗,不仅刷了碗,捎带着连案板碗柜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春枝的完美表现赢得全家人的首肯,红心挤挤眼故意逗父亲:“爸,人家可是农村户口。”

孙连福说:“农村户口咋?我瞧翠岭的好多姑娘都比不上她。”

红革与赵小芹谈朋友时只是散散步聊聊天,如今女主角变为春枝活动内容就丰富多了。从小生长在平原的春枝对林区的一切充满好奇,她让红革带她去白桦林里观鸟,到清水河边赏鱼,两人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跑到高山顶的瞭望塔上参观了一回。

一次红革无意中聊起自己之前在猪场饲养小野猪的往事,哪想春枝大感兴趣,一定要红革带她去猪场看看。

红革说:“一帮整天不是吃就是睡的八戒,有啥看头?”

春枝撒娇说:“我只见过养一两头猪的小猪圈,还真没见过一养就是几十头的大猪场呢,你就带我去看看嘛。”

红革无奈只得应允。

已伤愈上班的老绵羊热情接待了红革两人的来访,又是倒水又是抓瓜子忙个不停。他背了春枝挤眉弄眼地对红革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哪,这姑娘的人样子比李艾也差不到哪儿去。”

李艾,红革咀嚼着这个既亲切又生疏的名字,一股苦涩涌上心头。他环顾猪场的角角落落,只觉处处不留有李艾的气息,眼见春枝在老绵羊的指引下兴致盎然地观赏大猪小猪,一扭头独自走向了清水河的河滩。

红革在太阳晒得滚热的鹅卵石上坐下来,望着滔滔流淌的河水,耳边又响起了李艾的声音:

“这河滩还没有名字,咱俩捉摸着给它起一个吧。”

“就叫猪场滩?”

“不好听,嗯……叫红革滩吧。”

“应该叫李艾滩。”

“这么办,用你名字中的一个字,用我名字中的一个字,不然就叫……艾红滩?”

“行啊。”

猪场和河滩依旧是过去的模样,但辛勤劳作的青葱岁月,还有那花朵般俏丽温存的猪场女工,都永远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红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红革!”春枝在猪场那边叫他。

“来了!”红革掬一把清凉的河水洗了洗脸,走回猪场。

春枝问红革:“小野猪那时候晚上睡在哪儿?”

“就这儿。”红革指指值班室的窗下。

春枝说:“我猜是有人瞧小野猪可爱,夜里偷偷来抱走了。”

红革摇头:“不可能,小野猪灵醒得很,生人一靠近早就跑了,根本逮不住它。”

“要我说不是人偷也不是野兽叼,一定是它自己走了。”老绵羊在旁说了自己的分析,“别看咱们人从小把它养大,但那东西骨子里毕竟是个野物,不会和人长时间呆在一起的,哪天野性上来,悄没声儿就奔山里去了。”

红革眼望四面连绵起伏的群山,叹道:“但愿是吧。希望它没有走太远,哪天我上山拉烧柴或者采山货,兴许还能碰上它呢。”

不觉已到快吃晚饭的辰光,红革别了老绵羊,骑车载着春枝踏上归途。

此时红日西沉彩霞满天,运材路边的清水河在霞光映照下熠熠生辉,春枝眼望这如画般的景致,喃喃说:“你们林区真好,山也美水也美……”

红革接上一句:“人更美。”

“贫嘴!”春枝举起小拳头在红革背上轻轻打了两下,问道:“红革,你喜欢我吗?”

“嗯。”

“啥嗯呀嗯的,说,到底喜不喜欢?”

“喜欢。”

春枝抿嘴笑了,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说杨师傅腿摔伤后来了个接替他的女工,你们俩整天在一块干活,发没发生什么故事呀?一点儿别藏着掖着,给我老实交代!”

红革给春枝讲在猪场的生活时已努力屏蔽掉关于李艾的信息,但女人天生的敏感还是让春枝捕捉到一丝玄机。

“能有啥故事?现在人家已经嫁给了我们单位副业队的队长,成了官太太了。”红革尽量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

春枝放心了,她把脸颊贴在红革温暖结实的后背上,微闭双眸如同梦呓:“真想让你带着我一直骑下去,永远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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